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等我醒來時,我已經不太生那小惡魔的氣了。事實上,我感到相當入迷。就在這時太陽下沉,該我佔上風了。我決定做一個小小的試驗。我去了巴黎,一個人迅速而悄悄地飛越海峽。現在讓我談點題外話,只是為了講清這些年來,我一直完全避免去巴黎。所以我對二十世紀的巴黎一無所知。原因很顯然,我在過去的歲月裡在巴黎受的罪實在太多了。而且我本能地不去看在拉雪茲公墓四周拔地而起的現代化建築,以及在電燈通明的土伊勒裡花園裡旋轉的阜式轉輪。不過內心裡我一直渴望回到巴黎。我怎麼能不回去呢?這個小試驗給我勇氣和極好的藉口。它轉移我不可避免出現的苦惱,因為我現在有了一個目標。在我剛到巴黎的那陣子,我意識到自己的選擇非常正確,因為這裡不是別的地方,而是巴黎,當我行走在熱鬧漂亮的林蔭大道上,不可避免地經過吸血鬼劇院曾經所在的那個地方,我感到特別幸福。
  的確,少數幾家舊時的劇院一直存留到今天,仍舊富麗堂皇地聳立在四周林立的現代建築之中,並吸引著各自的觀眾。當我漫步在燈光通明的香榭麗捨大街上,看著滿街跑的小汽車和密密麻麻的行人,我意識到巴黎並不像威尼斯那樣是座博物館之城。它現在與過去兩百年一樣充滿生機和活力。畢竟它是首都。一個日新月異、花樣不斷翻新的地方。我詫異於喬治-龐畢度中心赤裸裸的輝煌,它從名聞遐邇的巴黎聖母院教堂的飛行扶垛旁赫然而起。哦,我真高興自己來到巴黎。
  可是我還有任務,不是麼?不管是凡人還是不朽者,反正我沒把我的巴黎之行告訴任何人。我沒有給我的巴黎律師打電話,雖然這樣會很不方便。我還是沿襲老方法,在黑暗的後街裡從兩個特別討厭但很有錢的罪犯手裡搶到一大筆錢。接著我朝秋雪覆蓋的旺多姆廣場走去,那些在我那個時代就有的宮殿現在仍然佇立著。我用「凡-欽德加頓男爵」這個化名把自己安置在麗晶酒店的一個豪華房間。在這裡一連兩個晚上,我都沒出去逛,而是躲在堪與瑪麗-安東尼特的凡爾賽宮相媲美的奢侈和高品味的房間。的確,看著周圍奢華的巴黎裝飾、華麗的路易十六風格坐椅和牆上那些漂亮的凹凸裝飾鑲板,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啊,巴黎。除了巴黎,還有那裡的木頭鍍上金後看上去仍這麼美呢!
  我趴在帶掛毯的五人執政內閣時期的長沙發上,馬上開始讀大衛的手稿,中間偶然出去在安靜的客廳和臥室裡踱步,或者打開一扇道地的法國窗戶(帶著用金銀或寶石鑲飾的橢圓形手把),觀賞旅館後花園,那麼莊嚴肅穆安靜。
  大衛的遊記深深吸引我。很快我就覺得自己離他如此之近。很顯然,大衛在年輕時完全是個行動者,而且只涉獵有關行動的書籍。他那時的最大樂趣全在打獵方面。年僅十歲就獵殺了他的第一隻獵物。他對捕殺那些孟加拉猛虎的描述充溢著追捕本身和冒盡風險的激動和興奮。他總是盡量靠近野獸後才開槍,不止一次他差點命喪於猛獸的攻擊。
  他曾熱愛過非洲和印度,在那個沒人想到大象面臨滅絕危險的年代捕獵過大象。他也遭到過野公牛的無數次攻擊,然後才用槍把它們擊倒。在賽利堅提平原捕獵獅子時,他也招致過類似的危險。
  確實,他曾經偏離大道,專門在陡峭崎嶇的山路上徒步旅行,在水流湍急的河裡游泳,把手扶在鱷魚粗糙的皮層,面對毒蛇以克服自己長期形成的恐懼……他很愛在露天睡覺,靠著油燈或臘燭光線潦草地寫日記,只吃他捕殺的野獸的肉,儘管這種肉也很少,自己一個人把獸皮剝下來,沒有幫手。
  他的描述能力不算太強。他不耐煩推敲詞句,年輕時尤其如此。然而你從他的回憶錄裡還是能感受到熱帶的炎熱,聽到蚊蟲的嗡嗡聲。簡直不可思議,這樣一個人居然會享受泰柏特莊園冬季的溫暖舒適和他的組織總部裡的奢侈環境,乃至現在居然對它上了癮。
  不過許多英國紳士都曾作出過這樣的選擇,做自以為對自己的成份和年齡合適的事情。
  至於他在巴西的冒險,不妨由另一個人執筆來寫也行。文筆同樣鬆散,詞彙同樣貧乏和簡單,同樣充滿冒險的渴求,不過內容轉向超自然的神秘現象,一個睿智和理性得多的人冒出來。確實,連詞彙本身也有所改變,包括許多煩人的葡萄牙語和非洲詞彙,以表達大衛當時實在不知如何說才好的一些概念和身體感覺。冒險的性質也變了:經歷一連串同巴西女祭司及精靈的原始而恐怖的遭遇之後,大衛的大腦發展出一種強大的心靈感應力。他的身體變成了這種超自然力的工具或宿體,從而為日後他這名研究神秘學的學者嶄露頭角,鋪平道路。
  在他的巴西回憶錄裡也有許多關於物質世界的描寫。講述了這個國家有許多嵌多佈雷教的信徒聚會的小木屋,他們在夭主教聖徒和嵌多佈雷諸神的塑像前點燃臘燭。還講述他們的鼓和舞蹈,還有這幫信徒不可避免地出神入定,不自覺地成為精靈的宿主,並呈現出某個神祇的屬性和特徵,永遠具有念符咒的魅惑力。但是重點卻完全放在虛幻的東西上面,放在對內心力量的感知和這種力量與外部力量的搏鬥。這個愛冒險的年輕人曾完全在物質世界裡尋找真理——野獸的氣味,叢林裡的小徑、獵槍的射擊、獵物的栽倒……但在這裡,他已經消失了。
  等到大衛離開里約熱內盧時,他已經成為另外一個人,雖然他的敘述經過後來的壓縮和潤色,並且顯然經過編輯,但它仍然包括大量就地寫下的日記。毫無疑問,按照世俗的話語,他曾經處在發瘋的邊緣。他再也看不到他到處都可見到的街道、建築和人群,他只見到了源自他者的精靈、神祇和無形的力量,以及各類人身對所有這些怪物有意無意的精神抵抗。的確,假如他不曾深入過亞馬遜河的熱帶叢林,假如他不曾強迫過自己再次成為英國獵人的話,他或許會永遠從他的世界裡迷失。一連數個月,他都是個憔悴的「病人」,從捲起的袖口和骯髒的褲管裡露出被陽光曬黑的肢體,浪跡在里約熱內盧,尋覓越來越強烈的精神體驗,完全隔絕與本國同胞的接觸,無論他們那樣纏著他要與他來往。然後,他又穿上正規的卡其布獵裝,扛起大號獵槍,備足最好的英國野營食品,出發去恢復自己的獵人本性,並打死那只美洲猛虎,再親自用小刀剝下它的獸皮,剖開它的胸膛。
  這麼多年來,他沒有再回到里約熱內盧去。這並非那麼不可思議,因為假如他真的回去,也許就不會再離開那兒。不過很顯然,當個嵌多佈雷信徒的生活對他來說還不夠。英雄總是尋求冒險,但是危險本身無法完全吞沒他們。
  瞭解了他的這些經歷,更加深我對他的熱愛,一想到從此後他竟然在泰拉瑪斯卡聊度一生,我就深感悲哀。這種日子似乎配不上他,或者說它並不能使他真正開心,雖然他堅持說他需要這種日子,這似乎完全是個錯誤。
  當然,加深了對他的瞭解也使我更加對他充滿渴求。我又想到,在我黑暗的超自然青年時代,我曾為我自己找過幾個可能真正作我伴侶的對手,比如卡布瑞,但她不需要我;尼古拉斯瘋了,路易,他因為我把他誘入不死的王國而無法原諒我,儘管這是他自己提出來的。只有克勞蒂婭是個例外——我那勇猛無畏的小克勞蒂婭,我打獵的伴侶,胡亂吸血的殺手,卓越的吸血鬼。正是出乎她超群的誘惑力,使她最終轉而反對她的製造者。對,她始終是唯一真正像我的吸血鬼。怪不得她現在老在我的腦海裡縈繞,也許這就是原因。
  肯定這與我熱愛大衛有著某種聯繫。但我以前並沒有看出來。我真是很愛他,當克勞蒂婭轉而反對我,不再當我的伴侶之後,我感到特別、特別空虛。
  這些手稿也為我充分說明另外一點。大衛正是拒絕「黑色天賦」的那個人,而且頑強地拒絕到底,這個人真是無所畏懼。他雖不喜歡死,但也不怕。他從沒怕過死。
  但我來巴黎並不只是為了讀他的回憶錄。我心中還有一個目的。我離開旅館的這種天賜而永恆的與世隔絕狀態,開始在巴黎緩慢而公開地漫遊。
  我在馬德蘭大街買了幾件漂亮的衣服,包括一件深藍色雙排扣的山羊絨外衣。隨後我在左岸消磨了幾個小時,逛了那些漂亮誘人的咖啡館,邊逛邊想著大衛講的上帝和撒旦的故事,並且納悶他是否真的見到他們。當然,巴黎是上帝同撒旦會晤的絕佳地點,可是……我在巴黎地下鐵裡遊蕩了一會,觀察別的乘客,試圖找出巴黎人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難道是他們的機警,他們的勁頭嗎?是他們避免同別人目光對視的方式嗎?我說不出來。不過他們和美國人很不一樣,這我到處都能看到。我意識到我理解了他們。我喜歡他們。巴黎是個太富有的城市,有無數昂貴的皮大衣,珠寶和其他奢侈品,使我目不暇接,眼花撩亂。顯得比美國的城市還富有。它在我那個時代好像也不比現在遜色,有那麼多的玻璃馬車和戴著白色假髮的紳士淑女。不過那時窮人也到處都是,甚至就躺在大街上奄奄一息。而現在我只見到富人,有時還能看到整座城市幾百輛汽車和無數石頭房屋,旅館和住宅多得難以置信。當然我也在狩獵。我在進餐。
  翌日凌晨,我站在龐畢度中心的最高一層樓上,仰望著和我那可愛的新奧爾良一樣的紫色天空,遠眺著這座四通八達,燈火通明的大都市從睡夢中醒來。我凝視著遠方的艾菲爾鐵塔從神聖的夜色中拔地而起。
  哦,巴黎,我知道我會回你的懷抱,而且在不久之後。在不遠的將來的某個夜晚,我會在我一向熱愛的聖路易島上為自己搭一個巢。讓福煦大街兩旁的那些高大建築見鬼去吧。我會在那兒找到我曾經和卡布瑞共同搞出「黑色魔法」的那座建築,母親領導兒子,使親生之子把她變成他魔界的女兒,凡人的一生已將她釋放,彷彿它只是被我抓住手腕的一隻手。
  我將把路易也帶回來,路易在失去克勞蒂婭之前那麼熱愛這座城市。是的,必須引導他重新熱愛巴黎。同時,我還要慢慢走到和平咖啡館,它就在拿破侖三世統治時期那悲劇的一年裡、路易和克勞蒂婭曾住過的那家大旅館內。我要坐在裡面,要一杯葡萄酒,不去碰它,然後強迫自己冷靜地思考這一切,並採取對策。
  唔,在沙漠裡經過那次煉獄般的考驗,我更加強壯。我作好出事的準備……終於,在這天凌晨,當我變得有點憂鬱,並為那些搖搖欲墜的在一七八0年代蓋的老建築傷感時,當晨霧籠罩在半封凍的塞納河上,我在離斯德島那座橋很近的岸邊石壁遠眺時,我看見要找的那個人。首先是那種感覺又出現。這一次我馬上就把它識別出來,並隨著它的發生仔細感受:先是那輕微的暈頭轉向感,這我忍住了,沒有失去控制。然後是陣陣輕微而舒服的震顫。接著是全身一陣緊似一陣的收縮,手指、腳趾,四肢,軀幹無一例外。對,就好像我的全身在嚴格保持其比例的同時,變得越來越小,什麼東西迫使我脫出正在縮小的軀殼!就在我快要支持不住、馬上要被擠出身體時,我的頭腦清醒了,這種感覺也隨之消失。我前兩次出現的正是這種感覺。我站在橋邊,思考著這件事,努力把細節記住。這時我看見一輛疾駛的小汽車在河的對岸猛地剎住,那個人.褐色頭髮的年輕人從車裡鑽了出來。他像以前那樣笨拙,試探性地站直腰,用他那對癡迷而發亮的眼睛盯住了我。
  他沒有讓自己的小驕車的馬達熄火。我像上次那樣又感到他的恐懼。顯然他知道我已經發現了他,這是毫無疑問。我已經在這兒看了兩個小時的風景,等著他發現我,我想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最後,他終於鼓足勇氣,走過橋來。我對面馬上出現一個穿著長大衣的英俊男子,脖子上圍著一條白圍巾,半走半跑,在距離我幾英尺遠的地方站住了。而我仍站在原地,肘倚在欄杆上,冷冷地盯著他。他又猛地把另一個信封遞給我。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別著急,德-萊恩康特先生!」他絕望地小聲說。上流社會說的英國口音,很像大衛的口音,法語的音節說得非常道地。手被我抓住,他嚇得差點死過去。
  「你到底是誰?」我問他。
  「我有個建議給您!您要是不聽那才傻呢。是您特別想要的東西。相信我,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別人能把它給您了!」
  我鬆開了他的手,他向後一跳,差點來個後滾翻,連忙伸手去抓石頭的欄杆。這個人的姿態怎麼啦?他身材魁梧,可移動起來卻好像是個瘦弱、拘謹的人。我無法想像這是怎麼回事。
  「現在就把你的建議講清楚!」我說。我能聽見他的心臟在他寬闊的胸膛裡停跳了一下。
  「不行,」他說。「但是不久我們就能談了。」彬彬有禮,很有修養的聲音。
  就他那雙賊亮的褐色大眼睛和光滑年輕的臉龐來說,他的聲調未免過於謹慎和有教養了。難道他是從溫室裡培養出來的花朵,雖然長得高高大大,但在長輩的溺愛下弱不禁風,從沒見過一個同齡人嗎?
  「別著急!」他又急得大喊,然後轉身就跑,跌跌撞撞,首尾難顧,最後,他硬是讓自己高大笨重的軀體鑽進那輛小驕車,在冰凍的秋雪裡一溜煙似地開走了。真的,他消失在聖日耳曼區的速度太快了,我擔心他會死於交通事故。
  我低頭看這個信封。大概又是一篇該死的小說。我氣得把它撕開,有點後悔不該放他走,可又有點喜歡玩這個小遊戲,甚至有點嘲笑自己,笑自己對他機智得能把我找出來硬是束手無策,氣得乾著急。
  我一看,是最近上映的一部電影的錄影帶,叫《反之亦如此》。這倒底是怎麼回事?我把它翻過來細看廣告。是部喜劇片。
  我回到旅館。還有一個包裡在等著我呢。又是一部錄影帶,題目是《全部的我》。塑膠盒背面的廣告再次說明它是什麼內容。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沒有錄影機!連大名鼎鼎的麗晶飯店也沒有。雖然時近破曉,我還是接通大衛的電話。
  「你能不能來巴黎?我把一切都為你安排好。晚飯時見面,明天晚上八點在樓下的餐廳見。」
  然後我撥通了我的凡人代理人,把他從床上叫醒,並指示他把大衛的車票、高級轎車、套房及一切他需要的東西都安排好。要為大衛準備現金、要有鮮花、要有冰凍香檳酒。完了,我便出去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睡覺。一個小時之後,當我站在一座廢棄老房子的黑暗潮濕地下室時,我想那個凡人小混蛋現在還能不能找到我?他是不是知道我白天睡覺的地方?他會不會像三流電影裡的某個蹙腳的吸血鬼獵手,一點也不顧神秘氣氛,而把陽光放進來,照在我的身上呢?我在地下室下面又挖了一個深洞。任何凡人也不可能找到我。即使我睡著了,假如他敢來,我也能在睡夢中把他扼死。
  「你認為這一切意味著什麼?」我問大衛。餐廳裝飾得很雅致,只坐滿了一半。我坐在燭光裡,身著黑色的用餐套裝和熟絲襯衫,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很喜歡面前只擺著淡紫色的酒杯、把我眼睛遮住的場面。我能清楚地看見那些繡帷門簾和窗外昏暗的花園。
  大衛貪婪地吃著。來到巴黎他十分高興。他很喜歡自己能夠鳥瞰多姆廣場的旅館套房,裡面有絲絨地毯和鍍金傢俱。他還在羅浮宮博物館裡泡了一個下午。
  「唔,看來你知道嘍?」他反問。
  「我也不敢肯定,」我說。「我當然看過一些一般的小說,可這些小說完全不同。」
  「怎麼呢?」
  「嗯,你瞧,在拉夫克拉夫特的小說裡,那個兇惡的女人阿森娜特同她丈夫交換了身體。她的靈魂套著她丈夫的男性軀體在城裡到處遊逛,與此同時他卻穿著她的身體待在家裡,既難過又困惑。我原以為這是荒誕可笑的事。是作家富於想像力的胡謅。我還記得阿森哪特其實也不是阿森娜特,而是她的父親,他也同女人互換了身體。所有的這些使拉夫克拉夫特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即擅長寫討厭的庫多魯邪神之類的題材。」
  「這也許同此事無關。那個埃及故事怎麼說的?」
  「同上一篇完全不同。腐朽的死屍仍然擁有生命,你知道的……」
  「對。可故事情節是——」
  「嗯,這具木乃伊的靈魂設法佔有一位考古學家的身體,而可憐的考古學家卻換上木乃伊的枯朽身體……」
  「對呀!」
  「天哪,我明白你要說什麼了,那電影《反之亦如此》也是,講的是一個男孩的靈魂和一個男人的靈魂互換肉體的事情!結果一切都顛三倒四了,直到他們又把身體換回來為止。還有那個電影《全部的我》也是講靈魂交換身體的。你太正確了。四篇小說講的是一碼事。」
  「正是這樣。」
  「天哪,大衛。這下全清楚了。不知為什麼我以前沒看出來。不過……」
  「這個人正試圖要你相信,他很瞭解這種換身術。他在引誘你,向你暗示這種事是可以辦到的。」
  「上帝呵,當然了。這就全明白了:他移動的方式,他的走路跑步,舉手投足。」
  「什麼?」
  我坐在那兒目瞪口呆,先沒回答,而是回憶那小子的一舉一動,盡我的記憶所能,從不同角度回想他的形像和舉止。是的,在威尼斯時,他活動起來就顯得特別笨手笨腳。
  「大衛,他能置換肉體。」
  「萊斯特,別太匆忙做出這樣一圓大膽的結論!他也許自認為能做到。他也許想試一試。他也許正完全生活在一個幻想的世界。」
  「不對。他向我提出了建議,大衛,他的建議正是我想聽到的!他能夠同別人交換身體!」
  「萊斯特,你可別相信!」
  「大衛,這正是他不對勁的地方!自從我在邁阿密海灘上見到他之後,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那不是他的身體!所以他才無法使用其肌肉組織和其……其身高。所以他跑的時候才會老要摔倒,他控制不了那兩條又長又有氣力的腿。上帝呵,那個人穿著別人的身體。還有他的聲音;大衛,我跟你講過他的聲音。它不是年輕男人的聲音。啊,全明白了!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我認為他有意選中那副身體,因為我會注意到它。我再告訴你點別的,他已經在我身上試過這套換身把戲,但沒成功。」
  我說不下去了;這種可能性太讓我吃驚了。
  「他在你身上試過啦!怎麼回事?」
  我向他描述了那種特殊的感覺——那種顫抖,那種收縮,那種我正被擠出自己軀體的感覺。
  對我說的話他沒有回答。可我能看出我的話對他產生的影響。他一動不動地坐著,瞇著眼睛,右手半握拳,無力地搭在他的碟子旁邊。
  「這是對我的襲擊,對不對?他竟想把我擠出我自己的身體!這樣他好鑽進去。當然他這是休想。可他為什麼敢冒生命危險做這種企圖冒犯我的事呢?」
  「他真的想要你的命嗎?」大衛問我。
  「沒有,他只是讓我更好奇了,非常非常好奇!」
  「這下你就有答案啦。我想他十分瞭解你。」
  「什麼?」我聽到了他的話,但卻一時回答不上來。我又分神去回憶那種感覺。「那種感覺特別強烈。哦,你難道看不出他的企圖嗎?他在暗示我同他交換身體。他要把那個英俊年輕的凡人身體給我。」
  「是的,」大衛冷冷地說。「我想你說得對。」
  「他幹嘛還待在那副軀體裡呢?」我說。「很顯然地待在裡頭很不舒服。他想換身體。他在說他能換身體!所以他才冒這個風險。他肯定清楚我要他的小命易如反掌,掐死他像捏死個臭蟲那麼容易。我甚至不喜歡他,我是說他的舉止。可他穿的身體真棒。沒錯,就是這麼回事。他會換身術,大衛,他知道怎樣換身。」
  「趕快懸崖勒馬!你可不能做這種試驗。」
  「什麼?為什麼不行?你是說這種事不可能嗎?在你的所有檔案裡沒有這方面的紀錄嗎?大衛,我知道那個人就換了身。他無法迫使我換身。但他和另一個凡人交換了身體。這我清楚。」
  「萊斯特,當這種事發生時我們稱之為『佔有』。這是種精神上的偶然現象!一個死人的靈魂接管一個活人的軀體,一個精神佔有一個肉身。要讓它離開只有好言相勸。活的人不會有意到處亂跑去幹這種事,或和別人商量好幹。對,我是認為這種事不可能。我認為我們確實沒有這方面的案例!我是說……」他不說了,顯然在遲疑。
  「你有這方面的例子,這你清楚,」我說,「你一定有。」
  「萊斯特,這是很危險的,這一類的試驗都太危險。」
  「你瞧,既然這種事能偶然發生,它也必然能有意發生。死人的靈魂能辦到,為什麼活人的靈魂辦不到?我知道我在我的身體外面遊蕩意味著什麼。你也知道。你是在巴西學到的。你很詳細地描述過它。許許多多人都知道。嘿,它是古代宗教的一部分。一個人的靈魂能返回另一個人的軀體並且守住它,同時那個人的靈魂也拚命要把自己的身體奪回來,但是徒勞,這樣的事並非不可思議。」
  「多麼可怕的想法。」
  我再次向他解釋了那種感覺和它強大的威力。「大衛,有可能那身體是他偷來的!」
  「噢,那可太好了。」
  我又記起了那種收縮的感覺,那種我正在被通過我的頭頂從我身子裡擠出去的可怕而又舒服的快感。它的威力多強大!是呵,他都能讓我產生這種感覺,肯定更能叫凡人靈魂出竅,無法守舍,尤其是當那凡人對所發生的事還毫無察覺的時候。
  「你要冷靜,萊斯特,」大衛有點厭惡地說。他把他的大叉子放在剩下一半菜的盤子上。「你要好好想一想。這樣的換身體也許只能實現幾分鐘。可是你設想一下,鑽進一個新軀體裡,住在裡面,夜以繼日地發揮功能,這滋味能好受麼?好受不了。這將意味著,無論你是醒著還是睡著,你都在發揮身體功能。你的談吐內容和方式都將完全不同,並且顯然很危險。你不能做這個試驗。它要是靈驗怎麼辦?」
  「要的就是它靈。如果靈了,我就能進入那個身體。」我停頓了一下。我興奮得話都快說不出來了。但我還是說了!「大衛,這樣我就能當個凡人了。」
  我的氣都快喘不上來了。片刻的沉默,我倆盯著對方。他眼睛裡的恐懼目光絲毫沒有讓我的興奮平靜下來。
  「我會學會怎樣使用那個身體,」我放低聲音說。「我將學會如何使用那些肌肉和那兩條長腿。啊,是的,他之所以選中那個身體,是因為他知道我會考慮它的,很有可能。」
  「萊斯特,你可不能迷戀這個!他在同你做交易,換身體!你可不能讓這個可疑的人得到你的身體!這想法太離奇了。你待在那個身體裡也就夠了!」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你看,」他勸說著,努力想把我拉回他那一邊。「請原諒我說話的語氣像個總會長,不過這事你可千萬不能做!首先,他先前是從哪兒弄到那個身體的?他是不是偷來的?顯然不會有哪個英俊的小伙子樂意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他而又不起疑心!這傢伙很邪惡,你必須承認這點。你不能把自己那麼有威力的身體交給他。」
  他的話我都聽到了,而且很瞭解他,可我就是不能接受。「大衛,你也想想吧,」我說,我知道自己異常興奮語無倫次。「大衛,我能當個凡人啦。」
  「你能不能清醒一點聽我說!這可不是喜劇小說裡的開玩笑,或拉夫克拉夫特式的歌德式浪漫傳奇。」他用餐巾抹抹嘴角,生氣地吞下一大口葡萄酒,然後把手從餐桌那邊伸過來,抓住我的手腕。我本該讓他把我的手抬起來抓住,可我沒有屈服,所以他馬上意識到,他要想把我的手腕從餐桌上挪開一點,將比搬動一座花崗岩雕像還難。
  「這就對了,他要的就是你的勁兒!」他宣佈。「你可不能拿這個開玩笑。這一招很靈,你拿它冒險不得。而且這混蛋——甭管他是誰,將會佔有你的力量。」
  我搖搖頭,「我明白你說的意思。可是大衛,你也要好好想一想。我一定要與他交談!我一定要找到他,搞清這事是不是真靈。他本人並不重要。重要的這個過程。它真能實現嗎?」
  「萊斯特,我求你了。別再往前走一步了。你又要鑄成一個可怕的大錯!」
  「你這是什麼意思?」要真想仔細考慮他的話可太難了。這個詭計多端的壞蛋現在在哪兒?我想起了他的眼睛,假若不是他從中往外看的話,這該是一對多麼漂亮的眼睛呵。是的,拿這副軀體做這個試驗真好!他到底從哪兒弄到的?我得查清楚。
  「大衛,現在我要告辭了。」
  「不,你不能走!就待在這兒,否則我就求上帝幫助我,我要派一大群怪物跟著你,把我在里約熱內盧打過交道的所有骯髒的小精靈都叫出來!現在你聽我說。」
  我哈哈笑起來。「別這麼大嗓門。」我說。「不然咱們會被扔出麗晶酒店。」
  「那好,我們作筆交易吧。我回倫敦打開電腦,把我們檔案裡的所有換身術的案例都調出來看。天曉得我們會找到什麼?萊斯特,也許他待在那身體裡,而這身體正在敗壞變質呢,他是既脫不出來,也阻止不了它的腐爛,這你沒有想到嗎?」
  我搖著頭。「它沒在腐爛。不然我會聞到臭味。那副身體一點問題沒有。」
  「只是他把它從它合法的主人那兒偷來,而那被趕走的可憐的魂兒也正待在他的身體裡踉蹌。這是一幅什麼情景,咱們可是一點線索也沒有。」
  「冷靜點,大衛。你還是回倫敦敲鍵盤,像你說的那樣。我要去找這個小混蛋。我要聽聽他究竟想說什麼。別擔心!我每走一步都會同你商量。但是結果是我決定的!」
  「你不能決定!除非跟我談過。」
  「好吧。」
  「你能發誓嗎?」
  「以我作為一個嗜血成性殺手的榮譽擔保,一定。」
  「我需要你新奧爾良的電話號碼。」
  我瞪了他一會兒。「好吧。以前我從沒這麼做過。這次除外。」我把我在法國區最高那層房間的電話號碼給了他。
  「你可以把它寫下來嗎?」
  「我記住了。」
  「那就再見了!」
  我從桌旁站起,興奮得努力像個人那樣移動。哈,像個人那樣移動。試想一下,待在一個人體裡!像人那樣見天日,真正看著太陽,蔚藍的天空上有個小火球。「嘿,我差點忘了,大衛,這裡的全部費用都已經付清。給我的經紀人打電話。他會安排你的機票……」
  「這我才不關心呢,萊斯特,聽我說,咱們現在再約個時間談談這事!你竟敢當著我的面消失,我決不會……」
  我站在那兒衝他微笑。我看得出我把他迷住了。他肯定不會威脅說再也不理我了。真可笑。「鑄成大錯,」我說著忍不住地笑。「是的,我確實老鑄成大錯,不是嗎?」
  「他們將拿你怎麼辦?那些人——你心愛的瑪瑞斯,那些老傢伙,如果你幹了這樣一件蠢事?」
  「他們也許會讓你吃驚,大衛。也許他們也都想再做人呢。也許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想做人。這又是一次機會?」我想到路易在新奧爾良他的家中。親愛的上帝,我把這些都告訴路易,他會作何感想?
  大衛嘟噥了兩句什麼,又氣又不耐煩,可他的臉上掛滿愛和關心。
  我朝他略一飛吻,走了。一小時後,我意識到我是找不著這個狡猾的魔鬼了。就算他在巴黎,他也是藏起來了,讓我一點也見不到他的綜影。從別人的腦海裡,我也找不著他的形象。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在巴黎。傳心術要麼百分之百命中,要麼百分之百脫靶。巴黎是個龐大的城市,擠滿來自世界各地的人。
  最終我只好返回旅館,發現大衛已經結帳走人,把他所有的電話號碼等都留給我,讓我給他打電話,發傳真或寫電子郵件。
  「請你明天晚上同我聯絡,」他給我留言。「那時我將有消息告訴你。」
  我上樓準備回家的行李。我迫不及待地要再見到這個瘋狂的凡人。還有路易,我得把這一切都告訴路易。當然他不會相信這種可能性,他的第一句話將會是「這不可能」。但他一定會理解這種誘惑。是的,他會的。我有一會兒沒待在這個房間裡,當時我在考慮有什麼東西我需要隨身帶走。啊,對了,大衛的手稿。就在這時,我看到床頭櫃上擺放著一個平平的信封。它半靠在一個大花瓶上。上面用結實的男性筆體寫著「凡-欽德加頓男爵收」的字樣。一見到它我就知道這是那個人寫的便條。裡面的內容是用手寫的,仍是那種結實、刻得很深的字體:
  別著急。也別聽你那從泰拉瑪斯卡總部來的傻朋友的胡言亂語。明天夜裡我將在新奧爾良同你見面。別讓我失望。在傑克遜廣場。到時我們將約好做一點我們自己的煉金術。我認為你現在明白什麼東西處在危險中。
  你誠摯的,拉格朗-詹姆斯
  「拉格朗-詹姆斯。」我大聲嘀咕著這個姓名。拉格朗-詹姆斯,我不喜歡這個名字。這名字真像他。
  我撥通了門房的電話。
  「這種剛發明不久的圖文傳真系統,」我用法語說,「你們這兒有沒有?請告訴我怎麼使用。」
  我計劃用電話線把這張便條用傳真機從旅館的辦公室發往大衛在倫敦的傳真機。這樣,大衛不僅馬上掌握了情報,而且還擁有了手跡,物超所值。我馬上安排此事,收拾好手稿,拿著拉格朗-詹姆斯的便條在服務台那兒停了一下,讓服務員把它傳真出去,再把它收回來,然後直奔巴黎聖母院,用一個祈禱向巴黎告別。我瘋了,完全瘋了。這樣的幸福我什麼時候有過!我站在黑暗的大教堂裡(時間已晚,它已經關門了),想起許多許多年前我第一次來到這兒的情景。那時在教堂的門前還沒有這個大廣場,只有那個小小的沙灘廣場帶著些歪歪扭扭的建築圍在教堂周圍。那時的巴黎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寬闊的林蔭大道,只有一些寬寬的泥濘街道,我們那時就覺得已經很壯觀。我還想起了那時的晴空,想起了挨餓的滋味——想吃麵包和肉的真正挨餓的滋味,還想喝好酒喝得一醉方休。我又想起了我的凡人朋友尼古拉斯,我曾是那麼愛他,當時我們住的小閣樓真冷呵。那時尼克和我爭論的樣子和現在我同大衛爭論的樣子一樣!對,沒錯。自那以來,我這漫長的壯麗生涯就一直像場惡夢,一場充斥著巨人、妖怪、猙獰可怖的面具套在怪物臉上的大惡夢,在永恆的黑暗裡一直威脅著我。我渾身顫抖,我在哭泣。我想當人,想再當人。我大聲呼喊要做人。
  這時一陣突然的暗笑把我驚醒。是在黑暗中一個孩子的聲音,一個小女孩。我轉過身去。我差不多敢肯定能看見她——一個灰色的小身影從遠處的一排座位跑向一個側面的聖壇,隨後便消失了。她的腳步聲幾乎聽不見。不過這肯定是幻覺。沒有氣味,沒有實體,只有幻影。
  可我還是大喊一聲:「克勞蒂婭!」
  我的聲音化為嘶啞的回聲傳回我的耳朵。那邊沒人,當然。
  我想起了大衛的話:「你又要鑄成可怕的大錯!」
  是的,我已經犯過大錯了。這我怎麼能否認得了!很恐怖很可怕的錯誤。我最近做過的夢境又映現在我腦子裡,可它並沒深化,而是淺淺地留在那兒,只是我同她在一起的瞬間淡影,有一盞油燈,她衝我笑。
  我又想起對她處以死刑的情景.那口磚牆的通風並,那漸漸逼近的太陽,她顯得那麼渺小,接著戈壁沙漠上那難以忘懷的痛苦同這段回憶攙在一起,使我再也不能忍受。我這才意識到我已把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在不住地顫抖,我的身體僵硬得發直,好像正在遭電擊折磨。哎,她肯定沒受過這樣的罪。對像她這樣嬌小溫柔的「人」來說,死肯定只是一瞬間的事。瞬間化成灰燼……
  這太痛苦了,我想回憶的並不是這樣的時光,無論我以前曾在和平咖啡館逗留過多久,也無論我以為我已經變得多麼堅強,我都不願回憶那一時刻。當我天真無邪、充滿生機站在吸血鬼劇院前面,那時的巴黎才是我的巴黎。
  我在黑暗裡又多待了一會兒,只是注視著我頭頂上的那些分岔的大拱頂。這真是一座莊嚴而宏偉的大教堂,儘管它的對面現在全是吱啦作響、噗味排氣的小轎車。它像是一片石頭構成的森林。就像我對大衛那樣,我對它也做了一個飛吻,隨後我轉身踏上回家的漫長旅途。

《肉體竊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