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室
6月5日,星期日,上午11時10分
這中間有一段插曲。警察四處搜尋,其中一名心神不定的手下跑來向薩姆巡官報告,注射器和曼陀林琴上都找不到指紋。謝林醫生忙碌地進出,監督移屍的工作。
在陳屍所人員穿梭忙碌之際,哲瑞·雷恩先生只是安靜又若有所思地站在那裡,多半時間看著露易莎·卡比安毫無表情的面容,彷彿想從上面找出這個謎題的解答。布魯諾檢察官在一旁說,既然到處都找不出指紋,那麼兇手一定戴了手套,這話雷恩好像也沒聽到。
最後秩序似乎恢復了,謝林醫生帶屍體離開,巡官關上史密斯小姐的房門,哲瑞·雷恩先生立即開口問:「有沒有人告訴卡比安小姐?」
史密斯小姐搖搖頭,米裡安醫生說:「我以為最好等到……」
「她目前的健康狀況沒有危險吧?」
米裡安醫生努起薄唇,「會是個很大的打擊,她的心臟虛弱。但是亂局已經大致平息,而且,終究也是得讓她知道……」
「怎麼和她溝通?」
史密斯小姐安靜地走到床邊,探手摸索枕頭底下,她挺起腰時,手裡已經握著一套奇怪的器具。那是一個扁平有溝槽的板子,有點類似算盤,還有一個大盒子。她打開盒蓋,裡面有許多小金屬方塊,像多米諾遊戲牌,每一個方塊後面都有一塊突出的部分可以插進板子的溝槽。方塊的表面有一些突起且相當大的圓點,以特別而且各式各樣的組合排列在方塊上。
「點字法?」雷恩問。
「是,」史密斯小姐歎氣道:「每一個方塊代表點字法的一個字母,這塊板子是特別為露易莎定制的……她走到哪裡就帶到哪裡。」
為輔助外行人讀這種盲人的「書寫」語言,每一個方塊的表面除了突起的圓點,都還繪著一個平面的白色英文字母——亦即該方塊所代表的點字法字母的翻譯。
「很聰明,」雷恩評論道:「如果你不介意,史密斯小姐……」他輕輕地把護士推到一邊,拿起板子和方塊,俯視著露易莎·卡比安。
所有人都感覺這是一個生死攸關的時刻。這個可悲的、不平凡的女子會怎麼反應?顯然她早已意識到周圍非比尋常的緊張氣氛。她雪白美麗的手指不斷地蠕動——不久前她就把手抽出米裡安醫生的手掌——雷恩微帶心悸地發現,那些蠕動的指頭像昆蟲的觸角,那是有智慧的擺動,在迫切地尋求答案。她的頭焦慮、短促地左右抽搐,讓人更加強了人類與昆蟲相類的聯想。她的瞳孔很大,但是呆滯無神——是盲人的眼眸。此時此刻,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時,沒有人留心到,其實就整個外觀而言,她長得和正常人並沒兩樣,可能還算討人喜歡——她頗為豐滿,頂多五英尺四英吋高,有著豐厚的棕髮和健康的膚色。
但是吸引眾人注意的,反而是她奇異的表情——魚眼一樣的雙眸和靜止、空茫、幾乎沒有生命的面容,還有蠢蠢蠕動的手指……
「她好像很激動,」薩姆巡官喃喃地說:「瞧她的手指頭,我都快起雞皮疙瘩了。」
史密斯小姐搖搖頭,「那——那不是緊張引起的,她是在說話,在問問題。」
「說話!」檢察官驚呼。
「是啊,」雷恩說:「聾啞人的手語,布魯諾先生。她這麼焦躁地在表達什麼,史密斯小姐?」
胖護士頹然跌座椅子上。「我——這叫人心裡愈來愈不安,」她啞著嗓子說:「她反覆又反覆地在說:『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媽媽在哪裡?你們為什麼不回答?發生了什麼事?媽媽在哪裡?」
一片靜默中,哲瑞·雷恩先生輕歎一聲,把那女子的雙手拉過來握在他強壯的手裡。那兩隻手先是瘋狂地掙扎,然後才鬆軟下來,她的鼻翼扇動,彷彿嘗試嗅出他的味道,很奇異,可能是雷恩的碰觸中有什麼東西讓她安心,或者她感受到一般動物可以嗅得出來、但多數人類無法感知的微妙氣味,她神情放鬆了,手指從雷恩的手掌裡滑落……
發生了什麼事。媽媽在哪裡。你是誰。
雷恩即速從盒子裡挑了一些方塊,排出一連串的字句;他把板子擺在露易莎的腿上,她雙手迫不及待地抓住,指尖撥弄著金屬方塊。
「我是一個朋友,」雷恩的信息這樣寫著:「我要幫助你。我有一些不愉快的消息要告訴你。你一定得勇敢。」
她喉間發出一種便咽的聲音,悲涼淒側,絞人心弦,薩姆巡官眨了眨眼睛,轉過臉去,在她身後的米裡安醫生整個人都僵硬了,然後露易莎·卡比安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又開始舞動起來。
史密斯小姐愁眉苦臉地翻譯。
是。是。我很勇敢。發生了什麼事。
雷恩的手指探進盒子裡,重新排列字母,構築新的字句……房間裡靜得落針可聞。
「你的一生是一首勇者的史詩。再接再厲。發生了一件大悲劇。你的母親昨晚被殺了。」
觸摸點字板的雙手做出一個痙攣的動作,板子從她腿上掉下來,小金屬塊散落在地板上。她昏過去了。
「哦,全都出去,所有人!」正當眾人眼中充滿悲憫的神色想靠上前時,米裡安醫生嘶喊道:「史密斯小姐和我會處理。」
他們止了步,看著他垂垂老矣的手臂奮力將她軟趴趴的身體從椅子上抱起來。
他們不安地疾步走向房門。
「我要你負責看守卡比安小姐,」薩姆巡官低聲對醫生說:「一刻也不准離開她。」
「如果你們不出去,我什麼也不負責!」
他們遵命離開,雷恩走最後面。他輕輕會上門,站在門外沉思良久,然後彷彿很疲憊的樣子,手指按在太陽穴上,搖搖頭,垂下雙手,跟在檢察官和薩姆巡官身後下樓。
樓下黑特家的圖書室緊接餐廳。圖書室老舊而且帶著皮革的香味,裡面的收藏主要是科學與詩方面的書籍,圖書室顯然常被使用,傢俱都非常陳舊。那是房子裡最舒適的一個房間,雷恩發出滿意的歎息,埋身在一把扶手沙發裡。
薩姆和布魯諾也坐下來,三個男人未發一言,面面相覷,房子裡十分安靜,只聽見巡官鼾聲似的鼻息。
「好了,各位,」最後他們開口說:「真是難題。」
「怎麼看都是個有趣的難題,巡官,」雷恩應道,他更加往扶手椅內部坐過去,伸伸兩條長腿,「順便問一下,」他喃喃說:「露易莎·卡比安知不知道兩個月前有人想謀害她?」
「不知道,沒有必要告訴她,她日子已經過得夠苦了。」
「是,當然,」雷恩玩味了一下,「是太殘忍了,」他同意。
他突然站起來,穿過房間去檢視一個由類似座台的東西架起的玻璃箱,箱子裡空無一物。「這個,我猜,就是原來放曼陀林琴的箱子。」
薩姆點頭。「而且,」他陰沉地說:「沒有指紋。」
「你們知道嗎,」布魯諾檢察官說:「毒梨子這檔事——假設梨子真的被下了毒——使整個事情單純了很多。」
「緊追梨子這條線索不放,呃?至少我們知道他是衝著露易莎來的,」薩姆沉吟道:「好吧,開始工作吧。」
他起身走向通走廊的房門。「嘿,墨修,」他喊道:「叫芭芭拉·黑特下來這裡談話。」
雷恩走回原先的那座扶手沙發。
芭芭拉·黑特本人絕對比她畫上的照片討人喜歡多了。
照片尖銳的蝕刻線條加深了她細瘦的五官,然而看本人,五官雖然細瘦,卻有著女性的溫柔,這種純粹屬於外在的美貌,名攝影家寇特在詮釋比較屬於靈性的氣質時,決定予以拋棄的那種美。她非常高挑端莊,顯然已經年過三十,舉止優雅,幾乎帶著音律。她有一種由內裡煥發出來的光輝,那盞火花似隱似現地照亮了她的外表,並使她的一舉一動帶著親和力。女詩人芭芭拉·黑特給人的感覺,不只是有智慧的女人,而且是一個具有纖細感情的不尋常人物。
她向薩姆巡官點頭,對檢察官鞠躬,當她看見雷恩時,兩隻美目圓睜。「雷恩先生!」聲音卻保持著低沉平靜,「你也來探查我們家的穢水坑嗎?」
雷恩臉紅了起來。「見怪了,黑特小姐。很不幸,我這個人天性好奇。」他聳聳肩,「你不坐嗎?有些問題要問你。」
她馬上認出他來,而且第一次見面就能直呼他的姓名,他一點也不意外,因為這種事他經常碰見。
她坐下來,惡作劇地斂起雙眉,掃視週遭幾位質詢官。
「好吧,」她輕歎一聲說:「如果你們準備就緒了,那我也準備就緒了,開火吧。」
「黑特小姐,」巡官猝然開口,「告訴我你對昨晚的事知道多少。」
「非常少,巡官。我大約凌晨兩點鐘回來——我去參加我的出版商家裡開的一個無聊宴會,與會男士們不記得禮節為何物,或者說,他們不勝酒力,總之,我自己一個人回家。到處都靜悄悄的,我的房間,就你所知,是在前面,俯望公園,正好穿過走道——和家母的房間相對。我可以非常確定地告訴你,樓上所有臥房的房門都關著。我很疲倦,馬上就上床睡去了,我一直睡到今天早上六點鐘,被史密斯小姐的尖叫聲吵醒,事實上,就是如此。」
「嗯。」巡官應了一聲,皺起眉頭。
「我同意,」芭芭拉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說:「這個陳述並不很精彩。」
她轉頭注視哲瑞·雷恩先生,彷彿預期他的詢問,他也確實發問了,但是這個問題似乎令她吃驚,她瞇起眼睛凝神注視雷恩。雷恩問:「黑特小姐,你和你弟弟康拉德,今天早上跑進你母親的房間時,有沒有人踏到兩張床中間的地帶?」
「沒有,雷恩先生,」她平心靜氣地回答:「我們一眼就看出母親已經死了。把露易莎從地板上抬起來以後,我們繞過那些向著房門的腳印,而且避免踏到兩張床中間的地帶。」
「你很確定你弟弟沒有踩到?」
「相當確定。」
布魯諾檢察官站起來,彎曲鬆弛一下酸疼的大腿,開始在芭芭拉眼前來回踱步,她耐心地等著。「黑特小姐,我直說了。你是個聰慧過人的女人,不用說,你一定瞭然於心——呃——你家裡有一些成員不太正常,有鑒於此,你一定也很感遺憾……我要請求你,暫時把對家庭的忠誠考慮放在一旁。」他在她平靜無波的面容前停下腳步,他一定已經感到自己要問的問題只是徒勞,因為他急忙接著說:「自然,如果你不願意,可以不必回答,但是如果你能對兩個月前的下毒和昨晚的謀殺提供任何解釋,當然,我們迫不及待洗耳恭聽。」
「我親愛的布魯諾先生,」芭芭拉說:「你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在暗示我知道誰謀殺我母親?」
「沒有,沒有——只是個理論罷了,只是……嘗試清除陰硬……」
「我可沒有任何理論,」她垂視自己修長雪白的手指,「布魯諾先生,大家都知道。家母是個令人難以忍受的暴君,我想許多人多少在某個時候,都曾有過想報復她的衝動,但是謀殺……」她哆嗦一下,「我不知道,似乎難以想像,取一個人的性命——」
「哦,」薩姆巡官悄聲說:「那麼你相信,確實有人想要謀殺你母親?」
她吃了一驚,眸光一閃地抬起頭來。「你說這話是什麼用意,巡官?如果她是被謀殺,自然……我假定有人有這種意圖……哦!她突然住口,緊緊握住椅座,「難道你的意思是——那根本是個失誤?」
「那正是巡官的意思,黑特小姐,」布魯諾說:「我們相信你的母親是意外被殺——是臨時起意。我們相當確定,兇手進入那間臥房的目的不是要謀害你母親,而是要謀害你的異父姐姐露易莎!」
「但是為什麼,」她驚魂未定,雷恩又以溫和的語調緊接著說:「為什麼有人會想傷害樓上那位可憐的苦命女子,黑特小姐?」
芭芭拉突然舉起手來掩住眼睛,她喃喃念著:「可憐的露易莎。」她茫茫地瞪著房間另一端的玻璃箱座台,「她的生命這麼空虛,悲慘,總是當受害者。」她咬著唇,以一種意志堅決的神情看著他們,「正如你所說,布魯諾先生,對家庭——我的家庭——的牽絆應該置於一旁。誰會想去傷害那個至少值得一丁點同情的無助東西。我必須告訴你,雷恩先生,」她用熱切的目光看著他,繼續說:「除了家母和我以外,我的家人向來厭惡露易莎,痛恨她。」她的聲音帶著火氣,「人類最根本的凶殘本性,那種忍不住要踩死殘足昆蟲的衝動……哦,太可怕了。」
「是,是,」檢察官應道,利眼盯著她,「是不是所有屬於約克·黑特的東西,在這個家裡都是禁忌?」
她雙掌合著面頰。「是,」她低聲回答:「家母對我父親回憶的尊重,比對我父親本人的尊重還要深切。」她沉默下來,或許回想起太多不愉快的過去,她的表情哀傷而且微帶譏嘲,「父親死後,母親試圖以督促我們對他憑弔,來彌補她對他一生的專橫霸道,屬於他的一切,全都被神聖化。我想過去幾個月來,她漸漸瞭解到……」她沒再說下去,望著地板出神。
薩姆巡官來回踱著沉重的腳步,「我們仍然沒有找出什麼線索,你父親為什麼自殺?」
悲痛的神色掠過她的臉。「為什麼?」她語調呆滯地複述,「為什麼一個人,當他生命中唯一的興趣被盜竊、被扼殺,精神上活得像一名賤民,他為什麼要自殺?」一種憤怒,同時又痛苦的意味夾雜在她語音裡,「可憐的父親,一輩子被牽制管轄。他的生命不屬於他,他在自己的家裡沒有講話的餘地,他的子女不服從他,不理會他,殘酷……然而,人實在很奇怪——母親心底深處其實憐愛他。據我所知,他們當年相遇時,他是個相當英俊的男子。我想她之所以對他霸道,是因為她以為他需要人家撐他一把,她以為,任何人只要比她弱勢,都需要她撐一把。」她歎口氣,「結果非但沒有把他撐起來,反而折斷了他的背脊,他變成遁世者,幾乎像一介幽魂。除了隔壁那個古怪的老好人崔維特船長,父親沒有任何朋友,然而,連崔維持船長也無法解除他的孤寂。我愈講愈漫無邊際了……」
「正好相反,黑特小姐,」雷恩溫和地說:「你說的正好切中要旨,大家遵從黑特太太對你父親的曼陀林琴和實驗室的禁令嗎?」
「沒有人敢不遵從母親的命令,雷恩先生,」芭芭拉低聲回答:「我可以發誓。大家連想都不敢想去碰那把曼陀林琴或進去實驗室……不,太瘋狂了,有人竟然確實如此做,哦——」
「你最後一次看見曼陀林琴在那個玻璃箱裡,是什麼時候?」巡官質問。
「昨天下午。」
「那是不是,」布魯諾彷彿剛剛得到一個靈感似的,有點急切地問:「房子裡唯一的一樣樂器?」
雷恩利眼看他,芭芭拉一臉訝異。「是,確實是,」她回答:「但那有什麼重要性……我猜這不關我的事。我們不是一個音樂家庭,母親喜好的作曲家是索沙,家父的曼陀林琴是他大學時代的紀念品……以前有一架大鋼琴——那種華麗的陳飾品,整個都是漩渦花紋和鑲金裝飾,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洛可可風格——但是幾年前母親叫人把它丟掉了,她很不高興——」
「不高興?」布魯諾納悶。
「你知道,露易莎沒辦法欣賞。」
布魯諾皺起眉頭,薩姆巡官的大手在口袋裡摸索一陣,掏了一陣,掏出一把鑰匙,「認得這個嗎?」
她遵從地端詳了一下,「是一把彈簧鎖鑰匙,不是嗎?我不敢說我認得,它們看起來都很像,你知道……」
「嗯,」薩姆喃喃應道:「是你父親實驗室的鑰匙,在你母親的隨身物當中發現的。」
「哦,是這樣。」
「你知不知道,這是不是那個房間唯一的一把鑰匙?」
「我相信是,我知道自從父親自殺以後,母親就隨身帶著它。」
薩姆把鑰匙放回口袋,「那和我聽到的吻合,我們必須去查一查那間實驗室。」
「你以前常去你父親的實驗室嗎,黑特小姐?」布魯諾好奇地問。
一片生氣洋溢在她的臉上。「我確實常去,布魯諾先生。我是父親科學神龕的朝拜者之一,他的實驗令我驚奇,雖然我永遠沒辦法完全理解。我常常和他一起在樓上花上一整個鐘頭,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光——那種時候他活得最盡興。」她看起來心事重重,「瑪莎——我弟媳,你知道——也同情父親,她有時候也看他做實驗,還有,當然了,崔維特船長,其他人——」
「所以你對化學完全外行。」巡官用一種不甚同意的語氣逼問道。
她微笑,「哎,哎,巡官,毒藥嗎?任何人都會讀標籤嘛,你也知道。不,我確實不懂化學。」
「根據我所聽到的,」哲瑞·雷恩先生的評論,在巡官聽來是令人不耐煩的毫無相關的,「你在科學方面所欠缺的才能,你用詩文才氣把它彌補了,黑特小姐。你呈現給我們一幅有趣的畫面,你和黑特先生:詩樂女神幽特琵坐在科學之神賽西亞足下……」
「風馬牛。」薩姆巡官刻意咬文嚼字地說。
「哦,確實,」雷恩面帶微笑地回答:「然而我的評論不是只為了炫耀我的古典知識,巡官……黑特小姐,我有意追究的是,賽西亞是否曾經坐在幽特琵的足下?」
「我希望你能把它翻譯成美國話,」巡官咕噥道,「我也想知道你問的是什麼問題。」
「雷恩先生是要問,」芭芭拉有點靦腆地說:「父親對我的作品的興趣,是否也與我對他的實驗的興趣一樣大。我的回答,雷恩先生,是正面的,父親總是給我最衷心的讚美——然而,我猜想,是針對我的名利成就大於對我的詩文本身,他常常對我的詩困惑不解……」
「我也是一樣,黑特小姐,」雷恩微微一鞠躬說:「黑特先生有沒有嘗試過寫作?」
她用眉尖做了一個斷此念頭的表情。「幾乎沒有,他的確曾試寫過一次小說,但是我想最後無疾而終,他從來沒有辦法在一件事情上持久——當然,除了他那些永恆的蒸餾器、酒精燈和化學品的實驗以外。」
「好了,」巡官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說:「雷恩先生,如果你們閒談完畢,我想言歸正傳,我們不能在這裡泡一整天……黑特小姐,你昨晚是最後一個回來的嗎?」
「這我不敢說。我忘了房子的鑰匙——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把——所以我按門廊上的夜鈴,夜鈴直通阿布寇夫婦在閣樓上的房間,大約五分鐘以後,喬治·阿布寇慢吞吞地下樓來幫我開門,我立刻上樓去,阿布寇還在樓下……所以我不敢說我是不是最後一個回來。或許阿布寇知道。」
「你怎麼會沒有鑰匙?放錯地方?遺失了?」
「你實在很追根究底,巡官,」芭芭拉歎著氣說:「不是,不是放錯地方,不是遺失,也不是被偷。就如我所說,我只是忘了而已,鑰匙在我房間的另一隻皮包裡,我睡前查過了。」
「你有沒有想到其他問題?」一小段沉默以後,巡官問布魯諾。
檢察官搖搖頭。
「你呢,雷恩先生?」
「在你用那種方式把我壓下來以後,巡官,」雷恩做出一個哀傷的微笑回答:「沒有。」
薩姆以乾咳代替致歉,說:「那麼就到此為止,黑特小姐。請不要離開這棟房子。」
「不會,」芭芭拉·黑特疲憊地說:「當然不會。」
她起身走出書房。
薩姆扶著敞開的門,注視地離開。「真是,」他喃喃對說:「不管我怎麼跟她談,她還是那麼優雅。好了,」他挺挺胸膛,「我們再來和這群瘋子交鋒吧。墨修,叫那對阿布蔻夫婦下來長談吧。」
那名刑警遵命走開,薩姆關上門,一隻拇指勾在皮帶環上,移身落座。
「瘋子?」布魯諾重複道:「阿布寇夫婦在我看還算正常啊。」
「哪裡,沒這回事,」巡官嗤之以鼻道:「只是外表看起來正常。內裡可是瘋的,他們非瘋不可。」他咬牙切齒,「任何人住在這棟房子裡都非瘋不可,我自己都開始覺得要發瘋了。」
阿布寇夫婦是一對又高又壯的中年人,他們看起來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兄妹還比較貼切。兩個人都五官粗大,粗糙的皮膚上,毛孔又大又油膩,兩個人都出身農家,顯然繼承了好幾代濃緩血液和遲鈍腦袋——兩個人都寡言厲色,毫無笑容,彷彿房子裡無所不在的幽靈,早把他們震懾住了。
阿布寇太太很緊張。「我昨晚十一點鐘上床,」她說:「和喬治——我先生。我們不愛惹事,關於這件事,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巡官從牙縫裡擠出話來,「一直睡到今天早上是不,你們兩個?」
「不是,」婦人開口道:「大約凌晨兩點的時候,夜鈴響起來。喬治起床,穿上外褲和襯衫下樓。」巡官陰沉地點頭,也許他原來期待他們會撒謊。「大概過了十分鐘,他回樓上來,說:『是芭芭拉——她忘了鑰匙。」阿布寇太太吸一下鼻子,「然後我們就再回床上去,其他什麼事我們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上。」
喬治·阿布寇緩緩地點著他那亂髮叢生的頭顱。「正是這樣,」他說:「上帝作證,句句實話,我們什麼也不知道。」
「叫你說話你才說話,」薩姆說:「現在——」
「阿布寇太太,」雷恩出乎意料地插嘴,她以女性專有的好奇眼光打量雷恩——這位女性唇上帶著鬍子。「你能不能告訴我們,黑特太太房間的床頭桌上是不是每天都會擺著水果?」
「是的。露易莎·卡比安喜歡水果沒錯。」阿布寇太太說。
「現在樓上有一盅水果,那是什麼時候買的?」
「昨天。我隨時保持盅裡都是新鮮水果,黑特太太交代的。」
「卡比安小姐對所有種類的水果都喜歡嗎?」
「是,她——」
「稱先生。」薩姆巡官沉著臉更正地。
「是,先生。」
「黑特太太也是嗎?」
「呃……還好,她很討厭梨子。從來不吃,家裡的人常常拿這個來取笑。」
哲瑞·雷恩先生慎重地看一眼薩姆巡官和檢察官。「那麼,阿布冠太太,」他用和藹的語調接著說:「你的水果是在哪裡買的?」
「大學街的蘇頓市場,每天送新鮮的貨來。」
「除了卡比安小姐,其他人吃這些水果嗎?」
阿布寇太太昂起她的方塊頭來,眼睛瞪得老大,「這是什麼問題?當然其他人也吃水果,我向來都從訂貨裡拿一些出來給其他人吃。」
「嗯,有沒有人吃昨天送來那一批當中的梨子?」
管家的臉上開始疑雲密佈,顯然,關於水果喋喋不休的詢問使她緊張起來。「有!」她發怒似地驟然應道:「有!有……」
「稱先生。」巡官說。
「有……先生。我自己吃了一個,我吃了,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什麼不對,阿布寇太太,我跟你保證。」雷恩用撫慰的口氣說:「你吃了其中一顆梨子,其他人都沒吃嗎?」
「那兩個壞——那兩個孩子,傑奇和比利,一人吃了一顆。」她低聲說,情緒緩和了些,「還吃了一根香蕉——他們吃起東西像秋風掃落葉。」
「而且不會肚子痛,」檢察官插嘴置評,「總而言之,了不起。」
「昨天的水果是什麼時候拿到卡比安小姐的房間的?」
雷恩用同樣和藹的語調問。
「下午,吃過午飯以後——先生。」
「所有的水果都是鮮貨?」
「是啊,是啊,先生。盤裡本來還有幾顆前天剩下的,可是我把它們挑出來了,」阿布寇太太說,「然後再把新的放進去,真的,特別是水果,如果水果過熟,或者,你知道,被別人碰過,她都一概不吃。」
哲瑞·雷恩先生顯得吃驚,他好像要說什麼,又把話吞回去,然後就定定地站著。那婦人呆呆地瞪著他,她丈夫在她身邊兩腳挪來挪去,抓著下巴,一到很不自在的樣子;巡官和布魯諾似乎也被雷恩的反應搞糊塗了,他們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你很確定她是這樣?」
「當然是這樣,我很確定。」
雷恩歎口氣,「昨天下午你放了幾顆梨子在水果盅裡,阿布寇太太?」
「兩顆。」
「什麼!」巡官失聲大喊:「怎麼,我們發現——」他看著布魯諾,布魯諾看看雷恩。
「你知道,」檢察官喃喃地說:「那真是太離奇了,雷恩先生。」
雷恩語調沉著地繼續問:「你發誓是兩顆嗎,阿布寇太太?」
「發誓?為什麼?我說兩顆就是兩顆,我當然知道。」
「確實,你應該知道,你親自把水果盅拿去樓上的嗎?」
「我每次都是自己拿上去的啊。」
雷恩微微一笑,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然後輕輕地搖了搖手坐下來。
「喂,你,阿布寇,」巡官低吼道:「昨晚是芭芭拉·黑特最後一個進來的嗎?」
被這樣指名一叫,那位司機兼傭人明顯地發起抖來,他濕潤一下嘴唇,「呃——呃——我不知道,先生,我開門讓黑特小姐進來以後,只在樓下繞了一下——確定所有的門和窗戶都上鎖了。我親自把前門鎖上,然後就到樓上去睡覺,所以我不知道誰進來了,誰還沒過來。」
「地下室呢?」
「沒有人用,」阿布寇回答的口氣比先前堅定,「已經被關起來,而且前後都釘死好幾年了。」
「原來如此,」巡官說,他走到門邊,探出頭去大嚷:「皮克森!」
一名探員粗聲回答:「是,長官?」
「下去地下室,各處查看一下。」
巡官關上門走回來。布魯諾檢察官正在問阿布寇,「你為什麼這麼小心翼翼的,在清晨兩點鐘檢查門窗?」
阿布寇帶著充滿歉意的笑容說:「那是我的習慣,先生,黑特太太經常告訴我要小心門戶,因為卡比安小姐——她害怕小偷。我上床前已經查過了!但是我想再看一下比較安心。」
「兩點鐘的時候,是不是所有的門窗都關著、鎖著?」薩姆質問。
「是,先生,密不通風。」
「你們在這裡工作多久了?」
「八年,」阿布寇太太說:「到上個復活節前夕為止。」
「好吧,」薩姆咕噥著說:「我想就是這樣。雷恩先生,還有別的問題嗎?」
老演員坐在扶手椅中伸了伸腿,眼睛盯著管家和她先生。「阿布寇先生,阿布寇太太,」他說:「你們覺不覺得黑特這一家很難侍候?」
喬治·阿布寇幾乎變得生氣蓬勃起來。「難,你說?」他嗤之以鼻,「那還用說啊,先生,古里古怪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是。」
「難討好得很。」阿布寇太太一臉陰沉地回答。
「那你們為什麼,」雷恩語調愉悅地問:「還這麼堅持地替他們工作八年之久?」
「哦,那個啊!阿布寇太太回答,那口氣彷彿認為這個問題問得很不對題,「那沒有什麼神秘嘛,待遇很好啊——實在太好了,所以我們就留下了,換誰來不也都是這樣嗎?」
雷恩似乎頗為失望,「你們有沒有人記得,昨天是否看到曼陀林琴在那邊那個玻璃箱裡?」
阿布寇先生和太太面面相覷,兩個人都搖搖頭。「不記得。」阿布寇說。
「謝謝你們。」哲瑞·雷恩先生說,然後巡官就叫阿布寇夫婦出去了。
女僕維琴妮亞——從來沒有人想到要問她姓什麼——是一個長著一副馬勝的高高瘦瘦的老處女。她絞著雙手,差點就要哭出來。她已經替黑特家工作了五年。她喜歡她的工作。她愛她的工作。這裡的薪水……哦,先生,我昨晚很早就去睡了……
她什麼也沒聽到,她什麼也沒看到,她什麼也不知道。
所以她立刻就被打發走了。
探員皮克森的大餅臉上一副噁心的表情朝洋洋地晃過來,「地下室裡沒什麼可疑的,老大,看起來好像好多年沒有人進去過了——灰塵有一英吋厚——」
「一英吋?」巡官不表同意地複述一句。
「呃,也許少一點。門和窗戶都沒被碰過,到處灰塵,都沒有腳印。」
「改掉你那老愛誇張的毛病,」巡官吼著,「總有一天,一個小鼴鼠丘會被你講成一座大山,那就真的事態嚴重了。好吧,皮克森。」刑警才從門檻上消失,一名警察進來行個禮。「嗯,」薩姆沒好氣地問:「要幹什麼?」
「外面有兩名男子,」警察說:「他們要進來,說他們一個是家庭律師,一個是那個康拉德·黑特的合夥人什麼的,讓他們進來嗎,巡官?」
「你們這些蠢蛋,」巡官嚷嚷,「我整個早上一直在找這些鳥兒們,當然讓他們進來!」
一齣戲劇,而且是鬧劇,伴隨兩位新客登上圖書室。他們顯然是截然相反的類型,可是如果只有兩人在一起,他們還有可能成為朋友,只不過有了姬兒·黑特的存在,所有親善的可能都不翼而飛了。眼袋和口鼻周圍都已經殘留浪蕩余跡的美麗、激情的姬兒,顯然在前廳遇見兩位男士,她走在兩人中間,和他們一起進來,左右各挽著一隻強壯的手臂,哀傷地望著他們,忽左忽右,挺著胸脯,垂著嘴角地接受他們時斷時續的安慰……
雷恩、薩姆和布魯諾冷眼旁觀這幅畫面。這名年輕女子深諳玩弄男人、賣弄風情之精髓,這一點一目瞭然。她身體的每一個微妙的擺動,都給人以性的暗示,而且有一種半推半就的快感。她把兩個男人當做擊劍來戲耍,讓他們互相對峙,玩弄他們於股掌之上,使他們無意識地相互抨擊,利用她母親死亡的悲劇,把他們更拉近自己,但是讓他們彼此更加針鋒相對。總而言之,哲瑞·雷恩先生暗中思忖,這個女人須加提防。
姬兒·黑特同時也心懷恐懼,她對付兩個男人的高明手腕,其實是習慣大於當下的算計。她高挑,豐滿,幾乎像天後赫拉的體態——同時還懷著畏懼。她的眼睛因無眠和害怕而充血……彷彿剛剛意識到她眼前的觀眾似的,她突然嘴巴一噘,放掉兩個男人的手,轉而為她的鼻尖補妝。……在她踏入門檻的一瞬間,她已經把一切收入眼底,她其實很害怕……
兩個男人也意識過來,臉上的線條立刻變得僵硬。這兩個男子的外形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家庭律師徹斯特·畢格羅其實不算矮小,但是站在康拉德·黑特的生意夥伴的約翰·格利身邊,似乎變得微不足道。畢格羅膚色陰暗,留一提黑色的小鬍子,有個烏青的下巴;格利膚色柔美,麥色的頭髮,匆匆刮淨的顎下有一些淡紅的短毛。畢格羅動作簡短、迅速;格利遲緩、不慌不忙。律師聰明的長相有一種機靈、幾乎可以說是陰險的味道;然而格利卻有著一張熱誠又穩重的臉蛋。而且高個金髮的那位也比較年輕——比他的對手至少年輕十歲。
「你要和我談嗎,薩姆巡官?」姬兒用微弱無助的聲音問。
「我並沒有意思要現在和你談,」薩姆說:「但是既然你已經在這裡了……坐吧,男士們。」他對檢察官和哲瑞·雷恩介紹姬兒、畢格羅和格利。姬兒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刻意讓自己看起來像她的聲音一樣微小、無助。律師和商業捐客決定站著,神情頗為緊張。「好吧,黑特小姐,你昨晚在哪裡?」
她緩緩轉身仰頭看著約翰·格利,「我和約翰——格利先生,出去了。」
「細節。」
「我們上戲院,然後去參加一個午夜派對。」
「什麼時候回家?」
「很早,巡官……今天早上五點。」
約翰·格利滿臉通紅,徹斯特·畢格羅不耐煩地、短促地挪動一下右腳,卻露齒而笑,排牙整齊細小。
「格利送你回家嗎?啊,格利?」
捐客正想開口,姬兒卻哀憐地插嘴道:「哦,沒有,巡官,是——呃,實在很難堪。」她肅容端正地望著地毯,「你瞧,大約早上一點鐘的時候我喝得醉醺醺的,我和格利先生吵了一架——他自命為一人道德重整委員會,你知道……」
「姬兒——」格利說,他的臉和他的紅領帶一樣紅。
「所以格利先生就棄我而去,真的是這樣!我的意思是說,他惱火得不得了,」姬兒以甜美的聲音繼續說:「然後——呃,在那之後,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只知道喝了一些琴酒,和一個滿身汗垢的肥仔狂歡了一番。我倒是記得穿著晚禮服走在大街上,昂首高歌……」
「然後呢。」巡官沉著臉。
「一個警察把我叫住,把我送上一輛計程車,好善良的一個年輕人呢!又大又壯,波浪一樣的咖啡色卷髮……」
「我認識這些警察,」巡官說:「接著說!」
「等回到家時,我已經比較清醒了,天才開始亮,廣場上又美又清新,巡官——我愛清晨曙光……」
「我相信你已經看過很多次了。然後呢,黑特小姐,我們可不能在這裡浪費一整天。」
約翰·格利臉漲得通紅,他握起拳頭,作勢要橫跨地毯而來。畢格羅的表情則令人費解。
「就是這樣,巡官。」姬兒說著,垂下眼簾。
「是嗎?」薩姆外套長袖底下的肌肉鼓漲,他要是惱羞成怒起來那可非同小可,「好吧,黑特小姐,回答我幾個問題,你到家的時候,前門是不是鎖著?」
「讓我想想……我想是,是鎖著!花了我好幾分鐘才轉動那只該死的鑰匙。」
「你上樓到臥房去時,有沒有聽到或看到什麼不正常的事?」
「不正常?巡官,你講這話令我震驚。」
「你知道我的意思,」巡官咆哮,「奇怪。特別。任何引起你注意的事。」
「哦!沒有,巡官。」
「你有沒有注意你母親的房門,是關著還是開著?」
「是關著。我進去自己的房間,扯掉衣服,倒頭就睡,一直到早上才醒來。」
「可以了。好吧,格利,你早上一點鐘棄黑特小姐而去以後,上哪裡了?」
避開姬兒直率好奇的注視,格利囁嚅地說:「我在城裡散步。派對在七十六街上,我步行好幾個小時,我住在第七大道和第五街之間,回到家時——我知道,天開始亮了。」
「嗯。你和黑特合夥多久了?」
「三年。」
「你認識黑特家多久了?」
「從我大學時代開始。康拉德和我是室友,我從那時候開始認識他家人。」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約翰,」姬兒溫柔地說,「我那時候是個小黃毛丫頭,你那時人可真好,你那時真的那麼好嗎?」
「不要在那裡喝花腔女高音,」巡官吼道,「格利,站到一邊去。畢格羅,據我所知,你的公司負責處理黑特太太所有的法律事務,老太太是不是有任何商場上的敵人?」
律師有利地回答:「你和我所知略同,巡官,黑特太太是一個——嗯!——一個頗為特殊的女人。無論任何方面都不因循舊規。敵人?當然有,所有在華爾街活動的人都有敵人,可是我想還不至於到——不,絕不可能——還不至於有人很她到動手謀殺她的程度。」
「這情報有幫助,那麼你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沒有?」
「難過,非常難過,」畢格羅說,撇著唇,「真是很難過。而且,你知道嗎,對這事我一點頭緒也沒有,一點點也沒有。」他停了一下,又緊接著說:「兩個月前有人企圖毒害卡比安小姐那件事,我也是想不出一點道理來,我想我那時就告訴過你了。」
地方檢察官不耐煩地挪動了一下,「算了,巡官,這樣一點頭緒也沒有。畢格羅先生,有遺囑嗎?」
「遺囑上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嗎?」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我——」
有人敲門,他們全轉過頭去。巡官步履沉重地踱到門口,把門打開兩英吋大。「哦,墨修,」他說,「什麼事?」
大個子墨修低聲說些什麼。巡它應了一聲,「不行!」語氣非常堅決。他突然嗆笑幾下,然後當著墨修的臉把門砰一聲關上,然後走到布魯諾檢察官旁邊耳語幾句,布魯諾一臉按捺不住的樣子。
「啊——畢格羅先生,」布魯諾說:「你打算什麼時候對黑特太太遺族正式宣讀遺囑?」
「星期二下午兩點,葬禮結束以後。」
「好,到時我們再聆聽細節,我想就到此為止——」
「布魯諾先生,稍等一下,」哲瑞·雷恩先生語氣平和地說。
「沒問題。」
雷恩轉向姬兒·黑特,「黑特小姐,你最後一次看見通常放在這裡的那把曼陀林琴,是什麼時候?」
「曼陀林琴?昨天晚上晚飯後——正好在我和約翰要出門以前。」
「那麼你上一次去你父親的實驗室,是在什麼時候?」
「約克那個怪味房間啊?」姬兒聳聳她漂亮的肩膀,「好幾個月以前,對,很多個月了,我從來就不喜歡那個地方,約克也不喜歡我去他那裡,你知道——父女各自尊重彼此的隱私之類的。」
「原來如此,」雷恩說,臉上毫無笑容,「自從黑特先生失蹤以後,你有沒有去過樓上的實驗室?」
「沒有。」
他鞠了一躬——似有似無地微微欠身,「謝謝你。」
「沒事了。」薩姆巡官猝然說。
兩個男人和那位女孩活潑利落地離開書房。在外面的走廊上,徹斯特·畢格羅慇勤地握住姬兒的胳膊肘,她仰首對他微笑。約翰·格利悶聲沉吟,眼睜睜地看著兩個人信步走進客廳,他站在原地踟躇了一下,然後狀頗遲疑地在前廳來回踱步,幾個駐守該處的刑警漫不經心的眼光隨著他的背影游移。
圖書室裡的三個人面面相覷,此時似乎無須多言,薩姆巡官走到門邊,要一名刑警去叫露易莎·卡比安的護士。
史密斯小姐的觀察,全然出人意料地產生一些有趣的觀點。胸圍豐滿的護士,因其專業精神而減少一些女性特有的弱點,開始的時候,她的回答都非常精神抖擻,非常正式。
她前一天有沒有看到曼陀林琴在玻璃箱裡?不記得。她,和過世的黑特太太,是不是最常進出露易莎·卡比安房間的人?是。
她記不記得,無論出於任何理由,曾經看見曼陀林琴出現在露易莎的房間?這是哲瑞·雷恩先生提出的問題。沒有,自從約克·黑特失蹤以後,曼陀林琴就一直被放在那個玻璃箱裡,而且據她所知,從來沒有因為任何理由被移動過。
雷恩:「除了黑特太太,有沒有其他人從卡比安小姐的水果盅拿水果吃?」
史密斯小姐:「哦,沒有,家裡其餘的人都不准進人露易莎的房間,先生,而且一旦有黑特太太的禁令,任誰想都不敢想去拿屬於露易莎的東西……可憐的東西。當然,偶爾小孩子會溜進來偷兩顆蘋果什麼的,但這並不常發生,因為黑特太太對小孩子非常嚴厲,上次發生這種事時,大約在三個星期前,她鞭打傑奇,責罵比利,搞得一團亂,傑奇照常叫嚷得像是斷了頭,他媽媽照常為了黑特太太打小孩子過來爭執,吵得相當可怕。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黑特太太——我是指瑪莎——通常溫馴得很,可是她的母性本能一旦被觸犯,發起火來可不得了,而她和黑特太太——就是她婆婆——一天到晚為了瑪莎孩子的管教權爭吵不休。……哦,對不起,先生,我講個沒完。」
「沒關係,沒關係,史密斯小姐,我們聽得津津有味。」
布魯諾檢察官說:「水果,雷恩先生,水果。史密斯小姐,你有沒有留意昨晚放在床頭桌上的水果盅?」
史密斯小姐:「留意過!先生。」
「裡面擺的水果是不是和今天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想是,先生。」
薩姆巡官問:「你最後一次看到黑特太太是什麼時候?」
史密斯小姐(開始顯得緊張起來):「昨晚大概十一點半的時候。」
「告訴我們當時的情況。」
「黑特太太通常自己照料露易莎的睡前所需,但是我又進去看了最後一下,發現露易莎已經上床了。我拍拍她的面頰,用點字板問她,在我睡覺以前是不是還有任何需要,她說沒有——我的意思是,她用手語告訴我沒有。」
「那些我們都瞭解。繼續講。」
「然後我問她,她還要不要吃水果,當時我身體轉向水果盅,她說不要。」
雷恩(慢慢地說):「所以當時你確實注意到那些水果?」
「哦,是。
「裡面有幾顆梨子?」
史密斯小姐(小眼睛也警覺起來):「哦!昨晚只有兩顆,今天早上卻有三顆!我剛才沒想到……」
「你確定嗎,史密斯小姐?這點具有重大的關鍵性。」
史密斯小姐(迫不及待):「是,先生,原來只有兩顆,我可以發誓。」
「是不是其中有一顆爛掉了?」
「爛掉?沒有,先生,兩顆都又熟又新鮮。」
「啊!謝謝你,史密斯小姐。」
薩姆巡官(口氣暴躁):「這有什麼關——好吧,史密斯小姐,這段時間黑特太太在做什麼?」
「她穿著一件舊睡袍,正準備要上床,她才剛——呃,你知道女人睡前做些什麼事。」
「不用說我知道,我是結了婚的人。老太太的舉止怎麼樣?」
「性急,暴躁——但這都是她很平常的脾氣。她才剛洗過澡,所以事實上心情好像——我是說,對她而言——比平時好一點。」
「所以那就是為什麼桌上剛好放了一盒爽身粉!」
「不,先生,爽身粉向來都在那個桌子上。露易莎,那可憐的東西,喜歡香味,而且她喜歡滑石粉的味道——她常常給自己抹爽身粉。」
「你注意到桌上的爽身粉盒嗎?」
「是的,先生。」
「當時是不是開著。」
「不是,先生,有蓋子蓋著。」
「蓋得緊緊的?」
「呃,不是,據我記得,有些鬆鬆的。」
哲瑞·雷先生甚表同意地點頭微笑,薩姆巡官以一個堅定的頓首表示認領這個小小的勝利。
檢察官問道:「史密斯小姐,你是有執照的護土嗎?」
「是,先生。」
「你替黑特太太工作多久了?」
「四年。哦,我知道從來沒聽過有人在一個病人家做這麼久的,但是我年紀也大了,薪水又頗優厚,而且我不喜歡到處換——這是個輕鬆差事,先生。再說,我變得非常喜歡露易莎,可憐的人兒——值得她活下去的東西如此稀少,事實上,我的護理才能在這裡沒派上多少用場。我與其說是露易莎的護土,不如說是她的陪侍,我通常白天和她在一起,晚上則有黑特太太照顧。」
「請你稍微言簡意賅一點,史密斯小姐。昨晚離開她們房間以後,你做什麼事?」
「我回去隔壁自己的房間睡覺。」
「你夜裡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響?」
史密斯小姐(臉紅):「沒有,先生,我——我向來睡得很沉。」
薩姆巡官(嚴苛地打量史密斯小姐的身材):「是這樣,好吧。你知不知道誰可能想毒害你那又聾又啞的病人,史密斯小姐?」
史密斯小姐(眼睛眨個不停):「沒有,哦,沒有!」
「你熟識約克·黑特嗎?」
史密斯小姐(鬆了一口氣):「是,先生,他是個安靜瘦小的人,非常懼怕黑特太太。」
「你是不是熟知他化學研究的工作?」
「知道一點,他似乎覺得因為我是護土——你知道——所以在某方面我們可以溝通。」
「你有沒有去過他的實驗室?」
「去過幾次,有一次他邀我去看他用血清在一群天竺鼠身上做實驗——他真的給他們注射,非常有趣而且具教育性。我記得有一次我幫一位大牌醫生——」
雷恩問:「我猜想你的護理工具套裡,包括了皮下注射器?」
「是,先生,有兩支。一支做大型注射,一支做小型注射。」
「那兩支都還在嗎?沒有被偷吧?」
「沒有,先生!幾分鐘前我才查過我的工具套,因為我看見在露易莎房間裡找到的那支注射器——謝林醫生,是不是他的名字?——進來房間時拿在手上——我心想可能有人偷了我的,但是兩支都在我的工具套裡。」
「你知不知道黑特太太房間發現的注射器,有可能從哪裡來?」
「呃,我知道樓上實驗室裡有一些……」
薩姆巡官和檢察官(同時):「啊!」
「……因為黑特先生的實驗要使用注射器。」
「他有多少支?」
「我實在不知道。但是他在那邊一座鐵櫃裡,有卡片記錄實驗室的所有物品,你們可能還可以在鐵櫃裡找到注射器的數量記錄。」
「進來,皮瑞先生,」薩姆巡官以一副餓蜘蛛誘餌人網的口氣說,「進來,我們要和你談談。」
艾德格·皮瑞在門上遲疑了一下。任誰一眼都可以看出來,他是那種採取行動前總要先遲疑再三的人。他瘦高個子——四十五歲左右——每一英吋都是學生的模樣,刮得乾淨泛青的臉孔拘謹、敏感、又細緻。他看起來比實際歲數年輕,哲瑞·雷恩先生注意到,這種錯覺主要是那對聰明、深邃的眼睛所造成的。
他慢慢地走進來,在巡官指點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我猜,這位是小孩子的家庭教師?」雷恩問,他神情愉快地對皮瑞微笑。
「是,正是;」皮瑞沙啞著嗓子說:「呃——你找我什麼事,薩姆巡官?」
「只是稍微談一談。」巡官回答:「沒什麼特別的事。」
他們都坐下來,面面相覷。皮瑞很緊張,他不斷地舔嘴唇,而且當他發現眾人質詢的眼光盯在他身上時,他多半只把眼睛垂下來打量腳下的地毯……
是,他知道不准去碰曼陀林琴。
沒有,他從來沒去過約克·黑特的實驗室,他對科學並不特別感興趣,況且黑特大大的禁令森嚴。他是在新年過後那個星期,開始在黑特家任教。前任家教和瑪莎在一場爭吵以後辭職,因為有一天,瑪莎逮到家教為了傑奇想把一隻獵淹死在浴缸裡而鞭打傑奇,瑪莎勃然大怒指責家教。
「你和那伙小鬼會得來嗎?」巡官正色問。
「哦,還不……不錯合得來,我處理得不錯,」皮瑞喃喃地回答:「雖然他們有時候確實很調皮,我設計了一個制度」——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一個獎懲制度,還相當有效。」
「在這裡工作很不容易吧,我敢說。」巡官頗為坦率地講。
「有時候,」皮瑞有點振奮地承認,「小孩子很容易野起來,而且恐怕——請你們瞭解,我沒有評判的意思!——恐怕他們的父母不是很精於管教。」
「特別是小孩子的老爸。」薩姆批評道。
「呃——或許他不是小孩的好榜樣,」皮瑞說,「有時候我確實不是做得很愉快,但是我需要——錢,這裡的薪水很優厚。有好幾次,」他開始顯得有信心地繼續說,「我承認曾經想辭職,但是——」他困惑地住口,好像被自己的率直魯莽所驚嚇。
「但是什麼,皮瑞先生?」雷恩幫他打氣。
「這個家雖然瘋狂,卻也有它值得留戀的地方。」他清清喉嚨回答:「我的意思是——有黑特小姐——我是說,芭芭拉·黑特小姐,我對她——我對她出色的詩作,有無限的崇仰。」
「哦,」雷恩說,「對學術的尊崇。皮瑞先生,對這家裡發生的怪事,你有什麼看法?」
皮瑞面紅耳赤,但是他的語氣更趨堅定,「我沒有任何解釋,先生。但是就道德上,有一件事我十分確定:無論其他人如何牽涉在內,芭芭拉·黑特絕對不會涉入犯……犯罪的酷行,她的人太好,太高貴,太神聖,太甜……」
「謝謝你的好心,」檢察官板著臉回答,「我相信她聽到會很高興。好,皮瑞先生,你不常外出——你住在這裡,沒錯吧?」
「是,住在三樓——閣樓的一間房間。我很少請長假,事實上,我只請過一次短假——四月的時候請了五天,此外星期天是我自己的,通常我都自己一個人在外頭度過。」
「都只有你自己一個人嗎?」
皮瑞咬了一下唇,「也許這樣說並不完全正確,有好幾次黑特小姐好心——陪我出去。」
「原來如此,你昨晚在哪裡?」
「我很早就回自己房間,讀了一小時的書。然後就睡覺了。」他補上一句,「一直到今天早上,我完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那當然。」
一陣沉默。皮瑞在椅子上蠢蠢不安,巡官的眼裡閃著陰森的神色……你知不知道露易莎·卡比安喜愛水果,經常有一盅水果在她的床頭桌上?他一臉惶惑——知道,但是這有什麼關聯?你知不知道黑特太太對水果有特別的好惡?一臉茫然——聳聳肩。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哲瑞·雷恩先生的語調友善,「皮瑞先生,你說你是在一月初才來這裡,那麼,我想你從來沒見過約克·黑特?」
「沒有。我對他所知甚少,而且我對他的事,主要都是從芭——黑特小姐那裡聽來的。」
「記得,記得。很可怕的一件事,那天下午我回來的時候,房子裡一片混亂,我當然也十分震驚。」
「你和卡比安小姐有多熟?」
皮瑞的聲音昂揚起來,眼睛也亮起來,「相當熟,先生。相當熟!整個來說,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當然,我對她的興趣純然是客觀性的——她是個很特殊的教育課題,我相信,她已經學會認識我信任我。」
雷恩一臉深思熟慮,「你剛才說你對科學沒有興趣,皮瑞先生。那麼,我假定,你沒有太多科學方面的學問。你對,譬如說,病理學,並不熟悉?」
薩姆和布魯諾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但是皮瑞確定地點頭,「我很清楚你想知道什麼。你的理論,我猜,認為黑特家族的血統一定有一些根本上的病理問題,才會導致他們的錯亂行為?」
「太好了,皮瑞先生!」雷恩微笑,「你同意我的看法嗎?」
皮瑞生硬地說:「我既不是醫生,也不是心理學家,他們——不正常,我承認,但我就只能說這麼多。」
薩姆兩腳一提站起來,「我們把這檔事解決了吧,你怎麼得到這個工作的?」
「康拉德·黑特先生登廣告請一個家教,我和一些人一起來應徵,很僥倖被錄取了。」
「哦,那麼你有介紹信?」
「是,」皮瑞回答,「是,是,當然。」
「信還在嗎?」
「是……是的。」
「我要看看。」
皮瑞眨一下眼睛,然後起身迅速走出圖書室。
「有影子了,」門剛在皮瑞身後關上,巡官便說道,「終於有了大突破。就要揭曉了,布魯諾!」
「到底在講什麼,巡官?」雷恩微笑著問,「你是說皮瑞?除了一些顯然的戀愛跡象,我承認我看不出——」
「不,我不是指皮瑞,等著瞧。」
皮瑞帶著一隻長信封回來,巡官從封裡抽出一張厚信紙,很快地讀一下。那是一簡短的推薦函,說明艾德格·皮瑞先生是簽名者的子女盡職的私人教師,他並非因不稱職而離職,簽名者的姓名是詹姆斯·裡傑特,底下有一個公園大道的地址。
「好。」薩有點心不在焉地說,並把信還給皮瑞,「留著隨時接受調閱,皮瑞先生,今天到此為止。」
皮瑞鬆了一口氣,把信塞進口袋,快步離開圖書室。
「現在,」巡官摩擦著兩隻大手掌說:「現在開始進入重點。」他走去門邊,「皮克森!叫康拉德·黑特過來。」
所有冗長的對話,所有枝節的問題,所有的疑雲、謎題和不確定,似乎都指向這一點。事實上,答案並非如此,但是情況疑似如此,隨著薩姆巡官語氣裡夾帶的興奮,連哲瑞·雷恩先生都覺得心跳加快起來。
總之,對黑特家男主人的訊問,開始的時候和其他人沒有什麼兩樣。康拉德·黑特安靜地走進來——這是個高大、心神不寧的人,五官粗獷,線條深刻。他看起來故作鎮定,走路小心翼翼,像盲人置身險境,頭抬得直挺挺的,像小兒麻痺患者一樣不自然,額頭油光汗濕。
然而,他剛要坐下來,和平的假相就被擊得粉碎。圖書室的門砰一聲大開,走廊上有格鬥聲,傑奇·黑特又蹦又跳地跑進來,吆喝著小男孩自以為是印第安人式的呼號,弟弟比利的瘦小身子在前面被他追趕。傑奇骯髒的右手抓著一把玩具戰斧,比利兩隻手被緊緊地——雖然亂七八糟地——綁在他驕傲挺直的背後。
薩姆巡官瞠目結舌。
這陣旋風在他們腳下亂轉。一臉倦容、苦惱不堪的瑪莎·黑特,隨在兩個孩子之後衝進圖書室。三個人對房間裡的人都視而不見,她在雷恩座椅背後逮到傑奇,用力一巴掌就摔在傑奇臉上。小男生放掉手上的戰斧,他原來拿那把戰斧對著小比利的頭亂砍,十分危險,他頭往後一仰,開始大聲號啕。
「傑奇!壞孩子!」她刺耳地叫罵,「怎麼和比利那種玩法,看我教訓你!」
比利立刻放聲大哭。
「好了,我的天。」巡官咆哮,「你能不能好好照管你的孩子,黑特太太?不要讓他們進來這裡!」
管家阿布寇太太氣喘吁吁地尾隨而入。倒霉的刑警霍肯跟在後面跌跌撞撞地進來。傑奇在眾人湧上擒拿他之前,早就一眼看清局勢,他簡直不亦樂乎地猛踢霍肯的腿,一時之間,只見他手腳橫飛、面紅耳赤。
康拉德·黑特半坐半起,自制力全失,失神的眼睛燃起一片仇恨。「把那些死小鬼通通帶出去,你這笨蛋!」他語音顫抖地對他妻子說。她吃了一驚,放掉比利的手,臉紅到耳根上,回過神來,驚恐不已的眼睛張望四周。阿布寇和霍肯兀自把兩個小孩弄出房間。
檢察官用激動發抖的手點起一根香煙,邊說,「希望千萬不要再來一次……巡官,最好讓黑特太太留下來。」
薩姆面露猶豫,雷恩出人意料地站起來,眼中帶著憐憫。「這邊請,黑特太太。」他溫和地說,「坐下,平靜一下情緒,不必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親愛的。」
她移身入座,臉上全無血色,注視著她丈夫冰冷的側影。康拉德似乎後悔自己的衝動,他低下頭,喃喃自語。雷恩悄悄地退避角落。
他們立刻得到一件很有價值的情報。先生和太太兩人都曾注意,前一晚曼陀林琴還放在玻璃箱裡。康拉德更提出一個重要的事實:過午夜,精確的時間是清晨一點半,他才回到家,他曾經到樓下圖書室弄一杯睡前酒。「這裡有個種類齊全的酒櫃。」他鎮靜地說,指指旁邊的一座酒櫃。也就是那個時候,他注意到玻璃箱裡的曼陀林琴,和往昔數個月沒有兩樣地立在那裡。
薩姆巡官滿意地點頭。「很好,」他對布魯諾發表議論,「這對解釋案子的布陳很有幫助,無論是誰把曼陀林琴從玻璃箱裡取出來,很可能也是在犯案之前沒多久才做的。你昨天晚上在哪裡,黑特先生?」
「哦。」他回答,「出去了,去談生意。」
瑪莎·黑特失血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她緊盯著丈夫的臉。他沒有看她。
「清晨一點鐘出去談生意。」巡官別有意味地說:「好吧,不管這個。你出了圖書室以後做什麼?」
「給我聽著!」康拉德突然喊起來,巡官瞇起眼睛,咬著牙一副準備應戰的樣子。康拉德臉紅脖子粗,「你到底在暗示什麼?我說『出去談生意』,去你的,就是出去談生意!」
薩姆紋絲不動,一會兒他舒緩下來,口氣和藹地說:「當然就是這個意思。那麼,你從圖書室出去以後,上哪裡啦,黑特先生?」
「到樓上睡覺。」康拉德囁嚅地說,他的火氣來得急去得也快,「我太太已經睡了。我整晚都沒聽到什麼,酒喝太多——睡得像死人一樣。」
薩姆變得非常親切,左一句「是,黑特先生」,右一句「謝謝你,黑特先生」,聲音甜得不得了。檢察官強忍著笑,雷恩好笑又好奇地觀望巡官,那只蜘蛛又回來了,他心想——張牙舞爪的蜘蛛,毫無疑問,和一隻極度軟弱的蒼蠅。
康拉德兀自坐下,薩姆轉向瑪莎。她的敘述十分簡短:她在十點鐘的時候,到幼兒房把小孩送上床,然後外出到公園散步,她在將近十一點時候回來,沒多久以後就上床睡了。沒有,她沒聽見她丈夫進來,他們各自睡一張單人床,她整晚睡得死了一樣,因為小孩子白天調皮搗蛋,把她搞得筋疲力盡。
此時巡官意態從容,先前幾次談話的不耐煩神色一掃而空,現在他好像不在意詢問煩瑣的問題,而對毫無助益的回答也極其寬宏大量。聽起來,自從黑特太太下了禁令以後,兩個人都沒進過實驗室。兩個人都很清楚露易莎床頭桌上,每天都要擺一隻水果盅的習慣,還有老黑特太太厭惡梨子。
但是康拉德·黑特的本性難以掩藏。巡官問他一些關於約克·黑特的瑣碎問題法拉德彷彿很不安,然而外表上他只是聳聳肩而已。
「我家老頭子?怪胎一個,半瘋子,沒什麼好說的。」
瑪莎倒抽一口氣,怨恨地瞥她丈夫一眼,「那個可憐人根本是被逼死的,康拉德·黑特,你連一根手指頭都捨不得抬一下救他!」
他再度狂怒起來,那火氣在瞬間爆發,他脖子上青筋暴露,「少插嘴!這是我的事,爛婊子!」
大家愣住了。連巡官都受了震撼,他喉嚨深處不爽地低吼,檢察官刻意口氣冰冷地說:「你最好修飾一下你的言辭,黑特,這可是我的事,也是薩姆巡官的事。坐下!」他厲聲說,康拉德眨眨眼睛坐下。「現在。」布魯諾接著說:「告訴我們,黑特,對人想謀害你異父姐姐露易莎·卡比安的性命,你有什麼解釋?」
「謀害?你是什麼意思?」
「是,謀害。我們確信你母親被殺是意外。兇手昨晚真正的目的,是要在卡比安小姐要吃的梨子裡下毒!」
康拉德傻傻地張著大嘴,瑪莎揉著疲憊的眼睛,彷彿這是一出無可比擬的悲劇,等她的手放下來,她滿臉是噁心恐怖的神情。
「露易莎……」康拉德喃喃自語:「是意外……我——我不知道該……我實在不知道。」
哲瑞·雷恩先生歎了一口氣。
時刻終於來臨。
薩姆巡官走向房門的動作如此突然,瑪莎·黑特嚇得摀住胸口。他走到門前停下腳,轉身說,「你是今天早上第一批看見屍體和你母親房間的人之——你,你姐姐芭芭拉和史密斯小姐。——
「是。」康拉德緩緩回答。
「你有沒有注意到綠地毯上的滑石粉腳印?」
「好像有,我當時很激動。」
「激動,哼?」薩姆巡官挪了挪腳步,「所以你注意到腳印了。好,好,都給我等著。」他大力拉開門,扯起喉嚨吼道:「墨修!」
那個在他們詢問姬兒、畢格羅和格利期間,曾經跑來向薩姆耳語的大個子刑警,聽命邁入房間。他呼吸沉重,左手放在背後。
「你說,」薩姆巡官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你曾經注意到腳印?」
疑惑、害怕和眼看一觸即發的怒火,把康拉德的臉漲得通紅,他跳起來,大吼,「是,我是這樣說!」
「很好,」薩姆回答,咧嘴而笑,「墨修,好孩子,給這位先生看你們找到什麼。」
墨修像變戲法一樣,左手忽地呈現眾人眼底。雷恩悲哀地點頭——正如他所料,墨修的手裡提著一雙鞋子……
一雙白色的帆布鞋,雖然鞋頭是尖的,可是顯然是男鞋,鞋子污濁發黃,非常陳舊。
康拉德目不轉睛,瑪莎站起來,緊緊握住椅子的扶手,既蒼白又困惑。
「以前有沒有見過?」薩姆輕鬆愉快地問。
「我——見過,那是我的舊鞋子。」康拉德口吃地回答。
「你把它們放在哪裡了,黑特先生?」
「怎麼——在我接上臥房的衣櫥裡。」
「你最後一次穿這雙鞋子,是什麼時候?」
「去年夏天。」康拉德緩緩轉身面對他妻子,「我想,」他壓抑著喉嚨說:「我告訴過你把這雙鞋子丟掉,瑪莎。」
瑪莎舔舔發白嘴唇,「我忘了。」
「好了,好了,黑特先生。」巡官說:「不要又亂發脾氣了。注意聽……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拿這雙鞋子給你看?」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訴你。」薩姆踏前一步,臉上原有的善意客氣霎時煙消雲散,「你或許有興趣知道,黑特,你的這雙鞋的鞋底和鞋跟,和你母親的兇手留在樓上地毯的腳印,恰好吻合!」
瑪莎輕呼一聲,把一隻手背壓在嘴巴上,彷彿自己的舉止犯了差錯。康拉德眨著眼睛——他的習慣,雷恩想,他的神情愈來愈迷惑了,如果他曾經聰明過,那智商也被酒精損害得差不多了……
「那又怎麼樣?」康拉德低低地說,「那又不是全世界唯一的一雙那種尺寸和樣式的鞋子——」
「沒錯,」薩姆怒吼,「可是這是這房子裡唯一的一雙,黑特先生,這不僅和兇手的腳印完全吻合,而且鞋底和鞋跟還沾著和灑在樓上一模一樣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