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雷妮生坐在石室的入口,凝視著尼羅河,陷入怪異的夢想中。
在她的感覺上,她回到她父親家後不久,第一次坐在這裡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一天,她是那麼高興地說一切都沒有改變,說家裡的一切都完全跟她八年前離開時一樣。
她現在想起了賀瑞告訴過她,說她不再是跟凱依離去時的那個雷妮生,而她那麼自信地回說她不久就會是。
然後賀瑞說到來自內部的改變,外表毫無跡象的腐化。她現在多少知道了他在說這些時心裡想的是什麼。他企圖讓她作好心理準備。她當時是那麼的確信,那麼的盲目——那麼輕易地接受她家人的外在價值。
諾芙瑞的來到令她張開了眼睛……
是的,諾芙瑞的來到。一切的關鍵都在這上頭。
隨著諾芙瑞而來的是死亡……
不管諾芙瑞是否邪惡,她確實帶來了邪惡……
而邪惡仍然在他們之間。
雷妮生最後一次再把一切原因歸咎於諾芙瑞的鬼魂作祟……
諾芙瑞,心懷惡意,死了……
或是喜妮,心懷惡意,還活著……喜妮,被人瞧不起、阿諛諂媚的喜妮……
雷妮生顫抖起來,心神不寧,慢慢地站起身子。
她不能再等賀瑞了。太陽已經正要下山了。她不知道為什麼他還不來?
她站起來,四周看了看,開始往下山的小徑走去。
傍晚的這個時刻非常寂靜,平靜而美好。她想:賀瑞是因什麼事耽擱了?如果他來了,他們至少可以一起分享這美好的時刻……
這種時刻不會多。不久,當她成了卡梅尼的妻子時——她真的要嫁給卡梅尼嗎?雷妮生震驚地猛烈搖搖頭,從長久以來的昏沉默認中醒了過來。她感到有如大夢初醒一般,陷入那種恐懼不安的恍惚情緒中,不管人家提出什麼她都同意。
但是現在她又是雷妮生了,如果她嫁給卡梅尼,那得是因為她想要嫁給他,而不是因為她的家人安排的。卡梅尼,有著一張英俊笑臉的卡梅尼!她愛他,可不是嗎?這就是她要嫁給他的原因。
在這山上傍晚的時刻裡,有的是清朗與真實。沒有困惑。她是雷妮生,高高的走在這上面,平靜、無懼,終於又是她自己了。
她不是曾經跟賀瑞說過她必須在諾芙瑞死去的同一時刻獨自走在這條小徑上嗎——不管她是否害怕,她都必須單獨走?
好了,現在她就正是這樣。現在差不多正好是她和莎蒂彼看到諾芙瑞屍體的時刻。而且也差不多是莎蒂彼自己走在這條小徑上,突然回頭看——看到死神把她帶走的時刻。
而且也差不多正好在這個地點上。莎蒂彼聽到了什麼令她突然回頭看?
腳步聲?
腳步聲……可是雷妮生現在就聽到腳步聲——跟隨著她。
她的心突然一陣驚懼。那麼是真的了!諾芙瑞在她身後,跟隨著她……
恐懼之情油然而生,不過她的腳步並沒有怠慢。也沒有向前加速奔跑。她必須克服恐懼,因為在她心中,沒有任何惡行好悔恨的……
她定下神來,提起勇氣,一面繼續走著,一面回過頭。然後她感到鬆了一大口氣。跟隨著她的是亞莫士。不是什麼鬼魂,而是她的親哥哥。他一定是一直在墳墓的供室裡忙著,在她路過時正好出來。
她高興地低喊一聲,停了下來。
「噢,亞莫士,我真高興看到的是你。」
他快速向她走過來。她正要開口——說出她愚蠢的恐懼感——話語卻在她唇間凍住了。
這不是她所瞭解的亞莫士——和藹、仁慈的哥哥。他的兩眼非常明亮,舌頭快速舔著雙唇。他的雙手略微往前伸出,有點扭曲,手指看起來就像猛獸的利爪一樣。
他緊盯著她,而他那種眼神是錯不了的。是殺過了人而且正要再殺人的男人的眼神。他的臉上有種殘酷、惡狠的滿足神態。亞莫士——那隱藏的敵人是亞莫士!在那和藹、仁慈的假面具之後是——這!
她一直以為她哥哥愛她——但是在這張幸災樂禍、非人的臉上並沒有愛。
雷妮生尖叫起來——軟弱、無望的尖叫。
這,她知道,就是死亡。她沒有比得上亞莫士的力氣。就在這裡,諾芙瑞掉下山去的地點,小徑的狹窄處,她也就要掉下去跌死……
「亞莫士!」這是最後的懇求——她叫出這個名字的聲音中含帶著她一向對她這位大哥的愛。這個懇求無效。亞莫士笑出聲來,柔和、快樂、非人的低笑。
然後他衝向前來,那雙帶著利爪的殘忍的手彎曲著,彷彿它們渴望著掐上她的喉嚨……
雷妮生退後靠在斷崖石壁上,她的雙手無效地伸出企圖擋開他。這就是恐懼——死亡。
然後她聽見一個聲響,一個微弱、弦聲般的聲響……
有什麼東西像樂聲一般地劃空而來。亞莫士停了下來,身子搖晃,然後大叫一聲,一頭栽倒在她腳上。她呆呆地低頭凝視著一支羽箭。
二
「亞莫士……亞莫士……」
雷妮生嚇得全身麻痺,一再重複著這個名字。彷彿她無法相信……
她正在小石室外面,賀瑞的手仍然擁著她。她幾乎想不起來他是怎麼帶她上來的。她只能以昏眩恐懼的聲音,懷疑地一再重複她哥哥的名字。
賀瑞柔聲說:「是的,是亞莫士。一直都是亞莫士。」
「可是,怎麼會?為什麼?怎麼可能是他?為什麼,他自己也中毒。他差一點死掉。」
「不,他不會冒險讓自己死掉。他對自己喝多少酒非常小心。他只喝到夠讓自己病倒,同時誇大他的病情和痛苦。他知道,那是解除嫌疑的一個方法。」
「可是他不可能殺害伊比。他那麼虛弱站都站不起來!」
「那也是假裝的。難道你不記得莫朱說過一旦毒藥消失了,他很快就會恢復力氣。事實上他就是如此。」
「可是,為什麼,賀瑞?這是我無法想通的——為什麼?」
賀瑞歎了一口氣。
「雷妮生,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來自內部的腐敗?」
「我記得。事實上我今天晚上才正在想。」
「你曾經說過諾芙瑞帶來了邪惡。這不是真的。邪惡早已經在這裡,深藏在家人的心中。諾芙瑞的來到只不過是把深藏的帶出來而已。她的出現使得一切暴露出來。凱伊特溫柔的母性變成了只為她自己和她的子女著想的殘忍無情的自我中心主義。索貝克不再是歡樂迷人的年輕人,而是說大話、沉迷酒色的懦夫。伊比也一樣,由一個受寵、惹人喜愛的男孩變成了個自私自利、陰謀算計的男孩。透過喜妮的假意忠實奉獻,怨恨開始明白顯露出來。莎蒂彼表現出她自己是個欺凌弱小的人,同時是個懦夫。應賀特自己則退化成一個大驚小怪、裝腔作勢的暴君。」
「我知道——我知道」雷妮生雙手掩面:「你不用告訴我。我自己已經一點一點看出來了……為什麼要發生這些事情?為什麼要有這種腐敗,如同你所說的,來自內部?」
賀瑞聳聳肩。
「誰能說得上來?可能是人總是必須成長——如果一個人不是變得更仁慈、更明智、更偉大,那麼成長一定是朝向另一面的,培養出一些邪惡的東西。或者可能是他們過的生活都太封閉了,太內斂了——缺乏寬度或遠見。或者可能是,就像農作物一樣,病害是會傳染的,先是一株染上了病,然後另一株也染上了。」
「可是亞莫士——亞莫士好像一直都是老樣子。」
「是的,而這正是引起我懷疑的一個原因,雷妮生。因為,對其他人來說,基於他們的性情,他們能得到解脫。但是亞莫士一向膽怯,容易受控制,從沒足夠的勇氣反抗。他愛應賀特,辛苦工作以取悅他,而應賀特覺得他雖然心地好,一番好意,但是卻愚蠢、遲緩。他輕視他。莎蒂彼也是,對亞莫士極盡輕視、欺凌之能事。慢慢的,他的怨恨心理負擔越來越重,深藏起來,但卻深深感受到。他外表看起來越溫順,心中的憤怒就越深。
「然後,就在亞莫士希望他的勤勉得到報償之時,在他父親認清他的辛勞,要把他立為合夥人之時,諾芙瑞來了。引起關鍵性火花的是諾芙瑞,或許是諾芙瑞的美貌。她攻擊三個兄弟的男子漢氣概。她將索貝克視為愚蠢,觸及了他的痛處,她把伊比當幼稚、粗野的小孩子看待以激怒他,同時她向亞莫士表示在她眼裡,他算不上是個男人。在諾芙瑞來了之後,莎蒂彼的舌頭終於把亞莫士逼得忍無可忍。她的嘲笑,她的辱罵說她比他還像是個男人,終於使他失去了自我抑制能力。他在這條小徑上遇見諾芙瑞——在忍無可忍之下——他把她丟下山去。」
「可是,是莎蒂彼——」
「不,不,雷妮生。這一點你們全都錯了。莎蒂彼是在底下看見事情的經過。現在你明白了嗎?」
「可是亞莫士當時跟你一起在田里。」
「是的,在那之前一小時。但是難道你不知道?雷妮生,諾芙瑞的屍體是冰冷的?你自己就摸過她的臉頰。你以為她是幾分鐘之前掉下去的——但是這不可能。她至少已經死了兩個鐘頭;要不然,在太陽光下,她的臉摸起來不可能是冰冷的。莎蒂彼看見了事情經過。莎蒂彼在附近徘徊,害怕,不知道該怎麼辦;然後她看見你,企圖把你引開。」
「賀瑞,這一切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相當快就猜測出來了。是莎蒂彼的行為表現告訴了我。她顯然很怕某人或某樣東西——我相當快就深信她怕的人是亞莫士。她不再欺凌他,反而各方面都急於服從他。你知道,那件事對她是一大震撼,亞莫士,她一向看不起的溫順的男人,實際上竟然是殺死諾芙瑞的人。這使得莎蒂彼的世界整個顛倒過來。就像大部分作威作福的女人一樣,她其實是個膽小鬼。這位新的亞莫士令她感到恐懼。在她的恐懼之下,她睡覺時開始說夢話。亞莫士不久便瞭解到她這樣對他構成危險……
「現在,雷妮生,你就能瞭解你那天親眼所看到的真相了吧。莎蒂彼所看到今她跌下山的不是鬼魂。她所看到的是你今天所看到的。她在跟隨著她的男人臉上——她的丈夫臉上——看到了如同他把另一個女人丟下山去一樣要把她丟下去的企圖。在恐懼之下,她退離他而掉下去。而在她臨死前,她用即將僵死的雙唇擠出了諾芙瑞的名字,她是想告訴你亞莫士殺死了諾芙瑞。」
賀瑞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伊莎因為喜妮說過的一句完全不相關的話而瞭解了事實。喜妮抱怨說我沒有正眼看著她,好像我是在看著她身後某種不存在的東西。她繼續說到莎蒂彼。伊莎霎時明白了這整個事情比我們所想的單純多了。莎蒂彼並不是看到亞莫士身後某樣東西——她看見的是亞莫士本人。為了試驗她這個想法,伊莎以散漫的話語導出了這個主題,除了亞莫士之外,對其他人來說,她的那些話都不可能有任何意義——而且如果她的懷疑是正確的,那麼只有對他一個人有意義,她的那些話令他感到驚訝,他只起了短暫的反應,但卻足夠令她知道她所懷疑的是正確的。然而亞莫士知道了她的確起了疑心。一旦起了疑心,一切都十分吻合,甚至是那個小男孩所說的故事——一個對亞莫士忠心耿耿,願意服從他任何命令的小男孩——即使是那天晚上聽話地吞下了確保他永遠不會再醒過來的藥物……」
「噢,賀瑞,這麼難以相信亞莫士可能做出這種事來。諾芙瑞,是的,那我能瞭解。可是,為什麼要殺掉其他的人?」
「這難以對你解釋,雷妮生,不過一旦心生邪念——邪惡就會像農作物中夾雜的罌粟花一樣盛放。或許亞莫士一生都有種訴諸暴力的渴望,卻一直無能達到這種慾望。他輕視自己溫和、順從的角色。我想,殺掉諾芙瑞給了他一大力感。他首先從莎蒂彼的身上瞭解到。一向威嚇、欺凌他的莎蒂彼,變得溫順、害怕。一切長久以來深藏在他心中的苦惱一下子全昂起頭來——就像有一天在這裡昂首吐信的那條蛇一樣。索貝克和伊比,一個長得比他英俊,另一個比他聰明——因此他們都必須除掉。他,亞莫士,將是這屋子的統治者,成為他父親的唯一慰藉,生存下來!莎蒂彼的死增加了殺戮的樂趣。由這件事的結果,他感到更有力量。在這件事情之後,他的神智開始消失——此後邪惡完全佔據著他。
「你,雷妮生,不是對手。他還是愛你。但是想到你丈夫要跟他分享這一切財產令他無法忍受。我想伊莎同意你嫁給卡梅尼是有兩個想法——一是如果亞莫士再度出擊,比較可能的對象是卡梅尼而不是你——無論如何,她相信我會留意你的安全。第二個想法——伊莎是個大膽的女人——是虎口拔牙。亞莫士,在我的監視之下——他並不知道我懷疑他——可能在行動中被逮著。」
「就如你所做到的一樣,」雷妮生說:「噢,賀瑞。當我回過頭看到他那種樣子時我是那麼的害怕。」
「我知道,雷妮生。但是不得不那樣。只要我緊跟著亞莫士,你就應該會安全——可是無法永遠這樣下去。我知道如果他有機會在那同一地點上把你拋下山去,他會把握住。別人會再把你的死作迷信的解釋。」
「那麼喜妮帶給我的話並不是你要她告訴我的?」
賀瑞搖搖頭。
「我並沒有要人帶話給你。」
「可是為什麼喜妮——」雷妮生停下來,同時搖搖頭。
「我無法瞭解喜妮在這一切當中扮演的角色。」
「我想喜妮知道真相,」賀瑞若有所思地說:「今天早上她把她知道的都透露給亞莫士——一件危險的事。他利用她引誘你上來這裡——她樂於一做的事——因為她恨你,雷妮生——」
「我知道。」
「後來——我懷疑喜妮是不是深信她所知道的會給她帶來權力。但是我不相信亞莫士會讓她活多久。或許現在甚至她也——」
雷妮生顫抖起來。
「亞莫士瘋了,」雷妮生說:「他是鬼迷心竅了,可是他看起來一向都不像是那樣。」
「是的,然而——你記得,雷妮生,我告訴過你索貝克和亞莫士小時候的故事,索貝克猛壓著亞莫士的頭撞地,而你母親過去,一臉蒼白,全身發抖,說,『這是危險的。』我想,雷妮生,她的意思是對亞莫士這樣是危險的事。記得第二天索貝克就病倒了——食物中毒,他們認為。我想你母親,雷妮生,多少知道她那溫順的大兒子心中暗藏的怪異怨恨,而且怕有一天可能會爆發出來。」
雷妮生毛骨悚然:「難道就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像他們表面上看起來的一樣嗎?」
賀瑞對她微微一笑。
「有時候有。卡梅尼和我就是,雷妮生。我想,我們兩個都是如同你所相信的一樣。卡梅尼和我……」
他意味深長地說出最後一句話,雷妮生突然瞭解到她正處在一個抉擇的時刻。
賀瑞繼續說下去:「我們兩個都愛你,雷妮生。這你一定知道。」
「然而,」雷妮生緩緩說道:「你還是讓人家安排了我的婚事,而你什麼都沒說——一句話都沒說。」
「那是為了保護你。伊莎也有同樣的想法。我必須保持超然、中立,我才能一直監視亞莫士下去,不會引起他的憎恨。」賀瑞帶有感情地加上一句說:「你必須瞭解,雷妮生,亞莫士是我多年的朋友。我愛亞莫士。我試圖引導你父親給他他所想要的地位和權力。我失敗了。一切都來得太晚了。儘管我在心裡深信諾芙瑞是亞莫士殺害的,但是我試圖不去相信它。我甚至為他的行動找出種種理由原諒他。亞莫士,我不快樂、受折磨的朋友,是我非常親愛的人。後來索貝剋死了,再來是伊比,最後是伊莎……我開始瞭解到亞莫士心中的邪惡已經完全使得善良消失,所以亞莫士最後死在我的手上——一種快速,幾乎全無痛苦的死亡。」
「死亡——一直都是死亡。」
「不,雷妮生。現在你面對的並不是死亡,而是生命。你將和誰分享你的生命?和卡梅尼或是和我?」
雷妮生兩眼凝視著前方,望著底下的山谷,直望到銀白的尼羅河。
在她眼前,非常清晰地浮現那天在船上,卡梅尼面向著她坐著的笑臉。
英俊、強壯、歡樂……她再度感到她血脈的跳動和歡暢。她在那一時刻裡是愛卡梅尼的。她現在也愛他。卡梅尼可以取代凱依在她生命中的地位。
她心想:「我們在一起會快樂——是的,我們會快樂。我們會彼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下強壯、漂亮的孩子。會有忙不完的日子……還有泛舟尼羅河上的樂趣……生活會如同我和凱依在一起時一樣重新開始……我還能再奢求什麼?還有什麼比這更是我想要的?」
然後她緩慢地,非常緩慢地把臉轉向賀瑞。如同她在默默地問他一個問題。
他彷彿瞭解她的心意,回說:
「當你還是個小孩子時,我就愛上了你。我愛你那張莊重的臉,還有你信心十足地跑來要我幫你修理壞掉的玩具。後來,在八年不見之後,你又回來了,坐在這裡,告訴我你心中的想法。而你的心思,雷妮生,不像你家人的心思。不是只顧到自己,想把自己緊守在窄牆裡的心思。你的心思就跟我的一樣,向外想到尼羅河去,想到一個變動的世界,充滿了新觀念——想到一個對具有勇氣和遠見的人來說一切都是可能的世界……」
「我知道,賀瑞,我知道。我的感受跟你一樣。但是並不是一直都一樣。有時候我無法跟上你,聽不懂你的話,我感到孤獨……」
她中斷下來,無法找到字眼來形容她掙扎中的思緒。跟賀瑞在一起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的,她不知道。不管他的溫柔,不管他對她的愛,他在某些方面還是會令她無法預料、無法理解。他們會一起分享美妙豐盛的時刻——但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會是什麼樣子的?
她雙手衝動地伸向他。
「噢,賀瑞,你替我決定。告訴我怎麼辦!」
他對她微微一笑,或許是最後一次對孩童時期的雷妮生笑。然而他並沒有握住她的手。
「我不能告訴你該怎麼辦,雷妮生——因為這是你的生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決定。」
她瞭解到她得不到任何幫助,沒有像卡梅尼一樣加速的懇求效果。要是賀瑞稍微碰碰他——但是他並沒有碰她。
突然之間,這項抉擇以最簡單的形式呈現在她眼前——容易的生活或是困難的生活。她被強烈地吸引著要立即轉身走下那條蜿蜒的小徑,回到下面她所熟悉的那種正常、快樂的生活裡——她以前跟凱依經歷過的生活。那裡有的是安全——分享日常的憂傷和樂趣,除了老死之外,沒有什麼好恐懼的……
死……她又從生的思緒中繞一圈回到了死亡。凱依已經死了。卡梅尼,或許也會死,而他的臉,就像凱依的一樣,也會慢慢從她的記憶中消退……
然後她看著靜靜站在她身旁的賀瑞。奇怪,她心想,她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賀瑞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從來用不著去瞭解……
然後她開口了,語氣就像她很久以前宣稱她要在日落時單獨一個人走在下山的那條小徑上一樣。
「我已經做了選擇,賀瑞,我要跟你共享生活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壞,到死方休……」
隨著他的擁抱,隨著他面對她的臉上突然展現的甜蜜神情,她感到充滿了生命的豐饒。
「如果賀瑞死了,」她心想,「我不會忘記他!賀瑞是我心中一首永不休止的歌……這也就是說——不再有死亡……」.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