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弗夫人照著鏡子。她自信地瞄了一眼壁爐架上的時鐘,她知道它已經慢了二十分鐘。然後她繼續擺弄著自己的頭髮。奧利弗夫人坦率地承認,令她煩惱的是經常要改變髮型。她差不多已把每種樣式都試過了。她先梳了一個莊重的,把頭髮從四面向上捲得又鬆又高;接著又梳了一種迎風式的,把發綹往後梳,修飾得看上去很有學者風度,至少她希望如此。她已經試了繃緊的整齊的卷髮,也試過一種很有藝術味道的凌亂的髮型。她得承認,今天她梳哪種髮型都沒關係,因為今天她準備改變以前的裝束:戴上一頂帽子。
在奧利弗夫人的衣櫃最頂層的架子上放著四頂帽子,其中一頂絕對適合在婚禮上戴。當你去參加一場婚禮,一頂帽子就成了一種「必須」。但即使在那時奧利弗夫人也有兩頂。一頂是羽毛的,裝在一個圓形的硬紙匣裡。即使當你踏出轎車走進證券辦公大樓而被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襲擊時,這頂帽子也仍會端端正正地緊貼在頭上。另外一頂帽子更是精心製作,戴著它去參加一場在夏天的星期六下午舉行的婚禮絕對適合。它飾有花朵和薄綢,還有一個用含羞草繫起來的黃色網狀面罩。
架子上的另外兩頂帽子則適合更多的場合。一頂被奧利弗夫人稱之為「農家帽」。它是用鞣料樹皮做成的,帽簷不固定,可以翻上翻下。這頂帽子配上幾乎任何一種式樣的花呢服裝都令人感覺非常得體。奧利弗夫人有一件在暖和的日子裡穿的羊絨衫和一件在熱天穿的薄套衫。這兩件衣服的顏色都適合戴這頂帽子。雖然套衫很快就穿壞了,但這頂帽子卻一點也沒有磨損。真的,有什麼必要戴上一頂帽子只不過是到鄉下去和你的朋友吃上一頓飯呢?
最貴的是第四頂,它有一個好處就是特別耐用。奧利弗夫人有時候在想,可能這就是為什麼它會那麼貴吧。這頂無沿帽是用多種好看的淺色天鵝絨做的,很好配衣服。
奧利弗夫人遲疑了一下,然後就喊人來幫忙。
「瑪麗亞,」她叫著,然後又高聲些,「瑪麗亞,到這裡來一會兒。」
瑪麗亞來了,她常常被叫過來替奧利弗夫人的穿衣打扮出主意。
「您打算戴您那頂可愛又時髦的帽子嗎?」瑪麗亞問。
「是的。」奧利弗夫人說,「我想知道,你認為是這樣戴還是轉過來戴好看?」
瑪麗亞站在背後看了看。
「嗯,現在您把後面戴到前面來了,對嗎?」
「對,我知道。」奧利弗夫人說,「我很清楚。但我不知為什麼覺得這樣更好看。」
「噢,為什麼會是這樣?」瑪麗亞問。
「嗯,我猜就是這樣。我賦予它的意義跟商店裡的一樣。」奧利弗夫人說。
「為什麼您會認為這種轉過來的錯誤戴法更好呢?」
「因為那樣會顯出可愛的、藍色和深褐色的陰影,我想比那種顯出綠色與紅色、巧克力色的要好看。」
正說著,奧利弗夫人把帽子摘下來又重新戴上,試著把它反著戴,正著戴,又把它斜向一邊,無論哪一種都不能令她和瑪麗亞滿意。
「您不能那樣兩邊寬地戴它。我的意思是,它不適合您的臉型。它不適合任何人的臉型。」
「不,不會是那樣的。我想我還是把它戴正了吧。」
「嗯,我想這樣總會保險些。」
奧利弗夫人把帽子摘下來,瑪麗亞幫她穿上一條裁剪合體的淡紫褐色的薄毛裙。又幫她把帽子戴好。「您看上去總是那麼漂亮。」瑪麗亞說。
這就是奧利弗夫人喜歡瑪麗亞的原因。只要有借口,她就總是贊成,而且讚美你。
「您準備在午餐上發言?」瑪麗亞問。
「發言!」奧利弗夫人聽起來有點厭惡。「不,當然不。你知道我從來不發言。」
「嗯,我想在那種文學午餐上人們總是要發言的。您不正是要去參加這樣的午餐嗎?一九七三年或我們現在任何一年的著名作家都在場。」
「我不需要發言。」奧利弗夫人說,「再說那幾個喜歡發言的人會發言的,他們比我會說多了。」
「我相信,如果您花些心思就能做一次精彩的發言。」瑪麗亞說道,把自己扮演成一個誘惑者。
「不,我不會的。」奧利弗夫人說,「我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我不會發言。我會焦慮不安,也許還會結結巴巴或把同樣的事說上兩遍。我不僅會讓人感到很蠢,看上去也會很蠢的。而對文字就好辦多了,我可以把它們寫下來或對著機器講出來或口述。我知道我能用文字來做事情就像我知道自己不能發言一樣清楚。」
「那好吧,我希望一切順利。但我相信會的。多盛大的午餐呀!」
「是的。」奧利弗夫人用一種強調的語氣說,「非常盛大的午餐。」
為什麼?她想,但沒有說出來。究竟為什麼要去?她努力在頭腦中搜索一點原因,因為她總喜歡知道自己打算幹什麼,而不是先去做過了,過後卻奇怪地發現自己已經做了這件事。
「我猜,」她又在對自己說,而不是對瑪麗亞,碰巧放在火爐上的果醬溢出來了,在那股氣味的召喚下,瑪麗亞已匆匆忙忙地趕回廚房去了,「我想看看它感覺如何。我老是被邀請去參加文學午餐或類似的沒去過的地方。」
在那盛大的午餐的最後一道菜上來時奧利弗夫人才到。她顯出滿意的樣子撥弄著碟子裡剩下的蛋白甜餅。她對蛋白甜餅特別感興趣,並且它又是這非常可口的午餐中的最後一道可口的食物。不過,當一個人到了中年,就不得不對蛋白甜餅小心些了。牙齒嗎?它們看上去好好的,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痛,而且還那麼白,看上去非常順眼,就像是真的一樣。但千真萬確它們不是真牙齒,牙齒不是真的牙齒——或像奧利弗夫人所相信的那樣,不是真正的高級材料構成的。她一直都清楚,狗的牙齒才是真正的象牙質的,人類的牙齒只不過是骨質的。或者,如果它們是假牙,她猜那是塑料的。不管怎樣,有一點是千萬別捲入那種相當難為情的事情中去,否則假牙有可能會令人難堪。萵苣吃起來很費勁,還有鹹杏仁和像巧克力那樣實心的東西、粘牙的硬糖果、可口的又粘又韌的蛋白甜餅。她顯出很滿意的樣子,吃完了最後一口。那真是一頓不錯的午餐,一頓很不錯的午餐。奧利弗夫人喜歡享受可口的食物,她喜歡這頓午餐,也喜歡那些同伴。很幸運,這頓為女作家們慶祝的午餐不只限於女作家。那兒還有另外一些作家和評論家。他們把那些書讀得就跟他們的作者一樣透。奧利弗夫人坐在兩位非常有魅力的男性中間。埃德溫·奧賓,她一直都很喜歡他的詩,他是一個極有趣的人,有著各種有趣的關於國外旅行和各種有文學色彩的和有個性的冒險經歷。另外,他對餐館和食物也很感興趣。他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食物,把文學的主體都擱到了腦後。韋斯利·肯特先生坐在她的另一邊,他也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共進午餐的好夥伴。他說了許多關於她的書的好話,但又非常得體,不會令她感到窘迫。很多人都幾乎沒試過要得體地讚美別人,他們常常會令她感到難為情。而他會說出一兩個理由來說明為什麼喜歡她的書。這些理由又是那麼中肯,因此奧利弗夫人很喜歡他。男人的讚美總是受歡迎的,奧利弗夫人想,女人則過分熱情。她們在給她的信中寫的一些事情啊!真的!當然不總是婦女,有時候是一些在很遠的地方的易動感情的年輕男子。就在上周,她收到一封很有趣的信,信的開頭是,「看了您的書,我覺得你是一個高尚的女子。」看完《第二條金魚》後,他就陷入了一種對文學的強烈的癡迷,奧利弗夫人覺得這一點也不合適。她並不是過分謙虛,她認為她寫的偵探小說是同類小說中比較好的,有一些不怎麼好,而有一些比另外的要好得多。但就她所能理解的程度而言,沒有任何理由能令別人認為她是一個高尚的女人。她是一個幸運的女人,創造了一些關於寫作的令人愉快的小竅門,使很多人都喜歡讀她的書。多妙的運氣!奧利弗夫人暗想。好了,一切都考慮進去,她已很好地經受了這嚴峻的考驗。她非常愉快地和別人交談著,現在他們正打算移到有咖啡送上的地方去,在那兒可以變換著對像和人們閒聊。奧利弗夫人很清楚,這是一個危險的時刻。到了那兒另外那些女人就會過來向她進攻,用那些虛偽的讚美來攻擊她。她總感到給她們正確的回答既可悲又無用,因為你根本就不可能給出正確的回答。這真像一本出國旅行書教給你的那些正確用語那麼沒用。例如:「我必須告訴您,我多麼喜歡讀您的書。還有,我認為它們很精彩。」
陶醉的作家的回答:「嗯,那太好了,我很高興。」
「您必須明白,我為了要見您已等了幾個月了。這真是太妙了。」「噢,你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談話就像這樣繼續下去,似乎你們倆都不可能談論此外任何有趣的事。談話的內容不得不全部是有關你的書,或者是其他女作家的書,如果你知道的話。你掉進了文學的網裡而又不擅長於說這種廢話。也許有些人能做到,可奧利弗夫人痛苦地意識到她恰恰沒有這種能力。當她在一個外國大使館停留的時候,她的一位外國朋友教她學完了一門課程。
「我聽過您講話。」艾伯蒂娜用她那迷人的異國腔調低聲說,「我聽過您和一位年輕的報紙記者的交談,你沒有表達出——不!你並沒有表達出對你的工作應有的驕傲。您應該說,『是的,我寫的很好,我寫得比其他寫偵探小說的作者都好。』」
「但是我不,」那時候奧利弗夫人說,「我是不差,但——」
「啊哈,別像那樣說『我不』。你一定要說你是,即使您並不這樣認為,您也應該說您是。」
「我希望,艾伯蒂娜,」奧利弗夫人說,「你能接見那些來採訪的記者,你會做得很好的。有一天你能不能假裝成我,然後讓我在門後偷偷地聽?」
「行,我猜我能做得到,那肯定會很有趣。不過,他們會知道我不是您,他們認識你的臉。但是您必須說『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比其他人都好。』您必須對每個人都這樣說。他們應該知道這個,應該這樣發表文章。噢,真是——聽見您在那兒說著那些話真可怕,好像您在為您成為這樣的人而道歉似的,一定不要這樣了。」
奧利弗夫人想,她好像是一個正在學習台詞的未成熟的女演員,而導演已發現她在接受指導方面毫無希望了。好啦,不管怎麼說,困難並不很大。當他們從桌子旁站起來時已有幾位女性在等著了。實際上,她可以看出已有一兩位在起身了。那不會很麻煩的,她會微笑著走過去,友好地說:「你真好,我很高興。一個人知道人們喜歡他的書多高興啊!」都是些陳詞濫調,就像把手伸進一個盒子,取出幾個有用的、已經像珠鏈一樣拴在一起了的單詞一樣。然後,不久她就可以走開了。她環視桌子四周,因為她很可能會在那兒看見一些受人尊敬的朋友。是的,她確實看見了坐在遠處的莫林·格蘭特,那是一個很有趣的人。那個時刻到來了,那次文學女性們和用過午餐的騎士們都站了起來。他們向椅子、咖啡桌、沙發以及那些隱秘的角落擁去。這是個危險的時刻,奧利弗夫人常常這樣暗想,但是通常是在雞尾酒會而不是在文人的聚會上有這種感覺,因為她很少參加後者那樣的聚會。任何時刻都會發生危險,因為有些人記得你而你卻不記得他們,或有些人你根本就不想和他們交談卻發現不可避免。在這種情況下,她最先感到的是進退兩難。一個大個子女人,有著非常相稱的又大又白、咀嚼有聲的牙齒,這在法文裡可以稱為「unefemmeformidable(法文:一個奇怪的女人。)」。這肯定不僅僅在法文裡是可怕的,而在英文裡卻是極霸道的。雖然她不是認識奧利弗夫人就是打算要在那兒結識她。而後者是這樣開始的:
「噢,奧利弗夫人,」她高聲說,「今天能見到您真高興。我很久以前就想見您了。我真喜歡您的書,我兒子也是。我丈夫過去經常堅持說不帶上至少兩本您的書就永遠不要去旅行。過來,請坐下,我有很多事情想問您。」
唉,這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女人,奧利弗夫人想,不過她和其他人也沒什麼兩樣。
奧利弗夫人任由自己讓她像警察一樣無庸置疑地指揮著,她被帶到一個角落的長靠椅前。她的新朋友接過咖啡放到她面前。
「哎,現在我們坐下來。我猜您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是伯頓·考克斯夫人。」
「噢,是的,」奧利弗夫人像通常那樣困窘地說。伯頓·考克斯夫人?她也著書嗎?不,她真的一點也想不起有關她的事,但又好像聽見過這名字。她腦子裡閃過一絲模糊的記憶,一本有關政治或類似的書?沒有虛構,沒有趣味,沒有犯罪,也許是帶有政治偏見的高高在上賣弄聰明的那種?這很容易,奧利弗夫人輕鬆地想,我可以讓她只是重複地說:「多有趣啊!」「真的,您會對我準備要說的話感到驚訝。」伯頓·考克斯夫人說,「但是通過讀您的書,我感覺到您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您對人性理解得很透徹。我覺得如果有一個人能對我想問的問題給出一個回答,這個人就是您。」
「我不這樣認為,真的……」奧利弗夫人說著,努力想用幾個合適的詞來說明她覺得不一定能滿足如此高的要求。
伯頓·考克斯夫人把一塊方糖放進咖啡裡,然後像吃肉一樣嘎吱嘎吱地大嚼著,好像那是一塊骨頭似的。象牙質的牙齒,也許,奧利弗夫人模糊地想著。象牙質的?狗的牙齒是象牙質的,海象的也是,當然大象的也是又長又大的象牙。伯頓·考克斯夫人正說著:
「現在,我必須要問您的第一件事——雖然我敢肯定我是對的——您有個教女,對嗎?一個叫做西莉亞·雷文斯克羅夫特的教女?」
「噢!」奧利弗夫人說,帶著令人愉快的驚訝。她覺得她也許能應付一個教女。問題是她有許多教女和教子。有時候,她不得不承認,當她慢慢上了年紀,就不能把他們全都想起來了。她已在適當的時候進了她的責任,作為教母,你的責任就是在教子們年幼的時候,在聖誕節送上玩具,去拜訪他們和他們的父母,或者在培育他們的過程中讓他們來拜訪你。也許還要把男孩們從學校接出來,女孩也一樣。然後,當這一切結束的那天到來時,那是二十一歲生日那天,在這一天教母必須做一些適合的事來獲得公認,要做得非常漂亮;要不就是結婚那天給他們一些同樣的禮物以及用錢或其它東西表示祝福。從那以後教子們離開了,他們結婚或到外國和駐外大使館去,或在外國的學校去教書,或從事各種社會工作。不管怎麼說,他們一點一點地從你的生活中消失,如果他們突然再次出現在你面前,你看到他們會很高興。不過,你一定要記住去想想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什麼時候,他們是誰的女兒,是哪個環節使你被選為教母。
「西莉亞·雷文斯克羅夫特,」奧利弗夫人盡她最大努力地說,「是的,是的,當然。是的,肯定是的。」
她眼前並沒出現任何西莉亞·雷文斯克羅夫特的形象,時間太久了。那次洗禮。她去參加了西莉亞的洗禮,還送了一個非常好的安妮女王年代的銀濾器作為洗禮禮物。很好的濾器,用來過濾牛奶確實好極了,在教女需要現錢的時候,總可以賣個好價錢的那種東西。是的,她真的很清楚地記起了那個濾器。安妮女王——已經是一七一一年的事了。印有英國的商標。要記起一個銀咖啡壺或濾器或洗禮的大杯可比記起一個實實在在的孩子容易多了。
「是的,」她說,「是的,當然。恐怕我已有很長時間沒見過西莉亞了。」
「啊,是的。當然,她是一個愛衝動的姑娘,」伯頓·考克斯夫人說,「我是說,她常常改變主意。當然,她很聰明,在大學裡功課很好,但是——她的政治見解——我猜現在所有的年輕人都有政治見解——」
「恐怕我對政治接觸得不多。」奧利弗夫人說。對她來說政治總是令人厭惡的。
「你看,我正準備把我想的告訴您。我打算告訴您的正是我想知道的。我相信您不會介意,我聽過很多人說起您為人好,總是那麼好。」
我真懷疑她是不是正想向我借錢。奧利弗夫人想,她知道很多來訪者都是以這種方式開始的。
「您知道,這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我真的覺得我必須找到答案。西莉亞準備結婚——或者說她要嫁給我的兒子——德斯蒙德。」
「噢,真的呀!」奧利弗夫人說。
「至少,那是他們目前的想法。當然,一個人必須瞭解別人。我非常想知道一些事情,這是一件特殊的事情需要去問別人。我不能去——嗯,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很坦然地去問一個陌生人。不過我覺得您不是陌生人,親愛的奧利弗夫人。」
奧利弗夫人想,我倒希望你覺得我是。她現在變得不安起來。她想知道西莉亞是不是已經有了或將要有一個私生子?是否她,奧利弗夫人,被認為知道這件事的細節?那就太尷尬了。另一方面,奧利弗夫人想,我已有五六年沒見過她,她一定有二十五或二十六歲了,那麼就可以很輕易地說我什麼也不知道。伯頓·考克斯夫人向前探著身子,困難地呼吸著。
「我想告訴您是因為我肯定您一定知道這件事,或者對於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有個好的提法。是她母親殺了她父親,還是她父親殺了她母親?」
無論奧利弗夫人預期的是什麼,肯定不會是這個。她難以置信地盯著伯頓·考克斯夫人。
「但是我不——」她停了一下,「我——我不明白。我是說——什麼原因——」
「親愛的奧利弗夫人,您一定知道……我是說,這麼有名的案子……當然,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嗯,我猜至少有十到十二年了,但當時是那麼引人注意。我敢肯定您會記得的,您一定還記得。」
奧利弗夫人的大腦絕望地運轉著。西莉亞是她的教女,那確實是真的。西莉亞的母親——是的,當然,西莉亞的母親是莫利·普雷斯頓·格雷,是她的一個朋友,雖然不是特別親密。她嫁給了一個軍人,是的,他的名字是——什麼雷文斯克羅夫特爵士。或者他是一個大使?非同一般,一個人總記不起這些事情。她甚至記不起她自己是否做過莫利的女儐相,她想她是做過的。相當時髦的婚禮,在士兵教堂或別的類似這樣的地方舉行,但確實忘掉了。從那以後有好多年沒見過他們了——他們到了某個地方——在中東?在波斯?在伊拉克?有一次在埃及?馬來亞?當他們回到英國時,她非常偶然地再次見到了他們。但他們看上去就像一張照片,你模糊地知道照片中的人是誰,但它已經褪色了,你又真的辨認不出他們,也記不起他們是誰。她現在想不起什麼雷文斯克羅夫特先生和雷文斯克羅夫特夫人,即原名為莫利·普雷斯頓·格雷的。此人對自己的生活沒有影響。然而……伯頓·考克斯夫人仍然在盯著她,似乎對她的缺乏savoir-faire(法文:機敏、圓滑。),對她想不起這件顯然是causecelebre(法文:轟動一時的案件。)感到失望。
「殺死?你的意思是——一起事故?」
「噢,不,不是一起事故。在一間海邊的房子裡。我想是在康沃爾,那兒有許多岩石。不管怎麼說,他們在那兒有一間房子。他們在懸崖上被發現,而且都是被槍殺的,你知道。但沒有任何東西能讓警察辨別,到底是妻子殺了丈夫然後自殺;還是丈夫殺了妻子然後自殺。他們研究了那些證據——你知道——那些子彈和各種東西,但太困難了,他們認為可能是一個自殺的盟約——我忘記了當時的結論。可能是意外事故。當然大家知道事出有因,況且當時由有許多傳聞。」「也許每個人都造了一個。」奧利弗夫人滿懷希望地說,試著回想起其中一個故事,如果她能的話。
「嗯,有可能,也許,那很難說,我知道。有一種假說是他們在那天或前一天曾經爭吵過。有的說是有另外一個男人。當然也有的說有另外某個女人。但人們無從知曉事情的究竟。我想,事情沉寂下來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雷文斯克羅夫特將軍的地位相當高。據說那年他在一間療養所裡,他很衰弱或別的什麼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恐怕,」奧利弗夫人堅定地說,「我必須說明關於這件事情我一點也不知道。現在你提起它,我確實想起有這麼一件案子,想起了那些名字,想起了我認識的那些人,但我絕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或者關於這件事的任何情況。我確實一無所知。」99cswcom
真的,奧利弗夫人希望自己有足夠的勇氣說:你竟敢這樣無禮地問我不知道的事情?
「這是我應該知道的,非常重要的事情。」伯頓·考克斯夫人說。
她的眼睛開始閃爍起來,好像堅硬的大理石。
「它很重要,您知道,因為我的兒子,我親愛的兒子想娶西莉亞。」
「恐怕我不能幫您。」奧利弗夫人說,「我一無所知。」
「但是您肯定知道。」伯頓·考克斯夫人說,「我的意思是,您會寫那麼精彩的故事,您瞭解犯罪的一切。您知道誰犯了罪和他們為什麼要犯罪。我敢肯定各種人都會告訴您那些故事背後的故事,因為他們對這些事情有很多想法。」
「我什麼都不知道。」奧利弗夫人說,她的聲音不再那麼有禮,語氣也肯定有點厭煩了。
「但您肯定能理解,我真的不知道該去問誰。我是說,經過這麼多年後總不能去問警察吧。我猜他們什麼也不會告訴我,因為顯然他們想把這件事情壓下去。但是我覺得知道真相非常重要。」「我只寫書。」奧利弗夫人冷淡地說,「它們完全是虛構的,我個人關於犯罪什麼也不懂,在犯罪學上也沒什麼研究。所以,恐怕我無法幫你。」
「但你可以去問您的教女,可以去問西莉亞。」
奧利弗夫人再次瞪大了眼睛:「我不明白我怎麼能那樣做。她是——我想這件慘案發生時她一定是個很小的孩子。」
「噢,但是我希望她知道所有的一切。」伯頓·考克斯夫人說,「孩子們總是什麼都知道,她會知道您的,我相信她會告訴您。」
「我認為您最好親自去問她。」奧利弗夫人說。
「我想我真的不能那樣做。」伯頓·考克斯夫人說,「我想,您知道,德斯蒙德會不喜歡的。您知道他相當——唉,在涉及西莉亞的地方他相當敏感。我真的不認為——不——我相信她會告訴您。」
「我真的做夢都沒想過要問她。」奧利弗夫人說,她假裝看了一下手錶。「噢,天那,」她說,「我們這次愉快的午餐已結束好久了。我得趕快走了,我還有個非常重要的約會。再見,哦,貝得雷·考克斯夫人,非常抱歉我不能幫您,這些事情相當微妙。在您看來,知道與不知道沒有什麼區別吧?」
「噢,我認為這可大不一樣。」
這時,奧利弗夫人非常熟悉的一位文壇女友從面前經過。奧利弗夫人跳起來抓住她的手臂。
「路易絲,親愛的,見到你真高興。我沒注意到你在這兒。」
「噢,阿里亞德娜,好久不見,你瘦了許多,是嗎?」
「你總是對我說令人愉快的事情,」奧利弗夫人說,用手臂挽住她的朋友,離開座位,「我正打算離開,因為我還有個約會。」
「我猜你是被那個可怕的女人困住了,是嗎?」她的朋友說著,回頭看了看考克斯夫人。
「她正問我那些最特別的問題。」奧利弗夫人說。
「噢,你不知道怎麼回答嗎?」
「不,一點也不關我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反正,我本來就不想回答。」
「是一些有趣的事嗎?」
「我猜,」奧利弗夫人說著,頭腦裡閃出一個新念頭,「我猜可能很有趣,只不過——」
「她起身追來了。來,我幫你出去。如果你的車不在這兒,我會用車把你送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在倫敦我永遠不會把車開出來,停車太困難了。」
「我知道,簡直要命。」
奧利弗夫人恰當地告別了。帶著感謝和最愉快的話語,汽車一會兒就行駛在倫敦的一個廣場上了。
「伊頓·特倫斯,是嗎?」好心的朋友問道。
「是的。」奧利弗夫人說,「但我現在要去——我想是懷特弗雷爾斯公寓那兒,名字我記得不太清楚了,但我知道在哪兒。」
「噢,相當現代的公寓,非常寬敞而且是幾何圖形的。」
「對。」奧利弗夫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