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巴特探長。"
羅勃茲醫生由椅子上站起來,伸出帶有肥皂和石碳酸氣味的粉紅大手。
"查案查得如何?"他說。
巴特探長環顧舒服的診療室,然後才回答。
"噢,羅勃茲醫生,嚴格說來,一點進展夠沒有。案情膠著著。"
"報上沒登多少,我很高興。"
"夏塔納先生在自己家宴客,突然死亡。暫時就只登這些,我們驗過屍--我帶來一份查驗報告--你也許有興趣--"
"多謝你的好意;我會感興趣的。嗯--第三根頸椎骨……等等。是的,很有趣。"
他把報告交回來。
"我們見過夏塔納先生的律師,知道他遺囑的內容。沒什麼吸引人的地方。他好像有親戚在敘利亞。當然啦,我們已查過他所有的私人文件。"
是幻想呢,還是(醫生)那刮得乾乾淨淨的寬臉顯得有點緊張--有點木然?
"結果呢?"羅勃茲醫生問道。
巴特探長望著他說:"沒什麼。"
對方並未舒一口氣--沒有那麼囂張。不過醫生坐在椅子上,形體似乎放鬆了一些,比原先舒服。
"所以你來找我?"
"你說得不錯,所以我來找你。"
醫生的眉毛略略上揚,精明的研究盯著巴特的眸子。
"想查我的私人文件--呃?"
"我正是這麼想。"
"有沒有搜索狀?"
"沒有。"
"算啦,我想你可疑輕易弄到一張。我不刁難。沾上謀殺的嫌疑並不愉快,但你是職責所在,我看我也不能怪你。"
巴特探長真心感謝說:"謝謝你,先生。我不妨說,我非常激賞你的態度。但願其它的人也同樣講理。"
"沒有辦法的事情只好忍耐,"醫生和顏悅色說。
他又說了一番話。"我在這邊的診療工作已經結束了。我正要出去巡視。我把鑰匙留給你,只要跟秘書說一聲,你就可以翻個過癮。"
巴特說,"我相信這樣很方便很愉快。你離開之前,我想再問你幾句話。"
"那天晚上的事?真的,我知道的全告訴你了。"
"不,不談那天晚上。談談你自己。"
"好,快問吧。你想知道什麼?"
"羅勃茲醫生,我只想請你概述你的生平--身世、婚姻……等等。"
醫生淡然說:"這可以讓我練習練習,以備登上現在名人錄。我的一生平平坦坦。我是許洛普郡人,生在陸德羅。家父在那邊行醫。我十五歲那年,他去世了。我在修斯伯瑞教育,跟先父一樣一樣從事醫療工作。我的守護神是聖克裡斯多夫--不過,我想你已經掌有一切的醫療細節。"
"我查過,是的,先生。你是獨生子,抑或有兄弟姐妹?"
"我是獨生子。父母已過世,我沒有結婚。這對查案有幫助嗎?我來這邊跟愛默瑞醫生合股。他大約十五年前退休,住在愛爾蘭。你若有興趣,我可以把他的地址抄給你。我跟一名廚師、一名使女和一名女傭住在這兒。秘書白天來。我的收入不錯,我醫死過的病人數目相當合理。怎麼樣?"
巴特露齒一笑。"羅勃茲醫生,這番話包容相當廣。我慶幸你有幽默感。現在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探長,我是個嚴守道德的人。"
"噢,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我只是想請你說出四位熟識多年的老友的姓名,做為參考,你大概知道我的意思吧?"
"是的,我認為如此。現在我想想看。你寧可要目前住在倫敦的人吧?"
"這樣比較好找,但是沒有多大的關係。"
醫生想了一兩分鐘,以自來水筆在一張紙上潦潦草草寫出四個人名地址,推到書桌對面給巴特。
"這些可以吧?我一時只想起他們幾個合適的人。"
巴特仔細看一遍,點頭表示滿意,把紙張收進內袋裡。
他說:"這只是刪除的問題。我能愈早刪除一個人,繼續查下一位,對於每個相關的人也就愈好。我必須確定你和已故的夏塔納沒有過節,你跟他沒有私密的交情或生意來往,他不可能傷害過你,你也不可能懷恨他。你說你只略微認識他,我也許相信,不過這不是我信不信的問題,我得完全確定才行。"
"噢,我百分之百瞭解。一個人尚未證明他說的是實話,你只得相信他撒謊,探長,這是我的鑰匙。這是書桌抽屜的--這是寫字檯的--這根小的是毒藥櫥的鑰匙。事後千萬要鎖好。我還是跟秘書說一聲好了。"他壓壓書桌上的按鈕。
門立刻開了,一位看來很能幹的少婦出現在門口。"是你按鈴,醫生?"
"這位是波吉斯小姐,這是蘇格蘭場的巴特探長。"
波吉斯小姐冷冷望著巴特,彷彿說:"老天爺,這是什麼樣的怪物?"
"波吉斯小姐,我希望你肯回答巴特探長的問題,給予他必要的協助。"
"醫生,既然你這麼說,沒問題。"
羅勃茲起立說:"好啦,我要走了。你有沒有把嗎啡放進我的公事包內?治那個姓洛克哈特的病人需要那個--"
他一面說話一面忙忙躁躁走出去,波吉斯跟著他。過了一兩分鐘,她回來說:"巴特探長,你要找我的時候,麻煩你按鈴好嗎?"
巴特探長道謝並答應了。接著他開始辦事。
他搜得很詳細,有條有理,倒不奢望能找到重要的東西。羅勃茲樂意順從,使他自知無此機會。羅勃茲不是傻瓜。他知道警方遲早會來搜索,所以事先準備好了。不過,羅勃茲不知道巴特探長搜查的真正的目標,所以巴特仍有一絲找到線索的希望。
巴特探長開抽屜關抽屜,搜文件架,翻閱支票簿,估量未付錢的藥丸--記下這些藥丸的用途,細看羅勃茲的存折,看看他的病例紀錄,什麼文件都翻過了,收穫貧乏得很。接著他查毒藥櫃,記下醫生買藥的批發和核計法,重新鎖好藥櫥,就轉而查寫字檯。裡面的內容較具私人特性,不過巴特找不到他想搜的東西。他搖搖頭,坐在醫生的椅子上,按按書桌的電鈴。
波吉斯小姐馬上露面了。
巴特探長客客氣氣請她坐下,打量了她一會,才決定要以什麼方式來套她的話。他立刻感覺出她的敵意。一時不知道該加強那種敵視感,以便激她說出未設防的話,還是用比較柔和的方法。
他終於說:"波吉斯小姐,我猜你知道我來搜查的理由。"
"羅勃茲醫生跟我說過了,"波吉斯小姐簡慢地說。
巴特探長說,"事情很傷腦筋。"
"是嗎?"波吉斯小姐說。
"嗯,這是相當討厭分一件事。四個人有嫌疑,一定是其中一位干的。我想知道你有沒有見過這位夏塔納先生?"
"從來沒見過。"
"有沒有聽羅勃茲醫生談起過他?"
"沒有--不,我記錯了。大約一周以前,羅勃茲醫生叫我在他的約會簿上紀錄某次晚宴的時間。夏塔納先生,十八日八點十五分。"
"那是你第一次聽到夏塔納先生的大名?"
"是的。"
"沒在報上看過他的名字?他常常出現在高等社交新聞裡。"
"我有正經事可做,才不去看什麼高等社交新聞呢。"
探長柔聲說:"我巴望你看。噢,我巴望你看。"
他繼續說:"噢,是這樣。四個人當然都自稱和夏塔納先生只略微認識。可是其中一位跟他有進一步的交情,才會殺他。我的任務就是要查出是哪一位。"
談話無可奈何中斷片刻。波吉斯小姐對巴特探長查案的表現似乎不感興趣。她的任務是服從僱主的命令,坐在這兒聽巴特探長說話,答覆他提出的直接問題。
巴特探長發現問話很吃力,但是他堅忍不拔:"你知道,波吉斯小姐,我想你不太瞭解我們辦案的困難。譬如民眾會有流言。我們也許一句都不信,可是仍需要注意它。這類的案件尤其得注意。我不想批評女性,不過女人激動起來真的會亂嚼舌根。她隨便誣賴人,東暗示西暗示,挖出各種可能和案件無關的舊是非。"
波吉斯小姐問道:"你是說有人講醫生的壞話?"
巴特小心翼翼說:"也不是真的說什麼啦。不過我照樣得注意。病人死亡的情況可疑之類的。也許全是胡扯。為次打擾醫生,真不好意思。"
波吉斯小姐氣沖沖說,"我猜有人聽到葛拉瓦斯太太的故事。大家亂談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真可恥。好多老太太都這樣;以為都想毒死她們--親戚啦、傭人啦,甚至醫生都如此。葛拉瓦斯太太換了三個醫生才來找羅勃茲醫師,後來她對他又產生同類的幻想,他就任她改聘李醫師。他說此類情形只有這個辦法。找過李醫師後,她又換史提而醫師,再換法莫醫師--知道老死,可憐的老太婆。"
巴特說:"你絕對想不到,再小的事情都會引發一些閒話。病人的死亡,醫生若得到好處,別人就會說得很惡毒。可是感恩的病人留點小東西或者一大筆財物給她的醫事人員,又有什麼不妥呢?"
波吉斯小姐說:"是親戚。我總認為死亡最能引出人性卑鄙的一面。死者屍骨未寒,大家就為分產而吵架。幸虧羅勃茲醫生沒遭遇過這種麻煩。他老說他希望病人別留遺物給他。他好像得過一筆五十英鎊的遺產,還得過兩根枴杖和一個金錶,此外就沒有了。"
巴特歎了口氣說,"專業人員的日子不好過。容易遭到勒索。有時候再無辜的事件都會引發風風雨雨的幻覺。只要事情看來不對勁,醫生就得避免;這表示他隨時要有完美而敏銳的機智。"
波吉斯小姐說,"你的話有道理。醫生最難應付神經質的女人。"
"神經質的女人。對。我也認為一切只是如此罷了。"
"我猜你是指可怕的克拉多克太太吧?"
巴特假裝思考。
"我看看,是三年前吧?不,不只。"
"我想有四五年了。她心理不正常!她出國的時候,我好高興,羅勃茲醫生也很高興。她對她丈夫說了些可怕的謊言;當然啦,她們總是這樣。可憐的漢子,他簡直變了一個人;開始生病。你知道,他患碳疽熱死掉了,是刮鬍刷沾染細菌造成的。"
"這我倒忘了,"巴特撒謊說。
"後來她出國,過不久也死了。不過我始終覺得她是下流女人--為男人著迷,你知道。" 巴特說,"我知道那種人。很危險,真的。醫生得躲開她們。她死在外國的什麼地方--我好像記得--"
"我想是埃及吧。她患了血毒--一種土著傳染病。"
巴特突然轉個話鋒說,"還有一件事醫生也很為難,當他疑心某一個病人被親戚毒死的時候,他怎麼辦?他必須十分肯定--否則就閉嘴,事後萬一傳出有問題,他便十分尷尬了。不知道羅勃茲醫生有沒有遇到過這種情形?"
波吉斯小姐想了一下說:"我想沒有,我沒聽過這種事。"
"由統計學觀點來說,查查一個醫生行醫一年死掉多少病人必定很有趣。譬如你已經跟羅勃茲醫生共事過若干年--"
"七年。"
"七年。噢,這段時間大約有多少人死掉?"
"很難說,真的。"波吉斯小姐計算了一下。現在她的敵意已經消失了,不再存有戒心。"七個、八個--當然我記不清楚--我想這段時間不會超過三十個。"
巴特和藹地說:"那我想羅勃茲醫生可能比大多數醫生高明。我猜他的病人大多是高等人物吧。他們有錢照顧自己。"
"他是頗受歡迎的醫生,擅於診斷。"
巴特歎口氣站起來。"我的任務是要查醫生和夏塔納先生的關係,我好像離題太遠了。你能確定他不是羅勃茲醫生的病人?"
"十分肯定。"
"會不會用另一個名字來就醫?"巴特遞了一張照片給她。"認不認識他?"
"好一個外表象演戲的人!不,我在這兒從來沒見過他。"
巴特歎口氣說,"好吧,就這樣啦。我真感謝醫生在各方面都這麼爽快。代我轉達這句話,好不好?告訴他我要去找下一個人了。再見,波吉斯小姐,多謝你的幫忙。"
他握手告別;沿著大街往前走,由口袋拿出一本小筆記簿,在"羅"字下面記了幾句話。 葛拉瓦斯太太?不大可能。
克拉多克太太?
沒有遺產。
沒有太太(可惜)。
調查病人的死因,很困難。
他合上小本子,轉入"倫敦及威瑟銀行"的"葛羅瑟斯特城門分行"。
他出示官方名片,得以私下和經理密談。
"早安,先生。我知道傑奧福瑞·羅勃茲是你們的客戶。"
"不錯,探長。"
"我要查此人幾年的帳目紀錄。"
"我看能不能幫你忙。"
此後半個鐘頭忙極了。最後巴特歎口氣,收起一張鉛筆數字表。
銀行經理好奇地問他:"有沒有找到你要的資料?"
"不,沒有。沒什麼可參考的。不過,我還是謝謝你。"
這時候,羅勃茲醫生在診療室洗手,回頭對波吉斯小姐說:"我們的木頭偵探如何,呃?他有沒有把這兒翻得亂七八糟,把你攪得頭昏腦脹。"
波吉斯小姐說:"我告訴你,他沒從我這兒問出多少話。"並繃緊嘴唇。
"好小姐,用不著緘默。我叫你把他想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他。對了,他問些什麼?"
"噢,他一直說你認識夏塔納先生--甚至說他可能用別的名字來這兒看過病。他拿那人的照片給我看。好一個外表象演戲的男人!"
"夏塔納?噢,是的,喜歡擺出現代邪魔的姿態。大家蠻相信的。巴特還問你什麼?"
"其實沒問多少。除了--喔,是的,有如跟他提過葛拉瓦斯太太的某些胡言亂語--你知道她的作風嘛。"
"葛拉瓦斯?葛拉瓦斯?噢,是的,葛拉瓦斯老太太!真滑稽!"醫生覺得好玩,不禁大笑。"真的很滑稽。"
他心情好極了,走進去吃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