你在這兒說些什話
你瘋了,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這兒說些什話。斯特凡打住了話頭。您瞧瞧,您就把它當作一次警告吧!您就別同人家爭吵了!這些人對這類事情的瞭解要比您多。巨人懷特那張淘氣鬼的臉突然蒙上一層引人注目的蒼白。這種蒼白的程度如此厲害,致使平時從沒有任何地方會引人注目的斯特凡本人變得引人注目。難道說這就是我們那種引起你注意的手足之情?他隨之問道,不過卻缺乏那種渴望、急切的心情。他粗暴無禮地把他那個當早班的兄弟擠到一邊,不許他進盥洗室,不許他看工會報紙,不許他得到應得的喝啤酒休息,不許他的肌肉得到鍛煉。
這時,傻子——坐在最後一張長椅上的這個傢伙使那些美好的計劃盡皆落空。他像通常那樣固執己見,雙臂緊緊抱著身子。他跑進鄰近一個房間。這個房間可能是一間臥室,現在被身穿制服的蝙蝠人幾乎全部佔去了。這時,他突然之間搖身一變,他那銳利的目光正在有窺視裂口的半個面具下面挑選被保護者。他回過神來。他耷拉著頭,耷拉著雙肩。傻子和巨人懷特興高采烈地大叫大嚷著,穿過高山上的終年積雪閃爍的微光,穿過冰雪高原劈劈啪啪的響聲,朝著阿爾卑斯山廣闊的山坡上飛奔。他們把這個自信的蝙蝠人,這個環球旅遊者的頭和肩膀抬進客貨兩用汽車。現在就連這個權迷心竅的人也開始參與打趣取樂。儘管他那些挖苦話並沒有惡意,但是人們卻發現,在其後面有一種傷害人的意圖。氣氛變得從未有過的緊張。這種氣氛緊張得叫人唉聲歎息。後來,這種氣氛達到了目的:自己和職工都獲得好評。
救護車穿過一座有仿希臘神廟柱頭的大門,駛過兩百米乾淨的礫石路,駛過棕櫚樹、意大利柏樹、桉樹。它一下子便輕輕地在主樓人口處前停了下來。繼後,一切都進行得十分迅速。復活節兔子被送進外科住院處,脫去破破爛爛、血跡斑斑的衣服。最後是檢查,採取措施幫助血液循環。然後,送進X線室。這個老復活節兔子,這個已經經歷過這一生的人,這個對生命不再有任何奢望,只希望無憂無慮地變老,只希望為了長年的勞累得到那份工資,為了他那家人得到工作的人,這個拚命獲得養老金,耐心等待養老金的人,這個從未犯過某種錯誤,從未搞過邪門歪道的人,就是這個人現在備受嬌慣。他們都在圍著他轉,不過這些年輕人對代溝問題感到很難受,尤其難以忍受的是:在成年人眼裡,他們一無是處,一文不值,被視為污穢的抗議者。要是我們當中有一個人病了,那他就只能死去。這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你們只不過想擺脫我們罷了,你們這些老一輩的人,你們這些殘廢人!
當老復活節兔子安臥在他那裝上軟墊的石膏殼中時,麻醉裝置在發出輕輕的、有節奏的絲絲聲,它在為患者復活節兔子呼吸,在為他思考。探照燈砰的一聲,把它那刺眼的無影光線照到他的背上,照到脊柱上那個已經打開的手術範圍上,照到蓋住他身體的消毒巾上。他開的是一輛雪鐵龍轎車,再重複一遍,是一輛裝得滿滿的半轎式汽車。復活節兔子陷在巨大的皮椅子裡面。儘管有鋼質緊身胸衣和他身上穿的防彈背心,他的舉止仍然像個孩子。他挺直腰板,對於那些年輕人,這些人用演習用的空包彈,用實彈,用彈弓,用石塊,用啤酒瓶,用衝鋒鎗瞄準他,向他射擊,吼著震耳欲聾、煽動人心的口號——他只有充滿蔑視的目光。他談音樂、電唱機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我的名字是復活節兔子,我是英格的父親。
幸福和安全——這只有家庭才能賜予。即便命中注定不該如此,那往往也只有男人才必須採取主動。儘管我們的太太有時候也會自願提供些什,我們男人總的說來還是不會不樂意做這種事的。要是有人問我,我是怎樣希望有人愛的。那我只能講,就像我從二十歲起有人愛那樣。沒有人談論這類事情,儘管如此,每當我的手輕輕伸過去摸他的手,我的手立即就被深情而溫柔地握住時,每當他那會意的目光遇到我時,或者說,每當他幾乎是羞澀地(羞澀地)撫摩我的頭髮時,我們彼此對熟悉的姿勢卻都心領神會。可是這些年輕人對此卻一竅不通。他們往往只願意幹那種事。
可是復活節兔子已經抱住了這個雜種幼崽——這個年紀輕輕、帶著她那發自內心的可愛笑容的半個中國血統女郎,苗條的腰身,以拽住走的方式,同她一道跳著華爾茲舞,穿過了房間。就連林果對這一對身材魁梧的男女也都看不厭。這當兒,在業餘時間喜歡同他討論政治問題的劉女士只對他報之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微笑。奧托本來就反對這樣做。他那個有經驗的女兒在這個年齡已經去上夜校了。可是她那海納百川、求知慾強的本性糾正了他的看法。因此,他向他信任的那所夜校救助。在他不帶偏見地注視周圍的一切事物時,夜校終於同他談到:譬如說修過晚間課程,您會掙到更多的錢。如果您願意,我們會把您培養成為高級中學學生或者直至培養成為高級中學學生,或者成為結算簿記員,程序編製人員,供暖與通風設備技術人員,或者成為——或者成為……沒有包袱,結合實際,一學就會。這是否名副其實?在您之前也有好幾千人問過這件事情。以後他們就繼續深造了。如今您就是幸運者。他們有了更為高級、責任更為重大的職位。他們掙的錢也更多了。
儘管這只不過是為什劉·埃格馬克爾——這個別有風趣、德利阿爾照料的、半個中國血統的女人,從東部逃往聯邦共和國的諸多理由當中的幾個理由。他們可是這樣宣佈的。劉在她逃到聯邦共和國之後,在自由的西方干什工作;在逃到聯邦共和國之後,在自由的西方,劉在魯爾區的一個西德大城市,在一個市中心當女招待。她的職業是一個吸引人的女性職業。因為她只不過是一個一錢不值的東西,一個逃亡者,一個被掃地出門的人,一個被夾傷的人罷了。
午後的太陽光火辣辣地曬到窗外有彩色條紋的遮篷上。兩個衣著考究的企業管理人員訂了有很多冰塊和蘇打的威士忌。他們那身花色式樣樸素的細條紋西服和定做的襯衫證明,他們就是那一類人,這類人過去就經常引起劉及其朋友們的反感。彷彿他們並沒有注意到這位姑娘今天的反感似的,他們去抓她的屁股,用經過長期訓練達到的熟練技巧,把手伸進領口開得很低的女襯衣。一種驚恐的表情掠過這位姑娘那嬌嫩柔滑、略帶黃色、看起來猶如珍貴的舊紙般泛著微光的皮膚。她感到十分噁心。她不得不一直不停地用經過長期訓練達到的熟練技巧,把這些豬玀骯髒的手指從她的屁股上,從她領口開得很低的襯衣裡弄開。她的頭髮泛著藏青色光輝。在這些頭髮淡黃、態度冷漠的北歐人中間,這是一種異乎尋常的景象,然而卻是一種迷人的景象。這時,她的目光遇到一個從上面走下來、衣著奇特、不修邊幅、酩酊大醉的人。人們從老遠的地方就看出這個人就是那個藝術家。他就是那個剛從監獄釋放出來的電影製片人,天才的導演本·山德爾。兩人在他們四目相對那一瞬間發現:他們倆都是與這個人類社會,這個資本主義制度格格不入的怪人;但與此同時,他們又比這些人要有天賦得多,因而也就承擔著義務。在他們那些義務的重擔下,劉躺在床上,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中。
只是今天,她午飯後便立即起床。住院護士像每天下午那樣,三點鐘就走進她房間,這時她正坐在窗邊的一張椅子上。劉點點頭。今天是從她被送進醫院以來,第一次有人來探視。她的未婚夫本·山德爾來看她。他三點半來。他容光煥發地跨進護士給他打開房門的病房。他手裡拿著一大盒茶點。他身上穿著那套淺灰色西裝,顯得非常時髦。他只是有少許醉意。
老復活節兔子用盡全身力氣,猛然直起身來。疼痛猶如熊熊燃燒的火炬,騰地一下把他往上一拋。他用鋒利的門牙匆匆忙忙地咬拉鈴的繩子。快!快!快!這種事費勁,太費勁。這時誰沒有勇氣!您自己說說,為什如今人們總是這精疲力竭、過度興奮和疲憊不堪。現代生活的要求很高,太高。復活節兔子在翻白眼,一直到人們看到他翻的白眼。這是一種令人恐懼的景象。年輕的抗議者們都驚慌地往後退。就連那些十分討厭、大哭大鬧的小孩和又吵又嚷的傢伙都靜了下來,面對這樣一種人類痛苦,這樣一種人類在容忍、忍受和堅持方面的偉大高尚,弄得驚慌失措。這時,他們必須保持一種愉快的心情(經常都是愉快的心情),不得不在感到震驚的情況下沉默下來。就連聲音很大的爵士音樂在這間護士們都一聲不響地一閃而過的、靜悄悄的病房裡,也再沒有什可以失去的了。在這兒,一個像我和你一樣的人走進來,一個來自匿名的灰色人群的人,儘管如此,這個人卻在忍受痛苦方面偉大高尚。在這兒,在這個勇敢的人面前,所有其他無關緊要的人都必須默不作聲。這些欠缺考慮的年輕人戰戰兢兢、狼狽不堪地問候著走進病房。這些人在其內心倒並不像其外表經常表現出來的那樣心懷惡意。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走出門去。老復活節兔子向他們的背影投去的最後一瞥只是在說:我原諒你們。你們年輕,沒有經驗,你們也沒有像我一樣有在戰爭中的戰鬥經歷,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鍛煉。
本·山德爾作為最後一個人,一直跪在床前。他頭腦清醒。他那張氣質高貴的臉以及密密的抗議者的長髮,落到一件繡花嬉皮士短上衣的領子上。人們立即就看到,他具有一個指揮者的某些特點。他那件用花朵圖案裝飾、別滿革命徽章的絲質襯衣露出骯髒的跡印,彷彿他有好幾天都沒有洗過似的。那雙深藍色眼睛——他的德國母親的一部分遺傳在這張被烤成深褐色、變得冷酷無情的臉上,顯得罕見的明亮和透明。他輕聲地開始如此放縱、如此親切地笑了起來,像這樣的笑聲只有孩子才會發出。
這三個藍太陽成了這幅畫的中心。它們當中任何一個在光度方面都要超過羅馬太陽神一萬倍以上。它們恰似天上的一個巨怪閃閃發亮的眼睛般,從畫面上往下瞧,讓近處的星星都黯然失色。赫爾穆特情不自禁地感到毛骨悚然。他意識到,他和他那些大膽的同伴都屬於看到這些太陽的第一批人。它們叫什名字?是誰賜予了他們一個名號?它們這些駕著星光閃爍的巨大翅膀的信號燈光,穿過一個陌生的銀河外星系的邊緣地區,在為哪些陌生的人種(陌生的人種)效勞呢?總有一天,每個人都必須知道,自己何時呆在家裡。二十三歲的本現在就知道這一點。我兒子——復活節兔子想——嘴唇上掛著眼淚和笑容。我兒子。
復活節兔子凝視著本,他們倆都知道:他們差一點被罰入地獄。有一個人把這個夜晚沐浴在一個過早到來的聖誕節的燭光中。就在這個夜晚,這個人得了一個兒子,卻又為了他人的幸福失去了一個兒子。
幾十年之久,來自救世主們身邊(薩爾州的聖文德爾縣)的復活節兔子在抽籤分配、抽彩售貨、獎券抽彩和有獎猜謎時,徒勞無益地試了試自己的運氣。現在,在七十一歲時,幸運女神福爾圖娜倒是給在白雪皚皚的洪斯呂克山的前山中那個維修得很好的私人住宅裡的這位討人喜歡的老先生,準備了一份從裝滿果子鮮花的豐饒角里拿出來的禮物:復活節兔子先生獲得我們編輯部的一個金黃色購物袋。衷心祝賀。在袋子的最上面還有一隻小兔子。幸運的中獎者復活節兔子先生(左)在他經常光顧的商店裡把金黃色購物袋裝得滿滿的。這當兒,老先生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番,看這袋子是否還能裝得進東西。這是一種快樂。他感謝道。我要繼續猜下去,也許我又會中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