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鑽進汽車,劉易斯關上哈利街上那座房子的前門時,格爾達感到一種被放逐的痛苦傳遍全身,那扇門最終關上了。她被關在了外面——這個可怕的週末降臨到了她的身上。但那兒還有,相當多的事情,是她應該在離開之前做完的。她把浴室的水籠頭關上了嗎?還有那張洗衣店的單據——她放到哪兒去了呢?孩子們和那個小姐呆在一起會愉快嗎?特倫斯會做她吩咐的事情嗎?那個法國女家庭教師好像從來沒有任何權威。
她坐在駕駛座上,因心中的不幸而弓著身子,神經質地去踩啟動器。她踩了一遍又一遍。約翰說:「如果你打開引擎,格爾達,車子會啟動得更好些。」
「天哪,我多傻。」她迅速地、受驚地瞥了他一眼。她以為約翰會發火,但卻沒有,他微笑著。
「這是因為,」格爾達馬上想到,「他是那麼高興去安格卡特爾家。」
可憐的約翰,他工作那麼辛苦!他的生活是那麼無私,完全地奉獻給了其他人。他嚮往這個長長的週末,一點兒也不奇怪。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午餐時的談話。她一邊說著話,一邊踩離合器,她的動作太猛了,以至車子向前跳到了道路的右邊:
「你知道,約翰,你真的不應該開玩笑說你厭惡病人。把你所作的一切不當一回事,是很了不起,我明白這點。但孩子們不理解,特別是特裡,有那麼一顆缺乏想像力的腦袋。」
「有很多次,」約翰.克裡斯托說,「特裡對我好像很有人情味——不像曾納!女孩們得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懂得愛呢?」
格爾達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寧靜而甜美的微笑。約翰,她知道,是在逗她。她堅持自己的觀點。她很固執。
「我真的認為,約翰,讓孩子們認識到一個醫生的無私和奉獻,對他們是有好處的。」
「哦,上帝!」克裡斯托說。
格爾達前面的綠燈已亮了很長時間了。她想,在她到達前變成紅燈的,她開始減速。依然是綠燈。
約翰.克裡斯托問道:「你為什麼要停下來?」
「我還以為要碰上紅燈——」
她把腳踩在了加速器上,汽車前行了一點兒,剛好駛過紅綠燈,就在這時車停了下來,引擎停止了轉動。紅綠燈變了。
十字路口的車輛憤怒地向他們鳴笛示威。
約翰開口了,但口氣十分愉快:
「你的確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司機,格爾達!」
「我總覺得紅綠燈這麼讓人擔心。人們簡直不知道它們會在什麼時候改變。」
約翰迅速地斜視了一眼格爾達那張緊張的、不悅的面孔。
「每件事都使格爾達憂慮,」他想,並試圖想像處在那種境地的感覺。但由於他不是一個具有豐富想像力的人,他無法感覺到。
「你瞧,」格爾達堅持著自己的觀點,「我一直在給孩子們造成強烈的印象,一個醫生的生活是——通過那種自我犧牲,奉獻自己來幫助人們解除病痛——那種為別人服務的願望。這是一種崇高的生活——並且我是如此的驕傲,因為你貢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從不愛惜自己——」
約翰.克裡斯托打斷了她。
「難道你從來沒想到我喜歡醫生這個職業——這是一種樂趣,而不是犧牲!——難道你沒有意識到處理這些事情是很有趣的!」
但她不會,他想,格爾達將永遠也不會意識到類似這樣一件事!如果他告訴她有關克雷布特裡夫人和瑪格麗特.羅福病區的事,她將只會把他看成是一種天使般的帶著大寫P的窮人的幫助者。
「身在主中不自知,」他低聲說。
「什麼?」格爾達斜向著他。
他搖了搖頭。
如果他告訴格爾達他正試圖「找到一種關於癌症的治療方法」,她將有所反應——她能理解一個普通的傷感的表述。但她永遠也不會理解裡奇微氏病的複雜迷惑所帶來的那種獨特的魅力——他對此表示懷疑,即使他能使她明白裡奇微氏病到底是怎麼回事。(「獨特地,」他咧開嘴笑著想,「因為我們並不是真的有自信心!我們確實不知道為什麼大腦灰質會惡化!」)
但他突然想起了特倫斯,雖然他只是一個孩子,但他也許會對裡奇微氏病感興趣。他喜歡特倫斯在說「我認為父親是認真的」這句話之前,以評價的眼光看著他的方式。
特倫斯最近幾天失寵了,因為他打破了那台科納牌咖啡機——某種試圖製造氨而產生的愚蠢行為。氨?有趣的孩子,為什麼他會想製造氨呢?
格爾達因約翰的沉默而鬆了一口氣。如果談話不使她分心,她就能更好地駕車。而且,如果約翰全神貫注地思考問題,他就不太可能注意到她偶爾在強制換檔時發出的刺耳的噪音(如果她能避免的話,她從不改為高檔)。
有很多次,格爾達知道,她換檔換得十分出色(雖然她從來沒有信心),但如果約翰在車裡的話,她會感到緊張,手腳無措,反而把事情弄糟。
「推進去,格爾達,推進去。」亨裡埃塔很多年前曾這樣要求她。亨裡埃塔為她示範。「難道你感覺不到它想前進——它想滑進去——你的手保持水平,直到你有這種感覺——別把它推到任何地方——感覺一下。」
但格爾達從來對一個變速桿缺少感覺。她總是將它推不到正確的位置上。
總的來說,這次開得還不算太糟。約翰依然在全神貫注地思考問題——並且他沒注意到在克羅伊登時排檔間相當嚴重的一次碰撞。當車子加速時,她樂觀地換成了三檔,立刻車子就慢了下來。約翰,實際上,已經清醒過來了。
「當你要走一條更陡的路時,為什麼你換成了高檔?」
格爾達的嘴緊緊地閉著。現在還沒有駛出多遠。她並非想到那兒去,不想去。實際上她更願意無休止地開下去,即使約翰對她大發雷霆!
但現在他們正沿著沙夫爾高地行駛——秋天火焰般的樹林圍繞著他們。
「離開倫敦來到這兒,真是太美妙了,」約翰驚歎道。「想想這個,格爾達,大多數的下午我們都守在那個昏暗的客廳裡喝茶——有時還開著燈。」
那個頗為黑暗的客廳平面的幻想,帶著一種神奇的挑逗的光彩出現在格爾達的眼前。哦,要是她現在能夠坐在那兒,該有多好。
「鄉村看起來很可愛,」她誇大地說。
開下峻峭的山坡——無處可逃。她的心中出現了那個模模糊糊的希望,然而某種她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將她從噩夢中拯救出來。希望並沒有變為現實。他們仍在那兒。
當她駛入莊園的時候,看到亨裡埃塔和米奇以及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坐在一面牆上時,她感覺舒服了一點兒。她感到對亨裡埃塔有某種依賴,她有時會在事情變得非常糟時,出乎意外地冒出來拯救她。
約翰見到亨裡埃塔也很高興。對他來說,這次旅行的目的好像就是秋天那可愛的全景圖畫,以及從山頂下來發現正等待著他的亨裡埃塔。
她穿著他喜歡的綠花呢外套和裙子,他認為這套衣服比倫敦的衣服更適合她。她的長腿突出地立在前面,腳上是一雙精心擦過的褐色的厚底皮鞋。
他們迅速地交換了一下微笑——這是對他們彼此都很高興對方的存在這個事實的一個簡短的承認。約翰不想現在就同亨裡埃塔講話。他只是對她在那兒感到高興——他知道如果沒有她,這個週末將會蒼白無趣。
安格卡特爾夫人從房子裡走出來歡迎他們。她的良心,使她對格爾達比她通常對待任何一個客人都熱情。
「見到你真令人愉快,格爾達!已經有很長時間我們沒見面了。還有約翰!」
這個舉動的意圖很明顯,說明格爾達是人們熱切等待的客人,而約翰只不過是附屬品而已。這人舉動沒有使格爾達感到拘謹和不安。
露西說:「你認識愛德華吧?愛德華.安格卡特爾?」
約翰沖愛德華點了點頭,說:「不,不認識。」
下午的陽光使約翰那金色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光彩。一副背負著征服使命上岸的威金人(譯註:八至十世紀期間的北歐海盜)的面孔。他的嗓音,溫暖而有共鳴,使人們的耳朵著迷,而他整體的人格魅力則控制了整個場面。
這種溫暖和這個客觀事實並沒有對露西的形象造成絲毫損害。實際上,它襯托了,她那古怪的小精靈般的羞澀。正是愛德華,好像突然地,和那個男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缺乏活力——一個陰影,微微弓著腰。
亨裡埃塔建議格爾達,一起去看看菜園。
「露西一定要堅持帶我們去看岩石庭園和秋天的花壇。」她邊走邊說。「但我總認為菜園是美麗的,寧靜的。你可以坐在黃瓜架下,如果天冷的話還可以走進溫室裡,而且沒有人打擾你,有時,那兒還有一些東西可以吃。」
實際上,她們看到一些晚豌豆,亨裡埃塔把它們生吃了,而格爾達並不怎麼感興趣。她很高興離開了露西.安格卡特爾,她發現她比以往更令人恐慌了。
她開始同亨裡埃塔談話,顯得很興奮。亨裡埃塔問的問題似乎總是那些格爾達問題。十分鐘之後,格爾達感覺好多了,並且開始認為這個週末也許還不錯。
曾納現在該去上舞蹈課了,他剛得到一件新上裝。格爾達詳細地描述了這些。她還發現了一家非常好的新開的皮革製品商店。亨裡埃塔向她詢問,如果想為自己做一個手袋的話,是否會很困難?並要求格爾達一定得帶她去看看。
她想,要使格爾達顯得很愉快的話,是很容易的事情而當她真的顯得很愉快的時候,和她平時的情況真有天淵之別!
「她只是想舒服地縮成一團,發出滿意的叫聲,」亨裡埃塔想。
她們愉快地坐在黃瓜架邊,太陽低低地掛在天空中,給人一種夏日的錯覺。
接著是一陣沉默。格爾達的面龐喪失了那種平靜的表情。她的肩膀垂了下來。她坐在那兒,像一幅悲慘的畫面。當亨裡埃塔說話的時候,她跳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來,」亨裡埃塔說,「如果你這麼厭惡的話?」
格爾達匆忙回答道:
「哦,我沒有。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認為——」
她頓了一下,接著說:
「離開倫敦真的很讓人高興,而且安格卡特爾夫人又是這麼和氣。」
「露西?她一點兒也不和氣。」
格爾達看上去有些震驚。
「哦,但她是這樣的。她總是對我那麼好。」
「露西有良好的舉止,她能夠表現地親切大方,但她是一個相當殘忍的人。我認為是因為她缺少人情味——她不知道普通的人是如何感覺和思考的。你憎恨呆在這兒,格爾達!如果你感覺這樣的話,你幹嗎還要來?」
「嗯,你瞧,約翰喜歡——」
「哦,約翰是一直喜歡。但你可以讓他自己一個人來呀?」
「他不會這樣做的,沒有我他不會高興的。約翰是這麼無私,他認為來到鄉村對我有好處。」
「鄉村是很好,」亨裡埃塔說,「但沒必要來到安格卡特爾家。」
「我——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一個不知感恩的人。」
「我親愛的格爾達,為什麼你要喜歡我們大家?我一直認為安格卡特爾家族是一個討厭的家庭。我們都喜歡聚在一起,用我們自己的語言談話。我並不驚奇,如果家族外的人想要謀殺我們的話。」
接著她又加了一句:
「我想是喝茶的時間了,我們回去吧。」
她正注視著格爾達的臉,當後者站起身向房子走去的時候。
「這很有趣,」亨裡埃塔想,她頭腦的一部分總是游離在外的,「看到一個女性的基督教殉道者走入競技場之前臉上的表情。」
當她們離開砌著圍牆的菜園時,他們聽到了槍聲。亨裡埃塔評論道:「聽起來好像是安格卡特爾家族開始的大屠殺!」
原來是亨利爵士和愛德華在談論輕武器,並用射擊左輪手槍來證明他們的談論。亨利.安格卡特爾的嗜好是輕武器,並且有相當豐富的收藏。
他拿出了幾支左輪手槍和一些靶牌,並且和愛德華一起正在朝靶牌射擊。
「你好,亨裡埃塔,想試試你是否能夠殺死一個強盜嗎?」
亨裡埃塔從他手中接過左輪手槍。
「很正確——是的,就這樣瞄準。」
砰!
「沒有打中,」亨利爵士說。
「你試試,格爾達。」
「哦,我不行——」
「來吧,克裡斯托夫人,這十分簡單。」
格爾達開槍了,她退縮著,閉著眼睛。子彈離靶子偏得很遠。
「哦,我想試試,」米奇閒逛過來說。
「這比你認為的要困難得多,」她打了幾槍後評論道,「相當好玩。」
露西從房子裡走了出來。她身後是一個高高的悶悶不樂的長著喉節的年輕小伙子。
「這是戴維,」她告訴說。
她從米奇手中拿過左輪手槍,她的丈夫正在歡迎戴維.安格卡特爾。她重新上好子彈,一言不發地接近靶心的地方打了三個洞。
「幹得好,露西!」米奇驚歎道。「我不知你還精於射擊。」
「露西,」亨利爵士嚴肅地說,「總能殺死她的情人!」
接著他回憶補充道:「曾經派上了大用場。我親愛的你還記得嗎,在博斯普魯斯海峽襲擊我們的那些惡棍?我和兩個壓在我身上、卡住我喉嚨的人翻滾在一起。」
「露西幹了些什麼呢?」米奇問。
「在混戰中開了兩槍。我甚至不知道她還隨身帶了手槍。打中了一個壞蛋的左腿,另一個打在肩膀上。那是我在世界上距離死亡最近的脫險。我想不出她是如何開的槍。」
安格卡特爾夫人衝著他笑了。
「我認為一個人總得冒險,」她溫柔地說,「而且一個人應該迅速決斷,不要想得太多。」
「令人景仰的情操,我親愛的,」亨利爵士說,「但我有時感覺有一絲苦惱,你是用我的生命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