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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舊金山牛宮向四周伸展開來的大型停車場上,狂熱的凡人蜂擁而至,此時,我們的車隊正緩緩駛入大門,我的音樂家們坐在隊列前端的豪華轎車裡,我開著皮革鑲邊的保時捷,路易斯坐在我的身旁。他身披黑斗篷,這是樂隊的演出服,生氣勃勃、光芒四射,看起來就像是從他自己的故事裡走了出來,他的目光裡帶著一絲膽怯,注視著尖叫的年輕人。騎著摩托車的警衛負責阻擋一擁而上的人群。
大廳裡的座位票一個月以前已經賣空;失望的歌迷希望能夠通過外部放送收聽實況。啤酒罐子丟得到處都是。青少年們坐在轎車頂上、行李箱上,還有車前的發動機蓋子上面,喇叭裡震天響地播放著《吸血鬼萊斯特》。
我的車窗外面,我們的經理人一路小跑,向我解釋得在露天搭建銀屏的幕布和擴音器。舊金山警察局已經下達了防範暴動的行動許可。
我能感到路易斯越來越焦慮。車隊轉了一個大彎,分開人群,向長而醜陋的管狀演播廳艱難駛去,這時,一夥兒年輕人衝破警衛的人牆,壓向路易斯這邊的車窗玻璃。
我被這一切深深震懾住了。內心的躁動沸騰起來。歌迷們一次次把汽車包圍得水洩不通,然後又被警衛衝散、逼退,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對這場經歷的估計實在低得可憐。
以前觀看過的搖滾音樂會錄像,並沒有使我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來面對這一番情景。一股最原始的熱情在體內奔騰,澎湃的音樂在腦中激盪,而對於屬於人性的虛榮心的恥辱感,此時已經煙消雲散。
我們在一片混亂之中進入了大廳。警衛們推搡人群,護送我們擠進防衛嚴密的後台,「小堅餅」緊緊攥著我的胳膊,艾利克斯向前猛推萊瑞。
歌迷們撕扯我們的頭髮,我們的披風。
我回頭把路易斯遮擋在我的斗篷下面,帶他一同擠進門裡。
接著,在帷幕遮蔽下的化妝間裡,我第一次聽到猶如野獸在咆哮的鼎沸人聲——一萬五千個人在同一屋簷下,高唱著、尖叫著。
不行,我無法控制這一切,這種癲狂的興奮讓我全身直打寒顫。這種極度的狂歡曾經何時在我身上出現過嗎?我擠到前面,從小孔往觀眾席張望。長橢圓形大廳裡圍滿了觀眾,連角落裡的石柱邊都站得滿滿的。在開闊的大廳中央,成千上萬的人舞動著、推搡著,在煙霧繚繞之中不斷揮舞著拳頭,爭相靠近舞台。大麻、啤酒以及血液的氣味混合起來,隨著氣流在通風口周圍迴旋。
工程師叫喊著報告一切就緒。我們又補了補臉部的油彩,刷乾淨黑天鵝絨的披風,整理一下黑色的領帶。讓這群觀眾繼續等下去可沒什麼好處。
傳話來說要關掉所有燈光。接著,黑暗裡發出一聲巨大的聲響,音波繞樑而上。我能感到腳下的地板也為之震顫。這聲響越來越強烈,最後一聲尖厲的電子噪音宣告了「設備」連接完畢。
震顫穿透了我的太陽穴,簡直要蛻去一層皮。我攥緊路易斯的胳膊,送上一個難捨難分的吻,然後我感到他鬆開了我。
帷幕前方,大廳的各個角落裡,人們紛紛啪地打開打火機,於是一片昏暗之中出現了千千萬萬點微小的火光。人們有節奏地拍起手來,慢慢掌聲又零亂了,陣陣吼叫起起伏伏,時而被這裡那裡爆出的幾聲尖叫劃破。
我的腦袋一陣漲痛。
可就在此刻,我居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雷諾得劇院的情景。我確實看見了。儘管眼前的場景像是羅馬的圓形劇場!錄磁帶、拍電影——從來都是有條不紊,冷靜從容。完全沒有眼前這種瘋狂的感覺。
工程師發出信號,我們從幕布後面跳了出去,因為看不見,我的凡人夥伴四下摸索,而我則輕鬆自如地操縱纜索,接插電線。
我就站在舞台邊緣,腳下萬人攢動、吶喊不斷。艾利克斯坐在架子鼓旁。「小堅餅」手握扁平閃亮的電子吉他,萊瑞面前是合成器巨大的環形鍵盤。
我回頭,抬眼看了看身後巨大的屏幕,我們的形象經過放大投射在上面,使屋子裡的每一雙眼睛都能看個仔細。然後我轉回身,面對著台下狂叫的青年們組成的人海。
黑暗中聲浪一波又一波將我們淹沒。我能嗅到灼熱和血腥的味道。
接著,頭頂無數燈光一起打開。銀色、藍色、紅色的光柱狂野地交織在一起,照耀在我們身上,尖叫聲達到了難以置信的高度。整個大廳裡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
我能感覺到光線在我白皙的皮膚上攀爬,在我金色的頭髮裡炸裂。我環視周圍,我的凡人夥伴們身處一堆電線和銀色支架問,早已情緒激昂、興奮難耐。
當看見台下的觀眾紛紛揚起拳頭向我們致敬時,我的額前忽然汗如雨下。身著萬聖節吸血鬼裝扮的青年散佈在大廳的各個角落,臉上化著血跡斑斑的妝,有些戴著蓬鬆的金黃色假髮,有些在眼部周圍勾勒出黑色的線條,只為了讓面容顯得更為無辜、更為陰森可怖。噓聲、不滿的叫囂還有沙啞的喊叫,在一片嘈雜聲中凸顯出來。
不對,這和拍攝小電影的情況不一樣。
這和躲在空氣清涼、縫隙裡填著軟木的錄青室裡唱歌完全不同。這是一場帶有吸血鬼風格的人性體驗,因為音樂本身是吸血鬼的風格,因為影片裡充滿了因為血腥而陶然欲醉的形象。
極度的興奮讓我顫抖,夾著血絲的汗滴從面龐上滾滾流下。
聚光燈向觀眾投射光柱,而我們沐浴在一片水銀色的光暈之中,燈光掃到的每一個地方都引起觀眾一片騷動,掀起更高的聲浪。
這聲音是什麼?它暗示著人們聚集成眾——斷頭台前圍觀的群眾,叫囂著觀看基督徒拋撒鮮血的古代羅馬人。而克爾托伊聚集在墳墓中等待馬略、他們的神降臨。馬略對我講述那個故事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情景又一次在眼前浮現;那熊熊燃燒的火炬,難道比這色彩斑斕的光柱還要艷麗嗎?那恐怖的柳條巨人,難道比我們身旁,這些托起一排排音箱和耀眼的聚光燈的鋼鐵梯架還要龐大嗎?不過,這裡沒有暴力;沒有死亡——只有幼稚而充沛的活力,源源不斷從年輕的口中、年輕的軀體裡散發出來,能量自然而然就集中起來而且保持不變,就和當初的豪放不羈如出一轍。
又一股大麻的味道從前排飄來。長頭髮的摩托車手們身穿皮革裝,腕上掛著皮革手鏈,雙手高舉過頭,不停拍擊——就像是克爾托伊的幽靈,一縷縷野蠻人的髮辮在風中飄揚。從這長而空曠、煙霧繚繞的大廳的每一個角落,有什麼東西洶湧澎湃、激盪而起,愛情一般令人銷魂。
燈光閃耀,忽明忽暗,人群的動盪因此而顯得支離破碎,如同是震盪或者痙攣。
他們一起高唱起來,音量逐漸加大,唱著什麼,萊斯特,萊斯特,萊斯特。
哦,這太神聖了。什麼樣的凡人能夠抵擋住如此寵溺、如此崇拜?我抓緊黑色披風的末端,這是一個信號。我把頭髮全甩將起來。這些姿態使人群裡爆發出新的一輪尖叫,叫聲一直傳到大廳後排。
燈光匯聚到舞台上。我用雙手揚起披風,使它宛若蝙蝠的翅膀。
尖叫交會成整齊劃一的高歌。
「我是吸血鬼萊斯特!」我拼盡氣力放聲高唱,一步步自話筒處向後退去,我幾乎看見這聲音一躍而起,成一條弧線橫跨橢圓形的劇場,然而觀眾的聲音更加高亢、嘹亮,簡直要把我那回音不絕的歌聲吞沒。
「來吧,讓我聽你說!你愛著我!」我突然叫喊起來,事先並沒決定這麼唱。每一個角落的人群都開始跺腳。他們不僅踩在水泥地板上,還踩在木製的座椅上。
「你們有多少人想成為吸血鬼?」
高歌猶如雷聲在轟鳴。有幾個人試圖從前面爬上舞台,但是被保安拖走了。一個又黑又壯、頭髮蓬亂的摩托車手不停地上躥下跳,手裡拿著一罐啤酒。
燈光更亮了,宛如爆炸時的強光。我身後的音箱器材,好像一列火車頭開足了馬力,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彷彿那火車正朝著舞台呼嘯而來。
大廳裡一切其他聲響都被淹沒了。極致的喧囂猶如一片寂靜,在這寂靜之中,人群在我面前舞動、跳躍。接著是電子吉他的琴弦尖銳的狂嘯。鼓聲咚咚擊出進行曲的節奏,合成器那火車頭般的轟鳴聲到達了頂點,然後又轉而成為一鍋沸水似的音響,適時融人了進行曲的節拍。現在,應該加入小音階的歌聲了,那稚氣的詞句在伴奏的襯托下高高飄揚:我是吸血鬼萊斯特為了偉大的祭祀,你來了可是,我為你的命運悲歌我從支架上取下麥克風握在手裡,從舞台的一側跑向另一側,我的斗篷在身後飄動:你無法拒絕黑夜的主宰他們不會憐憫你的苦難你的恐懼只讓他們更加痛快他們伸過手來,想觸碰我的腳踝,向我拋擲飛吻,男性們舉起身邊的女伴,讓她們能抓到頭頂上飄過的我的披風。
然而,滿心愛戀,我們帶走你滿懷狂喜,我們打倒你通過死亡,我們解放你誰也不能說沒有人警告過你「小堅餅」一邊激烈地敲擊鍵盤,一邊站起來在我身旁起舞,狂野地旋轉著,旋律在一個尖厲的滑音中到達頂點,鼓和鐃鈸被猛烈擊打,合成器發出的沸騰之音也再次盤旋而上。
我感到音樂侵入了我的骨髓。即便是在過去的羅馬祭拜儀式中,音樂也從未像現在這樣完全將我懾服。
我投入一陣熱烈的舞蹈,胯部靈活地來回擺動,我和另一個同伴分別向舞台兩端移動,同時一上一下撅起臀部。我們學著舊時喜劇裡那些駝著背或者頭戴面具、身著綵衣的小丑以及其他種種丑角的樣子扭動身體,大跳煽情舞蹈——像以前曾做過的那樣,這一刻完全是即興表演,樂器衝出了單薄的旋律隨興演奏,一會兒又回到原先的調子上,我們翩翩起舞,相互鼓著勁兒,沒有經過事先排練,一切都以現在扮演的角色為準,一切都是全新的。
警衛粗暴地推開想要上來和我們一起舞蹈的人群。愈是這樣,我們愈是嘲弄一般地跳到舞台的邊緣,把頭髮甩得滿臉都是,回身抬眼望見巨大的銀屏上,我們瘋狂的身影彷彿只是不可思議的幻覺。我回頭面對觀眾,音樂似乎自我的體內向上升起。如同一.枚鋼質的圓球,從一個口袋跳進另一個口袋,從屁股跳上肩頭,接著,我發現自己正緩緩躍向空中,然後又無聲地落到地面_卜,黑色的斗篷在身後飛揚,我張開嘴巴,露出尖尖的牙齒。
極度癲狂的喜悅。震耳欲聾的掌聲。
觸目皆是白花花袒露出來的人類的頸部,無論男孩女孩,全都扒開衣領,伸直了脖子。他們做出這種姿態,要我帶走他們,邀請我、懇求我,有的女孩甚至哭泣起來。
鮮血的氣息就和空氣中的煙霧一樣濃重。肉體、肉體、肉體。然而,這裡充斥著精明的無辜和深深的信任,一切都是藝術,別無其他,只有藝術!誰也不會受到傷害。安全無虞,這輝煌無比的歇斯底里!我尖嘯的時候,他們以為那是音響的效果。我高高躍起的時候,他們以為那是騙人的把戲。魔力從四面八方顯現出來,他們卻遺忘了我們的肉身和骨血,只為上方的屏幕裡那光芒四射的巨人形象癡狂不已,既然如此,我何不順水推舟呢?馬略,但願你能目睹這一切!加百列,你在哪裡?整個樂隊一齊高唱,歌聲泉湧而出,「小堅餅」動聽的女高音蓋過了其他人的嗓音,她的長髮從後面甩到前面,碰到了腳邊的鍵盤,她充滿挑逗地揮舞吉他,彷彿在揮舞一根巨大的xxxx,一邊一圈一圈轉動著頭顱,千千萬萬觀眾跟著同一個節奏又是跺腳、又是拍手。
「我告訴你我是吸血鬼!」我突然高聲尖叫。
心醉神迷,欣喜若狂。
「我是惡魔!惡魔!」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我展開雙臂,雙手向上捧起。
「我要吸乾你們的靈魂!」
那個穿著黑皮革夾克、留著蓬鬆鬈發的大塊頭摩托車手向後退了幾步,撞倒身後一片觀眾,他躍上舞台站到我的身邊,雙拳舉過頭頂。保鏢們一擁而上想抱住他,不過我搶先了一步,把他緊緊抱在胸前,單手將他懸空拎了起來,嘴咬上他的脖子,牙齒抵著他的皮膚,只是輕輕觸碰那隨時可能噴湧而出的血之噴泉!不過,他們還是把他拉開了,又扔到台下,就像把魚扔進海裡那樣。「小堅餅」站在我身邊,燈光掠過她黑緞子的長褲和飛旋的披風,她伸出手穩住我,可是我卻一心想要掙脫。
現在我終於體會到了,書上的文字根本寫不盡搖滾歌手的這種種體驗——這是蒙昧與科技的瘋狂結合,這近乎虔誠的狂熱。不錯,我們確乎是在遠古的墳墓裡了。諸神與我們同在。
隨著第一首歌曲響起,我們彷彿引爆了導火線。火星迅速蔓延,到了第二首,觀眾們接上了旋律,高唱著他們從專輯和電影片斷裡學來的詞句。「小堅餅」和我一同吟唱著,腳跺地板打著節拍:黑夜的子民與陽光的子民邂逅人類的孩子與黑夜的孩子搏鬥他們再次歡呼,再次高歌,再次號叫,並不在意歌詞的意義。從前的克爾托伊人在展開屠殺之前的狂歡中,是否發得出更加沛然有力的號叫呢?不過,再說一遍,這裡並沒有屠殺,並沒有燒焦的祭品。
激情席捲全場,人們為之瘋狂的是邪惡的形象,而並非邪惡本身。激情擁抱的是死亡的象徵,也不是死亡本身。我感受到這一點,如同燈光灼灼照進我皮膚的毛孔,照進我的髮根,「小堅餅」放大了的尖叫聲接著唱下面一節,我的雙眼向各個隱蔽的角落掃視,這橢圓形的大廳此刻儼然只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在號叫。
讓我擺脫這一切吧,讓我不要再熱愛它。
讓我別再忘卻其他的一切,別再犧牲所有的目標,讓我下定決心。我要得到你們,我的寶貝。我要得到你的血,無辜的鮮血。在我的牙齒刺入你們體內的一刻,我要得到你們的崇拜。是的,這超越了一切誘惑。
然而,在這寶貴的一刻,在靜默和恥辱之中,我第一次看見了他們,我真正的同類們,他們就站立在遠處。小而蒼白的面孔猶如面具,隱藏在形象模糊的凡人面孔中間,隨著人浪上下浮動,卻又是如此顯眼,如同許久以前,林蔭道旁的小廳裡馬格納斯的臉孔。我知道,重重幕布後面,路易斯也看見他們了。
不過,從他們的身上,從他們體內散發的氣息,我只能感受到驚奇和恐懼。
「這裡所有真正的吸血鬼們,」我大喊。
「站出來吧!」可是他們靜立不動,任憑周圍面塗油彩、身著舞台服裝的凡人變得更加狂野。
我們又跳又唱整整三個小時,幾乎敲爛了那些金屬的樂器,威士忌飛濺在艾利克斯和萊瑞還有「小堅餅」身上,人群一次次向我們擁上來,直到保安不得不增派一倍人手進行防衛,燈光也全部打開了。打碎了的木製座椅被扔在大廳高處的角落裡,易拉罐在水泥地板上滾來滾去。我真正的同類們沒敢向前靠進一步。有的已經消失了。
這就是一切情形。
接連不斷的尖叫聲,簡直就是一萬五千個在城裡尋歡作樂的醉鬼,一直到最後一刻,響起了上一部電影短片的民謠,無罪的時代。
接著,音樂柔和了下來。鼓點和吉他聲漸緩漸輕,合成器奏出電子撥弦古鋼琴那種空靈動聽的音符,那麼輕盈又那麼淋漓盡致,空中彷彿落下了金色的雨絲。
一柱柔和的燈光投向我坐著的位子,我的衣服上滴著混有血絲的汗水,汗濕的頭髮也糾結在一起,披風從一邊肩膀垂掛下來。
我沉浸在銷魂般的陶醉之中,緩緩張開雙唇,放聲歌唱,讓每一句歌詞都清晰可辨:
這是無罪的時代
真正的無罪
你的一切惡魔都看得見身影
你的一切惡魔都具有形體
稱它們為痛苦
稱它們為飢餓
稱它們為戰爭
神話中的惡魔你不再需要。
把吸血鬼和惡魔們都趕出來
還有那諸神,你已不再崇拜
記住:
長著尖牙的人披著斗篷。
被當成是魔咒的
本來就是魔咒
理解你眼前的景象
當你看見我的模樣!
殺死我們,我的兄弟姐妹
戰爭已經開始
理解你眼前的景象
當你看見我的模樣。
人群站起來鼓掌,我閉上了眼睛。他們到底為什麼拍手?他們在歡慶什麼?大廳裡的燈光亮如白晝。我真正的同類們消失在移動的人群之中。穿著制服的保安跳上舞台,站成牢不可破的人牆,把我們擋在後面。穿過幕布時,艾利克斯緊緊拉著我:「我的天,我們得快跑。他們把那該死的轎車圍了個水洩不通。你肯定上不了你自己的車。」
我說不行,他們必須堅持下去,必須上轎車,現在就得離開。
我看見左邊出現了一張真正同類的堅硬白皙的臉,他正推擠著人群前行。他穿著摩托車騎手們穿的那種黑色皮衣,他超自然的黑髮柔滑閃亮。
幕布被從屋頂的桿子上扯落下來,一屋子人擁進後台。路易斯在我身邊。我在右邊又看見一個不死者,那是一個瘦削的男子,長著小小的黑眼睛,正咧著嘴在笑。
擠進停車場的時候,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人群推搡著、擠撞著,一團烏煙瘴氣,保安叫喊著維持秩序,「小堅餅」、艾利克斯還有萊瑞鑽進轎車時,轎車像海上顛簸的船一般搖晃起來。一名保鏢為我發動了保時捷,可是青年們打鼓一般地捶擊著發動機蓋和車頂。
黑髮吸血鬼男子身後又出現了一個惡魔,一個女人,他們倆奮力向我們這邊擠過來。他們到底以為自己在做什麼?面對重重包圍的孩子們,豪華轎車巨大的引擎發出獅吼一般的轟鳴,警衛們加大摩托車的油門,向人群排出陣陣廢氣和噪音。
那三個吸血鬼突然向保時捷包抄過來,高個男子的臉因為憤怒而顯得醜惡猙獰,他的大手用力一揮,不顧伏在車上的青年,把這輛底盤很低的車舉了起來。車馬上要翻過來了。我感到一隻手突然扼住了我的脖子。路易斯立刻轉過身去,我聽見他的拳頭擊打在我身後的超自然皮膚和骨骼上面,還聽見低低的咒罵聲。
周圍凡人們突然尖叫起來。一個保安通過擴音器疏散人群。
我衝上前去,撞倒了幾名青年,沒等保時捷像小甲蟲一樣翻個仰面朝天就穩住了它。
我奮力打開車門,身後的人群推擠著我。騷亂一觸即發,人群隨時會四處潰散。
哨聲響起,尖叫不斷,警笛長鳴。路易斯和我被人群擠到一起,接著,皮革裝的吸血鬼男子從另一側靠近保時捷,手上揮舞著一把長柄大鐮刀,在泛光燈的照耀下,高舉過頭的鐮刀閃著寒光。我聽見路易斯大聲發出警告。我的眼角又瞥見另一把鐮刀。
可是,隨著一道炫目的強光閃過,吸血鬼男子呼的燃燒起來,一片騷亂之中響起淒厲的超自然尖嘯。鐮刀匡哨一聲落在水泥地上。幾碼之外,另一個吸血鬼身上也躥出辟啪作響的熊熊火焰。
人群陷入一片恐慌,紛紛奔回大廳,停車場上驚叫連連,人們四處奔逃,躲避這幾個渾身是火的傢伙,這來自體內的煉獄之火已經把他們燒得渾身焦黑,高溫把四肢融化得只剩下骨頭。我看見其他不死者在行動緩滯的人群中疾奔而逝。
路易斯大吃一驚,回頭來看我,可是我滿臉震驚的表情使他更加目瞪口呆了。不是我也不是他幹的!我們倆都沒有這麼大的力量!我知道只有一個不死者具有這種力量。
可是汽車的門忽然開了,撞得我猛向後退去,一隻細膩白皙的小手伸出來,把我拉進車內。
「快點,你們倆!」一個女人的聲音忽然用法語說。「你們在等什麼,等教會宣佈這是一個奇跡嗎?」我還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就被猛地拉坐在凹背皮革座位上,我順手也把路易斯拽了進來,摞在自己身上,他只好從我上方爬到後頭的座位裡去。
保時捷東奔西突,車燈照向前方四散而逃的人群。我緊緊盯著身邊這個身材苗條的司機,她金髮飄揚,長過肩部,沾有污跡的氈帽鬆垮垮地扣在頭上,遮住了眼睛。
我真想張開雙臂擁抱她,還想狠狠地吻她,想讓我們彼此心貼著心,忘記其他的一切。這些白癡的後輩們,都滾蛋吧。可是她向右打了個急轉彎,把車開出大門,開進熙熙攘攘的街頭,車子差點兒又翻了個底朝天。
「加百列,停下!」我大叫,手緊抓她的胳膊。「不是你幹的,把他們燒成那樣——」
「當然不是我。」她尖聲說,還是用法語。
幾乎看也不看我一眼。她用兩根手指再次急轉方向盤,又把我們甩了個九十度的大轉彎,這時的她看上去無比迷人。我們向高速幹道疾馳而去。
「那麼你這是帶我們逃離馬略!」我說。
「停下。」
「就讓他也炸掉跟在我們後面的大貨車!」她叫起來。「這樣我才停得下來。」她猛踩油門,眼睛盯著前方的路面,雙手緊攥著皮革包裹的方向盤。
我越過路易斯的肩膀向後看去,一輛龐大的貨車以驚人的速度向我們衝來——看上去就像一輛過於龐大的柩車,又黑暗又笨重,塌鼻樑的車頭鑲著一排鉻牙,四個不死者正從茶色擋風玻璃後面斜眼瞥向我們。
「交通這麼擁擠,我們甩不掉他們!」我說道。「快調頭!回到演奏廳去。加百列,快調頭!」
可她繼續向前衝去,在車流裡左衝右撞,其他車輛嚇得紛紛向兩邊避讓。
貨車越開越快。
「那是一架戰爭機器,就是如此!」路易斯說。「他們裝上了鋼鐵的保險槓。他們打算來撞我們,這個小巨獸!」
哦,這一次我失算了。我低估了形勢。
我預想了在現代社會裡我自己的種種對策,卻忽略了他們的。
我們離那個能夠把他們統統炸上西天的不死者越來越遠。好吧,我很樂意收拾他們。
第一步,我要先把他們的擋風玻璃敲碎,然後一個一個揪下他們的頭顱。我打開車窗,半站起來探出身去,風撕扯著我的頭髮,我怒視著他們,瞪著玻璃後面他們醜陋慘白的臉孔。
我們衝上高速幹道的斜坡,他們幾乎超過我們了。這正好。再近一點兒,我就要跳過去了。可是我們的車猛的剎住了。加百列衝不過前面的障礙。
「堅持住,要交鋒了!」她叫起來。
「見鬼的,那就來吧!」我大吼一聲,下一刻就要跳出去了,如同一隻好鬥的公羊那樣向他們撲上去。
可是還沒到下一刻,他們就拼盡力氣撞上我們,我的身體飛向空中,衝到了高速幹道防護欄的外面,而保時捷向我的前方彈了出去,飛向空中。
我看見加百列在車子落地前的一剎那衝破車門逃了出來。汽車摔了個底朝天,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爆炸了,這時她和我都滾落在草坡上。
「路易斯!」我大喊著爬向火焰。我幾乎要衝進火焰找他了。卻見車後門的窗戶被打碎,他從裡面爬了出來。我到他跟前的時候,他正落在斜坡上。我脫下斗篷猛拍他冒煙的衣服,加百列也扒下自己的外套對他猛拍。
貨車已經在公路邊停了下來,高高在上。
那幾個傢伙跳過護欄,彷彿白色的大甲蟲,然後落在斜坡上。
我準備好了對付他們。
可是,第一個人高舉著鐮刀向我們衝來的時候,恐怖的超自然尖叫又一次響起,隨著爆發出炫目的火光,在一片橙色的火舌之中,這傢伙的臉立刻成了一塊焦黑的面具。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
另外幾個傢伙掉頭就逃,跑下公路去了。
我正要追上去,可是加百列用胳膊緊緊抱住我不讓我掙脫。她用了那麼大力氣,把我氣得發瘋,也使我暗自吃驚。
「停下,該死的!」她說。「路易斯,快幫我!」
「放開我!」我惱羞成怒地大叫。「我要逮住他們中的一個,只要一個。我能抓住跑在最後面的那一個!」
可她就是不放手,而我又絕對不會和她搏鬥,路易斯也在她盛怒和抓狂的懇求下出手相助。
「萊斯特,別去追他們!」他說,良好的涵養被逼到極限。「我們已經鬧夠了。我們現在必須離開這裡。」
「行啦!」我說,恨恨地放棄了。再說也已經遲了。燒焦的那個傢伙已經在濃煙和畢剝作響的火苗中死去,其他人也在寂靜和黑暗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周圍的夜色忽然間空寂下來,只有上方公路不時有車輛駛過,發出陣陣轟鳴。
我們站在曠野裡,就我們三個,籠罩在汽車熊熊的火焰發出的光芒之下。
路易斯疲憊地抹掉臉上的煙灰,挺括的襯衣前襟污跡斑斑,長長的天鵝絨戲裝斗篷這裡被烤焦、那裡被扯壞一塊。
還有加百列,她還是從前那個流浪男孩兒的模樣,穿著磨損的卡其布外套,灰頭土臉,衣衫襤褸,壓扁了的棕色氈帽斜搭在她那可愛的小腦袋上。
在一片嘈雜的城市喧囂之中,我們隱隱聽見遠方警笛的長鳴漸漸逼近。
然而,我們仍然靜靜地站立著,我們三個,等待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我知道我們都在搜尋馬略。這肯定是馬略乾的。一定是。而他站在我們這一邊,不是和我們對立的。他現在一定會回應我們。
我溫柔地輕聲喚出他的名字。我凝視公路下的黑暗深處,目光越過擁擠在公路邊斜坡下的一排排無盡的房屋。
可是耳朵裡只有警笛聲越來越響,還有低低的人聲,他們此刻正從下面的大道慢慢爬上來。
我從加百列的臉上看到了恐懼。我伸出手去走向她,儘管自己也是驚魂未定,腦中一片混亂。人類越來越近,車輛停在上方的幹道上。
她突然熱烈地擁抱了我。可是又示意我快走。
「我們有危險!我們所有人,」她喃喃說道。「可怕的危險。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