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德波拉說,「你知道嗎?我對你幾乎發生最大的誤會。」
「真的嗎?」秋蓬說。「什麼時候?」
她那慈愛的眼光停留在女兒的頭髮上,久久不曾離開。
「那一次,你溜到蘇格蘭去找爸爸,我還以為你住在姑媽家呢,那時候,我幾乎以為你同什麼人鬧戀愛呢。」
「啊,德波拉,你真的這樣想嗎?」
「當然不會了,在你這種年紀,當然不會了,並且,當然羅,你跟爸爸的感情又非常之好。我這種想法,實在是受到一個叫東尼·馬斯頓的人影響。媽媽,你知道嗎?——我想現在可以告訴你了——後來我們發現到他是第五縱隊的情報員。現在回想起來,他的確說過相當奇怪的話。他說:『假若希特勒得勝了,情形還是一樣,也許更好。』」
「你——這個——你喜歡他嗎?」
「東尼嗎?啊,不!他這人始終是令人討厭的。媽媽,這支舞曲很好,我要去跳。」
她同一個金髮的青年翩翩起舞,她帶著甜蜜的笑容,抬頭望著他。秋蓬的眼睛跟著他們打了幾圈,然後轉移到一個個子高高的年輕空軍軍官身上,那個軍官的舞伴是一個纖細的金髮女郎。
「唐密呀,」秋蓬說。「我實在覺得我們的孩子真不錯。」
「啊,雪拉來了。」唐密說。
雪拉朝他們這張檯子走過來的時候,他站起來。
她穿一件翡翠色的晚禮服,襯托出褐色的皮膚,顯得益發美麗。可是,今天晚上,這位褐美人卻繃著臉,她同她的東道主打招呼的時候,態度相當不客氣。
「我答應來的,」她說。「現在來了,但是,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請我?」
「因為我們喜歡你。」唐密滿面含笑地說。
「你們真的喜歡我嗎?」雪拉說。「我想不出你們為什麼會喜歡我,我過去對你們兩位非常不和氣。」
她停頓一下,然後低聲說:
「我現在很感謝你們。」
秋蓬說:「我們得替你找一個好的舞伴。」
「我不想跳舞,我討厭跳舞。我來只是要同你們見見面。」
「我們為你邀了一位舞伴,你會喜歡他的。」
「我……」雪拉剛剛張口便停止了,原來是卡爾·德尼摩走過來了。
雪拉好像眼睛花了似地望著他。她低聲說:
「你——」
「是我,不是別人。」卡爾說。
今天晚上,卡爾·德尼摩有點不同,雪拉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有點莫名其妙,她的血液上升,使她的臉變成深紅色。
她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知道你現在大概沒事了,不過,我以為他們還把你拘禁起來呢。」
卡爾搖搖頭。
「他們沒理由拘禁我。」
然後,他又接著說:
「雪拉,你得原諒我騙你,我根本不是卡爾·德尼摩,我用他的名字是出於不得已。」
他猶豫地望望秋蓬,秋蓬說:
「說罷,告訴她罷,」
「卡爾·德尼摩過去是我的朋友,我是幾年前在英國認識他的,在戰爭爆發以前,我在德國又遇到他。那時候我是為了這個國家的特別任務到那裡去的。」
「你那時候是在英國情報部服務嗎?」
「是的。我在那兒時候,有些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有過一兩次,我險些被敵人逮捕。我的計劃本來不可能被敵人發現的,可是,畢竟被他們發現了。我已經看出來,情形有些不妙,要是用他們的字眼兒來說,就是『腐蝕蟲』已經侵入我服務的那個部門了。那一次是我自己的同事出賣的。卡爾和我在外貌上很相像(我的祖母是德國人),因此,我很適於在德國工作,卡爾不是納粹黨人,他唯一的興趣就是他自己的工作:從事化學研究。這種工作,我也很感興趣,而且也做過。戰爭爆發不久,他決定逃到英國來。他的幾個兄弟都讓納粹人送到集中營了。他以為他自己要想逃出德國,一定會遭遇很大的困難,但是,一切困難都解決了。這情形說起來幾幾乎像是奇跡一樣。他把這件事告訴我以後,我覺得很疑心。他的兄弟以及他的親戚都關進集中營了,他本人又因有反納粹的傾向而受到懷疑,既然如此,納粹當局為什麼會對他那麼寬容呢?看情形,他們希望他到英國來,其中必有文章。當時,我所處的地位愈來愈危險。卡爾所租的房間也是在我住的那個寄宿舍裡。有一天,我發現他躺在他的床上,這事情使我非常難過。他因為受不住鬱悶的痛苦而自殺,死後留了一封信,我看了以後,便把信收好。」
「當時,我便決心冒充卡爾·德尼摩。我想離開德國,同時,也想知道卡爾怎麼會離開德國,我把我的衣服給他穿上,把他的屍體放在我的床上。他因為是用手槍打破腦袋而死的,所以已經面目全非了。並且我知道房東是個瞪眼瞎子。」
「我帶著卡爾·德尼摩的證明文件來到英國,並且按照朋友替他開的地址去找住處。那個地址就是逍遙賓館。」
「我在逍遙賓館住的時候,就扮演卡爾·德尼摩那個角色,始終不曾動搖。我發現到,已經有人替我安排好,在那裡的一個化學工廠服務。起初,我以為也許要被迫為納粹工作,後來我才明白,他們為我那個可憐的朋友所安排的任務,就是作代罪的羔羊。」
「政府根據一些偽造的證據將我逮捕以後,我什麼話都沒說,我想盡可能地遲一點暴露身份。因為,我想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幾天以前,我們情報部的人員才認出我的身份,於是真像才大白。」
雪拉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你早就該告訴我的。」
他溫和地說:
「你要是這樣想的話,我應該向你道歉。」
他們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她的眼睛裡含有慍怒和驕傲的表情,後來,她的怒氣慢慢溶化了,她說:
「我想,你大概有不得已的原因。」
「親愛的雪拉——」
他挺一挺身子。
「來跳舞罷。」
於是,倆人便一同去了。
秋蓬歎了一口氣。
「怎麼啦?」唐密問。
「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他不是人人所唾棄的納粹黨員,雪拉可以繼續對他表示好感了。」
「看樣子她是對他有好感的。」
「是的。但是愛爾蘭人是非常倔強的,而且雪拉生來就有反抗的精神。」
「他那一天為什麼要搜查你的房間呢?害得我們莫名其妙地瞎忙一陣。」
唐密哈哈大笑。
「我想,他大概以為布侖肯太太這個人不大靠得住。事實上,我們懷疑他,他也在懷疑我們。」
「啊!爸爸,媽媽,」德立克和他的舞伴跳到他們桌旁時這樣說。「你們兩位怎麼不來跳跳呢?」
他滿面含笑地鼓勵他們下去跳。
「願上帝保佑他們!他們對我們多孝順。」秋蓬說。
不久,他們雙生的孩子回來坐在他們桌上。
德立克對他父親說:
「您找到了一個工作,我真高興。恐怕這工作不大有趣罷?」
「大半都是例行公事。」唐密說。
「不要緊,反正總算有事做了。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他們准許媽媽一同去工作,我也覺得很高興。」德波拉說。「她的樣子比以前愉快多了。您的工作不太沉悶,是不是,媽媽?」
「我一點兒也不覺得沉悶。」秋蓬說。
「那就好了。」德波拉說。然後,她又加以補充。「等戰爭結束以後,我就可以把我的工作情形說給你們聽了。我的工作實在是很有趣的,不過,非常機密。」
「真夠刺激!」秋蓬說。
「啊,是的,不過,當然沒有飛行那麼夠刺激——」
她羨慕地望著德立克。
她說:「他們要推薦他擔任——」
德立克馬上說:
「德波拉,別講!」
唐密說:「嘿,德立克!你在做些什麼呀?」
「啊,沒什麼——也不過是我們大家都在做的事。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挑我來擔任。」這年輕的空軍軍官低聲說,同時,他的臉漲得發紫,看他那難為情的樣子,彷彿有人控告他滔天大罪似的。
他站了起來。那個金髮女郎也站起來。
德立克說:「絕對不可錯過機會,我要痛快地玩玩,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假期。」
「來呀,查利。」德波拉也邀她的男友。
他們倆同他們的舞伴又翩翩起舞。
科蓬暗暗為他們禱告:
「啊,保佑他們安全罷。千萬不要有什麼三長兩短……」
她抬頭一望,看見唐密也正在望她。他說:「關於那個小孩子,我們是不是——?」
「白蒂嗎?啊,唐密!你也想到這個,我真高興!我還以為只是我的母愛天性在作怪呢。你真的也想這麼辦嗎?」
「你是說收養她嗎?怎麼不可以呢?這孩子受了不少苦頭。而且,我們家裡有個小孩子,也是很有趣的呀。」
「啊,唐密!」
她伸出手來,緊緊握住他的手,兩人互相望望。
「我們想要做的事,永遠是相同的。」秋蓬高興得很。
德波拉在舞池裡經過德立克身邊時,低聲對他說:
「看他們倆!現在握起手來了。他們真可愛,你說是不是?他們在這次戰爭期間的生活太沉悶了,我們一定盡力補償他們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