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一首六便士的歌

    愛德華-帕利澤爵士是一位大律師,他住在安娜女王小巷9號。安娜女王小巷是條死胡同。地處威斯敏斯特貴族居住區心臟地帶,這裡依舊保留了一種靜謐的、遠離二十世紀喧囂的古樸氛圍。這正合愛德華-帕利澤爵士的口味。
    愛德華爵士曾是最傑出的刑事法庭律師之一。既然他現在不再從事律師行業,於是就去大量搜集犯罪學書籍加以收藏,並以此自得其樂。另外,他還是《知名囚犯回憶錄》一書的作者。這天傍晚,愛德華爵士正坐在藏書室壁爐邊,嘴裡呷著爽口的咖啡,一邊衝著意大利著名犯罪學家龍勃羅梭的一本著作搖頭。這些天才的理論已經完全過時了。
    門幾乎是悄無聲息地開了,訓練有素的男僕從厚厚的絨面地毯上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
    「有位年輕女士想要見您,先生。」
    「年輕女士?」
    愛德華爵士感到詫異。這事頗有些不同尋常。但他轉念又想,這一定是他的侄女,埃塞爾——可是,不會。如果這樣,阿穆爾剛才就會這麼說的。
    他小心地詢問。
    「女士沒有通報她的姓名嗎?」
    「沒有,先生,不過她說她敢肯定您希望見到她。」
    「帶她進來。」愛德華-帕利澤爵土說道。這種說法倒是激起了他的濃厚興致。
    進來的是一個高個頭、黑膚色、年近三十的女郎。她身著黑色衣裙,剪裁得非常合身;頭上戴著一頂小黑帽。她走到愛德華爵士面前,向他伸出一隻手。她臉上的神情似乎在急切地辨認對方。阿穆爾退了出去,隨手把門悄無聲息地關上。
    「愛德華爵士,您的確認識我,不是嗎?我是瑪格達琳-沃恩。」
    「哦,當然。」他熱情地握住那只伸過來的手。
    他現在完全想起來了,乘坐西盧裡克號從美洲重返故園的那次旅行!這個可愛的孩子——因為當時她比孩子也大不了多少。他記得,自己曾向她求愛,擺出一副謹慎、老到、深諸世故的架式。她當時正值妙齡——如此熱切——如此滿懷欽敬與英雄崇拜——遂一舉俘獲了一個年近六旬男人的心。想到這些,他握起手來格外親熱。
    「你能來,這太好了。請坐。」他把她安置在扶手椅上。他平心靜氣地侃侃而談,心裡卻在思忖她此行的來意。他終於結束了輕鬆的閒聊,此後是片刻沉寂。
    她把手在椅子扶手上握緊又鬆開,隨後舐了舐嘴唇。突然,她唐突地開口說話。
    「愛德華爵士,我想要您幫我。」
    他感到驚訝,只是機械地問道:
    「什麼事?」
    接下來,她加重了語氣說道:
    「你說過如果我需要幫助——如果世上有什麼你可以幫我做的——你會這麼做的。」
    是的,他的確這麼說過。這種話一個人的確會說,特別是在分手的時候。他還記得自己結結巴巴的聲音——他將她的手舉到唇邊。
    「如果任何時候有什麼事我可以做——記住,我會去做的……」
    是的,一個人會那麼說……可二個人說過的話很少、很少必須忖諸行動!而且是在過了——多少年?九年或是十年之後。他飛快地瞟了她一眼——她依舊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不過對他來說,她已經失去了魅力——那種純潔清新的青春氣息。現在這張面孔也許在年輕人看起來別有風情,但是,愛德華爵士卻一點也鼓不起當年那次大西洋航海結束時的熱情和情感。
    他的神情變得鄭重其事,小心謹慎。他語調略顯尖刻地說道:
    「當然,親愛的年輕女士。我很樂意盡我所能——儘管我懷疑自己到了這把年紀,是否對於任何人還能有什麼大的幫助。」
    如果說這是他在為自己準備退路,她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屬於那種眼裡一次只能看到一件事情的人,而此時此刻,她所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要求。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愛德華爵士會樂意幫助她。
    「我們遇到了可怕的麻煩,愛德華爵士。」
    「我們?你結婚了?」
    「沒有,我是說我和我的兄弟。哦!進一步說,還有威廉和埃米莉。但我必須解釋一下。我有——有一個姨奶奶——
    克雷布特裡小姐。你也許在報紙上讀到過她。事情糟透了。
    她被人殺掉了——是謀殺。」
    「啊!」愛德華爵士臉上燃起一絲興致。「大約一個月以前,是嗎?」
    女人點點頭。
    「也許更短些——三周。」
    「是的,我想起來了。她在自己屋裡被人猛擊頭部。兇手仍舊逍遙法外。」
    瑪格達琳-沃恩又點點頭。
    「警察沒有抓到那個人——我想他們永遠也抓不到的。
    你瞧,也許根本就沒有要抓的人。」
    「什麼?」
    「是的——這糟透了。關於這件事,報紙上還沒有結果。
    不過,這正是警方的看法。他們知道,那天晚上沒有人走進那間屋子。」
    「你是說——」
    「是我們四個人當中的一個。一定是。警察不知道是哪一個——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個……我們不知道。我們每天坐在家裡,彼此偷偷觀望,心裡疑惑。哦!如果是外面的人——但我不知道這怎麼可能……」
    愛德華爵士盯著她,覺得自己突然來了興趣。
    「你是懷疑家庭內部成員?」
    「是的,這正是我想說的。當然,警方沒有這麼說。他們彬彬有禮、待人和善。不過,他們在屋裡四處搜查,向我們所有的人提問,而瑪莎更是被盤問了一遍又一遍……因為他們不知道是哪一個,所以遲遲不肯下手。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
    「親愛的孩子。得了,你準是在誇大其詞。」
    「我沒有。是我們四個人當中的一個。一定是。」
    「你指的是哪四個人?」
    瑪格達琳坐直了身子,更平靜地講話。
    「有我和馬修。莉莉是我們的姨奶奶。她是我祖母的姐姐。自從十四歲起,我們就和她生活在一起(你知道,我們是雙胞胎)。還有威廉-克雷布特裡。他是她的侄子——她兄弟的兒子。他和妻子埃米莉也住在那兒。」
    「她供養他們?」
    「多少是這樣。他自己有些錢,不過,他體格並不健壯,只好呆在家裡。他屬於那種安靜、好幻想的人。我敢肯定,他根本不可能——哦——甚至我這樣想都太可怕了!」
    「可是,我還是一點也不明白眼前的局勢。也許,你並不介意扼要講述一下這些事實——如果這不會使你過分傷心的話。」
    「哦!是的——我願意告訴你。這事我依舊記得很清楚——非常清楚。你知道,下午我們吃過茶點以後,就分頭去做各自的事情。我去縫製一件女裝,馬修去打字機上打一篇文章——他平時寫點新聞;威廉去擺弄他的郵票。埃米莉沒有下樓來喫茶點。她剛剛服用了止頭痛藥粉,正躺在床上。所以,我們所有的人都忙忙碌碌。當瑪莎七點半進屋去擺放晚餐的時候,莉莉姨奶奶躺在那兒——已經死了。她的頭部——哦!真是太可怕了——整個被擊碎了。」
    「我想,凶器找到了?」
    「是的,是平時放在門邊桌上的一塊沉甸甸的鎮紙。警方在上面查找指紋,可根本沒有。它已經被抹掉了。」
    「你的第一個念頭是?」
    「當然,我們以為是盜賊。書桌的兩三個抽屜被拉開了,似乎竊賊在找什麼東西。當然,我們以為是盜賊!隨後,警察來了——他們說她死了已經至少一小時,然後問瑪莎有誰進過房間,她回答說沒人進去過。可是,所有的窗戶都從裡面閂著,而且,似乎屋裡的東西也沒人碰過。隨後,警察就開始向我們提問……」
    她停下來,胸部一起一伏。她恐懼而又懇求的目光在從愛德華爵士眼中尋求著許諾。
    「比方說,你姨奶奶死後,誰會得到好處?」
    「這很簡單。我們當中的每個人獲益均等。她把財產留給我們四個人平分。」
    「她的個人財產價值多少?」
    「律師告訴我們,在支付遺產稅後還有大約八萬英鎊。」
    愛德華爵土略顯詫異地睜大眼睛。
    「這筆數目可不小。我想,這事發生以前你就知道你姨奶奶的財產總額?」
    瑪格達琳搖搖頭。
    「不——我聽說以後感到很意外。莉莉姨奶奶對於錢總是謹慎得要命。她僅有一個僕人,而且總是說要節儉。」
    愛德華爵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瑪格達琳坐在椅子上,略微向前欠了欠身。
    「你會幫我的——是嗎?」
    此時,愛德華爵士正在對這個故事本身發生興趣,而她的話把他嚇了一跳。
    「親愛的年輕女士——我能做些什麼呢?如果你想要好的法律咨詢,我可以給你名字——」
    她打斷了他。
    「哦!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你本人的幫助——作為朋友的幫助。」
    「你這麼說很迷人,可是——」
    「我想要你到我們家裡來。我想要你問問題。我想要你親眼看看,然後作出自己的判斷。」
    「可是,親愛的年輕——」
    「記住,你答應過。任何地點——任何時候——你說,如果我需要幫助——」
    她望著他,目光懇切然而自信。他感到慚愧,他被莫名其妙地打動了。她發自內心的真誠,她對於隨口允諾的堅信,十年了,依舊認作神聖的、具有約束力的東西。這種話,有幾個男人沒有說過——幾乎成了陳詞濫調!——而他們之中鮮有幾個被要求兌現諾言。
    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確信有很多人能比我給你更好的建議。」
    「我有很多朋友——當然是這樣。」(他被她天真的自信逗樂了)「不過你瞧,他們當中沒有一個算得上聰明。不像你。你已經習慣於盤問別人。而且,你經驗豐富,一定知道。」
    「知道什麼?」
    「他們究竟無辜還是有罪。」
    他對自己自嘲地笑笑。他自以為,總的說來,他從前通常是確信這一點的。儘管在許多場合,他個人的見解與陪審團的意見並不一致。
    瑪格達琳神經質地用手把額上的帽子向後推了推。她環視了一下屋裡,說道:
    「這裡真安靜。有時,你不渴望有些聲響嗎?」
    死胡同!她無意中隨口說的這些話觸到了他的痛處。死胡同。是的,不過總有出路——你來時的路——你重返世界的路……內心的衝動與青春活力在攪擾著他。她純樸的信任觸動了他性情中善良的一面——而她所處的困境又觸動了其它的什麼——那個內心的犯罪學家。他真想見見她提到的這些人。他想要作出自己的論斷。
    他說:「如果你確信我能幫忙……聽著,我不能保證什麼。」
    他指望她喜出望外,但是,她表現得很平靜。
    「我知道你會這麼做的。我一向都把你當作真正的朋友。你能現在就跟我回去嗎?」
    「不。我想,如果明天去,結果會更令人滿意。你能把克雷布特裡小姐的律師的姓名與地址給我嗎?我想問他幾個問題。」
    她用筆寫下然後遞給他。隨後,她站起身來,頗為羞澀地說:
    「我——我真是太感謝了。再見。」
    「你自己的地址是?」
    「我有多蠢。切爾西,帕拉丁街18號。」
    第二天下午三點鐘,愛德華-帕利澤爵士一本正經地踱著步向帕拉丁街18號走來。此前,他已經做了幾件事情。
    早上,他剛剛去過倫敦警察廳,那裡的助理廳長是他的老朋友。此外,他還會晤了已故去的克雷布特裡小姐的律師。因此,他對於情況有了更清楚的瞭解。克雷布特裡小姐對於錢的安排有些不同尋常。她從不使用支票簿。相反地,她習慣於寫信給她的律師,要他準備一定數額的五英鎊面值的鈔票,數額幾乎總是一樣。每次三百英鎊,每年四次。她總是乘坐四輪馬車親自來取錢,她認為馬車是惟一安全的交通工具。其餘時候,她從不離開家門。
    在倫敦警察廳,愛德華爵士得知,對於此案的金錢問題已經進行了詳細的調查。馬上又快到了克雷布特裡小姐取錢的時候。據推測,她已花完——或是幾乎花完了先前的三百英鎊。但正是這一點難以確定。通過核查家庭支出,很快發現克雷布特裡小姐每季度的支出遠低於三百英鎊。另一方面,她習慣於將五英鎊的鈔票送給那些貧困的朋友和親屬們。她去世時屋裡究竟有很多還是幾乎沒有錢值得探討。
    屋裡一個便士也沒有找到。
    當愛德華爵士走近帕拉丁街時,縈繞在他腦海中的正是這個問題。
    屋門開了,裡面走出一位個頭不高的老婦人,她警惕地盯著他。他被領進走廊左邊的一間寬敞的雙人房間裡。就在這兒,瑪格達琳小姐來見他。比先前更加明顯的是,他看到她的臉上流露出緊張不安。
    「你讓我問問題,我來了。」愛德華爵土說,當他握手時,臉上帶著微笑。「首先,我想知道,是誰最後見到你的姨奶奶,當時的準確時間是多少?」
    「是在吃過茶點以後——五點鐘。瑪莎最後一個見到她。她那天下午去付賬,隨後給莉莉姨奶奶拿回了零錢還有賬簿。」
    「你信任瑪莎嗎?」
    「哦,絕對信任。她跟了莉莉姨奶奶——哦!我想是三十年。她一向為人忠厚。」
    愛德華爵士點點頭。
    「還有一個問題。埃米莉為什麼服用止痛藥粉?」
    「哦,因為她當時頭疼。」
    「當然。可她這樣頭疼會不會另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呢?」
    「噢,是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這樣。那天午飯時有些大煞風景。埃米莉生性易於激動,神經緊張。她過去有時和莉莉姨奶奶吵架。」
    「她們吃午飯時吵架了?」
    「是的。莉莉姨奶奶動輒對小事發難。總是無事生非——隨後就唇槍舌劍——埃米莉會信口胡說一通她根本不會當真的話——說她離開這兒,再也不回來了——說她氣得吃不下飯——哦!各種各樣的傻話。莉莉姨奶奶說,埃米莉還有她的丈夫最好及早收拾包裹離開。可事實上,這些話根本不是當真的。」
    「因為克雷布特裡先生和夫人根本就擔負不起收拾行李離開?」
    「哦,不僅這些。威廉喜歡莉莉姨奶奶。他的確這樣。」
    「不會湊巧一天吵了幾架吧?」
    瑪格達琳漲紅了臉。
    「你是說我?關於我想成為一名時裝模特的爭執?」
    「你的姨奶奶不同意?」
    「是的。」
    「你為什麼想去做時裝模特,瑪格達琳小姐?你覺得這種生活很吸引人嗎?」
    「不,只是無論做什麼也比在這兒無所事事住下去好。」
    「嗯。那麼現在你已經得到優厚的薪金嘍?」
    「哦!是的,現在情況大不一樣了。」
    她極其純樸地承認這一點。
    他笑了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相反地,他問道:「你的兄弟呢?他也跟人吵架了嗎?」
    「馬修?哦,不。」
    「那就沒人能說他具備動機,希望除去他那礙事的姨奶奶。」
    他隨即覺察到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沮喪。
    「我忘了,」他不經意地問道,「他欠了很多債,不是嗎?」
    「是的;可憐的馬修。」
    「不過,現在一切都好了。」
    「是的——」她出了口氣。「現在可以鬆口氣了。」
    她依舊什麼也沒有看出來!他匆忙轉換了話題。
    「克雷布特裡先生和夫人,還有你的兄弟,他們現在都在家嗎?」
    「是的;我告訴過他們您要來。他們都急著要幫忙。哦,愛德華爵士——不知怎的,我有種預感,您不會發現什麼異常的情況——我們當中沒人與這事有牽連——終究,兇手是家庭成員以外的人。」
    「我可不會導演奇跡。我也許可以找出真相,可並不能使真相成為你所希望的樣子。」
    「不能嗎?我覺得你能做到任何事——任何事情。」
    她離開了房間。他心裡不安地想:「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是想要我辯護嗎?是為了誰呢?」
    這時,走進一個年約五旬的男子,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生就一副健壯的身板,不過背有些駝。他衣著不整,頭髮凌亂。他看上去態度和藹,不過神情卻有些茫然。
    「是愛德華-帕利澤爵士嗎?哦,您好。瑪格達琳要我來的。您想要幫助我們,我敢肯定,您是個好人。儘管我認為人們最終什麼也發現不了。我是說,他們抓不到那傢伙。」
    「那麼,你認為是盜賊了——家裡人以外的什麼人?」
    「喔,一定是這樣。不可能是家裡人。如今的竊賊都很狡猾,他們像貓一樣攀援,進出自如。」
    「克雷布特裡先生,悲劇發生時,你在什麼地方?」
    「我正忙我的郵票——在我樓上的小起居室裡。」
    「你什麼也沒有聽到嗎?」
    「沒有——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我全神貫注時什麼也聽不到。我真蠢,可情況就是這樣。」
    「你說的起居室在這間屋子上面嗎?」
    「不,在後面。」
    門又開了。走進一個矮個金髮女人。她的雙手神經質地抽搐著。她看上去焦躁不安。
    「威廉,你為什麼不等等我?我說過『等一下』。」
    「對不起,親愛的,我忘了。愛德華-帕利澤爵士——這是我妻子。」
    「你好,克雷布特裡夫人。希望你不介意我到這兒來提幾個問題。我知道你們都急著想把這件事情澄清。」
    「當然。可我沒有什麼情況能告訴您——我能嗎,威廉?
    我當時睡著了——在我床上——直到瑪莎尖叫時我才驚醒。」
    她的雙手依舊在抽搐著。
    「克雷布特裡夫人,你的房間在什麼地方?」
    「就在這間屋子上面。可我什麼也沒聽見——我怎麼能聽到呢?我睡著了。」
    除此之外,他再也從她嘴裡得不到什麼。她一無所知——她什麼也沒有聽到——她一直在睡覺。
    她用一種受到驚嚇的女人的偏執反覆重申這一點。然而,愛德華爵士知道這正是——可能是——事情的真相。
    他最後找了個借口脫身——說他想問瑪莎幾個問題。
    威廉-克雷布特裡主動提出帶他去廚房。在門廳裡,愛德華爵士幾乎與一個正疾步向前門走去的高大黧黑的年輕人撞個滿懷。
    「是馬修-沃恩嗎?」
    「是的——不過聽著,我沒時間。我有一個約會。」
    「馬修!」樓上傳來他姐姐的聲音。「哦!馬修,你答應過——」
    「是的,姐姐。可現在不行。我得去見一個人。而且,無論如何,這該死的事情談了一遍又一遍究竟有什麼用。我們跟警方已經談夠了。我對這出表演煩透了。」
    前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馬修-沃恩已經退場了。
    愛德華爵士被領進廚房。瑪莎正在熨衣服。她停下手裡的活,手裡還抓著熨斗。愛德華爵士隨手把門關上。
    「沃恩小姐要我幫她的忙,」他說,「希望你不反對回答我幾個問題。」
    她看著他,隨後搖了搖頭。
    「不是他們當中的人幹的,先生。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們是你所能見到的最好的紳士淑女。」
    「這點我並不懷疑。但是,你知道,說他們好,這我們爿不能稱之為證據。」
    「也許不能,先生。法律真是可笑,但是也有證據——
    像你所說的,先生。他們當中如果有人這麼做了,我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肯定——」
    「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先生。喂,聽那個——」
    「那個」是指他們頭上發出的吱嘎聲。
    「樓梯,先生。每當有人上下樓時,樓梯會發出刺耳的吱嘎聲。無論你走起路來多麼安靜。克雷布特裡夫人當時正躺在床上,克雷布特裡先生正在翻弄他那些可憐的郵票,而瑪格達琳小姐又在樓上擺弄她的機器。如果他們三個當中有一個下樓來,我當時應該知道。可他們並沒有!」
    她說話時那種深信不疑的樣子打動了律師。他想:「一個出色的證人。她的話很有份量。」
    「可是,你也許並沒有注意到。」
    「不,我會的。可以這麼說,即使不去注意,我也會注意到的。正如當門關上,有人出去時,你會注意到一樣。」
    愛德華爵士轉換了他的立場。
    「可以證明三個人不在場,可是,還有第四個人。當時,馬修-沃恩先生也在樓上嗎?」
    「不在,可是,他在樓下的小屋裡。就在隔壁。他當時正在打字。從這兒可以清晰地聽到。他的機子一刻不停。一刻不停,先生,我可以發誓。是討厭的、煩人的僻僻啪啪的打字聲。」
    愛德華爵士停頓了片刻。
    「是你發現的她,不是嗎?」
    「是的,先生,是我。可憐她頭髮上沾滿了鮮血,躺在那兒。由於馬修先生打字機的辟啪聲,我們什麼聲音也沒有聽到。」
    「你能肯定沒有人走迸那間屋子嗎?」
    「他們怎麼能呢,先生,又不讓我知道?這兒的門鈴會響,而且,只有一扇門。」
    他盯著她的臉。
    「你喜歡克雷布特裡小姐嗎?」
    她的臉上泛起——真正的——顯而易見的——紅色。
    「是的,的確是這樣,先生。但對於克雷布特裡小姐——
    哦,我現在上了年紀,現在也不必介意提起這事。當我還是一個女孩時,先生,我遇到了麻煩,而克雷布特裡小姐保護了我——讓我重新回到她的身邊,她這麼做了,直到麻煩結束。為了她我可以去死——我真會這麼做的。」
    愛德華爵士聽出了其中的真摯。瑪莎是真誠的。
    「就你所知,沒有人走近房門?」
    「根本不可能有人來過。」
    「我是說就你所知。但如果克雷布特裡小姐當時是在等什麼人——如果是她自己為那人打開門……」
    「哦!」瑪莎看起來吃了一驚。
    「我想,這是可能的?」愛德華爵士旁敲側擊地問道。
    「這有可能——是的——不過不大可能。我是說……」
    她顯然感到震驚。儘管她無法否認,可她的確想這麼做。為什麼?因為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另有內幕。果真這樣嗎?家裡面的四個人——其中一個有罪?瑪莎是要庇護那個有罪的當事人嗎?樓梯當時是否發出了吱嘎聲?是否有人偷偷下樓來,而瑪莎知道那人是誰?
    她本人是誠實可靠的——愛德華爵士確信這一點。
    他望著她,依舊堅持己見。
    「我想,克雷布特裡小姐當時是有可能這麼做的,那間屋子的窗戶正對著大街。她可以從窗戶裡看到那個她正在等的人,隨後走到門廳,讓那個男人或是女人進來。她甚至希望旁人沒有看見這個人。」
    瑪莎看起來心煩意亂。最後,她勉強說道:
    「是的,先生,也許你是對的。我從未考慮到這一點。沒有想到她當時是在等一位紳士,是的,這完全有可能。」
    似乎她開始洞察到這種說法的優點。
    「你是見她最後一面的人,不是嗎?」
    「是的,先生。是在我收拾完茶點以後。我把單據和剩下的零錢交給她。」
    「她給你的是五英鎊面值的鈔票嗎?」
    「只有一張五英鎊的鈔票,」瑪莎的聲音裡透露著震驚。
    「單據上的數目從未達到過五英鎊。我一向小心謹慎。」
    「她把錢放在什麼地方?」
    「我並不十分清楚,先生:依我看,她自己隨身帶著——
    在她的黑色天鵝絨手提包裡。不過,當然也可能她會把錢放在臥室的抽屜裡,然後鎖上。她總喜歡把什麼東西都鎖起來,儘管總是把鑰匙弄丟。」
    愛德華爵士點點頭。
    「你不知道她有多少錢——我是說,五英鎊的鈔票?」
    「不,先生,我說不出確切的數目。」
    「而且,她從未向你說起什麼,會使你以為她在等什麼人?」
    「沒有,先生。」
    「你非常肯定嗎?她當時究竟是怎麼說的?」
    「喔,」瑪莎考慮了一下,「她說屠夫都是惡棍和騙子,還說我多買了四分之一磅的茶葉,她還說克雷布特裡夫人不喜歡吃人造黃油純粹是胡說,還說她不喜歡我替她找回的六便士硬幣當中的一枚——是一枚新市,上面有橡樹葉子——她說它不好用,我費了好大氣力才使她回心轉意。她還說——哦,說魚販送來的是黑線鱈魚,而不是牙鱈,又問我是否告訴了魚販,我說是的——真的,我想就是這些,先生。」
    瑪莎的言辭使得這位已不在世的女士清晰地浮現在愛德華爵士眼前,即便是再詳盡的描述也做不到這一點。他漫不經心地問道:
    「是位不大容易討好的女主人,呃?」
    「有些愛挑剔。不過,可憐的人兒,她並不經常外出,總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於是不得不找些事情開心。她雖然很挑剔,但心腸很好——凡是上門來的乞丐,沒有一個是空著手走的。她也許挑剔,可真正是一位慈愛的女士。」
    「我很高興,瑪莎,她在去世後還有人懷念她。」
    老僕人屏住了呼吸。
    「你是說——哦,可是,他們都喜歡她——是真的——
    在內心深處。他們都不時與她發生爭吵,可這並不意味著什麼。」
    愛德華爵士抬起頭來。屋頂上發出吱嘎聲。
    「是瑪格達琳小姐在下樓。」
    「你怎麼知道?」他突然向她提問。
    老婦人漲紅了臉。「我聽得出她的腳步。」她喃喃說道。
    愛德華爵士疾步離開了廚房。瑪莎是對的。瑪格達琳剛剛走下樓梯。她滿臉期望地看著他。
    「到目前還沒有大多進展。」愛德華爵士說道,算是應答她的目光,隨後,他又補充了一句:「你碰巧不知道你的姨奶奶遇害那天她收到了哪些信件?」
    「它們還都在。當然,警方已經都檢查過了。」
    她在前面領路,走進一間雙人起居室。她打開一個抽屜上的鎖,從裡面取出一個大黑天鵝絨製成的手提包,上面還帶有一個老式的銀製鉤子。
    「這是姨奶奶的手提包。這屋裡的一切都正如她遇害那天一樣。我保留了它的原樣。」
    愛德華爵士向她表示感謝,隨後將包裡的東西倒在桌上。他想這提包算得上是一個脾氣古怪、上了年紀的女士的手提包的典型樣品。
    包裡有些剩餘的銀市,兩個小姜餅,三份有關喬安娜-索斯科特的花邊文字的剪報,一首描寫失業的歪詩,一份老莫爾年鑒,一大片樟腦,幾副眼鏡和三封信。一封署名「表妹露西」寄來的字體細長的信件,一張修表的賬單,以及一家慈善機構的呼籲書。
    愛德華爵士仔仔細細查看了每樣物品,隨後把包重新裝好,遞給瑪格達琳。最後,他歎了口氣。
    「謝謝你,瑪格達琳小姐。恐怕這裡面沒有什麼重要的線索。」
    他站起身,一邊評論說從窗戶可以清楚地俯瞰到前門的台階。隨後他握住瑪格達琳的手。
    「你要走了嗎?」
    「是的。」
    「可是這——這一切都會沒事嗎?」
    「從事法律工作的人從不這樣輕易下結論。」愛德華爵士莊重他說。隨後,他溜走了。
    他走在街上,陷入沉思之中。難題就在他的掌中——但他卻解決不了。需要一樣東西——某件小事。只是指明一下方向。
    有隻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下,他吃了一驚。原來是馬修-沃恩。他有些氣喘吁吁。
    「我一直在追你,愛德華爵士。我想道歉。為了我半小時以前的粗魯舉止。不過,恐怕我是世界上脾氣最好的人了。你能過問這件事真是太好了。你想知道什麼請隨便問。
    如果我能幫忙的話——」
    突然,愛德華爵士挺直了身體。他的目光緊緊盯住——不是馬修——而是街的對面。馬修有些不知所措,又重複道:
    「如果我能幫忙的話——」
    「你已經幫了我的忙,親愛的年輕人,」愛德華爵士說道,「在這個特別的地方攔住我,讓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我本來也許會錯過的一件事上。」
    他用手指了指街對面的一家小餐館。
    「二十四隻黑畫眉餐館?」馬修困惑地問道。
    「正是。」
    「它的名字有些古怪——不過我想你在那兒總能吃到像樣的飯菜。」
    「我可不想冒險去試驗。」愛德華爵士說道,「朋友,我比你早離開托兒所,不過,我對於兒時的童謠可能記得更清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有一首是這樣的:唱一首六便士的歌,一隻裝滿黑麥的口袋;二十四隻黑畫眉,在餡餅裡被烘烤——諸如此類。它的其餘部分與我們無關。」
    他猛地轉過身。
    「你去哪兒?」馬修-沃恩問道。
    「回你們家去,我的朋友。」
    他們無聲地往回走,馬修-沃恩狐疑地瞅著他的同伴。
    愛德華爵士走進屋裡,大步走到一個抽屜跟前,拿出一個天鵝絨的提包並把它打開。他看看馬修,年輕人不情願地離開了屋子。
    愛德華爵士把銀幣倒在桌子上。隨後,他點點頭。他沒有記錯。
    他站起來,按響了鈴,一邊把一樣東西塞進手裡。
    聽到鈴聲,瑪莎走了進來。
    「告訴我,瑪莎,如果我沒有記錯,你曾經與你過世的女主人因為一枚六便士的硬幣發生了小小的口角。這裡有兩枚六便士的硬幣,可它們都是老式的。」
    她迷惑地盯著他。
    「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那天傍晚的確有人來過這間屋子——你的女主人給了這個人六便士……我想她給他六便士是為了換這……」
    他迅即把手向前一伸,取出那首描寫失業的打油詩。
    只看一眼她的臉就什麼都明白了。
    「遊戲結束了,瑪莎——你瞧,我明白了。你不如把事情的始未都告訴我吧。」
    她跌坐在椅子上——淚水從臉上簌簌落下。
    「的確——的確——門鈴不能正常發聲——我當時不敢肯定,於是就想最好是去看看。我走到門邊時,他正把她擊倒。一卷五英鎊的鈔票就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是看到了這些錢——還有以為她是獨自一個人在家的想法才使得他這麼做的——因為是她親自來給他開的門。我喊不出聲。
    我都癱倒了,這時他轉過身來——我看到他正是我的兒子「哦,他一向是個壞孩子。我總是盡可能把自己的錢都給他。他蹲過兩次監獄。他一定是來看我的,這時,克雷布特裡小姐看到我沒有去開門,就自己去開門。他吃了一驚,拿出一張描寫失業的傳單。慈善的女主人讓他進來,取出六便士。而此時,那卷鈔票依舊像我給她零錢時一樣,放在桌子上。可魔鬼附體,他走到她身後,隨後把她擊倒了。」
    「隨後呢?」愛德華爵土問道。
    「哦,先生,我能怎麼做呢?我自己的骨肉。他的父親很壞,本也隨他——可他是我自己的兒子。我把他推出屋外,返身走回廚房按時準備晚飯。你認為我非常邪惡嗎,先生?
    當你問我問題時,我盡量不撒謊。」
    愛德華爵士站起來。
    「可憐的女人,」他動情地說,「我真為你難過。然而,你知道,法律會自有公論。」
    「他已經逃離了這個國家,先生。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那麼,他也許可以逃離絞刑架,不過別指望這個。請叫瑪格達琳小姐來見我。」
    「哦,愛德華爵士。你真太出色了——你真太出色了。」
    當他詳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後,瑪格達琳小姐說道,「你把我們都救了。我該怎麼謝你呢?」
    愛德華爵士俯身衝她一笑,輕輕拍拍她的手。他簡直就是個偉人。小小的瑪格達琳當年乘坐西盧裡克號航船從美洲歸來時,可真是楚楚動人。十六歲的花季——真美妙!當然,她現在已是青春不再了。
    「下次你需要朋友的時候——」他說。
    「我會直接去找你。」
    「不,不,」愛德華爵土警覺地喊道,「我可不想你這麼做。還是去找年輕人吧。」
    他老練地擺脫了那滿懷感激的一家人,叫了一輛出租車。當他跌坐在車上時,才長長鬆了一口氣。
    即便是清純的十七歲的魅力,看起來也值得懷疑。
    這根本無法與汗牛充棟的犯罪學藏書室相提並論。
    出租車掉頭駛入安娜女王小巷。
    他的死胡同。

《金色的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