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瑪波小姐作了決定

    白爾格瑞夫少校的喪禮第二天就舉行了。瑪波小姐由浦利斯考特小姐陪同參加。甘農主持追悼儀式,過後,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白爾格瑞夫少校之死,也不過是一椿很快為人遺忘的憾事而已。人住在此地只限於陽光、大海與社交的樂趣。一顆陰魂擾亂了這些活動,留下一片短暫的陰影,剎時間又散去了。何況,也沒有人對這位死者有多少認識。他其實是個喋喋不休、在俱樂部裡專門討人厭的那型人物,總喜歡說一些人家並無特別興趣的個人掌故。他在世界上任何角落都找不到一個長久棲身之處。他太太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活得孤寂,死得也淒清。不過,他那種寂寞卻又是在人群中度過的,而這種打發日子的方式,倒也沒什麼難過的,縱令白爾格瑞夫少校是個寂寞的人,他似乎也挺樂觀的。他有自得其樂的方法,如今他死了,埋了,沒人在乎;再過一個禮拜,大概人們連記都不記得他,甚至想都不會想他了。
    唯一說得上可能會想念他的,就只有瑪波小姐了。倒不是基於個人的親切感,而是他代表了她所熟知的一種生活。她心中在回想:人一上了年紀,就愈來愈容易習慣聽人說話,聽的時候雖不一定有多大興趣,但是她與少校之間,卻存在著一種兩位老年人一給一取的溫馨諒解。她對白爾格瑞夫少校並不真的悲悼,她只是想念他。
    喪禮過後的那天下午,她坐在自己最中意的角落裡織毛線的時候,葛蘭姆醫生來了。她放下毛線踉他打了招呼。他立刻深表歉意地說:「很抱歉,我帶來的消息一定很令你失望,瑪波小姐。」
    「真的?是我那張——」
    「是的,我們還沒找到你那張珍貴的照片。我想你一定很失望。」
    「是的,是的,我是有一點。不過,當然也不是太大不了的事;也只是一種感情作祟。我現在想通了。不在白爾格瑞夫少校的皮夾子中嗎?」
    「沒有。他其他的東西裡頭也沒有。有一些信件、新聞剪報雜七雜八的東西,幾張者照片,卻沒有你說的那張照片。」
    「啊呀,真是的,」瑪波小姐說:「唉,那就沒辦法了……多謝你,葛蘭姆醫生,讓你這麼費心。」
    「呵,真的沒什麼,不過我自經驗中知道有些家中的小事對一個人有多重要,特別是上了年紀的時候。」
    他覺得,這位老太太竟真能這樣處之泰然。他想,也許白爾格瑞夫少校在皮夾子裡取東西的時候,又看見那張照片,也想不起是怎麼跑到他皮夾子裡去了、,當作無關緊要的東西給撕掉了。不過,對這位老太太來說,卻是很重要的了。然而,她卻顯得很輕鬆,似乎挺看得開的。
    可是,瑪波小姐內心裡,可既不輕鬆,也一點都看不開。她需要一點時間,把事體好好想一想,但她也決定把眼前的這個機會充分的利用一下。
    她毫不遮掩地向葛蘭姆醫生表示了與他聊天的熱望。那位好好先生呢,也把她的滔滔不絕認作是老太太們寂寞時的自然流露,為了盡力岔開她遺失照片的煩心,他也輕鬆愉快地跟她談起了聖安諾瑞的生活,以及一些瑪波小姐可能有興趣去遊玩的所在。談著談著,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活題又轉回到白爾格瑞夫少校的死上來了。
    「總覺得很傷感,」瑪波小姐說:「想想一個人老死異鄉。從他告訴我的話裡猜想,他好像也沒什麼近親。他好像一個人住在倫敦。」
    「我相信他長年在外旅遊。」葛蘭姆先生說:「至少在冬天是如此。他不喜歡我們英國的冬天。這真不能怪他。」
    「那是自然,」瑪波小姐說:「也說不定他有特殊的原因,比方說肺不健康之類的毛病,必須在海外度過冬天?」
    「呃,不,我想的不是的。」
    「我相信他有高血壓的毛病,這年頭真可怕。到處都有人談這種病。」
    「他跟你說過,是吧?」
    「喔,沒有。沒有,他本人沒說。是別人告訴我的。」
    「喔?真的。」
    「我想,」瑪波小姐又說:「在這種情形之下,死亡是隨時有可能的了。」
    「那也未必,」葛蘭姆醫生說:「現在已經有控制血壓的方法了。」
    「他的死好像很突然,可是我想你大概也不覺得有什麼意外。」
    「這個嘛,以他的年齡來說,雖不認為特別的意外,也實在沒料到會這麼快,坦白說,我一直覺得他身體很硬朗的,當然他沒有找我求診過。我從來沒有給他量過血壓什麼的。」
    「人能不能知道——我是說,醫生能否從一個人的外貌看出他有沒有高血壓?」瑪波小姐一副天真無知的神情問道。
    「光看是看不出來的,」醫生笑著說:「總得要檢查一下的。」
    「喔,是這樣的。就是那種可怕的玩意兒,用一條橡皮帶子纏在人的膀子上往裡打氣——我討厭死了那種東西。好在我的大夫說按我的年紀來看,我的血壓很好。」
    「這真是好消息。」葛蘭姆醫生說。
    「當然了,少校是相當喜歡農夫果汁酒的。」瑪波小姐話裡有意地說。
    「是的。酒——對血壓的確不是好東西。」
    「我聽說可以服藥片,對不對?」
    「是的。市面上有很多種出售。他房裡就有一瓶——鎮定劑。」
    「今天的科學真了不起,」瑪波小姐說:「醫生們可說無所不能,對吧?」
    「我們都有一個超等的對手,」葛蘭姆醫生說:「你知道,那就是自然的力量。經常一些很好的祖傳秘方仍然會派上用場的。」
    「就像用蜘蛛網敷傷口?」瑪波小姐說:「我小時候就常那麼弄。」
    「很精明。」葛蘭姆醫生說。
    「咳嗽歷害的時候,就把亞麻子砸碎了糊在胸口上,再用樟腦油往上揉。」
    「怎麼你全曉得呀!」葛蘭姆醫生笑著說。他站起身來。「膝蓋怎麼樣了?還疼不疼了?」
    「不疼了。好像好得多了。」
    「那我們就不敢說是自然的神力還是我藥丸的效力了。」葛蘭姆醫生說:「真抱歉,我沒能幫上你什麼忙。」
    「可是我已經應該很感謝你了,真不好意思費了你那麼多時間。你是說少校的皮夾子裡一張照片都沒有嗎?」
    「喔,有的——有一張他自己很老的照片,是他年輕時候打馬球照的,還有一張是只死老虎。他腳踩在上頭。都是這一類的生活照片——紀念他的青年歲月的。可是我很小心地找過,我敢向你擔保,就是沒有你說的你外甥那張。」
    「我相信你一定仔細找過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忘不下。我們都喜歡保存些怪東西的。」
    「過去的寶藏。」醫生帶笑地說。
    他說了再見,就離開了。
    瑪波小姐思潮起伏地仍然看著面前的棕櫚樹與大海。有好幾分鐘她都沒有拿起放在膝間的毛線。她現在在手頭有了一項事實了。她得好好琢磨一下這項事實所包含的意義。上校從皮夾子拿出來的那張照片,又慌張地放回去的,在他死後竟然不在他的皮夾子裡。那種物件,白爾格瑞夫少校是不會隨便扔掉的。他放回到他皮夾子裡的,他死了之後應該還在他皮夾子裡才對的。錢嘛,還有人會偷,可是一張生活照片?除非,是有人有特別的理由得偷……
    瑪波小姐的臉色一下子深沉下來。她不能不作個決定了。她到底讓不讓白爾格瑞夫少校在墳墓裡安詳地長眠呢?那樣不是更好嗎?她摒住氣心頭引述著一句話:「鄧肯死了。一陣生命的狂熱發作之後,他睡得正酣!」白爾格瑞夫少校現在是感受不到什麼傷害了。他已經到危險碰不到的所在去了。他竟然在那天夜裡死去,只是一次巧合呢?或者可能不是巧合呢?醫生是很容易接受老年人死亡的事實的。特別是他屋裡放了一瓶高血壓的人每天都得服用的藥片。但是如果有人從少校的皮夾子裡偷了那張照片,這個人也可能把那瓶藥片放在他的房裡。她本人從不記得見過少校服用藥片;他也從未向她提起過自己的高血壓毛病。對於他的健康他只說過一句話,那就是他承認:「歲月不饒人了。」他偶爾有些氣促,那只是輕微的氣喘病,別的毛病就沒有了。可是卻有人說他有高血壓——莫莉?浦利斯考特小姐?她記不得了。
    瑪波小姐歎了一口氣。嘴中雖沒有念出來,心中卻用這樣的話大聲地告誡自己。
    「好了,珍呀,你心裡到底在猜疑或是想些什麼?也許,這都是你的幻想吧?你真的有什麼具體的實情去那麼想嗎?」
    她盡量地,一步一步地,把她與少校聊天時談起的謀殺與兇手的話題,重新回想一番。「啊呀,我的天,」瑪波小姐想:「即使——真是的,我看我也沒什麼辦法。」
    但是她心裡明白她是要試試的。

《加勒比海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