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幾個星期,我發現自己深深陷入失望的泥淖,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一線縫隙,然而這一線生機又是那麼灰暗險惡。我腦中不斷重複響著一句話:阿倫。得奧在劫難逃了。我在克萊家飄來蕩去,活像一縷幽魂,誠心誠意希望自己死掉算了,傑裡米大概也發現了我的沮喪,不再來煩我。
我對週遭的事情毫不關心,父親成天黏在雷恩先生後頭,和馬克·柯裡爾一次又一次商量個沒完。
隨著阿倫·得奧審判的日子的確定,我發現老紳士努力振作起精神,打算好好打一場歷史聖戰。偶爾見到他,他都沉默地緊閉雙唇。顯然他已經把一切希望都寄托給柯裡爾,然後自己奔波在裡茲市裡,安排當地的醫生們上法庭幫被告做實驗;努力打破檢察官辦公室的沉默面紗,而且小有成效。最後還打電報去紐約市,敦請他自己的醫生,馬提尼大夫,來紐約州北部參加審判。
這些工作都讓他和父親有事可忙,而我卻只能幹坐在那兒等待,真是一種殘酷的折磨。有幾次我打算到囚室探望阿倫·得奧,卻不得其門而入,在拘留所的會客室就被擋下來。如果跟著柯裡爾,應該就可以過去,他是被告的律師,當然有權探望他的當事人,可是我依然卻步。不知為什麼,我不喜歡這位律師,一想到要和柯裡爾結伴,在囚室裡與得奧面對面,我總隱隱有點排斥。
日子緩慢地流逝,「那一天」終於來臨,報社的記者特派員、街頭蜂擁的人群、叫賣的小販、爆滿的飯店,以及大眾熱烈的討論,審判便在這場狂歡節般的熱鬧聲勢中展開。一開始,整個局勢就充滿了戲劇化的氣氛,檢察官和被告律師之間滋生出一種意想不到的憎恨情結,被告有罪與否反而成了次要問題。或許是因為良心有些不安或猶豫吧,年輕的休謨迴避直接出面,改派他的一位助理檢察官,司威特,負責起訴本案。司威特和柯裡爾一出庭就鉚足了勁,在法官面前像兩隻餓狼咬住對方的脖子。我相信他們是不共戴天的死敵,至少根據他們在法庭上對彼此的態度看來是如此。他們用最惡劣的口氣詰問對方,而且屢屢被法官嚴厲斥責為言行不當。
另一方面,我也從一開始就看出整件事是多麼沒有希望。選擇陪審員時,柯裡爾機械化地抗爭到底,弄得整個過程枯燥不堪,結果光是挑選陪審員就整整耗了三天。我一直避免去看那個悲慘的小老頭,他瑟縮在被告席上,睜大眼睛看著法官,恨恨地瞪著司威特和他的隨員,還不時喃喃自語,而且每隔幾分鐘就扭過頭來,似乎企圖找尋一張仁慈的臉孔。我知道,而坐在我旁邊那位沉默的老人也知道阿倫·得奧在找誰,他無言的求救讓我很不舒服,也加深了雷恩先生臉上的皺紋。
我們幾個坐在記者席的後方,伊萊修·克萊和傑裡米也和我們在一起,離我們沒多遠隔著走道的是艾拉·佛西特醫生,他一邊捻著短鬚,一邊誇張地唉聲歎氣,想引起群眾的同情。我也注意到芬妮·凱瑟那個男人婆坐在旁聽席後頭,非常安靜,好像深怕引起注意。繆爾神父和馬格納斯典獄長則坐在後頭,同時我還瞥見卡邁克爾安靜地坐在左手邊不遠處。
被告律師和檢察官雙方都滿意的陪審團終於選出並宣誓就座,我們才安下心來,等著審判繼續進行。不必久等,當司威特用間接證據為得奧布下天羅地網,我們立刻就明白誰佔了上風。他傳喚了幾個證人,鋪陳出犯罪的表面事實。在凱尼恩局長、布爾醫生和其他幾個例行性的證詞之後,卡邁克爾被叫上了證人席,他鄭重而有禮的態度,一時間使司威特誤以為眼前這個人是個傻瓜,不過卡邁克爾很快就讓司威特醒悟,並用事實證明自己是個足智多謀的證人。我轉頭看見佛西特醫生臉上出現了陰鬱的皺紋。
這位「秘書」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無懈可擊。他簡單明瞭地說明自己所知道的事,不斷迫使司威特用更明確的詞彙重複問題,於是審判尚未進入重點,司威特就開始沉不住氣了……卡邁克爾證詞中所提到的那半截木盒子,以及用鉛筆潦草所寫的「阿倫·得奧」的簽名都被列為證物。
接著馬格納斯典獄長坐上了證人席,重複關於佛西特參議員拜訪阿岡昆監獄的證詞,雖然大部分的證詞都在柯裡爾強而有力的抗議之下從記錄上取消,可是對陪審團卻顯然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大部分陪審員都是滿頭灰髮的成功農民或商人。
審判持續了幾天,情勢再明白不過。當司威特提出的初步論據告終之後,他證明被告有罪的任務可以說已經漂亮完成。從新聞記者們不斷的頷首,從陪審團裡一張張焦慮而專注的面孔,我已經感受到檢方完成任務的氣氛了。
表面上,馬克·柯裡爾並不受法庭中不祥氣氛的干擾,他冷靜地繼續努力,我很快就明白他心中的想法。他、父親,以及雷恩先生已經決定,要使辯護奏效的唯一途徑,就是把我們那套理論所根據的細節,很簡單地先點明,再向陪審團引申出必然的結論。我也看得出之前柯裡爾所挑選的陪審員都相當聰明,當初審查時,只要有任何一個候選陪審員表現出愚鈍的傾向,他立刻就會找各種借口否決掉,因而選出了一個智能素質相當高的陪審團。
柯裡爾律師步步為營地打下整個基礎,他傳喚卡邁克爾坐上證人席,於是卡邁克爾首次當眾說明,謀殺發生當晚他曾躲在房子外頭窺探,看到了那個蒙面的神秘訪客,而且謀殺發生的那段時間,只有一個人進出房子。司威特在交叉詢問中刻意刁難卡邁克爾的證詞,問一些讓我擔心會引出不利答案的問題;然而卡邁克爾冷靜地解釋說,他以前之所以沒有透露,是因為他怕會因而失去工作——於是便巧妙地掩飾了他偷偷窺探已故參議員的真正任務。我轉頭看了佛西特醫生一眼,他的臉像暴風雨前的陰雲密佈,我當下明白,卡邁克爾替政府所做的私人調查工作一定會馬上中止了。
荒唐的鬧劇繼續上演,布爾醫師、凱尼恩、父親,還有當地警察局的專家都—一作證——我那套理論的基礎一點接一點的構築起來,而當柯裡爾迂迴地讓所有事實都正式記錄下來之後,他便傳喚阿倫·得奧坐上證人席。
他看起來真是再淒慘不過了:怕得半死,不斷舔唇,喃喃念著誓詞,彎腰縮進椅子裡,唯一的那只獨眼驚惶不定。
柯裡爾很快開始詢問,看得出得奧已經接受過指導,問答集中在得奧十年前過失殺人的前科上,先堵住助理檢察官的路,免得稍後輪到他詢問時,會被拿來大做文章,引出不利被告的證詞。對於每個問題,司威特都大聲抗議,不過當柯裡爾語氣溫和地指出,這些建立辯護基礎的問題實在沒有必要抗議之時,司威特的抗議就被法官一一駁回了。
「法官,陪審團諸位紳土,我將會證明,」他平靜地說,「佛西特參議員是被一位右撇子刺死的,而被告卻是左撇子。」
我們到達勝負的關鍵點;陪審團會接受我們請來的那些醫學專家的意見嗎?司威特是有備而來嗎?我看著他那張淡黃色的臉,一顆心直往下沉。他正以獵人的耐心,等待一決勝負。
一切都結束了,戰火的硝煙消散,我呆呆地坐在位子上。我們那些專家!他們把事情搞砸了,即使雷恩先生的私人醫生,一位大名鼎鼎的開業醫師,也無法說服陪審團。
因為司威特也找來了一幫專家,而這些人不斷針對「當一個人變成慣用右手時,那麼他也會從慣用右腳變成慣用左腳」的理論提出質疑,結果一大串醫生們冗長而乏味的證詞,到最後形成了僵局,每個醫生坐上證人席之後,都推翻前一個人的說法,可憐的陪審團,完全不知道哪一方的意見是對的。
一次又一次,馬克·柯裡爾小心翼翼把我們的理論加以簡化解釋,表現得十分精彩;可是司威特的反駁卻將它們逐一推翻。絕望之餘,柯裡爾—一傳喚雷恩先生、我,還有父親坐上證人席,希望藉著我們在得奧囚室裡進行實驗的證詞,能挽救專家們被擊垮的意見。司威特迫不及待地接受挑戰,在交叉詢問裡猛烈地展開反擊,他扭曲我們的話,要求再傳喚一位證人,就是拘留所裡那個滿臉邪惡的警衛。
這傢伙惡意指控我們曾事先針對雙腳反應和得奧預演串謀,柯裡爾厲聲抗議,扯著腦袋上稀疏的頭髮,只差沒對司威特動武,可是我知道,傷害已經造成了。陪審團又倒向另一邊,相信司威特的指控是真的——我愣坐著,接下來的幾小時,只看到可憐的阿倫·得奧又上了證人席,順從地用他的左手又是捏又是打又是握的;然後是踩東西,先是雙腳,然後左腳、右腳——用各式各樣的位置,做各式各樣的動作,到了最後,他氣喘吁吁,又害怕又惱怒,而且非常生氣,百般折騰下來,他似乎寧可被定罪,也不想再受這些折磨了。這一切更加深了不樂觀和不確定的氣氛。
審判的最後一天,柯裡爾做終結辯論時,我們都明白大勢已去。他打了一場艱苦的仗,而且失敗了,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然而他卻表現出堅韌的一面,我想,他是雖敗了,但為了回報那筆豐厚的律師費,他的確是拼盡了全力。
「我要告訴諸位,」他朝著無精打采、困惑不堪的陪審團大聲吼著,「如果你們把這個人送上電椅,就是對司法和醫學權威二十年來最嚴重的打擊!這個起訴被告的案件,是檢方聰明卻謬誤之下所捏造出來的,是命運的巧合造成種種合理的間接證據,讓這個可憐的糊塗蟲陷入羅網。你們已經聽過專家的作證,無論在什麼位置,他都會出於本能地用左腳踩熄燃燒的紙片,可是你們已經知道兇手是用右腳踩熄的;再者,那天晚上只有一個人進入那個房間。根據這種種情況,你們怎麼能懷疑被告是無辜的?司威特先生相當聰明,不過聰明得過了頭。無論他找出多少專家提供反面的證詞,我都要說,被告所提出的主要辯護專家是紐約鼎鼎大名的馬提尼大夫,他個人的清白、專業的聲譽,以及高深的專業知識,都絕不容檢方污蔑!
「陪審團的諸位紳士,無論表面上的證據多麼可鄙,無論檢察官灌輸那會預先串通的想法有多麼狡詐,你們都無法昧著良心,宣告這個可憐不幸的人,強加於他一件他肉體上不可能犯的罪,把他送上電椅受死!」
在陪審團歷經六個半小時的商議之後,阿倫·得奧被宣判,他被起訴的罪名成立,有罪。
由於某些證據具有爭議性,陪審團建議法官在判刑時能從寬考慮。
十天之後,阿倫·得奧被判終身監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