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特思韋特先生朝窗外看去。雨不緊不慢地下著。他打了個寒顫。經過考慮他發現,很少國家的房子真的供暖適宜。想到幾個小時以後他就要駛往倫敦,他振作了起來。人一旦過了六十歲,倫敦確實就是最理想的去處了。
他覺得有點衰老和淒涼。參加家庭聚會的大部分成員都是如此年輕。他們中四個人剛剛出去到書房去玩字謎遊戲了。他們本來邀請他一起去的,但他拒絕了。他沒覺得這種枯燥的把字母表中的字母數來數去的遊戲以及這樣的遊戲拼出的那些沒有意義的字母組合有任何樂趣。
是的,對他來說倫敦是最理想的去處。他很高興半小時前馬奇-基利小姐打電話邀請他去萊德爾時他拒絕了。無疑,她是個可愛的年輕人,但倫敦是最好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又打了個寒顫,他想起書房的爐火通常不錯。他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跨進被弄得光線很暗的房間。
「如果我不妨礙——」
「是N還是M?我們不得不再數一次。不會,當然不會,薩特思韋特先生。你知道嗎,最激動人心的事情一直在發生。神靈說她的名字是艾達-施皮爾斯,而且約翰幾乎馬上會和某個叫格拉迪斯-邦的人結婚。」
薩特思韋特先生在爐火前一把大安樂椅上坐下。他耷拉下眼皮兒,打起盹來。他不時地醒過來一下,聽見些談話的片斷。
「不可能是PABZL——除非他是個俄國人。約翰,你在移動。我看見你了。我想是一個新的神靈來了。」
又一個打盹的間隙。然後一個名字使他猛地完全醒了。
「Q-U-I-N。是嗎?」「是的,又叩了一下『是。』奎恩。
你有什麼信兒帶給這兒的某個人嗎?是的。帶給我嗎?帶給約翰?帶給薩拉?帶給伊夫林?不是——但沒有其他人了呀。哦!可能,是帶給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它說『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有信兒給你。」
「它說什麼?」
現在薩特思韋特先生徹底清醒了。他神情緊張地坐在椅子上,上身挺得筆直,眼睛閃閃發光。
桌子震動了一下,其中一個姑娘去數。
「LAI——不可能——這講不通。沒有詞以LAI開頭。」
「繼續來。」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他聲音中的命令口氣如此強烈,以致他們毫無異議地服從了。
「LAIDEL?又一個L一一哦!看起來這就是全部了。」
「繼續。」
「請再告訴我們一些。」
停頓。
「好像再沒有什麼了。遊戲台已經完全不轉動了。多可笑。」
「不,」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我不覺得可笑。」
他站起來離開了房間,逕直來到電話旁。不一會兒他拔通了。
「請讓基利小姐接電話好嗎?是你嗎,馬奇,親愛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改變主意,接受你的邀請。事情並不像我認為的那樣緊急到我非得返回城裡不可。好的——好的——我會及時到達吃晚餐。」
他掛斷了電話,他乾癟的雙頰上意外地浮起一抹紅暈。
奎恩先生——那個神秘的哈利』奎思先生。薩特思韋特先生掰著指頭數著他和那個神秘的男人接觸的次數。哪兒與奎恩先生有關——哪兒就會有事情發生!發生了或是將要發生什麼事——在萊德爾?
不管是什麼事,又要有工作需薩特思韋特先生做了。在某些方面,他將扮演一個積極的角色。對此他確信不疑。
萊德爾是一幢很大的住宅。它的主人大衛-基利是那種不作聲的人,沒有明確的存在,好像被看作是傢俱的一部分。這些人的難以讓人察覺與大腦能力毫無關係——大衛-基利是一名最出色的數學家,他寫了一本書,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完全不懂。但像許多具有傑出天才的人一樣,他展示不出任何身體上的活力和魅力。大衛-基利是一個真正的「隱形人」,這是件老讓人笑話的事。男僕們拿著蔬菜從他身邊經過,客人們忘了和他打招呼或是說再見。
他的女兒馬奇則大不相同。她是個正直的好姑娘,渾身散發著活力和生機。仔細周到,健康正常,而且非常美麗。
當薩特思韋特先生到達時,就是她接待了他。
「太好了,您來了——到底。」
「非常高興你允許我改變主意。馬奇,親愛的,你看上去氣色很好。」
「哦!我總是氣色很好。」
「是的,我知道。但是不僅這些。你看起來——吧,我想到的詞是容光煥發。發生了什麼事嗎,親愛的?任何——嗯——特別的事情?」
她大聲笑了——臉微微紅了。
「太不幸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您總是猜中事情。」
他拉起她的手。
「那麼是這麼回事了?理想丈夫已經出現了?」
這是一種老式的表達方式,但馬奇並不反對。她非常喜歡薩特思韋特先生舊式的舉止行為。
「我想如此——是的。但我還沒讓任何人知道。這是個秘密。但我不十分介意您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您總是如此體貼而且富有同情心。」
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喜歡聽別人講羅曼史。他多愁善感,是維多利亞式的人。
「我一定不要問這個幸運的人是誰?嗯,那麼所有我能說的就是希望他值得你給他那份榮耀。」
真是個奇怪的傢伙,老薩特思韋特先生,馬奇心想。
「哦:我們會相處得非常好的,我覺得,」她說,「你看,我們喜歡做同樣的事情,這一點非常重要,不是嗎?我們實際上有許多共同之處——而且我們完全瞭解對方的一切。很長時間以來就是如此。這給人一種很好的安全感,不是嗎?」
「毫無疑問,」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但就我的經驗,一個人永遠不會真正瞭解其他任何人的一切。那是生活趣味和魅力的一部分。」
「我要嘗試嘗試。」馬奇大聲笑著說,然後他們上去換衣服準備用餐。
薩特思韋特先生來遲了。他沒有帶名貼身男僕,而讓一個陌生人開箱取出他的東西總是讓他有點慌張。他下來後發現所有人都到齊了,馬奇以一種時髦的風格只說了一句:
「哦!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我餓了。我們進去吧。」
她和一位灰白頭髮的高個女人領路。那個女人有著引人注目的特徵。她的聲音非常嘹亮、尖利刺耳,而她的臉稜角分明,非常漂亮。
「你好,薩特思韋特先生。」基利先生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驚跳起來。
「你好,」他說,「我恐怕沒看見你。」
「沒有人看得見。」基利先生悲哀地說。
他們走了進去。橢圓形的餐桌不高,是桃花心木製的。
薩特思韋特先生被安排在年輕的女主人和一個矮個子的黑髮姑娘之間。後者是個非常熱情的大嗓門姑娘。她那清脆響亮、堅定的大笑聲表達的與其說是任何真正的歡樂,倒不如說是不計任何代價興高采烈的決心。她的名字好像是多麗絲,她是薩特思韋特先生最不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年輕女人。
坐在馬奇另一側的是一個約三十歲左右的男人,他和那個灰白頭髮的女人相像的長相表明他們是母子倆。
他的旁邊——
薩特思韋特先生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它不是美麗。它是另外別的東西——某種比美麗難以捉摸、模糊得多的東西。
她正在傾聽基利先生相當冗長的餐桌談話。她的頭略偏向一邊。在薩特思韋特先生看來,她在那兒——然而她又不在那兒!她在某種程度上遠遠不及環坐在橢圓形桌旁的其他任何人真實,在她斜向一邊下垂的身體中某種東西是美麗的——不僅僅是美麗。她抬頭看了一下——她的目光一瞬間和餐桌對面薩特思韋特先生的目光相遇了——他想找到的那個詞跳出了他的腦際。
令人陶醉——就是它。她有種令人著迷的氣質。她可能不完全是人——而是隱居在深山裡的。她使得其他每個人都顯得過分真實……
但同時,她奇怪地激起了他的同情。好像一半是人使她殘缺。他努力想找出一句短語,最終找到了它。
「一隻折斷翅膀的鳥兒。」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滿意地把心思轉回到女童子軍的話題上,希望那個叫多麗絲的姑娘沒有注意到他心不在焉。當她轉向她另一側的那個男人——薩特思韋特先生幾乎沒有注意到的一個男人時,薩特思韋特先生轉向馬奇。
「坐在你父親旁邊的那位女士是誰?」他低聲問道。
「格雷厄姆太大?哦,不!你問的是梅布爾。你不認識她嗎?梅布爾-安斯利。她是克萊德斯利家族的一員——
那個不幸的克萊德斯利家族。」
他吃了一驚。那個不幸的克萊德斯利家族。他想起來了。一個兄弟開槍打死了自己,一個姐妹被淹死了,另一個在一次地震中死去。一個奇怪的充滿厄運的家族。這個姑娘肯定是最年幼的一個。
他的思緒突然被喚了回來。馬奇的手碰了碰他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其他人都在交談。她的頭稍微向左點了一下。
「就是他。」她詞不達意地小聲說。
薩特思韋特先生會意地迅速點點頭。這麼說這位年輕的格雷厄姆先生就是馬奇選定的人了。嗯,就外表而言,他的表現再好不過了——薩特思韋特先生是個敏銳的觀察者。他是一個外表悅人、討人喜歡、相當實際的年輕人。他們是很好的一對——兩個人都嚴肅穩重——健康合群的好青年。
萊德爾的規矩習慣都是舊式的。女士們先離開餐廳。薩特思韋特先生走到格雷厄姆那兒,開始和他交談。他對這個年輕人的估計得到了證實,然而他感到後者身上有些不太正常的東西。羅傑-格雷厄姆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好像跑得很遠,他替換桌子上的玻璃杯時,手顫抖著。
「他心裡有事,」薩特思韋特先生敏感地想道,「我想,事情沒有近乎他認為的那麼重要。但是,我想知道是什麼事。」
薩特思韋特先生習慣飯後吃兩粒消化糖錠。剛才忘了拿下來,於是他上他的房間去取。
在他下來去起居室的路上,他沿著樓房一層的那條長長的走廊向前走,大約在半路有一個帶露台的房間。薩特思韋特先生經過時順著開著的門朝裡看了一眼,他突然停住了。
月光流水般地淌入房間。網格狀的玻璃窗使房間有一種奇怪的韻律格調。一個人影坐在低低的窗台上,略朝一邊側著身子,溫柔地彈撥著一把尤克裡裡琴的弦——不是爵士樂的節奏,而是一支非常古老的韻律,神話中的馬兒奔馳在神話中的山間,發出有節奏的馬蹄聲。
薩特思韋特先生站在那兒陶醉了。她穿著一件暗色的深藍薄絹做的衣服,打著裕擱的飾邊使這件衣服看起來就像一隻鳥兒的羽毛一樣。她俯身看著那件樂器,以感傷的情調低聲吟唱著。
他走進房間——慢慢地,一步一步。他走近她,她抬頭看見了他。他注意到,她沒有受驚,或是看上去覺得奇怪。
「我希望我沒有打擾。」他開始道。
「請——坐。」
他坐在她旁邊一張光亮的橡木椅上。她溫柔而小聲地哼著曲子。
「今晚四周充滿了魔力,」她說,「你不這樣認為嗎?」
「是的,四周有許多充滿魔力的東西。」
「他們要我來取我的尤克琴,」她解釋道,「當經過這兒時,我想,單獨呆在這兒——呆在黑暗和月光中會非常美好。」
「那麼我——」薩特思韋特先生正欲站起來身來,但她制止了他。
「別走。你——你適合,不知怎的。很奇怪,但你確實適合呆在這兒。」
他又坐下來。
「今天是個奇怪的夜晚,」她說,「今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在外面的林子裡碰見了一個男人——如此奇特的那種人——高大而且顆黑,像一個迷途的亡靈。太陽正在西沉,在樹縫間透過來的夕陽中,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小丑。」
「哦!」薩特思韋特先生向前一躍——他的興趣被激了起來。
「我想和他說話——他——他看起來極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但在樹林中我找不見他了。」
「我想我認識他。」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是嗎?他——很有趣,不是嗎?」
「是的,他很有趣。」
一陣停頓。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困惑不解。他覺得有某種事情他應該去做——而他不知道這件事是什麼。但毫無疑問——毫無疑問,此事與這個姑娘有關。他很不得體地說:
「有時候——當人們不快樂的時候——人們就想逃開「是的,是這麼回事。」他突然不說話了,「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錯了。恰恰相反,我想獨自一個人呆著是因為我快樂。」
「快樂?」
「非常非常地快樂。」
她說得相當從容,但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震驚。同樣說的是快樂,這個奇怪的姑娘言下的快樂卻與馬奇-基利所講的快樂同語不同義。快樂,對於梅布爾.安斯利來說,是某種熱烈而逼真的心醉神迷……某種不僅僅是人類的,而是超乎人類的東西。他有點退縮了。
「我——不明白。」他笨拙地說。
「當然你不能明白。而且這還不是——目前的事——我現在還不快樂——但我馬上會快樂的。」她向前傾了傾。「你知道站在林中是什麼情形——一大片樹陰蔽日的樹林中,樹木完全包圍著你——一片你可能永遠走不出去的林子——然後,突然——就在你的面前,你看見了你夢中的那個地方——你只要跨出樹林和黑暗,你就找到了它……」
「如此多的東西看上去是那麼美好,」薩特思韋特先生說,「在我們得到它們之前。一些世界上最醜陋的東西看上去卻是最美麗的……」
地板上有腳步聲。薩特思韋特先生轉過頭來。一個頭髮金黃的男人站在那兒,他表情呆板、乏味。他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在餐桌上幾乎沒有注意到的那個男人。
「他們在等你,梅布爾。」他說。
她站起來,剛才的那種表情從她臉上消失了,她的聲音模糊而且平靜。
「我就來,傑拉爾德,」她說,「我剛才一直在和薩特思韋特先生談話。」
她走出房間,薩特思韋特先生尾隨其後。他離開時扭頭看了一下,看見了她丈夫臉上的表情。一種飢渴而且絕望的表情。
「令人迷醉,」薩特思韋特先生心想,「他很明白地感覺到了這一點。可憐的人兒——可憐的人兒。」
起居室的光線很好。馬奇和多麗絲-科爾斯責備地大聲吵吵著。
「梅布爾,你這個小東西——去了這麼久。」
她坐在一個矮凳上,調了調那把尤克裡裡琴,唱了起來。他們都加入進去。
「這可能嗎,」薩特思韋特先生想。「關於我的寶貝能寫出這麼多傻今今的歌。」
但他不得不承認這種採用切分音節奏的哀婉動人的調子激動人心。儘管如此,當然,它們遠遠比不上老式的華爾茲。
氣氛非常熱烈。切分音節奏的曲子繼續著。
「沒有交談,」薩特思韋特先生想,「沒有好的音樂,沒有安寧。」他希望世界沒有變得如此嘈雜。
突然梅布爾-安斯利不唱了,遠遠朝他微微一笑,開始唱格裡格的一首歌。
我的天鵝——我美麗的……
這是薩特思韋特先生很喜歡的一首歌。他喜歡末尾那單純無邪的驚訝的調子。
難道只是一隻天鵝嗎?一隻天鵝嗎?
之後,聚會散了。馬奇給大家拿出了飲料來,她父親拿起被放在一邊的尤克裡裡琴,開始漫不經心地撥弄它。大家互道了晚安,陸陸續續地向門口越走越近。每個人馬上都說起話來。傑拉爾德-安斯利悄悄地溜走了,離開了大伙。
在起居室外面,薩特思韋特先生向格雷厄姆太大禮節性地道了晚安。有兩個樓梯,一個近在眼前,另一個在長長的走廊盡頭。格雷厄姆太大和她的兒子經過旁邊的樓梯,而傑拉爾德-安斯利已經從這兒走在了他們前面。
「你最好拿上你的尤克裡裡琴,梅布爾,」馬奇說,「要是你現在不拿,明天一早你會忘了的。你一大早就得出發。」
「過來,薩特思韋特先生,」多麗絲-科爾斯邊說邊粗魯地抓住他的一隻胳膊,「早點睡覺——等等。」馬奇挽著他的另一隻胳膊,三個人在多麗絲的陣陣笑聲中走過走廊。他們在走廊盡頭停下來等著大衛-基利過來,後者邁著均勻緩慢得多的步子,邊走邊關掉電燈。他們四個人一起走上樓去。
第二天一早,薩特思韋特先生正準備下樓去餐室吃早飯,有人輕輕地拍了一下門,馬奇-基利走了進來。她的臉死人般地蒼白,渾身抖個不停。
「哦,薩特思韋特先生。」
「親愛的孩子,出了什麼事?」他握住她的手。
「梅布爾——梅布爾-安斯利……」
「嗯,怎麼了?」
發生了什麼事?什麼?某件可怕的事情——他知道這一點,馬奇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她昨晚上吊死在……在她的門後。哦:太恐怖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嗚咽著哭了。
上吊死了。不可能。不可思議。
他對馬奇說了幾句理解的安慰的話,匆匆下樓了。他發現大衛-基利看上去困惑不解,無能為力。』「我給警方打電話了,薩特思韋特。顯然是感到厭倦了。
醫生也這麼說。他剛檢查完那個——那個——天哪,那可是件令人不快的事情。她肯定極度地不快樂——才會那樣做——還有昨晚那首奇怪的歌。天鵝之歌1,嗯?她看上去特別像只天鵝——一隻黑天鵝。」——
1SwanSong:天鵝臨死時發出的憂傷動聽的歌聲。此處譯作天鵝之歌——譯注。
「是的。」
「天鵝臨死時發出的憂傷動聽的歌聲,」基利重複道。
「表明她心裡就是這麼想的,是嗎?」
「看上去是這樣——是的,無疑看起來如此。」
他猶豫著,然後問他是否可以看看——如果,那……
男主人明白了他吞吞吐吐的請求。
「要是你想——我忘了你對人間的悲劇有著強烈的愛好。」
他帶路走上寬闊的樓梯間。薩特思韋特先生尾隨其後。
樓梯最前面的房間是羅傑-格雷厄姆住著,在過道另一側與之相對的是他母親的房間。後者的門半開著,一縷清煙從裡面飄出來。
一霎時的驚訝佔據了薩特思韋特先生的腦際。他沒有判斷出格雷厄姆太太是個一大早就抽煙的女人。事實上,他曾以為她根本不抽煙。
他們沿著走廊走到盡頭的倒數第二個門。大衛-基利走進房間,薩特思韋特先生也跟著進去了。
這個房間不是很大,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個男人的房間。牆上的一個門通向第二個房間。一段剪斷的繩子還在門上高高的鉤上晃著。床上……
薩特思韋特先生站了一會兒俯身看了看那堆揉成一團的薄絹。他注意到它打著褶襉飾邊的樣子就像一隻鳥兒的羽衣。她的臉,他只掃了一眼,就再沒有看第二眼。
他的目光從晃著繩子的門移向他們進來的那個門。
「它昨晚是開著的嗎?」
「是的。至少女僕是這樣說的。」
「安斯利睡在這兒嗎?他聽到什麼了嗎?」
「他說——什麼也沒聽見。」
「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薩特思韋特先生小聲地說。他回身望了望床上的佈局。
「他在哪兒?」
「安斯利?他和醫生在樓下。」
他們下樓後發現警方的一個警督已經到了。薩特思韋特先生高興而驚奇地認出了他的老相識:威克菲爾德警督。
警督和醫生上了樓,幾分鐘後傳下來一個要求:所有參加這次家庭聚會的成員都到起居室集合。
百葉窗被拉了下來,整個房間一副葬禮的樣子。多麗絲-科爾斯看上去被嚇壞了,悶悶不樂,不時地用一塊手絹擦擦眼睛。馬奇堅定而敏銳,她現在已經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格雷厄姆太太鎮靜自若,像往常一樣,她的臉色嚴肅、毫無表情。看上去這場悲劇對她兒子的影響比對其他任何人的影響都強烈。他看上去精神上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大衛-基利,像平常一樣,退到了不顯眼的地方。
那位失去妻子的丈夫孤單地坐著,和其他人有點距離。
他的表情古怪而茫然,好像他幾乎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薩特思韋特先生表面上鎮定自若,內心卻為很快就要承擔的任務的重要性激動不已。
威克菲爾德警督和莫裡斯大夫走了進來,關住了門。威克菲爾德警督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
「這是件非常令人悲傷的事件——非常不幸。在這種情形下,我需要問每個人幾個問題。我想你們是不會反對的。
我從安斯利先生開始。請原諒我的提問,先生,您的妻子曾經威脅說要自殺嗎?」
薩特思韋特先生衝動地張開了嘴,然後又閉上了。有足夠的時間,最好不要講得太早。
「我——不,我認為沒有。」
他的聲音極其猶豫不決,如此特別,以致每個人都偷偷看了他一眼。
「你不確切,先生?」
「不——我——很確切。她沒有。」
「哦!不管怎樣您知道她不快樂嗎?」
「不。我——不,我不知道。」
「她什麼也沒和您說過。比如,關於覺得抑鬱?」
「我——對,什麼也沒和我說過。」
不管警督問什麼,他都說一無所知。於是,他繼續問下一個要點。
「你給我描述一下昨晚的事情好嗎?」
「我們——都上樓睡覺。我很快就睡著了,什麼也沒聽見。今天早晨女僕的尖叫把我吵了醒來。我衝進隔壁的房間,發現我妻子——發現她——」
他語不成聲。警督點了點頭。
「好的,好的,足夠了。我們不必談論這些了。昨天晚上你最後一次看到你妻子是什麼時候?」
「我——在樓下。」
「在樓下?」
「是的,我們大家一塊兒離開起居室。我直接上了樓,別人在大廳裡交談。」
「然後你再沒有看到你的妻子?難道她上來睡覺時不向你道晚安?」
「當她從樓下上來時我已經睡著了。」
「但她只比你晚幾分鐘上來。對嗎,先生?」他看了看大衛-基利,後者點了點頭。
「半小時後她還未上來。」
安斯利固執地說。警督的目光溫和地移向格雷厄姆太大。
「她沒有呆在您房間裡聊天嗎,夫人?」
不知是薩特思韋特先生的幻覺,還是確實格雷厄姆太大在以她一貫的平靜果斷語氣說話時有一絲微微的遲疑:
「是的,我徑直進了我的房間,關上了門。我什麼也沒聽見。」
「你說道,先生」——警督把他的注意力轉回到安斯利身上——「你睡著了,什麼也沒聽見。和你房間相通的那個門是開著的,對嗎?」
「我——我想是這樣。但我妻子很可能從開在走廊裡的另一個門進入她的房間。」
「即使如此,先生,也應該有某些響聲——吱吱呀呀的噪音,鞋跟走在地板上篤篤的聲音。」
「沒有。」
講話的人是薩特思韋特先生,他控制不住自己地脫口而出。每個人都將驚奇的目光投向了他。他有點緊張,結結巴巴地,臉微微紅了。
「請原諒,警督。但是我一定得講。您的路線是錯誤的——完全是錯誤的。安斯利太大不是自殺——我對此確信無疑。她是被謀殺的。」
死一般的沉寂,然後威克菲爾德警督平靜地說:
「您這麼講的根據是什麼,先生?」
「我——一種感覺。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
「但我認為,先生,肯定不止於此。肯定有某種特別的理由。」
哦,當然有特別的理由。有來自奎恩先生的神秘的預言。但你不能把這告訴一個警方的警督。薩特思韋特先生渴望地四下搜尋著,但什麼也沒發現。
「昨天晚上——我們一起交談時,她說她非常快樂。非常快樂——就是這麼說的。這不像是一個考慮著自殺的女人的行為。」
他勝利了。他加了一句:
「她返回起居室去取她的尤克裡裡琴,這樣第二天早上她就不會忘記了。這也不像是要自殺的跡象。」
「對,」晉督贊同道,「對,可能不是自殺。」他轉向大衛-基利。「她拿著尤克裡裡琴上樓了嗎?」
這位數學家試圖想起來。
「我認為——是的。她手裡拿著它上樓了。我記得就是在她轉過樓梯間的那個拐角時我看見了那把尤克裡裡琴,當時我還沒有關掉這兒的燈。」
「哦!」馬奇大聲叫起來,「但它現在在這兒。」
她戲劇性地指著桌子上那把尤克裡裡琴躺著的地方。
「不可思議。」警督說。他疾步走過去搖了搖鈴。
他簡明扼要地吩咐管家把負責早晨房間清潔的女僕找來。她來了,對她的回答非常確定:她清早打掃房間時,那把尤克裡裡琴是她首先看到的東西。
威克菲爾德警督打發走女僕,然後簡短地說:
「我想和薩特思韋特先生單獨談一談。其他人可以走了。但誰也不許離開這所房子。」
門一關,薩特思韋特先生就開始嘰嘰喳喳講個不停。
「我——我保證,警督,這個案子已在你很好的掌握之中了。我只是覺得——就像我剛才所說的,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
警督舉起手示意他不必再講下了。
「你說得非常正確,薩特思韋特先生。那位女士是被謀殺的。」
「你知道?」薩特思韋特先生感到有些窘。
「有些情況令莫裡斯醫生困惑不解。」他朝留下來的醫生看去,醫生同意地點點頭。他繼續說:「我們做了徹底的檢查。套在她脖子上的繩子不是勒死她的繩子——勒死她的是某種細得多的東西,某種更像金屬絲的東西。它正好嵌進了皮膚裡。繩子的痕跡是之後印上去的。她先被勒死,然後又被吊在門上,看起來就像自殺。」
「但誰——」
「是的,」警督說,「是誰幹的呢?這就是問題所在。那個睡在隔壁,從來不和妻子道晚安、什麼也沒聽見的丈夫怎麼樣?我倒想說事情離我們期待的不遠了。我們一定得弄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這是你對我們有幫助的地方,薩特思韋特先生。你明白這兒的內幕。可以這麼說,你熟悉這些事情的做法,而我們卻不行。你能發現兩者之間的關係。」
「我並不願意——」薩特思韋特先生不自然地開口道。
「這不是第一件你幫我們偵破的謀殺案了。我記得斯特蘭奇韋斯太太一案。你對這類事情有著敏銳的洞察力,先生。純粹是天賦。」
是的,這是真的——他有著這方面的天賦。他平靜地說:
「我會盡力而為,警督。」
傑拉爾德-安斯利殺了他的妻子嗎?是他嗎?薩特思韋特先生回憶起昨晚他那副痛苦的表情。他愛她——而且他在遭受著痛苦。痛苦會驅使一個男人去做些古怪的事。
但還存在其它某種東西——某種別的因素。梅布爾曾說過從樹林中出來——她在期望快樂——不是安謐悠閒、理性的快樂——而是那種非理性的快樂-一種瘋狂的喜悅……
如果傑拉爾德-安斯利講的是真話,那麼就是說梅布爾至少比他晚半小時回房間。而大衛-基利說曾看見她上樓。在那邊還有另外兩個房間住著人。一個是格雷厄姆太大的房間,另一個是她兒子的房間。
她的兒子的房間。但他和馬奇……
無疑馬奇應該猜測到……但馬奇不是那種善於猜測的人。但是,無火不起煙——煙!
啊!他想起來了。一縷清煙從格雷厄姆太大的臥房門口飄出來。
他馬上行動。他徑直上樓進了她的房間。房間裡沒人。
他隨手關上門,並且上了鎖。
他走到壁爐跟前。一堆燒焦的碎紙片。他非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把它們耙平。他很運氣。在正中間是一些沒有被燒掉的碎片——一封信的碎片……
非常不連貫的隻字片語,但它們告訴了他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生活可能會很美妙,親愛的羅傑。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我的一生一直是一個夢,直到我遇見你,羅傑……
……我覺得傑拉爾德知道……我很抱歉但我能做什麼呢?除了你,羅傑,世上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不真實的……
我們很快就會在一起了。
羅傑,你在萊德爾打算告訴他什麼?你寫得很奇怪——
但我不害怕……
薩特思韋特先生非常仔細地把這些碎片放進寫字檯上的一個信封裡。他走到門口,開了鎖,推開門,發現格雷厄姆太太和他面對面地站著。
這是一個令人尷尬的時刻,薩特思韋特先生一時窘迫不堪。他所做的可能是最好的選擇,那就是直率地處理這個局面。
「我剛才在搜查你的房間,格雷厄姆太太。我發現了一些東西——一小捆沒有完全燒完的信件。」
一陣驚恐掠過她的臉龐。它瞬間即逝,但確實存在過。
「安斯利太大寫給你兒子的信。」
她猶豫了片刻,然後平靜地說:「原來如此。我本以為它們會被燒得更好些的。」
「為什麼?」
「我兒子正準備結婚。這些信件——如果通過那個可憐的姑娘的自殺而被公之於眾——可能會引起許多痛苦和麻煩。」
「你兒子可以自己燒掉他的信件。」
對此她沒有現成的回答。薩特思韋特先生乘勝追擊。
「你在他的房間裡發現了這些信,把它們拿到你的房間付之一炬。為什麼?因為你害怕,格雷厄姆太大。」
「我沒有害怕的習慣,薩特思韋特先生。」
「對——但這是一樁極端危險的案子。」
「極端危險?」
「你兒子可能會處於被逮捕的危險——因為謀殺。」
「謀殺!」
他看見她的臉變白了。他很快繼續道:
「你昨晚聽見了安斯利太太進了你兒子的房間。他曾經告訴過她他的婚約了嗎?沒有,我看得出他沒有。然後他告訴了她。他們吵了起來,他——」
「謊言!」
他們如此專心於他們的舌戰以致沒有聽見走近的腳步聲。羅傑-格雷厄姆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們身後。
「沒什麼的,媽媽。別——擔心。請到我的房間裡來,薩特思韋特先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跟著他進了房間。格雷厄姆太大轉身走開了,並沒有跟著進去的意圖。羅傑-格雷厄姆關上了門。
「聽著,薩特思韋特先生,你認為我殺了梅布爾。你認為我在這兒勒死了她——之後——又把她移走,吊到那扇門上——趁大家都睡著了的時候?」
薩特思韋特先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然後他出人意外地說:
「不,我不這樣認為。」
「謝天謝地。我不可能殺死梅布爾。我——我愛她。或許不愛?我不知道。它像一團亂麻,我無法解釋。我喜歡馬奇——我一直喜歡她。她是一個非常好的姑娘。我們彼此適合。但梅布爾不同。那是——我無法說清——一種令人陶醉的東西。我,我覺得——害怕她。」
薩特思韋特先生點了點頭。
「那是一種瘋狂——一種令人迷惑的心醉神迷……但那是不可能的。它不可能實現。那種東西——不會持久。我現在明白被施了魔法是怎麼回事了。」
「是的,肯定像那個樣子。」薩特思韋特先生若有所思地說。
「我——我想完全擺脫它。昨晚——我本打算告訴梅布爾。」
「但你沒有?」
「是的,我沒有,」格雷厄姆慢慢地說,「我向你發誓,薩特思韋特先生,我在樓下說晚安之後再沒有見過她。」
「我相信你。」薩特思韋特先生說。
他站起來。殺死梅布爾-安斯利的不是羅傑-格雷厄姆。他可能從她身邊逃開,但他不可能殺死她。他害怕她,害伯她那種瘋狂的、無形的、有仙人氣的特性。他知道令人心醉神迷這種東西——他拒絕了它。他去尋求他知道的「會成功」的那種安全的、理性的東西,而放棄了他不知道會把他帶到何處的那個無法捉摸的夢。
他是個理性的年輕人,而像這樣的人,對於薩特思韋特先生——生活中的一位藝術家和鑒賞家來說,是乏味的。
他留下羅傑-格雷厄姆呆在房間裡,自己下了樓。起居室空無一人。梅布爾的尤克裡裡琴躺在窗邊的一張凳子上。
他拿起來,漫不經心地撥弄了幾下。他對這種樂器一無所知,但他的耳朵告訴他這把琴走調走得極其厲害。他嘗試著調了調音調。
多麗絲-科爾斯進了房間。她責備地看著他。
「可憐的梅布爾的尤克裡裡琴。」她說。
她明顯的譴責使薩特思韋特先生產生了一種對抗心理。
「幫我調一調音。」他說完又加了一句:「如果你會調的話。」
「我當然會。」多麗絲說道,薩特思韋特先生暗示她不行的話刺傷了她。
她從他手裡把尤克裡裡琴拿過來,拔了撥弦,麻利地調了調,而弦啪的一聲折斷了。
「我從來沒有這樣。哦:我明白了——但多麼不可思議!
這根弦不對——太大了。這是一根A弦。把它上上來是多麼愚蠢啊。當然當你試圖給它定弦時它會折斷了。人們真傻!」
「是的,」薩特思韋特先生說,「他們是-即使當他們試圖聰明些的時候……」
他的語調極其古怪,以致她直直地盯著她。他從她手個拿過尤克裡裡琴來,卸下了那根折斷的弦。他手裡拿著它走出了房間。在書房裡,他找到了大衛-基利。
「看這兒。」他說。
他拿出那根弦。基利接住了它。
「這是什麼?」
「一根斷了的尤克裡裡琴弦。」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道:「你把另一根怎麼處理了?」
「另一根?」
「你用來勒死她的那一根琴弦。你非常聰明,不是嗎?幹得非常利落——就在我們都在大廳裡大笑、談話的那一刻。
「梅布爾回房間來取她的尤克裡裡琴。你適才擺弄它的時候,把那根弦取了下來。你用那根弦套住了她的喉嚨,勒死了她。然後你出來鎖住門,加入到我們中。後來,在夜深人靜時,你下來——把她的屍體掛在了她房間的門上。然後你在尤克裡裡琴上裝了另一根弦——但卻是一根不合適的弦,這就是你愚蠢的原因。」
一陣停頓。
「但你為什麼要這麼幹?」薩特思韋特先生說,「看在上帝的份上,為什麼?」
基利先生大聲笑了,他那古怪的格格的短笑讓薩特思韋特先生覺得非常噁心。
「它太簡單了,」他說,「這就是原因:然後——沒有人曾注意到我。沒有人曾注意過我在幹什麼。我想——我想我使嘲笑別人的人們反而受到了嘲笑……」
接著他又發出了那種狡黠的格格的短笑聲,瘋狂的雙眼看著薩特思韋特先生。
薩特思韋特先生很高興就在這時威克菲爾德警督走進了房間。
二十四小時後,在他去倫敦的路上,薩特思韋特先生從一陣小睡中醒來時,發現一個別黑的高個子男人坐在列車車廂中他的對面。他並不十分驚訝。
「親愛的奎恩先生!」
「是的——我在這兒。」
薩特思韋特先生悠悠地說:「我幾乎無法面對你。我很慚愧——我失敗了。」
「你很肯定?」
「我沒有救了她。」
「但是你發現了真相?」
「是的——是這麼回事。本來,那些年輕人中或者這個或者那個會被控告——甚至可能會被宣判為有罪。所以,無論如何,我救了一個人的命。但,她——她——那個古怪的令人陶醉的人兒……」他的嗓子哽咽了。
奎恩先生看著他。
「難道死亡是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最可怕的災難嗎?」
「我——哦——可能——不……」
薩特思韋特先生想起來了……馬奇和羅傑-格雷厄姆……梅布爾在月光下的臉龐——她那安樣的神秘的快樂「不,」他承認說,「不——可能死亡不是最大的不幸他想起了她那件打著褶襉的藍色薄絹衣服,在他看來就像一隻鳥兒的羽衣……折斷了一隻翅膀的鳥兒……
當他向上看時,他發現自己是一個人。奎恩先生已經不在那兒了。
但他忘了帶走件東西。
座位上是一隻用暗藍色的石頭製成的鳥,雕刻得很粗糙。可能,沒有什麼藝術方面值得稱讚的地方。但它包含某種其它的東西。
它有種朦朧的令人陶醉的特性。
薩特思韋特先生是這樣說的——而薩特思韋特先生是個鑒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