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你還記得小時候在這裡的事嗎?』她問:『回想看看你求他們送你上修道院學堂的事,還記得修土教你什麼嗎?記得禱詞和經文課?記得你在圖書室和聖堂默自析透嗎?』
  『當然記得。』我的要又快掉下。修道院圖書室仍歷歷在目,教我的修士以為我將來會當神父,我看到寒冷的小房間裡的床板,看到修道院被籠罩在玫瑰園的紅暈中。上帝!我不要回想那些事,然而有些事就是忘不了。
  『你記得你進禮拜堂的那個早上嗎?』她繼續說道:『你跪在大理石地板上,雙手交叉成十字狀,你告訴上帝說只要他讓你成就神聖,你什麼都願意做。』
  『是的……』現在輪到我的聲音變得苦澀澀。
  『你說你願殉教遭受磨難,只要你能變成一個聖人。』
  『是,我記得。』我看到久遠前的聖人,聽到令人心碎的聖詩。我記得我兄弟來接我回家的那天早上,以及我如何跪地哀求請他們讓我留下。
  『然後,後來你失去純真,到巴黎尋求發達。在林蔭大道的人群中歡唱舞蹈時,你心裡想的還是同一件事,你想要超凡成聖。』
  『是,』我吞吞吐吐地說:『有一陣子的我確實如此,而且家人見到也很快樂。』
  『對,快樂。』她低語。
  『我從無法跟我的好友尼古拉斯解釋,就算良善是我們自欺欺人編的謊言,為什麼相信它有那麼重要,良善不真是我們臆造出來的,它是存在的,不是嗎?』
  『噢,是啊,是存在。』她說:『之所以存在是因我們創造了它。』
  悲哀讓我說不出話。我看著落雪,緊握她的手,她的吻上我臉頰。
  『你是為我而生的,我的王子。』她說:『你受過試煉且被完美改造,在你進到你母親的臥房,帶她來到不死之境時,已預示了你將把我喚醒。我是你真正的母親,永不會離棄你,我死過也重生過,以上所有的教派,我的王子,都將讚頌你我。』
  『怎麼可能?』我問。
  『噢,你知道,你知道的。』她從我手中接過刀,一邊細審一邊讓皮製背帶從她手掌上慢慢滑過。然後她把刀擲落在那堆廢鐵上——那是我在凡世唯一的遺物。接著像是刮起一陣風,那堆東西被吹過覆雪的地板,直到消失不見。
  『丟掉你的陳年幻覺和壓抑,』她說:『他們跟這些武器一樣已無用處,我們合力可製造出神話。』
  我打了一個冷顫,對她的話感到混亂和不信任,但又被她的美貌打敗。
  『當年你在小聖堂下跪時,心裡想著要做聖人,』她說:『現在你跟著我就能成聖。』
  反駁她的話到了嘴邊,因懼怕又說不出口。某種黑色意識擊敗了我。她的話到底是什?意思呢?
  忽然間我發現她環抱著我,我們正往上飛花。強勁的風勢刮傷我的眼瞼,我轉向她,右手抱著她的腰,把頭埋進她的腋下。
  她在我耳旁輕聲說要我睡覺,現在距我們要去上第一課的地方還有幾小時才會日落。
  上課。我忽然又開始哭起來。哭泣的原因是我迷失了,而她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同時也害怕,不止她會要我為她做什麼事。
  2馬瑞斯:齊聚一堂
  他們在紅樹林重逢,身上穿的是破爛衣服,眼睛因被風吹流出淚水。潘朵拉站在馬瑞斯的右側,桑提諾在左,從農莊的另一頭,馬以爾瘦長的身影正大踏步向他們走來。
  他無言地擁抱馬瑞斯。
  『老友。』馬瑞斯的聲音聽來很累,沒什?生命力。他看向馬以爾身後亮著燈的屋子,意識到這間有著山形屋頂的房子背後必藏有秘室。
  那邊有什?在等著他?等著他們呢?如果他還有一點精神,還找得回自己部分的靈魂,他會有興趣探究。
  『我很疲倦,』他對馬以爾說:『旅程很累人,讓我先休息一下,等會兒我就來。』
  馬瑞斯不像潘朵拉,並不輕視飛行的能力,飛行總是給他磨練的機會。今晚他特別無法抗拒飛行,現在他要感覺世界在他腳底下,嗅嗅樹林的氣息,俯看遠方房舍。他沾著血的發被風拂亂,他從破敗舊居取出的羊毛衣褲不夠御寒。他裹緊身上的黑斗篷,非因夜色的需要,而是因為凜冽的寒風。
  馬以爾看來並不喜歡他這麼遲疑,但也只能接受。他用疑惑的眼神注視著他從未信任過的潘朵拉,又厭惡地瞪視正忙著整理衣裝,梳理一頭油亮黑髮的桑提議。桑提諾的視線忽地與他對上,他惡意地讓頭髮豎起,馬以爾轉過頭去。
  馬瑞斯靜靜站著聆聽思考。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復元,他很驚愕於自己的再次完整。凡人是逐年衰老體弱,不死之軀則是愈發強壯,這現象令此刻的他發狂。
  還不到一小時前,他才被桑提諾和潘朵拉從冰冷的坑洞裡拉上來,而現在他已完全不像是被困在冰穴裡十天十夜。在那期間,雙胞胎的夢魘不時來造訪。一切再不會與過去相同了。
  雙胞胎。紅髮女人在屋裡等著,桑提諾已告訴過他,馬以爾也知道,但她是誰?他為什麼想知道答案?為什麼這是他最黑暗的時刻?無疑地,他的身體已完全痊癒,但是有什?能治癒他的心呢?
  阿曼德會在山腳這間奇怪的木屋裡?經過這麼許久,阿曼德再度出現?桑提諾也跟他說過阿曼德的事,其他的人像卡布瑞和路易斯他倒是不知道。
  馬以爾正打量著他。『他在等你,』他說:『你的阿瑪迪歐。』語氣充滿敬意,並無嘲諷或不耐的意思。
  在馬瑞斯豐富的記憶庫裡,有一段是被忽略的。馬以爾在十五世紀那快樂的年頭來到威尼斯,在先前馬瑞斯工作過的畫坊見到那個當學徒的小男孩。奇怪的是,當時的蛋彩、顏料、死臘屍的氣味、以及威尼斯特有的腐敗味,如今想來還是鮮明無比。
  『所以你挑上那一個了?』馬以爾曾這麼直截了當地問他。『等時候成熟吧。』馬瑞斯沒當回事的回答。然而一年不到他就犯錯了,『到我懷裡來,孩子,沒有你的話我活不下去。』
  馬瑞斯看著遠方的屋子。我的世界在顫抖,我的心思念著他,我的阿曼德!我的阿曼德!他的情緒忽而變得像近代交響樂,有著他喜愛的布拉姆斯和蕭斯塔高維齊的悲傷調調,既苦澀又甜美。
  但此刻不是慶祝重逢的時候,沒時間感受溫暖,沒時間高興,也沒時間和阿曼德暢談。
  與他目前的感受相比,苦澀都嫌膚淺。母后和父王應當毀滅他們的,應當毀滅我們每一個。
  『感謝神明,』馬以爾說:『你沒那麼做。』
  『可是為什麼?』馬瑞斯問:『告訴我為什麼?』
  潘朵拉聳聳肩。他感覺她的手環抱著他。為什麼這令他生氣呢?他急促轉身面向她,想揍她、推開她,但他看到她的表情後住了手,她的眼甚至不在看他,她在沈思,神情悲傷到令心情低落的他更加承受不了。他想哭。潘朵拉的幸福向來關乎他自己的生命,他不需在她身邊--最好是不要,但他必須知道她在哪裡,如此他們才能再度重逢。現在他在她身上看到的,讓他有不詳預感,一旦他痛苦,她就跟著絕望。
  『來吧!「桑提諾說:「他們等著呢。」語氣極客氣有禮。
  『我知道。』馬瑞斯答道。
  『唉,我們這三人組。』潘朵拉忽然低聲說。她倦極、弱極、困極,卻要保護誰似的,更加抓緊馬瑞斯的手腕。
  『我自己能走,謝謝。』他不領情的語氣頗反常,而且是對著他最愛的人。
  『那就走吧。』她答。一時他又見到她舊日的溫暖和幽默。她輕推他一把,獨自向屋子走去。
  酸楚。他跟在後面,心中酸楚。他對這些不死者來說根本毫無用處,但他還是跟著馬以爾和桑提諾進屋。紅樹林沒入黑蔭,片葉不搖。然而這裡很暖和,空氣還有淡淡芳香。
  阿曼德,這讓他想哭。
  接著他看到那女人出現在門口,有著長而發紅髮的精靈。
  他沒停下,但確實感到一絲害怕。她絕對有阿可奇那麼古老;她的白眉毛幾乎看不清,嘴唇已無血色,而她的眼……她的眼不像是她自己的,不,那是從凡人的身上挖下,會老化的眼,她無法清楚看到他。啊,她是夢境中的盲眼雙胞胎,而她與眼球相連的微細神經線現在也在作痛。
  潘朵拉在接近台階時停下。
  馬瑞斯超過她直接往門口走去。他立在紅髮女人面前,驚訝於她與他幾乎齊高的身高,和她那張面具一般的臉。她穿著件高領長袖、黑色毛織的飄逸禮服,寬鬆的衣裳從小小胸部下繫著的那條黑色紐結的緊身束帶垂下,真是件漂亮的衣服。那使她的臉更突出、更具光澤,如同從面具後方打光,照耀在紅髮的光圈。
  然而六千年前的她,比之現在的簡單造型當更為驚艷。這女人的活力讓她顯得無比剛毅,極具威脅性,他甚感震懾。她才是真正的不睡、不住口、永遠瘋癲的不死之神嗎?她就是那個幾千年來一路清醒,理智地精打細算的人兒?
  她讓他知道,她的確是。
  她無可限量的法力如一道刺眼強生讓他清楚可見,但他也意識到對方毫不拘謹的態度與包容力。
  但要如何解讀她的表情?如何知道她真正的感受?
  她身上散發著一股深沈溫和的女性特質,他總是把那種嬌弱的感覺與女性聯想在一起,雖然三不五時他在年輕男性身上也會看到。在夢中,她臉上曾出現過這種嬌柔的表情,現在雖看不見,但同等真實。若換個時間,他會受到魅惑,而現在,他只是留心地看看她燭心型的亮麗指甲和手上的珠寶戒指。
  『你認識我這麼多年以來,』他用古典拉丁語恭謹地說:『你知道我還保有著母后和父王,你為什麼不來找我?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誰?』
  她經過片刻長考作答,眼光忽然掃過此時向他靠近過來的其他人。
  桑提諾雖認識這女人,卻怕死了她,馬以爾也差不多。事實上,馬以爾似乎以一種作小伏低的態度愛戀著她,至於潘朵拉,她只是有些慮,她向馬瑞斯又靠進一步。
  『對,我認識你。』女人忽然開口。她說的是現代英文,不過,這聲音明明就是夢中,被暴民關入石棺中的那個失明的雙胞胎,哭喊她啞巴雙胞胎姊妹瑪凱的聲音。
  我們的聲音是不變的,馬瑞斯心想。這聲音年輕悅耳,她再次說話時態度審慎溫和。
  『如果我去找你,也許會毀掉你們的神殿,也許會把國王和女王沈到海底,也許會殺了他們,把你們也一同消滅!但我不想這麼做,而且我確實什麼也沒做。你們以為我會怎麼做呢?我無法承受你們的負擔。』這答案比他預期中的要好,要喜歡上眼前這個生物並非不可能,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這才只是開始;她的回答並非全部的事實。『不信?』她問他。她的臉上突然乍現一絲屬於人類的表情變化。
  『那麼實情是什麼?』她問:『我什麼也不欠你,也不會因為你急著認為我應該表明身份,就告訴你我的身世,你這樣的貨色我看多了,你什麼時候生,什麼時候死,我瞭如指掌。你是我的誰?現在我們會在一起是不得不然,因為我們身陷危境之中,宇宙萬物都在危境之中!也許在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們會對彼此有些感情、有些尊重,但也可能不會,也許那時候我們全都死了。』『或許吧。』他平靜的說。他忍不住微笑起來,她說的沒錯,他喜歡她說話時那副強勢的模樣。在他的經驗中,所有的凡俗之軀都免不了接受歲月的烙印。他眼前這位古老吸血鬼也無法免除。她的話語帶著一種原始的單純,雖然音調是那麼柔和。『我不是我自己。』他猶豫一下又說:『我並沒有完全恢復過來,身體是奇跡似的復原,如以往。』他慘然一笑:『但我不明白我現在的處境,我的悲憤,以及徹底的……』『徹底的茫然。』她接道。『沒錯,人生從未如此沒有意義過。』他又說:『我不是指你我的人生,而是--套句你的話--宇宙萬物的生命。這不是個笑話嗎?自主意識只是個笑話。』
  『不,』她說:『不是這樣的。』
  『我不同意你的話,你是在阿諛我嗎?告訴我,在我出生之前你已活了幾千年?有那些事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他再度想起被囚困的那段日子,寒冷的冰雪是如何刺痛他的四肢,他回想起那些趕來搭救的人的呼喚聲,以及最後他們如何一個個遭阿可奇的大火吞噬。他聽到他們被火紋身的聲音,雖然他看不見,那時,睡眠對他有何意義?雙胞胎的夢。
  她忽然伸出雙手,溫柔的執起他的右手,就像是被什麼機器拴住一樣,再也動彈不了。多年來。馬瑞斯雖然迷倒過無數的年輕人,但這還是他頭一次感受到別人的魅力。
  『馬瑞斯,我們現在需要你。』她柔情地說道,她的眼睛在此時從門後映照出的昏暗光線中,淚光閃閃。
  『看在上天的份上,為什麼?』
  『別開玩笑,』她答道:『進屋裡來,我們得趁現在還有時間,趕快談談。』
  『說什麼?』他加重語氣:『說母后為什麼讓我們活下來?我知道為什麼。答案讓我覺得好笑。她殺不了你,而我們……我們能活下來是因為黎斯特的求情,你也明白這點,不是嗎?兩千年,這兩千年來我照顧她,保護她,膜拜她,而她最後饒我不死,竟只是看在她那個區區兩百歲的戀人黎斯特的面子上。』
  『別那?肯定。』桑提諾突然發言。
  『不,』女人說:『那不是她唯一的理由,我們還要想想別的。』
  『我知道你是正確的,但我現在沒那個精神心思去想。我已失去預知的能力,我以前沾沾自喜有著預知能力,我自以為自己擁有那樣的智慧,並深入為傲。我以為我是水生不朽的。然後,當我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聖殿前時,我知道我的夢想和希望成真了,她是活著的。在我守在她墓前扮演著被奴役和守護者的角色時,她是活著的!』
  但是,為何要試圖解釋這些呢?她邪惡的笑容、諷刺的言語如雪崩落。之後,是無盡的沈睡與雙胞胎,啊,是的,雙胞胎,那才是一切事情的核心,他忽然想到他是被那些夢境蠱惑住了,他早該想到才對。他看著她,那些夢像是突然籠罩住她似的,把她帶往另一個地帶。他看到陽光,看到母親的屍體,看到雙胞胎平躺在屍身之上,有太多疑問要問……
  『但,那些夢跟這場毀滅性的災難之間有什麼關聯呢?』他突然問道,他對這些無休止的夢毫無招架之力。
  女人定定地看他良久才答道:『這件事我是可就我所知的回答你,但你要先讓自己平靜下來,你好像又變年輕了,這可是一個詛咒。』
  他笑道:『我從來都沒年輕過,你這句話是什?意思?』
  『你在咆哮發怒,而我無法安撫你。』
  『你是說以前你若想安撫我,就一定做得到?』
  『是的。』
  他輕輕笑起來。
  此時她卻優雅地向他展開雙臂。這動作讓他怔住,不是因為過於突如其來,而是因為在夢裡,他曾多次見到她以這種姿勢擁抱她的姊妹。『我的名字是瑪赫特,』她說:『請以我的名字叫我,祛除你的不信任,進我屋裹來。』
  她身子向前傾,雙手捧起他的臉,在他頰上一吻。她紅色的髮絲垂落在他身上,令他無比迷惑,而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東方香水味,總是讓他想起聖。
  『瑪赫特,』他生氣的說:『如果你們是這麼需要我,那麼,我被困在冰雪中時,你為何不來救我?她阻止得了你嗎?』
  『馬瑞斯,我來過。』她說:『你現在是跟我們在一起。』她優雅地鬆開手。『你難道以為我們這些人慘遭毒手的這段日子裡,我都在袖手旁觀嗎?她殺盡所有我愛和認識的不朽者。我顧此失彼,不能拯救所有的人,嚎聲從四處傳來,我也有我的責任,我的悲傷……』她突然住口不再說。
  她臉上出現一抹淡淡紅暈,但旋及又恢復了尋常的神色。她的身心俱受著痛苦與煎熬,眼中溢滿血色淚水,不死之軀裡的這對脆弱眼睛真是奇異的東西。而她所承受的那些苦難就像那些夢境一般,他看到影像之間的巨大分裂,如是鮮明卻又完全不同,然後忽然之間他明白了……
  『你不是托夢給我們的人!』他輕聲說:『你不是夢的源頭。』她沒作響。
  『是啊,神哪,你的姊妹到哪裡去了?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他像是觸摸到她的心弦,她微微退縮回去。
  她試圖掩飾自己的心思,卻向他戳破痛處。她不言不語,上下來回嚴厲地瞪視他,讓他知道他已不可原諒地逾越了界線。
  他可以感受到馬以爾和桑提諾的恐懼,他倆什?話都不敢說,潘朵拉向他靠得更緊,用手輕拍他,警告他小心。
  他為何說話這?莽撞、這?躁進?我的責任,我的悲傷,統統去死罷!
  他看她閉上雙眼,像是要減輕痛苦似地以手指輕按眼瞼,不過,這是不可能的。
  『瑪赫特,』他邊說邊輕輕歎了口氣:『既然我們站在戰場上的同一邊,你卻以嚴厲的言語譴責我挑,我只是想要瞭解事實。』
  她依舊低箸頭,只抬眼看他,手指擋在臉面前,她的表情看來兇惡,幾乎是充滿惡意。然而他卻發現自己無意識地望著她手指的曲線,以及發亮的指甲發杲。
  而此時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再表現得這麼愚笨,可能永遠見不到阿曼德。她或許會叫他滾蛋或是做出更糟的事,而他只想見到阿曼德。『你現在進來罷,馬瑞斯。』她突然開口,聲音很禮貌,已寬恕了他。『你跟我來,和你的愛子會合後,我們就要去跟其他的人會面,過來。』
  『是的,我最愛的孩子……』他喃喃自語,他對阿曼德的思念之情,就像巴爾托克的小提琴樂音那樣,不時從遠方傳來。而他同時又憎恨她,他憎恨所有的人,也憎恨他自己。另一個雙胞胎呢?叢林和傾倒的葡萄架影像,自他腦際閃過,他想思考,卻做不到,仇恨毒害了他。他曾多次見證過凡俗之人對生命的否定,他也曾聽到他們之中最聰明的人說:人生是不值得活的。他以前從未深思,現在卻明白了。他模模糊糊看到她正在招呼桑提諾和潘朵拉進屋。像是失了魂一樣,她看到她轉身帶路,她紅色柔軟的長髮垂落腰際,他好想伸手碰碰,看看它是否真如看起來那樣柔軟。在這種時候,還能有什麼時候讓他分心,讓他覺得自己總算還正常,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世界依然美好。他又見到了神殿,他生命的中心。多麼蠢的人腦,他暗罵,總是抓著某些事不放。他又想到阿曼德在等他,就在附近……她帶他們穿過幾個大房間,這地方有著城堡的開放氣息,所有的壁爐都火光熊熊,把偌大的天花板映得通紅。這地方就像中古歐洲的黑暗時代聚合場所,彼時羅馬文明已經傾圯,塞爾特人統領全境;塞爾特人帶著迷信色彩的封建城堡,就這樣永遠存留下來。但是,這樣的集會所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存在。在文字出現以前,人們就住在這種以膠皮和樹木搭起的房子。他還滿喜歡這裡的,唉,又是白癡腦袋在做怪,他想,居然在這種時候還想到這些。人類建造的房子總令他感到好奇,而這樣的房子也可讓他研究許久。他們穿過一道鐵門,進到山裡,空氣充滿泥土的氣味。他可以聽到發電器和電腦等事物的運轉,如同自己家裡會聽到的熟悉聲音。瑪赫特帶他們爬上一座迴旋梯,一層又一層,粗獷的山壁漸露,細小的羊毛樺從縫中冒出。但光線是從哪裡來的呢?屋頂上方有個開口,是通往天堂的門,他感動仰望箸藍色的天光。最後他們爬上一個黑暗的小房間,那裡通向更大的一個房間,裡面是等著他們的客人。然而,馬瑞斯一時間只見到遠方的熊熊火光,逼的他轉過臉。
  小房間裡有個人在等他,一個只能以最低限觸感能感覺到他存在的人。這人現在就站在他後面,馬瑞斯看著瑪赫特領著馬以爾、潘子拉和桑提諾走進大房間,他自己則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等待即將到來的事物。
  想到這個遭受數世紀苦楚的人兒,他自己的痛苦顯得微不足道。這個人是他未能拯救,未能完美塑造成功的過去。多少年來他一直期待重逢的這一天,而他又一直都沒有勇氣面對。如今,就在這戰場上,在毀滅與動盪中,他們終於要再度聚首。
  『吾愛,』他低聲呼喚,忽然又感受到稍早在雪地上空飛行時的神聖感。他從未說過如此的真心話:『我俊美的阿瑪迪歐。』他說。
  他伸手碰觸到阿曼德的手。
  還是如許不尋常的豐潤,一雙如同人類的手,冰冷又柔軟。他抑止不住開始哭泣,他睜開眼,看見男孩的身影立在他面前,是等待迎接他的姿態。於是他展開雙臂。
  幾世紀前在威尼斯的一個廣場上,他曾試圖描繪出愛情的色彩,這個故事賦予他的啟示是什麼?舉世間沒有誰會有同樣的秘密、同樣的熱情或恣情縱意的天分?是在一個平凡的,受過傷的小孩身上見到的悲哀與單純,足以令他心碎?
  足以令他心碎?這男孩曾經那?瞭解他,以他人未曾有過的方式愛過他。
  在淚水中,他看見那張他彩繪過的臉,他的實驗沒有失敗,這張臉多出一層智慧的黑暗彩妝,他還看到失落已久的愛。
  若是還有時間,他會尋找林間一個安靜溫暖的空間與他獨處,可是其他的人在等著他們,而這僅有的短暫時光也就是益顯珍貴,異常悲傷。
  他緊緊抱住阿曼德,親吻他的唇與不變的亂髮。他的手撫觸過阿曼德的肩膀,看著他細瘦的手臂,他曾想用油畫記錄下來的所有細節,確實以死亡保存下來。
  『他們在等著,不是嗎?』他問:『他們不會給我們更多的時間。』
  阿曼德不假思索的點頭,用低到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如此足矣,我知道我們終有相逢的一刻。』
  記憶隨著他清亮的聲音回流;天花板的雕飾、紅絲絨的床單,男孩跑上大理石階梯的身影……『即使是在極度危險之物,我也知道我們得以在自由死去之前重逢。』
  『自由死去?』馬瑞斯答道:『我們一直都有死的自由,不是嗎?如果這麼做是正確的,我們唯一需要的是勇氣。』
  阿曼德略沈吟半晌,露出一絲讓馬瑞斯感到傷的距離感。
  『是的,沒錯。』他說。『我愛你。』馬瑞斯忽如人類般熱情的低語:『我一直都愛著你,我希望此刻我能信任愛情以外的事情,但我做不到。』
  一些聲音打斷了他們,瑪赫特來到門前。
  馬瑞斯環抱住阿曼德,兩人在最後的靜默中交換彼此的前塵往事,然後轉身隨瑪赫特進入山頂的大房間。
  除了他背面的那道牆,這屋子四面皆是玻璃,鐵製大煙囪從天花板垂下,底下燃燒著熊熊焰火,除了火光外,再無其他光線。窗外是形貌崢嶸的紅樹林,以及太平洋的霧氣和閃亮的星辰。
  仍然很美,不是嗎?就算比不上拿坡裡灣的天空,或是從黑海船帆上眺望的景致,單只是如此風光已經夠美。想到不久前他隱身在這片景物中飛行,就感到好快樂,再無生及阿曼德時的悲傷,只是單純的快樂,非個人式的、超越的快樂,讓他得以活下去。
  他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擅長感傷或懊悔,他沒有那種天賦。若要重拾自尊,最好趕快振作起來。
  一個友善,帶箸醉意的人笑著迎向他,他微笑以對,來者是丹尼爾,就是《夜訪吸血鬼》裡沒有名字的『男孩』。他很快察覺到丹尼爾是阿曼德的雛兒,有了阿曼德的助力,這男孩在遇向魔鬼之路會有個絕佳起點。他迅速掃瞄過圍繞在圓桌旁的眾人。
  在他右邊遠遠的地方是卡布瑞,金髮結辮的她,眼神儘是掩不住的憂傷。她旁邊是路易斯,一如以往毫無戒心地杲呆看著馬瑞斯,不知是在研究他還是以眼神膜拜,再旁邊是他愛的潘朵拉,披散的長髮上還沾著露珠,坐在她右方,殿後的是桑提諾--他又恢復了一貫的從容,黑絲絨上衣看不到一絲塵垢。
  坐在他右邊的是凱曼,一位年長、沈默,可怕的不朽者,他的臉比瑪赫特還光滑年輕。馬瑞斯將眼光自此人身上移開,就連父王和母后的容顏也未讓他如此震驚……他們都有著黑眼黑髮,怪異的他的笑容。這個人看來像個隱土或聖人,其實是個蠻荒的殺手,他的臉頰還因最近飽饗的一頓人血大餐泛箸紅暈。永遠憔悴邋遢的馬以爾坐在凱曼的左手邊,之後是看來瘦弱的艾力克,馬瑞斯估計他已超三千歲,死時也許是三十歲。艾力克棕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馬瑞斯,身上的手工服飾如同當今生意人從商店買回來的一樣體面精緻。
  但是,瑪赫特右邊,那個站在馬瑞斯正對面的是誰呢?這個人著實嚇他一跳,她的綠眼和紅髮首先讓他想到,會不會是另一個雙胞胎?
  但這個人昨天應該還活著,他無法解釋她的冷然蒼白,以及瞪視他的銳利眼神。她具有強大的心電感應能力,正以無法言說的準確度看著幾世紀前馬瑞斯為阿瑪迪歐畫的畫像。馬瑞斯打了一個冷顫。
  『在大馬上革的神殿裡,』他低聲說:『我的畫?』他粗魯、惡意的笑笑。『所以是在那裡羅!』
  那女子嚇了一跳,她的心思竟被識破,在極度的混亂中,她退縮回去,身體也變得更嬌小,能量卻加倍增長。她是一個骨架瘦小的綠眼怪物。他猜得沒錯,她昨日才剛出生,身上還有未死的組織,她叫潔曦,是瑪赫特創造了她,她是那女人的人類後裔,如今認她為母。馬瑞斯有些被震懾住,這年輕女子血液中的充沛能量,是他從它想像過的,她完全沒有飢渴之感,她甚至還沒真正死去。
  但他必須停止如此無情地掃視在場者,再怎麼說,他們都在等他。可是他又止不住。他活著時與那些堂表親生下的後代,都到哪裡去了?他是追蹤過他們幾百年,但之後也就認不出他們,他如今連羅馬都認不得。於是他讓一切遁入黑暗,雖然當今世上是還有他的家族後裔。
  他繼續注視著年輕的紅髮女子。她與她母親是多麼神似,雖然高大,卻又瘦弱,美麗但又嚴峻。這跟家族的遺傳必然有關……她穿著的質地輕柔黑衣與她母親的極像,她那?完美無暇。只是她沒擦香水也沒上妝。
  這些人各有自己堂皇的一面,高大壯碩的桑提諾有著修道士般黑色深邃的眼睛和性感的唇。即使是不修邊幅的馬以爾,在他對著那個心愛古老女子又愛又恨地咆哮時,也具有一種原始的魅力。阿曼德天使般的笑容無法以筆墨形容,而丹尼爾有著灰髮和藍紫色的眼睛。
  難道醜陋的人就沒能永生不朽、又或者黑暗的魔咒只願將美麗的人兒擲入火焰的爐?卡布瑞還活著時必然生得俊俏非常。路易斯也是一樣,他必是因為優雅的臉龐線條與墨綠色的眼睛被揀選上。他有著肅穆的神情,在他們之間看來像個人類,表情柔軟而飽含感情,身體毫無設防,眼睛茫然而憂傷。即使是凱曼也有難以否認的完美面容與氣勢,雖然效果加乘起來是那麼可怕。
  至於潘朵拉,他一邊看著她,一邊看著幾世紀以前的那個深沈黑夜,純真熱情的她如何來到安堤奧克的街上,乞求他讓她永生不朽。那時的她與如今身著長袍、一語不發靜靜坐著傷沈思的美人是多?不同啊。
  即使是艾克力,歷經許多世紀的風霜依舊保有著淡淡風采。就像瑪赫特一樣,他身上殘留著人類的情感,在其優雅的中性面容襯托下更顯動人。
  事實是,馬瑞斯還不曾見過如此的組合……一群跨越年齡,從剛出生到幾千歲全部集結一堂的不朽生物。他們每一個都有無可限量的能力和弱點,馬瑞斯懷疑像這樣的一個巢穴,以前可能從未出現過。
  而他又要如何把自己鑲入這幅畫面呢?身為這個眾神俱寂,由他掌理的小小宇宙的最年長者,他要如何自處?風已吹乾他臉上和肩膀的血漬,黑色的長袍被他來處的雪水浸得濕透。在他走向桌前,等著瑪赫特示意要他坐下時,他假想著自己的神情必如其他人那樣,冷酷兇惡如獸。
  『請坐。』她優雅示意他坐在桌子後方的空木椅:那顯然是留給尊貴者的位置。
  很舒服的一張椅子,雖不是現代傢俱,弧形的椅背貼合著地的背脊,手臂也可搭在扶手上。阿曼德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瑪赫特一聲不響自顧自地坐下,雙手疊合放在桌上,低著頭像在想著接下來要說的話。『除了女王和小魔鬼王子,就只剩我們活下來嗎?』馬瑞斯問道。座上一陣迷惘的騷動,雙胞胎中失聲的那一個,她去哪裡了?
  『是的。』瑪赫特沈重的答道:『除了女王,小魔鬼王子,和我姊姊,我們是唯一活下來的,或者說,是還活著的不朽者中算得出來的。』她停頓一下,像在等著她說的話發酵。『或許在遠方,』她繼續說道:『還有別的……不願捲入是非的年長者還活著,也或許有些注定殤滅的可憐人正被她追殺。但是就命運或抉擇來說,我們是唯一剩下來的。』
  『我的兒子,』卡布瑞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尖銳,充滿感情,無視於他人的存在。『難道你們沒人能告訴我她對他做了什麼?他現在人在哪裡?』他看看紅髮女子,又看看馬瑞斯,急切且毫無懼色。『你們當然有能力知道他人在何處。』
  她與黎斯特的相似性觸動了馬瑞斯。毫無疑問,黎斯特是從她那裡承襲他的力量,不過她的內裡有一股冷峻,那是黎斯特不會明白的。
  『他和她在一起,我已經告訴過你。』凱曼以他低沈的嗓音不急不徐的說:『但除此之外,她什?也不讓我們知道。』
  卡布瑞顯然不信他的話,她做勢要離去。其他的人沒想到誰會想在此時退席,顯然她對這個會議並沒有熱忱。
  『容我來解釋一下,』瑪赫特說:『因為這件事非常重要。母后當然極善於隱藏自己,但幾百年來,我們從來都不能和母后、父王或是我們彼此之間進行靜默的溝通。我們太接近創造的源頭,以至於我們看不見也聽不見彼此的心念。隨著時光慢慢演進,越來越多吸血族出現之後,我們彼此間才開始得以有靜默溝通的能力,就像我們可瞭解凡人的心思。』『可是阿可奇那時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凱曼。』馬瑞斯說。
  『是的,因為她必須透過你們的思想能看到我們,否則她什麼都看不到,而我們也同樣要透過別人的念力才能看到她。當然,除此之外,我們不時會聽到她接近時會發出的一種聲音,一種滲著鼻息和血水釋放能量的聲音。』
  『是的,那聲音,』丹尼爾喃喃自語道:『那個可怕無情的聲音。』
  『可是,我們真的無處可以藏身嗎?』艾力克問:『她可以聽到、看到我們每一個人嗎?』
  那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口音,每個字的發音都很優美。
  『你知道我們無處可逃,』瑪赫特耐心清楚的答道:『談這個是浪費時間,你會在這裡是因她不能或不願殺你,也因為如此,我們只能繼續這樣活下去。』

《天譴者女王(被詛咒的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