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二十七日,星期四。早晨,埃莉諾從國王紋章旅館出來,站在門口,向梅登斯福德的主要大街的兩頭張望。突然她驚喜地喊了一聲,急匆匆地穿過了馬路。
「畢曉普太太!」
「怎麼,是埃莉諾小姐嗎?2想都沒想到您會在這兒。誰在H莊園侍奉您呢?」
埃莉諾搖搖頭說:
「我住在G旅館,沒在H莊園。我來這兒是為了清理文件和遺物,只是小住兩天。您知道嗎,畢曉普太大,我賣掉莊園丁。一個人住這麼大的宅子太曠費了。」
女管家咬咽起來。埃莉諾趕緊轉了話題,開始談論這位可尊敬的太大感到高興的事情。埃莉諾問畢曉普太大是否願意拿些H莊園的傢俱做紀念,如果願意的話,想拿些什麼?
畢曉普太太不勝感激,然後說道:
「我暫時住在姐姐這兒。我能幫助您做點什麼嗎,埃莉諾小姐?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可以陪您去門莊園。」
「謝謝您,畢曉普太太,不必了。有些事我想獨自一個人處理。」
畢曉普太大有些見怪了。
「那就隨您的便吧,埃莉諾小姐。」接著她又補充說:「那個姑娘叫什麼名字我記不得了,就是老傑勒德的女兒,她在這兒,住在霍普金斯護士家裡。我聽說今天早晨她們去莊園的更房了。」
埃莉諾點了一下頭解釋道:
「是的,我讓瑪麗整理一下那兒的東西。H莊園新主人薩默維爾少校想盡快遷入新居。」
兩位女人道別之後分手了。埃莉諾來到麵包鋪買了新鮮麵包,之後又到另一家商店買了半磅奶油和一些牛奶,最後進了副食店。
「我想買點魚肉糜。」
「好的,埃莉諾小姐。」商店主人艾博特先生用胳膊推開了女售貨員,急忙上前慇勤地問買主:
「您還想買點什麼?我們這兒有鮭魚蝦罐頭、火雞牛口條罐頭、鮭魚沙丁魚罐頭,還有火腿口條罐頭。」他邊說邊把這些罐頭的樣品一盒一盒地擺到櫃檯上。
埃莉諾說:
「現在簡直害怕吃魚肉糜,它常常引起中毒,不是這樣嗎?」
艾博特先生感到有失體面,趕忙說道:
「我擔保,這都是上等品,絕對可靠。敝店的貨物從來沒人抱怨。」
「那麼我買一個鮭魚和安抽魚罐頭,再買一個鮭魚蝦罐頭,不要別的了,謝謝您。」
2
這是一個陽光絢麗的夏日。在H莊園迎接埃莉諾的是留守在這兒的年輕園丁霍利克。他想繼續在H莊園做事兒,埃莉諾答應在新主人面前替他說情。
「謝謝您,小姐。」園丁說道,「您看,我們大家都指望莊園能保留在你們家族的手裡呢。再次感謝您,小姐。」
埃莉諾朝房舍的方向走去。突然,一股不可遏制的委屈和憤怒的情緒如浪潮一般淹沒了她。她自言自語地重複著:
「我們大家都指望莊園能繼續掌管在你們家族的手裡。」
她和羅迪本來可以住在這兒!她和羅迪!羅迪過去也把門莊園看做是自己的家。埃莉諾和他本來完全可以一起生活在這裡。如果不是發生鬼使神差的偶然事件:羅迪遇上了像一朵野玫瑰花似的漂亮姑娘,那現在就不是準備賣掉莊園,而是準備在這兒度過幸福的一生了。羅迪瞭解瑪麗什麼呢?一無所知。他愛的是真正的瑪麗嗎?瑪麗完全可能具有高貴的品德,可是羅迪發現了嗎?不,這不過是再次蒙受生活的捉弄罷了——輕率而又殘酷的捉弄。羅迪本人不也是說過這是一種「魔力」嗎?可能在他心靈深處也不反對擺脫掉這個「魔力」。如果瑪麗死去,能否有一天羅迪會承認說:「這樣的結局很好。現在我看清了,我和瑪麗之間沒什麼共同之處……」同時他還會不無惋惜地補充說:「天哪,她是多麼美呀。」
如果瑪麗發生什麼意外,羅迪一定會回到自己的身邊。
這點她深信不疑,如果瑪麗發生什麼意外……
埃莉諾轉動一下邊門的把手。她從太陽光的暖流裡走進遮滿了陰影的屋子,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這裡的一切都使人感到淒涼、暗淡。姑娘感覺在這間屋子裡好像有誰在窺視著她。
埃莉諾從客廳來到了餐室。屋子裡有一種發霉的氣味兒,她推開了窗子,把奶油、麵包、一小瓶牛奶放到桌子上。
她突然想起來:「我還忘記買咖啡了。」在隔板上的茶盒裡只剩下一點兒茶葉了,可是沒有咖啡。「這倒無關緊要。」埃莉諾想著。
她又把兩個魚肉糜玻璃瓶罐頭的包裝打開了,看了一眼,然後走出餐室上樓去了。埃莉諾打開了韋爾曼房間裡的所有櫥櫃和抽屜,麻利地清理著衣物,把它們整整齊齊地疊放好。
3
瑪麗在更房裡束手無策地四下打量著。她沒想到這裡會亂到這種地步:又舊又破的東西橫七豎八地堆滿了屋子。
此時此刻,童年的回憶湧上了她的心頭。當時父親極好動怒,冷冰冰的,一點也不喜愛她。
「爸爸死前什麼也沒說?」瑪麗突然問霍普金斯護士,「什麼也沒讓轉交給我嗎?」
「噢,沒有,他臨死前有一個月昏迷不醒。」
姑娘慢吞吞地說道: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應當來照料他。他畢竟還是我的父親。」
霍普金斯有些舉止失常地回答道:
「這無關緊要。現在父母和孩子之間的關係不比從前了。」
她對這個話題囉嗦了好一會兒。之後兩個女人商量了如何處理傢俱,並開始整理東西。首先清理了死者的衣服,接著把一個裝滿了文件的大紙箱子放到桌子上。
「看來,這些文件都得查看一下。」瑪麗不悅地說道。
她倆面對面地坐下了。
「人們總是愛把什麼都留著。」護土抓起一把紙張慨歎著,「剪裁下來的報紙、信件……都是些廢物!……」
瑪麗翻開一個文件說道:
「這是爸爸和媽媽的結婚證書。是一九一九年在聖奧爾本斯發的……」突然她的聲音中斷了,眼神裡露出恐懼和驚疑。
「護士……」
「怎麼啦?」
瑪麗聲音顫抖地說:
「難道你沒看見嗎?現在是一九三九年,我二十一歲。一九一九年我是一歲。這就是說,爸爸和媽媽是在生了我之後結婚的。」
霍普金斯皺起眉頭說:
「這有什麼呢,好多夫婦去教堂的時間比應當去的時間晚得多。可是如果他們最後結成了夫妻,那誰也管不著。」
但是姑娘還是平靜不下來。
「您不認為就是由於這個,父親才不喜歡我嗎?可能是母親強迫父親娶她的?」
霍普金斯輕輕地咬著嘴唇支吾地說道:
「我想不完全是這樣。」護士稍加停頓,然後拿定了主意說:「好吧,如果您為這個難過,那我就把真情告訴您。傑勒德根本就不是您的親生父親。」
瑪麗驚恐地看著她。
「怪不得他這樣對待我!」
「可能。」對方避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
瑪麗臉紅了。
「可能這有失我的體面,然而我還是很高興2過去我總是因為不喜歡父親而覺得慚愧。可是如果他根本不是我的父親……您怎麼知道的?」
「傑勒德臨死之前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事兒。當然,若不是您看到了這個結婚證書,那我什麼也不想告訴您。」
瑪麗沉思起來。
「有意思。」她思忖著說,「誰是我真正的父親呢?」
霍普金斯左恩右想。委實不便啟口。她張開了嘴又閉上了。看來她不知如何是好了。突然一個人影照落在地板上。
瑪麗和霍普金斯轉過臉去,發現埃莉諾站在門口。埃莉諾打招呼說:
「你們好:「霍普金斯護士回敬說:
「您好,埃莉諾小姐。多麼美好的天氣呀,不是嗎?」
埃莉諾繼續說:
「我準備了三明治。你們不想和我一起吃點什麼嗎?現在正是中午1點鐘,為了一頓午飯你們還得回家走那麼遠的路。我這兒的東西夠咱們吃啦。」
霍普金斯高興極了。
「您太好了,埃莉諾小姐。我確實不想沒清理完東西就跑回家去。我本來打算今天早晨我們清理完,所以才提前看望病人,可是沒有想到在這兒耽擱住了。」
瑪麗也感激地說道:
「謝謝您,埃莉諾小姐,您的心腸真好。」
她們三個人向埃莉諾出來時沒關上門的大廳走去。大廳裡涼颼颼的,瑪麗打了個寒戰。埃莉諾瞧她一眼問道:
「怎麼啦?」
「噢,沒什麼。從亮處進到這裡覺得不舒服。」
埃莉諾輕聲說道:
「奇怪,今天早晨我也有過同樣感覺。」
可是霍普金斯護士笑著說:
「嘿,你們還要說屋子裡有鬼呢,可我什麼感覺也沒有。」
埃莉諾微笑了。她從正門的右側把客人領到客廳。客廳的窗子開著,室內的氣溫舒適宜人。埃莉諾穿過大廳來到餐室,端起一大盤三明治立刻又回到了客廳。她把盤子遞給瑪麗說:
「吃吧。」
瑪麗拿一份三明治。埃莉諾在一瞬間留意到瑪麗潔白整齊的牙齒咬住了麵包。埃莉諾把盤子緊貼在自己的胸口,輕輕地歎了口氣,沉思地站在那裡,可是當她發現霍普金斯用不加掩飾的貪婪的目光瞧著三明治時,她臉紅了,便趕忙將盤子遞給了霍普金斯,然後自己也拿了一份,並抱歉地說:
「我想煮點咖啡,可惜忘買了……可是還有些啤酒「如果我想到拿點兒茶來就好了。」霍普金斯說道。
埃莉諾提醒說:
「在櫥櫃的鐵盒裡還剩一點。」
護士的臉馬上現出高興的樣子。
「我馬上燒開水。牛奶可能沒有了吧?」
「有一點。」埃莉諾說。
「那就好了:「霍普金斯高聲說道,同時急忙走出房門。
剩下兩位姑娘了。氣氛頓時變得使人透不過氣來的緊張,話也不投機。在埃莉諾審視的目光下,瑪麗路縮起身子。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鼓起勇氣,打破了沉寂:
「埃莉諾小姐,您不應當想……」
埃莉諾敏捷而傲慢的目光逼視著瑪麗,她把話停下了。
「我不應當想什麼?」埃莉諾的語調宛如一塊生鐵。
「我……我忘記想說什麼了。」瑪麗吞吞吐吐地說道。
霍普金斯拿著裝有褐色小茶壺、三個茶杯、還有牛奶的托盤走進了客廳。她沒注意到不和諧的氣氛,高興地說:
「茶好了!」
霍普金斯把托盤放到埃莉諾面前,但埃莉諾搖搖頭說道:
「我不想喝。」
她把托盤推到瑪麗面前。姑娘倒了兩杯茶。護士心滿意足地長歎了一口氣,說道:
「新沏的濃茶。」
埃莉諾站起來走到窗前。霍普金斯關心地勸她道:
「您還是喝一小杯吧,埃莉諾小姐。這對您是有益處的。」
可是埃莉諾只是說:
「不,謝謝您。」
霍普金斯喝完了一杯茶,把杯子放在小盤上說道:
「我去把茶壺從爐子上拿下來。我尋思我們還得需要開水,所以把壺放在爐子上了。」
她很有精神地走出去了。埃莉諾從窗於那兒轉過身子,她開口了,但話聲中帶有悲觀失望的懇求語調:
「瑪麗……」
瑪麗忙問道:
「什麼事,埃莉諾小姐?」
懇求的眼神從埃莉諾的臉上漸漸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極不自然的呆板的神態。
「不,沒什麼。」
屋於裡又是一陣使人難堪的沉寂。瑪麗想:「今天的一切是這麼奇特,好像我們都在等待著什麼。」
埃莉諾終於離開了窗子,她把盛過三明治的空盤子放到托盤上。瑪麗立刻站起身來說道:
「我來拿吧,埃莉諾小姐。」
埃莉諾斷斷續續地回答道:
「不,你……你留在這兒吧……我自己來。」
埃莉諾拿著托盤往外走,同時回過頭來把目光投向這個年輕俊俏、充滿了青春活力的瑪麗姑娘。
4
在餐室裡,霍普金斯用手帕擦著臉。在埃莉諾走進屋於時,她說,「說實在的.這兒有點熱。」
埃莉諾機械地回答道:
「是呀,餐室朝陽。」
霍普金斯接過了托盤。
「讓我洗吧,埃莉諾小姐。您好像不舒服。」
「噢,我很好。」
埃莉諾拿起抹布說道:
「我來擦。」
霍普金斯捲起袖子,從水壺裡往盆裡倒些熱水。埃莉諾看著護士的手腕,順口問道:
「您扎到什麼上了吧?」
護士笑了。
「碰到更房旁邊的玫瑰花上了。玫瑰刺把手腕子紮了。
不要緊,呆會兒我把刺兒弄出來就好了。」
更房旁邊的玫瑰……對往事的回憶又佔據了埃莉諾的腦海。小時候她和羅迪經常分成白玫瑰和紅玫瑰兩伙打仗,有時還吵起來,可是過後總能言歸於好。啊,天真無邪、歡樂幸福的童年時代……一陣厭惡自己的心情控制了埃莉諾。
如今她到了這種地步2她競讓自己滑到多麼黑暗的仇恨與激憤的深淵裡。她的身子晃動一下,心想:「我剛才瘋了,簡直是個瘋子……」
霍普金斯好奇地看著她。
「當時埃莉諾悵然若失,不能自持。她連自己都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眼睛閃著光,奇怪地望著什麼。」事後霍普金斯護土這樣回憶說。
茶碗和小碟在盆裡碰撞著叮噹作響。埃莉諾從桌子上拿起那個裝過魚肉糜的玻璃罐頭空瓶放到盆裡。然後她說起話來,聲音非常冰冷生硬,連她自己都感到驚奇。
「我在樓上清理出一些衣服。護士,您去看一看,然後告訴我,村子裡誰能穿這些衣服?」
霍普金斯心甘情願效勞了。她和埃莉諾收拾好餐具後,一起來到樓上,她們在這兒逗留了將近一小時。當她們包好了衣服以後,霍普金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問道:
「瑪麗在哪兒?」
「她不是留在客廳裡了嗎?」
「她不能在那兒呆這麼久呀。回更房去了吧?」
霍普金斯急忙下樓,埃莉諾隨後也下去了。她們進到客廳。護士驚叫了一聲:
「您看,她睡著了!」
瑪麗癱軟地坐在宙旁的安樂椅上。屋裡迴響著奇怪的聲音:這是瑪麗艱難的斷斷續續的呼吸聲。護士走近姑娘,搖晃著她的肩膀說:
「醒醒,親愛的……」
她突然不作聲了,俯下身子,仔細看著……然後臉色陰沉地開始使勁地搖晃著瑪麗。接著向埃莉諾轉過身去,用嚴厲的口吻問道: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埃莉諾不知所措地回答說:
「我不明白您指的是什麼。她怎麼啦?她不舒服嗎?」
護士急速而果決地問道:
「這兒的電話在哪兒?趕緊請洛德醫生來。」
埃莉諾莫名其妙。
「到底出了什麼事?」
「出了什麼事?姑娘不好了,她要死了!」
埃莉諾後退了一步問道:
「要死?」
霍普金斯慢騰騰地說:
「她中毒了……」
護士嚴酷地審視著埃莉諾,在她的目光中顯露出強烈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