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看起來還蠻結實的,唔,摸起來也不錯。」瑪蒂達姑婆著實地把他打量了好久。「就是馬來亞,咦?你是去馬來亞沒錯吧?不是印度也不是泰國吧?他們把地名改得我都不認識了。」他低頭在那滿是皺紋,卻又清香粉紅的面頰上親著。「您近來好嗎?親愛的姑婆?」
「好是很好,可是老了。」瑪蒂達-沙克頓夫人說,「是的,是老了,你們年輕人體會不了年老的滋味的。不是這裡酸痛,就是那裡出毛病,風濕病、關節炎日夜不停的折磨你,不是咳得喘不過氣來,就是扭了足踝。總會有毛病的,不管哪裡,不過沒什麼了不得的。話說回來,我的好孩子,說實話,到底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史德福多少被老人家的第六感震懾住,但還是帶著輕鬆的語氣說:「我每次從國外回來都是先來看您的呀!」
「你坐近一點,」瑪蒂達姑婆說,「我比上次又聾了些。唔……你變了一些呢?為什麼?」
「我只是多曬了一點太陽吧。」
「鬼話。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莫非是有女朋友了吧?」
「女朋友?」
「是呀,遲早總要有一個的,不是嗎?只是,你的問題就是太愛開玩笑了。」
「您為什麼這樣說?」
「咦,這是大家的想法不是嗎?真的呢。你的幽默感幾乎與你的成就混為一談了,你們什麼外交界、政治界、超級的政客、中庸的政治家,搞都搞不清。還有你們的政黨也太多了,在我年輕的時候,只有保守黨與自由黨。還有現在的婦女對政治也太過熱衷了。」
「這有什麼不對呢?」史德福好笑地說。
「女士們太過於正兒八經,就不迷人了。」
「哦?近年來的政黨本就少了很多迷人的氣氛。」
「所以這就是你出毛病的地方,你想讓她們高興一點,就開點無傷大雅的玩笑,可是她們並不領情呀!」
史德福-納宇被她說得大笑不止,眼睛同時在室內巡逡。
「你在找什麼?」
「您的那些畫像呢?」
「你是怕我把它們賣掉,是嗎?最近大家都在流行把祖傳的畫拿出來賣呢?老葛藍夫爵士你知道吧?他把脫爾諾(譯者按:英國名畫家,一七七五--一八五一)的幾件作品都脫手了,現在開始賣祖先的畫像。傑佛瑞-古門則把他的那些名種馬當了過日子,代價未免太大了。
「我是不可能把這些畫任意賣掉的,我愛它們,它們大部分都是我的祖先。當然,現在的祖先是不值錢了,可是我是一個老古董,我愛我的家人,老一輩的,過去的家人,你要找哪一幅?潘蜜挪?」
他要投降了。「是的,不知怎麼搞的,我最近常想到她。」
「你們兩個人實在像得很奇怪,就像雙胞胎一樣,你們要真是雙胞胎,還真不容易分出彼此呢。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兄弟姊妹通常是相像的,至少在『外表上』會有許多相同的特徵。」
「您難道不認為我和潘蜜娜在『性格上』也很相近?」
「是,這一點我同意,還倒是很有趣的地方。不過你和潘蜜娜都有我們祖傳的臉。」
談到祖先、家系,史德格-納宇就只有聽她高談闊論的份了。
「我一向認為你們兩最像愛麗莎。」
「愛麗萍是誰?」
「你們的高祖母。」她是一位匈牙利人,大概是匈牙利的女伯爵或女候爵。你們的高祖父出任維也納大使的時候愛上了她。她是位標準的匈牙利人,非常的活躍,擅長多種運動。匈牙利人都很愛運動的,你知道。她的騎術非常高明,經常與你們高祖父一起出門打獵。」
「她的畫像也在畫廊裡嗎?」
「一上樓梯的右邊就是。」
「睡覺前我要去看看她。」
「為什麼不現在就去呢?我們還可以多談談她們的事。」
「您說可以的話,我就去。」他微笑著對她說。
他跑出房間,上了樓梯。唔,瑪蒂達姑媽人雖然老,眼睛可不老,她的確點出了要害。就是這張臉,就是她見過而且深印在腦海的面龐,不只是極像潘蜜娜,也與面前這張畫像上的人兒十分的相似。這一個是他高祖父從外國帶回來的瀟灑女孩,畫像上的她,大約二十歲,像太陽般燦爛。興高采烈的她來到此地,賃著優異的騎術與曼妙舞姿,吸引了附近每一個男子。可是她永遠是忠實的,跟著史德福那位據說穩重而且嚴肅的外交家祖先出使國外,然後再回來生了四個子女。其中有一位繼承了她的外貌。也許還有她的個性,然後傳給史德福和潘蜜娜。
他不禁要懷疑,那位在他的啤酒裡下了藥,借了他的外衣,認為得不到他的協助將會步入死亡陷阱的勇敢的女孩,莫非是他這位遠祖的旁支?也許她是潘蜜娜的表妹?這並非不可能,而且他們同是英國國籍,他父親也是英國人,不是嗎?何況,他們還有很相像的外表。他還記得在音樂會裡,她那昂然的氣勢,從後側方看過去,細長、挺高的鼻樑,還有那縈繞在她身邊的氣氛,令他迄今難忘。
「找到了嗎?」瑪蒂達站婆舒適地靠在起居室的躺椅上。「很有趣的一張臉,是嗎?」
「也很俊美。」
「有趣要比俊美好多了。你沒去過奧地利與匈牙利吧?在馬來西亞你是看不到像她這樣的人的,她不可能靜靜地坐在書桌旁看書或寫字的。她那個人,不管從那一方面看來,都是桀騖不馴的,即使表現在外面的是相當文明的禮節,內心還是野氣未脫,像一隻終年漫遊在無垠荒野的動物,不知危險為何物。
「您怎麼會知道那麼多她的事情呢?」
「噢,我跟她當然不是同時代的人。我出生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大約七年,可是,我對她還是很感興趣,我覺得她是一個冒險家,她那份永遠不變的好奇心使我著了迷。家中流傳著很多關於她的故事,許多故事還真神奇得不可思議呢!她就有那個本領把事情弄得高xdx潮迭起。」
「那我的高祖又有什麼反應呢?」
「我猜她一定把他整得心臟病快發作了。」瑪蒂達姑婆微微笑著說,「據說他很寵愛她,也就經常為她擔心。對了,你看過《山達的俘虜》嗎?」
「《山達的俘虜》,聽起來很熟悉。」
「是一本書,你可能沒看過。在我還是女孩子的時候,這大概是我們第一本浪漫式的小說。當時我們沒有熱門音樂和披頭,只被允許在下午的時候看點小說,在早上還不行呢!」
「多別緻的規矩呀,」史德福說,「早上讀小說和下午有區別嗎?」
「應該有吧,通常早晨就是所謂的一日之計的時間,我們需要做一些『實用』的事。比如去花園照管花木,或擦拭銀器,這些是女孩子的家務,當然通常是應該隨著家庭教師在書房讀書寫字的。下午,就可以坐下來看故事書,《山達的俘虜》幾乎是我們每一個人所能到手的第一本書。」
「我好像記得是講一個很純潔的,值得傚法的愛情故事。我可能從我媽媽的書架上拿下來看過。一定不帶性色彩的就是了。」
「當然,我們才不看黃色書刊呢,我們只看羅曼蒂克的愛情小說,像這本書就是,一位很可愛的公主愛上了一位英雄魯道夫-羅瑟戴爾。當時我大概才十二歲吧!你上樓去看畫像使我想起這位浪漫的費薇亞公主。」
「姑婆,您看起來既年輕又幼稚,還動了真感情的樣子。」史德福笑著說。
「嗯,當時我也有這種感受。現在的女孩子就不行了,她們的愛都是生吞活剝似的,想不通她們居然會因為看某一個人鬼叫似的彈著吉他,而興奮得暈倒。她們這種情緒化的表現,絕不是發自內心的真感情。我並沒有愛上書裡的英雄,我看上的是他的孿生兄弟。」
「哦?他有一位孿生兄弟?」
「當然有的,他是一位國王,盧瑞坦尼亞的國王。」」噢!我知道了。這就是『盧瑞坦尼亞』這一個詞的由來。是嗎?(譯者按:原意為理想的王國)我還真的看過了呢。魯道夫原來是國王的替身,被扣押在敵方作為人質。想不到反而愛上國王的未婚妻費薇亞公主。」
瑪蒂達姑婆深深地歎了幾口氣。
「是的,魯道夫就有一頭紅髮是繼承他的一個很遠的祖母。書中有一個地方,就講到他對這位遠親——愛瑪麗亞女伯爵——的畫像深深的鞠躬。當你跑上畫廊去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簡直就是魯道夫的化身,回到過去去找一位祖先,因為她令你想起某一個人。也許你也置身於一段羅曼史中?」
「為什麼您會這樣說?」
「你知道,人生有各種不同的模式。當你進入某種模式時,就會有一種特別的反應與表現。就像一本編織書裡有七十五種不同的圖樣,當你看到某一樣特別的圖案,即使還未成形,可是你就會知道這是那一幅。你的情形呀,就我看,是一幅羅曼蒂克的探險圖。」她歎息了一聲。「不過,我想你大概還不願證實我的想法。」
「本來就沒有什麼好證實的。」
「嗯,孩子,你一向是個說謊專家,不過,沒什麼關係的。有機會你帶她來看看我,我只要求這樣,而且要趕在那些實驗醫生用他們所發明的抗生素把我弄死以前。我不是危言聳聽,你看我現在吃的那些五顏六色的藥丸子,你會暈倒的。」
「為什麼您會認為我有一個『她』呢?」
「難道說錯了?直覺上,我認為是一個『她』,我就說了。因為真的是有這麼一個『她』,使你神魂為之顛倒。我想知道的是,你怎麼找到她的?應該不會是在馬來亞的會議桌旁吧?某某大使的女兒?或是在大使館游泳池旁一位漂亮的女秘書?嗯,這些都不像。回國的船上?噢,不,你們現在不坐船了。那麼,是飛機上認識的?」
「接近一點了,」史德福不得不同意。
「啊哈!」她雀躍地說,「空中小組?」
他搖搖頭。
「哦,你去保守你得意的秘密吧!反正我遲早也會發現的,不瞞你說,這樣反而給我更大的樂趣呢。對我個人很感興趣的題目,我總有一副好鼻子,嗅得出它真正的含意。當然,我最近是不太過問世事了,不過。我偶爾也和幾位密友見面,他們都給我很多的暗示,我知道,現在的一些人頗有憂慮。幾乎每個地方的人都擺不脫這種情緒。」
「您是說現代人有一種普遍的不滿足感,一種憤世嫉俗?」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一些在高位的人,他們對時事、世事都非常的憂慮。這種風氣瀰漫在每個地方,每個國家,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你知道,我這兒有一個好女孩,每天來念報紙,還替我處理信件。她就能知道什麼是我喜歡的話題,而不會去讀她以為我雖然不喜歡但理應知道的文章。例如,她絕對不會讀『老年人的保健食譜』這一類的東西。嗯,就我聽來的,我覺得每個人都很煩躁,而且我的理論還獲得一位老朋友的證實。」
「是不是那位很老的,軍隊出身的密友?」
「他是一位海軍上將,假如你想知道的話。不過他早就退休了,可是他還是習慣性的分析、瞭解目前的時事。他們認為『年輕人』是很多動亂的肇事之源,但是『年輕人』並不是他們憂慮的對象。每一個人都曾經年輕過。每個國家的年輕人都是熱血沸騰。他們抗議,他們示威,喊出各種激動人心的口號,那些口號也許連自己都不十分瞭解。年輕人本身都具有反叛的氣質。他們反叛,他們喜歡把世界改造成他們理想的模樣。可是他們是盲目的,年輕人的眼上都蒙著繃帶。他們不知道做出來的事會有什麼後果,他們也不去顧慮那設在前面的陷阱。接下來會怎麼辦?誰是後面的操縱者?這才是我們憂慮的。這進,同時還有一根鞭子等著它不走時便鞭策它。」
「您的想像力好豐富。」
「這不是光憑想像,也不純是想像出來的,我的孩子。最早的時候,他們對攻擊希特勒的言論也是這一種說法。其實希特勒與他的青年團,是經過長期的準備的,那是一場精密策劃過的戰爭。第五縱隊的勢力,老早就根植在每一個國家,等待『超人』的登高一呼。這位『超人』,在當時被認為是德國的希望之花,他們全國人都情緒化的相信他。日前有些人好像也被這種類似的思想操縱著,就像忠心信奉的一種教條一樣,但願他們的信仰是正確的。」
「您指的是誰呢?」
「我並沒有指誰,我自己一點也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最近的情況是怎麼一回事,不懂這些人在計劃些什麼,還有到底是誰在背後策劃。誰?何時?何地?為什麼?都是一個未知數。」
「很有意思。」
「而且還很可怕,同樣的意念總會重複地發坐,歷史會重演的。年輕的英雄魯道夫,金光閃閃,眾人膜拜的超人。」她停了一下,才說:「同樣的意念,你知道的『年輕的齊格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