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希拉-德瑞克像小鳥一般「吱吱喳喳」地囀個不停,家裡的人經常這樣說她,而且發覺這對她說話的聲態來說,是個很恰當的形容詞。
她今天早上操心的事太多了,多得令她無法專心地做任何一件事。搬回城裡的日子已經逼近,隨之而來的各種家務事。僕人、家事、冬季儲備品等等,千頭萬緒——這一切都令艾瑞絲的臉上泛起了愁容。
「說實在的,親愛的,我真替你擔心——你的臉色看起來這麼蒼白——好像你沒睡過覺一樣——你睡過嗎?如果睡不著,那裡有護理醫生開的藥,還是蓋斯可醫生開的?——這提醒了我——我該親自去跟雜貨店老闆談談——要不是那些女僕自己偷叫東西,就是他騙我們。好幾盒的香皂——而我一個禮拜從未叫超過三塊。或是想喝點補品比較好?伊頓糖漿,我年輕時候常常喝。對了,菠菜也好,我交代一下廚房今天中午吃菠菜好了。」
文瑞絲太疲倦了,也太習慣德瑞克太太的散漫言行了,所以並沒問她為什麼談到蓋斯可醫生會讓她想起雜貨店老闆,要是她問了,她會馬上回答:「因為雜貨店老闆的名字叫克朗福特,親愛的。」露希拉姑媽的理由總是只有她自己才懂。
艾瑞絲只是用她僅存的力氣說:「我很好,姑媽。」
「眼圈都發黑了,」德瑞克太太說,「你事情做得太多了。」
「我什麼事都沒做——好幾個禮拜了。」
「那是你自己想的,親愛的。網球打太多了對年輕女孩來說是種過分勞累。而且我認為這裡的空氣讓人覺得全身懶洋洋的。這個地方太空蕩了。要是喬治能跟我商量商量而不是跟那個女孩商量就好了。」
「女孩?」
「就是那個他那麼器重的女孩嘛。她在辦公室裡是很行,我敢說——讓她越俎代庖實在是一大錯誤。那等於是鼓勵她把她自己當做這個家庭的一份子。我應該說,她實在也不需要再怎麼鼓勵了。」
「哦,露希拉姑媽,露絲實際上等於是我們家的一份子。」
德瑞克太太嗤之以鼻地說:「她是想——那很明顯。可憐的喬治——一碰到女人就跟襁褓裡的嬰孩一樣。但是這是行不通的,艾瑞絲。喬治必須要人加以防護,如果我是你,我會坦白地跟他說個一清二楚,告訴他不管萊辛小姐再怎麼好,任何結婚的念頭都是毫無考慮餘地的。」
艾瑞絲為自己的漠然驚異了一陣子。
我從沒想過喬治要跟露絲結婚。
「你是空有一對大眼睛,卻什麼都沒看見,孩子。當然啦,你沒有像我一樣的生活經驗。」艾瑞絲禁不住笑了起來。有時候露希拉姑媽的確很可笑。「那個年輕女人是出來找丈夫嫁的。」
「那有關係嗎?」艾瑞絲問。
「有關係?當然有關係。」
「那不是更好嗎?」她姑媽瞪著她。「我的意思是說,對喬治好。我想你對她的看法是對的,這你自己也知道。我想她是喜歡他。而且她將會是他的好太太,而且會好好照顧他。」
德瑞克太太從鼻孔裡噴出了重重的兩口氣,同時她那綿羊一般和善的臉孔,露出了一種近乎憤怒的表情。
「喬治現在就已受到很好的照顧了。他還能再要求什麼?我倒是想知道。上等的飲食,衣服也有人修補。他是前世修來的福,才有你這樣美麗迷人的年輕女孩在身邊。等到有一天你結了婚之後,我希望我仍然有能力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以及他的健康。那總比一個辦公室出身的年輕女人好上那麼一點點——她懂什麼家事管理?數字、賬簿、速記、打字——這些在一個男人的家裡能派上什麼用場?」
艾瑞絲笑了笑,然後搖頭,然而她並沒有爭辯。她正在想著露絲頭上那平滑的緞質頭巾,那白皙潔淨的臉孔,那穿著剪裁合宜的美妙身材。可憐的露希拉姑媽,她的腦子只想到生活的舒適以及家事管理,把羅曼史拋在腦後遠遠的,或許她已忘掉了它的意義——如果真是這樣,艾瑞絲想起了她姑丈的婚姻,那真是意義重大了。
露希拉-德瑞克是海克特-瑪爾的同父異母姐姐。她在生母去世之後,扮演母親的角色,照顧她的幼弟,同時料理家務,因而慢慢變成了十足的老處女。在她認識克利-德瑞克時,已近「不惑」之年,而他也已過了「知天命」的大關。她的婚姻生活很短暫,只有兩年的光景,然後就成了有個男嬰的寡婦。遲來的,意料之外的真正母親角色,是露希拉-德瑞克生命中最重要的經驗。她的兒子成為她的焦慮所在,一個憂傷的源頭以及一個長期的金錢吸血蟲——但是她從未失望過。德瑞克太太拒絕承認她兒子的一切惡行,只認為他的個性中是有些無傷大雅的弱點。維多是太相信別人了--太容易因此而被他的壞同伴帶壞了。維多運氣不好。維多被騙了。維多被人騙取錢財。他被玩弄在那些識破他的天真本性的人掌中。每當別人批評她兒子時,她那張綿羊般的臉立即沉了下來,露出嚴重抗議的表情。她瞭解她自己的兒子。他是個可愛的男孩,樂天安命,而他的那些所謂的「朋友」利用了他,佔了他的便宜。她認為,沒有任何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兒子是多麼地不喜歡向她要錢。但是當那可憐的男孩真的陷入困境時,他除了向他媽媽求援之外,還能怎麼樣?除了她之外,他似乎找不到任何可以求救的對象。
她承認,喬治在她正陷入一種「優雅的」極端貧苦之中,請她來跟他們住在一起,以便照顧艾瑞絲,實在是有如天意的安排。去年一年之中,她過得很舒適、快樂。要她面對一個摩登、能幹的年輕女人可能取代她的地位這件事不耿耿於懷,實在是有違人性常情的。她認為那個女人只是為了喬治的錢財才處心積慮地想跟他結婚。她所追求的當然是那個——一個好家庭以及一個富有而溺愛妻子的丈夫。像露希拉姑媽這種年紀的女人,你沒有辦法讓她相信,任何一個現代的女人其實都喜歡自力更生!女人終究還是女人——如果她們能找到一個能讓她們舒舒服服過日子的男人,她們還是較喜歡放棄工作,嫁給他,過著少奶奶的生活。露絲-萊辛這個女孩很聰明,她逐步地取得喬治的信任,幫他裝潢房子,讓她自己成為他不可缺少的助手——然而,謝天謝地,幸好至少還有一個人看出了她的不良企圖!
露希拉-德瑞克自以為是地連續點了幾次頭,使得鬆弛的雙下巴不停地晃動,她的雙唇上揚,一副具有超人智慧的模樣。她換了一個同樣有趣或許更急迫的話題。
「那些毯子我不知該怎麼處理好,親愛的,你知道,我弄不清楚我們究竟是到明年春天以前不再來這裡,還是喬治想繼續來這裡度假。他又不說。」
「我想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艾瑞絲試著讓她注意這似乎不重要,「如果天氣好的話,偶爾到這裡來是很好的,雖然我不覺得我會怎麼想來。不過如果我們真的想來的話,這幢房子還是會在這裡。」
「話是不錯,親愛的,但是總要讓人家知道一下。因為,你知道,要是我們到明年才會再來,那麼這些毯子應該放些防蠹丸收藏起來。但是如果我們不久就要再來,那就不需要了,因為毯子不久便會再用到——而防蠹丸的味道並不好受。」
「好,那麼就不要放防蠹丸吧。」
「好的,但是今年夏天這麼熱,蟲子那麼多。大家都說今年的蟲子特別多。當然,還沒有黃蜂。賀金斯昨天告訴我,他說,今年夏天已找到了三十個黃蜂巢——三十——想想看——」
艾瑞絲想著賀金斯——黃昏時漫步出外——手裡拿著氰化鉀——氰化鉀——羅斯瑪麗——為什麼每一件事物都令人回想起——?
露希拉姑媽那尖細的聲音又開始了--這次是不同的話題--
「--還有到底該不該把銀器送去銀行保管?亞歷山大夫人說小偷很多--雖然我們裝的防盜遮板很好--我個人不喜歡她的髮型--那使她的臉顯得那麼堅毅--但是我認為她是個堅毅的女性,而且神經緊張。現在每個人都神經緊張。在我還是個女孩時,人們根本不曉得什麼是神經緊張。那讓我想起來了,我不喜歡喬治最近的臉色--我懷疑他是不是就將得流行性感冒?有一兩次,我還以為他是不是發燒了。但是也許那是由於某種生意上的擔憂。你知道,他看起來讓我覺得好像心事重重一樣。」
艾瑞絲打了個冷顫,露希拉-德瑞克得意地叫了起來:「你看,我就說你著涼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