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剛剛在開飯以前,秋蓬走近逍遙賓館的休息室時,裡面唯一的一個人,就是那位偉大的歐羅克太太,她正端坐在窗口,活像一尊巨大的菩薩。
    她非常親切,也非常起勁兒的向秋蓬打招呼。
    「啊,那不是布侖肯太太嗎?你像我一樣,到飯廳用飯以前,下來到這兒靜靜坐一會兒,是很痛快的事。天氣好的時候,這是一間很舒適的屋子。把門窗都打開,就不覺得燒菜的油煙味了。所有這一類的地方,都有這種味道,真是討厭。尤其是火上正在燒洋蔥或捲心菜的時候。布侖肯太太,坐在這兒,告訴我,今天天氣這麼好,你都在做些什麼?你喜歡利漢頓嗎?」
    歐羅克太太對於秋蓬有一種魔力,她頗有點像兒時記憶中的食人魔。她那樣大的塊頭,那種深沉的聲音,那一嘴毫不感難為情的鬍子,那深藍色,亮閃閃的眼睛,還有她給人一種遠較常人高大的印象。這一切,都令人感覺到,她的確像兒時想像中的怪物。
    秋蓬回答說,她以為她會很喜歡這個地方,並且會很快樂的。
    「我是說,」她用憂鬱的聲調補充。「像我這樣,心裡一直在擔憂,到處都是一樣。」
    「啊,不要擔憂了,」歐羅克太太安慰她。「你那幾個好孩了會安全歸來的。那是沒疑問的,我記得你說過,有一個是在空軍罷?」
    「是的,那是瑞蒙德。」
    「他現在是在法國呢?或是在英國?」
    「他目前在埃及,但是根據他最近一封信上說——其實嚴格講,他並沒直說,而是用一種私用的密碼表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罷?我以為我們這樣做是對的,你說是不是?」
    歐羅克太太馬上答道:
    「我以為是對的,這是做母親的應有的特權。」
    「是的,你明白,我覺得我必須知道他在那裡。」
    歐羅克太太點點她那個像菩薩似的頭。
    「我同情你。我要是有一個兒子在外國,我也會用同樣的方式騙騙郵件檢查人,我會的。那麼還有一個孩子呢?那個在海軍的?」
    秋蓬便很爽快的講道格拉斯的英雄故事了。
    「你明白嗎,」她說。「沒有三個兒子在跟前,我真覺得不知所措。他們以前從來沒有同時離開過我,他們對我都很好,我實在覺得他們對我更像對待一個朋友。」
    說到這裡,她有點難為情的笑了起來。「我有時候得罵他們,才能使他們離開我的身邊。」
    (秋蓬想:「我這樣講,多麼像一個討厭的女人!」)
    她大聲接著說:
    「我實在不曉得怎麼辦,也不知道該到那裡去。我倫敦的房子租約已滿,我覺得要是續定租約的話,似乎是不智之舉。於是,我就想:要是能到一僻靜又通火車的地方——」
    她說到這兒,中斷了。
    那尊佛又點點頭。
    「我完全贊同你的意見。目前,倫敦是住不得的。啊,那兒沉悶極了!我已經在那裡居住多年。你知道,我是古董商,我的店開在恰斯區康納比街,你也許知道罷?門上的招牌是凱蒂·柯雷。我那裡有很漂亮的貨色,大部份是玻璃器具,有美麗的枝形燭台,分枝吊燈,碰趣酒缽等。也有外國的玻璃器具。另外還有小傢俱——都不大,都是代表某個時代的小傢俱——大部份是桃花心木和橡木製的。啊,漂亮的貨色。並且,我也有過一些好主顧呢。但是,戰爭爆發以後,統統到西方了。幸虧我已經歇業,損失非常小。」
    秋蓬的心裡忽然閃過一陣淡淡的記憶。倫敦是有一家店裡面擺滿了玻璃器具,多得讓人走動都不方便。裡面有個塊頭很大的,咄咄逼人的女人,聲音宏亮,能言善道。是的,
    她到那家店裡去過。
    歐羅克太太接著說:
    「我並不是老是喜歡訴苦的人——不像這裡住的有些客人。譬如凱雷先生,老是圍著圍巾啦,披巾啦,天天抱怨他的生意快垮台了,當然會垮台呀,正在打仗嘛。還有他太太,連鵝都不敢罵一聲。還有那小婦人,斯普若太太,老是小題大做的,掛念她的丈夫。」
    「他是在前線嗎?」
    「他才不會呢。他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保險公司小職員罷了。他非常害怕空襲,戰爭一開始,就把太太送到此地來了。不過,要是就孩子來說,我以為這是對的。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但是,斯普若太太呢?她的丈夫雖然一有功夫就來看她,她仍然發愁。……她老是說亞述一定很想她。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亞述並不太想她——他也許別有要事呢。」
    秋蓬低聲說:
    「這些做母親的,我實在都可憐她們。你要是讓孩子們離開你,你就會不住的掛念。你要是同他們一起去,把丈夫拋在家裡,對丈夫又太苛刻了。」
    「啊,是的!兩處開銷,是很費錢的。」
    秋蓬說:「這地方似乎還公道。」
    「是的,我可以說,在這裡,錢花得還值得。普林納太太經營得很好,不過,她這人很怪。」
    秋蓬問:「在那一方面?」
    歐羅克太大的眼睛閃閃發光說:
    「你也許會說我這個人多嘴,不過,這是真的。我對於所有的人都感興趣,我總是盡可能時常坐在這裡,坐在這裡可以看見誰走進,誰走出,誰在露台上,也可以看見花園裡是什麼情形。我們方才談到什麼了?——啊,對了,普林納太太,談到她很怪。我想,她是一個飽經滄桑的女人,要不然,我也許猜錯了。」
    「你真這樣想嗎?」
    「是的。她的玄虛才大呢。我問她:『你是愛爾蘭那一帶的人?』你相信嗎?她卻瞞著我,說她根本不是愛爾蘭人。」
    「你以為她是愛爾蘭人嗎?」
    「她當然是愛爾蘭人,我很瞭解我們的同鄉,我可以指出誰是那一郡的人。可是,你瞧!她說:『我是英格蘭人,我的先生是西班牙人。——』」
    這時候斯普若太太進來了,後面緊跟著唐密。歐羅克太太的話突然中斷了。
    秋蓬馬上就裝出很活潑的樣子。
    「晚安,麥多斯先生。你今晚真是精神勃勃呀!」
    「沒別的,我有充足的運動,這就是我的秘訣。上午打高爾夫球,下午到海濱馬路上散步。」
    斯普若太太說:
    「我今天下午帶貝貝到海灘上去玩。她想到海裡泡泡,可是我實在感覺水有點兒冷。我正在幫她堆一座城堡,狗把我的毛活銜走了,把毛線拉掉不曉得多少碼。要把那些針腳補起來真不容易。我打得又那麼壞。」
    「布侖肯太太,你的帽子織得蠻好嘛,」歐羅克太太的注意力突然轉到秋蓬身上。「你織得好快呀。好像閔頓小姐還說你對於織毛活沒有經驗呢。」
    秋蓬的臉有點紅。歐羅克太太的眼睛很厲害呢。於是,她裝作有點生氣的神氣說:
    「我實在織過不少東西,也對閔頓小姐說過。可是,她大概是喜歡教人罷。」
    大家都同意她的說法,笑了一陣。幾分鐘以後,其餘的人都來了,開飯的鈴聲也響了。
    席間,大家的話題轉到頂有趣的間諜問題。於是,一些陳舊的間諜故事,又炒了一次冷飯。像是:胳膊粗壯的教士用降落傘降落,著地以後所說的話,完全不像是一個教士該說的話;澳洲的廚娘,在她臥房的煙囪裡暗藏無線電收音機……在座的人把他們七嬸八姨所說的故事,都搬出來了。這就很容易扯到第五縱隊上面。由此又扯到法西斯蒂,大家都痛罵英國的法西斯蒂;後來又扯到共產黨,和約,以及那些主張反戰,不肯對敵作戰的人。這完全是一種正常的談話,是天天都可以聽到的一種談話。但是,秋蓬特別注意他們談話時的面部表情和態度,竭力想從這裡面捕捉到一些足以洩露秘密的表情或談話。但是,毫無所得。只有普林納太太一個人不加入他們的談話,不過,這也許可以拿她那種沉默寡言的習慣作為解釋。她坐在那兒,頑固的褐色面孔,繃得緊緊的,露出鬱鬱不樂的樣子。
    卡爾·德尼摩今天晚上出去了,因此,他們可以毫不約束的談話。
    快吃完飯的時候,雪拉才開一次口。
    斯普若太太剛剛用她那細細的,像笛子似的聲音說:
    「我覺得德國人在大戰期間所犯的最大錯誤,就是槍決嘉維爾護士。這件事激起眾怒,每個人都反對他們。」
    就是在這時候,雪拉才將頭一揚,用她那年輕人清脆的聲音,氣勢洶洶地說:「怎麼不該槍斃她?她是間諜呀,是不是?」
    「啊,不是的,她不是間諜。」
    「她幫助英國人逃跑——在一個敵對的國家,那是一樣的。她為什麼不該槍斃?」
    「啊,但是,槍斃一個女人——並且還是一個護士。」
    雪拉站了起來。
    她說:「我以為德國是對的。」
    她由窗口出去,走到花園裡。
    餐後的水果包括一些不熟的香蕉和一些不新鮮的橘子。這些水果已經在桌上擺了一個時期。可是,大家都站起來,移到休息室喝咖啡。
    只有唐密不管閒事,獨自走到花園去。他發現雪拉倚著長廊的矮牆,凝視著大海。他走到她旁邊。
    由她那樣呼吸急促的情形看來,他知道,她一定有什麼非常煩惱的事。他遞給她一支香煙,她接受了。
    他說:
    「夜色很美。」
    那位小姐用低沉而緊張的聲音回答:
    「可能是……」
    唐密不敢肯定地望望她。他突然感覺到這個女孩子的魅力和蓬勃的生氣。她這人有一種激昂的活力,一種讓人不得不著迷的力量。他想:她是一種男人見了很容易傾倒的女孩子。
    他說:「你是說:假若不是有戰爭的話嗎?」
    「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我恨這個戰爭。」
    「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呀。」
    「並不都是像我這樣。我恨那種戰爭口號,我恨大家那種沾沾自喜的態度,我恨那種討厭的愛國思想。」
    「愛國思想?」唐密吃了一驚。
    「是的。我恨愛國思想。你明白嗎?大家都在喊:國家,國家,國家!出賣國家,為國捐軀,報效國家。一個人的國家為什麼會這樣重要?」
    唐密只這樣說:「我不知道,只是事實如此。」
    「我以為國家觀念是不重要的,啊,你們大概以為重要。你們出國,到大英帝國的屬地走一趟,做做生意。回來的時候,皮膚曬得黑黑的,不住談論印度土人,並且要印度酒喝。」
    唐密溫和地說:
    「親愛的,希望我還不至於這麼壞罷。」
    「我有點誇張——可是,你應該知道我所指的是什麼。你對於大英帝國有信心,並且——並且——對於為國捐軀這種傻念頭,抱有信心。」
    「我的國家,」唐密冷冷地說,「似乎並不特別熱望我為它捐軀。」
    「是的,但是,你卻希望為國捐軀。真是愚蠢!天下沒有值得犧牲性命的事,都是一種觀念——一種空談——一種誇大的癡狂!我的國家,在我心裡絲毫不佔位置。」
    「將來有一天,」唐密說。「你會覺得奇怪,你的國家,在你心裡是有位置的。」
    「不會,不會。我已經受夠了——我已經看見——」
    她說不下去了——然後,突然衝動地問:
    「你知道家父是誰嗎?」
    「不知道。」她的話激起了唐密的興趣。
    「他叫帕垂克·麥瑰爾——是大戰期間追隨克斯曼的人。後來以叛國的罪名伏法。白白地犧牲,為了什麼?為了一種信念——他是同其他的愛爾蘭人在一起,思想才變得激烈起來。他為什麼不安安靜靜待在家裡,不要多管閒事呢?他在某些人的眼裡是殉難的烈士,可是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是叛徒。我以為他簡直是——愚蠢!」
    唐密可以覺得出,她心中鬱積的反抗情緒正要發洩出來,他便說:
    「原來,你就是在這種陰影中長大的。」
    「是的,母親曾經改名換姓。我們在西班牙住了幾年,她總是說我父親是半個西班牙人。我們不管到那裡,都是假話連篇。歐洲大陸我們各處都去過,後來,終於到這兒來,開這個宿舍。我覺得我們所做的事,以這件事頂糟。」
    唐密問:
    「你的母親對你們的——景況作何想法?」
    「你是說——關於我父親去世的事嗎?」雪拉皺著眉頭,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然後,她慢慢說:「我至今還不十分明白……她後來不曾提起過。很不容易看出母親的心事。」
    唐密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雪拉突然說:
    「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告訴你這個,我太激動了,究竟是從什麼地方談起的?」
    「是由伊迪絲·嘉維爾談起的。」
    「啊,對了!愛國思想。我說我討厭這種思想。」
    「你忘了嘉維爾護士的話嗎?」
    「什麼話?」
    「你知道她死以前說過什麼話?」
    他便把嘉維爾的話背了出來。
    「只是愛國思想是不夠的……我的心中萬不可有仇恨。」
    「哦!」她難過的站在那裡,停了一會。
    然後,她很快轉過身子,走到花園的暗處。
    二
    「秋蓬,你看,一切都是吻合的。」
    秋蓬一面想,一面點頭。這時海灘上四下無人。她自己倚著防波堤,唐密就坐在上面的防波堤上。坐在這個位置上,凡是來到這海濱遊憩場的人都可以盡收眼底。他已經查得相當確切,知道今天上午大家都在什麼地方。所以,他並不是為了要等待什麼人。不過,不論怎樣,他今天同秋蓬的晤談,表面上完全露出是偶然碰頭的樣子。在女的方面,顯得很高興;男的方面略露吃驚的神色。
    秋蓬說:
    「普林納太太嗎?」
    「是的,她是M,並不是N。一切條件都符合。」
    秋蓬又思索著點了頭。
    「對了。她是愛爾蘭人——這是歐羅克太太發覺的——她本人並不承認這件事。她在歐洲來來去去的次數很多。她改了名字,叫普林納,來到這兒創辦寄宿舍。這倒是很好的偽裝——雖然佈滿了高xdx潮,卻都是沒有危險的。她的丈夫以叛國的罪名被槍決——這就是充份證明她在這兒從事第五縱隊活動的動機。是的,與事實是吻合的。你以為那個女孩子也有份兒嗎?」
    唐密最後說:
    「絕對不會。要不然,她是不會告訴我這一切秘密的。你知道,我覺得這樣騙他們,有點兒卑鄙。」
    秋蓬十分瞭解地點點頭。
    「是的,我們有時候會有這種感覺。在某一方面來說,這工作是有點卑鄙。」
    「但是為了達成任務,這是必要的呀。」
    「啊,那當然。」
    唐密的臉有點兒發燒,他說:
    「我和你一樣,也不喜歡撒謊呀——」
    秋蓬打斷了他的話碴兒。
    「撒謊,我一點兒也不在乎。老實說,有時候,自己的謊話要是編得巧妙,我還感到蠻得意呢。事實上使我懊喪的,是有時候會忘記撒謊,那就是以自己的真面目出現,但是,這樣反而會奏效。」她停頓一下,又接著說:「這就是你昨晚所遭遇的——同那個女孩子,那個真正的你,在她的身上引起了反應。你心裡覺得難過,就是為此。」
    「秋蓬,我想你說的話是對的。」
    「我知道不會錯。因為,我也一樣——我是說對那個德國青年。」
    唐密說:
    「你以為他怎樣?」
    秋蓬馬上說:
    「我可以告訴你,我以為他沒有參與這種活動。」
    「葛蘭特以為他是參與的。」
    「又是你的葛蘭特先生!」秋蓬語氣改變了。她嘻嘻的笑了起來。「你把我的情形告訴他的時候,他的臉上不曉得有什麼表情,我要是看見了,才過癮呢。」
    「無論如何,他已正式對我道歉了,現在你已經正式擔任了任務,這是無異議的。」
    秋蓬點點頭,但是,她的樣子有點出神。
    她說:
    「你還記得戰爭結束後——我們追捕布朗先生的情形嗎?那次任務多有趣!我們多興奮!你還記不記得?」
    唐密點點頭,立刻滿面春風。
    「怎麼不記得?」
    「唐密——現在的感覺為什麼不一樣呢!」
    他將她的話考慮了一下,他那個鎮定、難看的面孔,露出嚴肅的表情。然後,他說:
    「我想——實在是年齡的問題。」
    秋蓬急忙說:
    「你不會覺得——我們已經老了罷?」
    「不,我相信我們還不老。只是—這一次—不會像上次那樣好玩。可是,除此以外,一切都是一樣。這是我們倆第二次參加戰鬥,這一次的感覺是不同的。」
    「我知道!同時,我們看到這次戰爭多可悲!多浪費!多恐怖!這都是當年因為太年輕而不曾想到的。」
    「對了。在上次大戰期間,有時候我覺得害怕,有一兩次出生入死,幾乎送了性命。但是,也有快樂的一面。」
    秋蓬說:
    「我想德立克現在的感覺就像那樣。」
    「太太,還是不要想起他罷。」唐密勸她。
    「你說得對。」秋蓬咬緊牙,「我們既然有任務,就得干,還是談談我們的任務罷,你覺得普林納太太是我們所尋找的人物嗎?」
    「我們至少可以說,她的形跡頂可疑。秋蓬你覺得沒有其他特別值得注意的人了,是不是?」
    秋蓬想了想。
    「沒有了。我到這裡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們統統品評品評,也可以說是估計估計各種可能性。他們有些人是不可能有什麼問題的。」
    「像是什麼人呢?你可以說得再詳細些嗎?」
    「這——譬如閔頓小姐,那位『道地』的英國老處女,斯普若太太和她的小白蒂,還有那個沒頭腦的凱雷太太。」
    「是的,然而,人有時候也會裝傻的。」
    「啊,不錯。可是,大驚小怪的老處女,和專心照顧孩子的年輕媽媽,這兩種角色很難扮,一不小心,就會過火,露出馬腳來。同時,就斯普若太太而言,還有那個孩子呢。」
    「我想,」唐密說。「即使一個情報人員,也可能有孩子。」
    「但不會帶到工作的地方,」秋蓬說。「幹這種工作是不能帶孩子的。唐密啊,關於這一點,我是絕對相信的。我有深刻的體驗,幹這種工作是不能有孩子的。」
    「好好,我撤銷前議,」唐密說。「斯普若太太和閔頓小姐,可以不必談了。但是,凱雷太太,這個人,我還不敢斷言。」
    「是的。她也許是一個值得注意的人物,因為,她實在表現的過份些。看樣子,她好像是個呆頭呆腦的女人,像這樣呆女人,實際上並不多。」
    「我往往注意到這個事實:一個女人要是變成賢妻良母,她的智力必定會變弱。」唐密低聲說。
    「你又是由那裡發現到這種重大道理的?」秋蓬問。
    「秋蓬啊,並不是從你身上。你服侍丈夫,還不像她那樣專心。」
    「就男人來說嘛,」秋蓬體貼地說。「你生病的時候,倒並不會有過份麻煩太太的地方。」
    於是,唐密轉變了話題,開始檢討其他可能性。
    「凱雷,」唐密一邊想一邊說。「凱雷這個人可能有些可疑。」
    「是的,可能。還有歐羅克太太呢。」
    「你覺得她怎麼樣?」
    「不敢十分確定。她這人很令人不安,頗有些嚇唬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倒以為那只是一種饑鷹捕小雞似的態度。她就是那一類的女人。」
    秋蓬慢慢的說:
    「她——對什麼都很注意。」
    她回想到歐羅克太太談到她織毛活的話。
    「還有布列其雷少校。」唐密說。
    「我同他可以說沒說過多少話。毫無疑問的,你對他的認識原該比較清楚些。」
    「我以為,他只是一種真正老派的軍人,我確實這麼想。」
    「一點兒也不錯。」秋蓬的話,與其說是回答他的話,倒不如說是對他那強調的聲音本能地應了一聲。「這一類事情,最糟的,就是歪曲事實。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我們偏要歪曲事實,硬讓他符合我們心目中的可怕條件。」
    唐密說:「我曾經在布列其雷少校身上做過幾種試驗。」
    「那一種試驗?我也打算做一些試驗呢。」
    「這個——不過是一些很平常的小圈套。是問他一些關於日期和地點一類的話。」
    「你說話不要那麼籠統,詳細些說,好嗎?」
    「唔。譬如說,我們正在談打雁。他提到埃及的法尤穆(Fayum)那個地方。他說:在某年、某月,他在那兒打雁,多麼好玩兒。另外一次,他又提到埃及其他方面的事。我就提到木乃伊。我問他:像是十四世紀埃及王杜唐卡門(Tutankhamen)的木乃伊,他見過嗎?又問他:他什麼時候到過埃及?然後,我再核對他回答的話,看有沒有破綻。或者談到PO.航線(伊伯利安全島至東方或西方的輪船航線—譯者注)的輪船,我就提到一兩隻輪船的名字,譬如說:某某號的船倒蠻舒服的,我問他坐過嗎?他也許提到某次航行的事。過後,我再核對一下。我問的,都是不關緊要的話,不會讓他聽了以後對我特別提防。我問的話,只要核對他的話,是否確實。」
    「那麼,直到如今,他還沒有出錯嗎?」
    「一次也不錯。可是,我告訴你,秋蓬,這種試驗是很好的。」
    「是的。不過,『假若』他是N的話,他一定會故意將他的話編得恰到好處的。」
    「啊,不錯,主要的梗概,可能編得很合適。但是,談到不關重要的細節時,那就很難不出錯。並且,說謊的人,偶爾會露出記得的事情過多,比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記得多。要是問一個普通的人:他那次打獵的時候,究竟是在一九二六年,或是一九二七年?他也許不會即刻就會想起來。他必須思考一下,才能說出來。」
    「那麼到現在為止,你還沒有發現布列其雷少校有可疑之處,是嗎?」
    「他的反應都是非常正常的。」
    「那麼結果是——否定的。」
    「一點兒也不錯。」
    「現在,」秋蓬說。「我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訴你。」
    於是,她就接著說下去。
    三
    布侖肯太太在回家的途中,在郵局停一停。她買了一些郵票。出來的時候,他走進一個公用電話亭裡。她在那兒叫到一個號碼,找「法列普先生」聽電話,然後,同他短短的談了些話,她出來的時候,面露笑容,慢慢朝回家的方向走,半路上還買了些毛線。
    那天下午,輕風拂面,天氣晴朗,秋蓬本來走起路來是精神勃勃的,現在只好約束一下,拖著悠閒的步子,盡量符合心目中扮演的那位布侖肯太太的角色。布侖肯太太除了織毛活(而且織得也不高明)和寫信給兒子以外,什麼事兒也不做。她老是在給兒子寫信,並且喜歡將寫成一半的信到處亂丟。
    秋蓬慢慢爬上山,朝逍遙賓館的方向走去。這條路因為是通不到山那邊的(路的終點是一個叫「走私客歇腳處」的地方,現在是海達克中校的住處)。所以,來往的車輛並不多——每天上午只有些商人的送貨車經過。秋蓬經過的房子,她都一所一所的看看那些房子叫什麼名堂,倒也怪有趣的。譬如有一所房子叫「佳景」(其實,名不符實。因為由那個房子只能瞥見一點點大海,前面的景物完全讓對面的那所維多利亞式的大房子擋住了。)底下一所叫「卡拉其」,其次一所叫雪雷樓。再往下面一所叫「海景」(這個名字倒是恰當的);還有克萊堡」(這名字有點誇張,因為只是一所小房子),和「綽勞尼」,那是一所可以和逍遙賓館較量的大房子。最後就是普林納太太經營的那所寬大的,栗子色的賓館了。
    秋蓬剛剛走近逍遙賓館,就注意到大門口有個女人,正在向裡窺視,看情形似乎是有些緊張而警覺的樣子。
    秋蓬可以說是下意識的放輕自己的腳步,小心翼翼地用腳尖著地。
    等到秋蓬走近她身邊,那女人才聽到聲音,轉過身來。她轉過身來的時候,吃了一驚。
    那女人高頭大馬,穿著很差的、甚至可以說是很下等的服裝,但是,她的面孔卻是不尋常的。她的年紀並不輕——也許在四十與五十之間——但是,她的面孔和打扮,有顯著的差別。一頭金髮,寬闊的顴骨,當年一定很美,其實,現在風韻猶存。只是剎那之間,秋蓬感覺到這女人的面孔有點兒熟,但是,這種感覺瞬息即逝。她想,這是一個不容易忘記的面孔。
    那女人很明顯的露出吃驚的樣子,她眼睛裡曇花一現的驚慌神氣,並沒有因為看見秋蓬而消逝。(其中有蹊蹺嗎?)
    秋蓬說:
    「對不起,你是在找什麼人嗎?」
    那女人說話很慢,一口外國腔調。每個字的發音都很小心,彷彿是背書似的。
    「這所——房子是逍遙賓館嗎?」
    「是的,我就住在這裡。你要見什麼人嗎?」
    那女人露出一星星猶豫的神氣,然後,她說:
    「請——告訴我。這裡有一位盧森斯坦先生,是不是?」
    「盧森斯坦先生?」秋蓬搖搖頭。「沒有,恐怕沒有。也許以前住過一個叫這個名字的人,現在已經搬走了。要我替你問問嗎?」
    可是,那女子連忙做了一個拒絕的手勢,她說:
    「不用,不用!我找錯地方了,請原諒。」
    於是,她迅速的轉過身去,飛快地下山去了。
    秋蓬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背影。由於某種原因,秋蓬的心裡頓起疑竇。她感覺那女人的態度和言語有顯著的不同。秋蓬以為所謂「盧森斯坦」先生只是捏造出來的話,她以為那女人經她一問,臨時想到一個名字,便順手拿來搪塞她。
    秋蓬猶豫片刻,然後動身下去追她。究竟什麼力量促使她追蹤那個女人呢?無以名之,只好說是莫名其妙的「預感」罷。
    可是,她不久就停下腳來。要是追她,那就有點顯著,會引起人家對自己特別注意。她和那女人談話的時候,明明是正要走進逍遙賓館;要再去追她,就會引起別人的疑心!哦,原來布侖肯太太並不像表面上那樣的人物。這就是說:假若這個奇怪的女人是敵人計劃中的一個角色,她就會對自己起疑了。
    不能這麼辦!布侖肯太太這個角色,無論如何,要扮演下去。
    秋蓬轉回頭,再朝山上走。她走進逍遙賓館,在過廳裡停頓一下,裡面似乎是空無一人的樣子,這是午後常有的現象。這時候,白蒂正在打盹兒,其他的人不是尚在午睡,就是已經出門了。
    她站在幽暗的過廳裡,回想到最近的遭遇。這時候,一種微弱的聲音傳到她的耳鼓。這是她極熟悉的聲音——是很輕微的一聲「叮玲」!
    逍遙賓館的電話在過廳裡。秋蓬所聽到的那個聲音,是分機上的聽筒拿起來或放下時所發出的聲音。那分機是通到普林納太太臥室的。
    要是唐密的話,也許會遲疑。秋蓬卻不曾遲疑一分鐘。她輕輕的,小心翼翼的,將聽筒拿起來放到耳畔。
    有人在用分機,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秋蓬聽見裡面說:「——一切進行順利,那麼,照預定的計劃,在四號。」
    一個女人的聲音:
    「哦,繼續干罷。」
    叮玲!聽筒放回原處了。
    秋蓬皺起眉頭,站在那兒。那是普林納太太的聲音嗎?只根據那幾個字,很難說,要是再多說些什麼就好了。這當然也可能是極平常的談話。的確,她所聽到的話,實在並無異常的地方。
    室內的光線一暗,原來一個人影在門口擋著。秋蓬嚇了一跳,連忙把聽筒放上,普林納太太說:
    「下午的天氣這麼好。布侖肯太太,你打算出去嗎?或是剛回來?」
    原來,方才在普林納太太房裡打電話的不是她本人。秋蓬嘟嘟喃喃的說了些出去散步,多麼暢快之類的話,便走上樓梯。
    普林納太太由廳裡走過來,也跟著上樓,她今天似乎比以往的個子大些,秋蓬覺得她是個強壯的,臂力過人的女人。
    她說:
    「我得去把衣服換掉,」然後,便匆匆上樓。當她在樓梯上的駐腳台上轉彎時,正和歐羅克太太撞了個滿懷。此人的大塊頭,擋住了樓梯上面的路。
    「哎呀,哎呀!布侖肯太太,你好像很匆忙嘛!」
    她並沒有閃到一旁,只是居高臨下的站著對秋蓬直笑。
    歐羅克太太的笑容中有一種嚇人的成份,這種情形,在她笑的時候,老是有的。
    於是,秋蓬莫名其妙的,忽然感覺很可怕。
    那大塊頭的愛爾蘭女人,聲音深沉,面帶笑容,在上面擋住她的路;下面的普林納太太,逐漸逼近。
    秋蓬回頭望望,瞧普林納太太仰起的臉上那種表情,是不是確有威脅的樣子?難道這只是她在亂想嗎?她想:荒唐!這樣想法真荒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這個平常的海邊的寄宿舍,不會有什麼問題罷。但是,這房子現在這麼靜,一點聲音也沒有。如今,她獨自一人,被夾在她們兩個人中間。在歐羅克太太的笑容中,的確有些奇怪的地方。秋蓬這樣胡思亂想:「她活像一隻貓在捉老鼠。」
    突然,緊張的局面打破了,頂上的駐腳台上,一個小孩子猛然衝下來,一路發出愉快的尖叫。原來是小白蒂,穿著襯衫短褲,一路高興得直叫。她由歐羅克太太身邊跑過,投入秋蓬的懷抱中。
    氣氛改變。歐羅克如今變成一個和藹的大塊頭了。她嚷著:
    「啊,小寶貝!長得這麼大了。」
    下面的普林納太太已經轉身到通廚房的門口了,秋蓬拉著白蒂的手,由歐羅克太太身邊走過,順著過道,跑到斯普·若的門口。這時候,斯普若太太正在等著,準備教訓她的逃學的女兒呢。
    秋蓬同孩子一塊兒走進去。
    裡面充滿了家庭的氣氛,使秋蓬感到一種奇怪的寬慰。孩子的衣服,散放在各處,還有羊毛制的玩具,漆上彩色的欄干小床;五斗櫥上的鏡框裝著斯普若的像片,樣子非常緬腆,也有些不漂亮;斯普若太太咕咕嘟嘟的,痛罵洗衣店,她說價錢太高,同時,她以為普林納太太不准客人用電熨斗。
    這一切情形都很正常,很可安心,很平凡。
    不過——方才——在樓梯上的情形就不同了。
    「完全是神經的關係。」秋蓬想。「只不過是神經的關係!」
    但是,是神經的關係嗎?剛才確實有人在普林納太太房裡打電話的呀。會是歐羅克太太嗎?要是有人到她那裡打電話,實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當然啦,在那裡打出去,賓館其他的人準保聽不見。
    秋蓬想:電話裡的談話,時間一定非常短,只是短短的交談數語而已。
    「一切進行順利。照預定計劃,在四號。」
    這也許毫無意義——也許意義重大。
    四號。是日期嗎?是指——譬如說,一月裡的第四天嗎?或是——第四號的碼頭呢?這就不可能斷定了。
    也可能是指「第四號」。在上次大戰期間,曾有人企圖炸毀那座橋。
    會有什麼重要意義嗎?
    當然,也很可能是打電話,確定一個普通的約會。普林納太太也許對歐羅克太太說,她要打電話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到她房裡打。
    那麼,方才在樓梯上的氣氛,那緊張的一剎那,也可能都是由於她的神經過度緊張的關係。……
    那安靜的賓館——令人感覺到可能有什麼險惡的事或者有什麼不幸的事要發生。
    「布侖肯太太呀,你要抓緊事實。」秋蓬嚴厲地說。「然後,你可以繼續工作了。」

《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