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邱裡?白羅沿著長麓村的大街走著。以長麓村來說,這也是名副其實唯一可以如此稱之的大街。這是個似乎愈伸愈長而毫無寬度可言的村子。這裡有一座塔尖聳立的教堂,堂院中矗立著一棵老邁而凜然的紫杉樹。村落各式各樣的店舖,全坐落在這條街上。
有兩家賣古董的,一家擺的多半是杉木剝落的壁爐屏風;另一家堆滿了古董的地圖、缺口的瓷器、蟲蛀了的橡木櫃子、滿架子的玻璃杯、一些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銀器,由於地方不夠,都胡亂地塞在一塊兒。兩家小食店,都看起來夠噁心的;兩家很可人的籃子店,陳列著各色手工制的家用器具;一家附帶郵局的雜貨店;一家布料行,賣的多半是女人的帽子;一家兒童鞋店與一家應有盡有的大百貨店。另有一家兼賣煙草、糖果的文具與報紙的小鋪子。一家毛線商店,想必是此地最上流的店舖了。兩名白髮、一臉嚴峻的女人看守著架子上擺滿的針織材料,另外還分出一個櫃檯,專賣刺繡與縫紉的花樣與圖案。幾家舊式的雜貨店,一下子隨著風尚改裝之後都自稱起「超級市場」了,架子上擺滿了鐵線綱籃,裡頭堆著彩色花紙包裝引人的貨品,從麥片到衛生紙樣樣俱全。一家只有一扇櫥窗的小鋪子,窗上花哨地寫著「莉拉」的店名,展售的一件時裝是一件法國的女用寬大上衣,用的宣傳字眼是「最新流行的帥勁」,一件藍色的裙子和一件標名叫「套裝」的紫色條紋毛衣。這些衣物都像有人隨手一扔地展示在這個櫥窗內。
對這一切,白羅只是無動於衷地瀏覽著。如果他那沒有耐心的朋友奧立佛太太與他同行,必定會質問他何以如此耗費時間,因為這兒距離他要去拜訪的那家人家,還有四分這一哩的路程呢。那麼,白羅就會告訴她說,他這是在品味這裡的地方色彩,這些景象都是很有意義的。走到村落的盡頭,景色突然又有了轉變,被馬路擋住的一邊,是一排鎮公所新建的國民住宅,前面一長條草坪,每戶人家的大門都添了不同的顏色,倒也平添了一些生氣。國民住宅後頭,又呈現了隨風搖擺的田野與樹籬,偶爾四下點綴著幾家房地產商所推薦的「優雅住宅」,每幢都有自己的樹、花園與一股孤芳自賞、拒人於外的風格。在他前面馬路的頂端,白羅發現了一幢房舍,頂樓上蓋了一個很奇特的球狀建築物,顯然是幾年之前才加蓋上去的。無疑地,這一定是他此行朝拜的目的地。他來到柵門前,見門上掛有「克洛斯海吉斯」的名牌。他細心端詳這幢房子。這是一幢該是本世紀初建造的普通住宅,也說不上美或醜,平凡兩個字該是最恰當的形容字眼了。花園遠比房舍本身來得漂亮得多,顯然當年曾經細心照料愛護過,儘管如今已顯得有些凋零了。然而,草坪仍是修剪得綠油油的,花圃也不少,還有一些費心培植的菜園,多少點綴了一些景色。這座花園的確是挺整齊的。白羅推想:他們一定是僱有園丁來管理的。
此外,也一定有人下了自己的心血,因為他注意到靠房子的一角,正有個婦人彎著身子在花圃上工作,他猜想大概是在扎大利花。那婦人的頭部展現著一團奪目的金黃髮色。
她很高、很瘦,肩膀卻很寬。他拉開柵門的門栓,朝著正房走了過去。那婦人轉過頭來,然後整了整衣衫,轉身朝他好奇地望著。
她站在原地,等他發話,左手中垂落著一綹扎花用的麻線。他注意到,她臉上有些疑惑的神色。
「有什麼事嗎?」她說。
白羅,全副外國人的禮節,摘下了帽子在身前一揮,躬身施了一禮。她的目光充滿神異地投射在他的鬍子上。
「芮斯德立克太太?」
「是的,我——」
「希望我沒有驚擾您,夫人。」
她嘴角露出一絲淺笑。「沒有。你是——」
「我答應要來拜望你們的。我一位友人雅蘭?奧立佛夫人——」
「喔,當然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白瑞先生。」
「白羅先生,」他改正她,特別強調自己名字的第二個音節。「赫邱裡?白羅,請多指教。我路過此地,冒昧來拜訪,是希望能有榮幸向羅德立克?霍斯費爾德爵士問安。」
「是的。諾蜜?勞瑞瑪告訴我們你或許會來的。」
「希望不會打擾你們。」
「呵,一點也不會。雅蘭?奧立佛上個週末到這兒來過的,她跟勞瑞瑪夫婦一起來的。她寫的書很有意思,對不對?不過,也許你對偵探故事是不會喜歡的。你本人是偵探,是不?——真的偵探?」
「我是個如假包換的偵探。」赫邱裡?白羅說。
他注意到她擠出了一絲微笑。他就進一步地再端詳她,她的容貌屬於刻意妝扮出的那種俊朗,她的金黃頭髮梳整得很硬實。他在想:會不會她內心裡不自覺地抓不住自己,說不定在裝出一副在花園中忙碌的英國主婦身份時,表現得並不技巧。他有點不解她的家世背景到底如何。
「您這個花園可真不錯。」他說。
「你喜歡花園嗎?」
「可比不上英國人這麼喜歡花園,英國人對花園真有天份。花園對我們可沒有對你們那麼重要。」
「你是說對法國人嗎?」
「我不是法國人,我是比利時人。」
「喔,可不是嗎。我記得奧立佛太太提起過你曾經在比利時警察界工作過?」「不錯。我嘛,是一隻比利時的老警犬。」他很禮貌地笑了一聲,揮著手說:「可是你們的花園,我真佩服你們英國人,五體投地!拉丁民族的人喜歡大氣派的花園,那種小型凡爾賽古堡中的花園;當然,他們也創始了菜園。菜園是不能沒有的,在英國你們也有菜園,不過你們是學法國的,也不像疼愛你們的花卉那般照顧菜園。嗯?我說的對不對?」
「是的,我想你說的不錯。」瑪麗?芮斯德立克說:「請到房裡坐吧。你是來看我舅父。」
「我來,正如您說的,是拜望羅德立克爵士,但是,也是向夫人您問安的。而且,經常有幸的話,也向美人致敬。」
他又施了一躬。
她略帶羞態地笑了一聲。「你真不要如此恭維我了。」
她引路穿過一道敞開的法國式落地窗,他跟在後面。
「我在一九四四年見過你舅父。」
「可憐的舅父,他真的老得差不多了。我怕,他的耳朵非常重聽了。」
「我遇見他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大概早忘了我了。那是一次有關間諜與某種科學發明研究的事,那項發明全靠了羅德立克爵士的創造才華。但願他肯見我。」
「喔,我相信他一定很樂意的,」芮斯德立克太太說:「在今天這種日了裡,他的生活也挺無聊,我得常跑倫敦——我們想在那邊找個合適的房子。」她歎了口氣又說:
「老年人,有時候是很難服侍的。」
「我瞭解,」白羅說:「經常,我自己也是很難伺候的。」
她笑了。「呵,怎麼會呢,白羅先生,你怎麼能說自己老呢?」
「有時候,別人會這麼說我的,」白羅說,歎了口氣。「多半是年輕的女孩子。」
他頗傷感地加了一句。
「她們這真是很不客氣,我們女兒可能就會這麼做的。」她說。
「喔,你有個女兒?」
「是的。起碼也是個繼女。」
「希望有榮幸見到她。」白羅很禮貌地說。
「這,很抱歉,她不在家。她在倫敦,在那兒工作。」
「年輕女孩子,這年頭都要工作。」
「每個人都應該工作的呵,」芮斯德立克太太含含混混地說:「就是結了婚,還總是有人勸她們回到工廠或學校去工作。」
「有沒有人勸您回去作什麼工作呢?夫人?」
「沒有。我是在南非長大的,我隨先生才到這裡不久——這兒的一切——我還感到很陌生。」
她四周環顧了一巡,白羅發覺她似乎對這房中缺乏一種熱忱。這屋中裝潢挺講究,卻很世俗,沒什麼個性。牆上懸掛的兩幅巨大肖像,為屋中點綴了唯一的特殊氣氛。一幅是一個薄嘴唇穿一襲灰色晚禮服的女人。對面牆上的一幅是一個大約卅來歲的男人,一股精力過剩的神情。
「您女兒,我猜想,一定感到鄉間生活很單調吧?」
「的確,她還是在倫敦比較好,她不喜歡這兒。」她突然停下話來,之後,才很勉強地擠出了最後一句話:「而且,她不喜歡我。」
「不可能吧。」赫邱裡?白羅一副老派慇勤地說。
「怎麼不可能!哎,我想這也是常事。我想女孩子總是不太容得下繼母的。」
「你女兒很喜愛自己的親生母親嗎?」
「我想她一定是的。這女孩子很難纏,我想多半的年輕女孩子都是這樣的。」
白羅歎了一口氣說:「如今父母是更不容易駕馭女兒了,不如以前美好的老日子了。」
「可不是嗎。」
「我不該這麼說,夫人,不過,我不能不表示遺憾,她們在選——該怎麼說——呃,男朋友,是不?可真是不謹慎呵。」
「諾瑪最讓她父親擔心的也正是這個問題。不過,我覺得抱怨也沒用,人總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的。我得帶你去見羅迪舅父了——他在樓上有自己的房間。」
她帶他走出了這個屋子。白羅扭頭又回顧了一眼。真是個乏味的屋子,若不是那兩幅畫像,真是一點個性也沒有。從畫中女人的衣服來判斷,一定是許多年前的作品了。
如果那就是第一任芮斯德立剋夫人,白羅心想:我也不會喜歡她的。
他說:「這兩幅畫像挺不錯的,夫人。」
「是的,藍斯伯格畫的。」
這是廿年前很出名,索酬極高昂,又被人超之若驚的一位人像畫家。他那種細膩、自然主義的風格,如今已經過時,自他死後,也投人再談起過他。他的人像模特兒有時被人嘲笑為「服裝道具」,但是白羅卻認為事實絕不止於此。他推測:在作品渾潤的外表之後,藍斯伯格毫不費力卻不露痕跡地掩飾了他所要表達的嘲諷。
瑪麗?芮斯德立克邊說邊走上了樓梯。
「是剛從儲藏室裡拿出來,也清理過的,而且——」她突然噤聲,人也一下子僵硬地站住,一隻手抓緊了樓梯扶手。
在她上頭,有一個人影正轉入樓梯角落,朝下走下來。這個人影予人一種極不調合的感覺,像一個穿著浮華的人,與這個住家絕不相配。
這種人在不同的場合中,對白羅來說卻是很熟悉的,他在倫敦的街上甚或酒會中都常看到。那是這一代青年人的代表。他穿一件黑色大衣,鮮紫色的背心,貼肉的緊身長褲,滿頭栗色的大發鬈在垂落在脖子旁。他看起來雖然很新潮派,卻另一股美麗,得待個幾分鐘才辨得出他的性別來。
「大衛!」瑪麗?芮斯德立克厲聲說道:「你在這兒搞什麼鬼?」
這個青年人可沒有一點惶怯的神色。「嚇了你一跳嗎?」他問:「真抱歉。」
「你在這兒——我們家幹什麼?你——你是跟諾瑪一塊兒來的嗎?」
「諾瑪?不是,我原想在這兒能找到她的。」
「在這兒找到她——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在倫敦呀。」
「喔——親愛的,她不在那兒。反正她不在波洛登公寓六十七號。」
「什麼意思,她不在那兒?」
「嗯,因為她這個週末沒回去,我想她也許跟你們在這兒,我就來看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跟平常一樣在星期天晚上走的呀。」她又充滿怒氣地說:「你為什麼不按鈴讓我們知道你來了?在房裡闖來闖去的是幹什麼?」
「真是的,親愛的,你好像以為我是來偷你們家銀湯匙還是什麼的。大白天的,進入人家家裡有什麼奇怪的,有什麼不可?」
「可——可是,我們是老式人家,我們不作興這樣。」
「哎唷,哎唷,我的天,」大衛長歎一聲。「人人都這麼大驚小怪的。好了,親愛的,既然我這麼不受歡迎,你又不知道你的繼女在何方,我看,我還不如告辭了吧。要不要我把口袋翻開讓你查查再走?」
「不要如此無聊,大衛。」
「那麼,拜了。」這年輕人花枝般地揮了揮手,蹭過他們身邊,下了樓,逕自走出了敞開的柵門。
「可怕的怪物,」瑪麗?芮斯德立克極其憎惡地叨念著,倒令白羅有些驚異。「我受不了他,我簡直無法忍受。英國如今是怎麼搞地,到處都是這種人?」
「呵,夫人,不必太氣惱,這完全是時間問題。人總是追求時髦的,在鄉下還不多見,在倫敦到處都碰得見這種人。」
「可怕,」瑪麗說:「簡直可怕。女裡女氣的,又作怪。」
「然而,又有點像范戴克畫中的那種美少年,您覺得是不是?夫人?要是鑲在金邊鏡框中,穿著花邊領口,您就不覺得他女性化或作怪了。」
「就這麼膽大地闖進來。安德魯要是知道準會氣死,他已經焦心得很了,女兒真令人擔憂。安德魯其實並不很瞭解諾瑪,她還是個小孩子時,他就出國了。他把她交給她母親教養,現在卻一點也搞不懂她。我也一樣呵。我難禁地覺得她是那種很怪的女孩子,對她根本沒法子管教。她們好像喜歡那種最討厭的男孩子,她簡直對大衛?貝克中了魔。
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安德魯根本不許他進我們家大門,可是你看,他就這麼大搖大擺目中無人地闖進來了。我想——我真想,我根本就不能讓安德魯知道,我不願意讓他作無謂的煩心。我看,她不只跟這個怪物一起混,一定是還有別的,還有比他更壞的,那類不洗澡、不刮臉,一把大鬍子、滿身油髒髒的。」
白羅安慰她說:「呵,夫人,您千萬不必如此煩惱,年輕人的輕浮是會過去的。」
「希望如此,我也相信會的。諾瑪是個非常難懂的女孩子,有時候,我覺得她的腦子有問題。她太怪了,她的樣子,有時真像是魂不守舍。還有,她那對人極端的憎惡——」
「憎惡?」
「她恨我,由衷地憎恨我。我想不通她為什麼要這麼作。我想大概是她太愛她的生母了,可是她父親再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呀,是不?」
「您認為她真的恨您嗎?」
「當然,我知道她恨我,我可以給你很多證據。她去了倫敦,真不知令我鬆了多少心呀。我是不願意惹事的——」她突然停了下來,好像她這才發覺自己一直在與一個陌生人說話。
白羅具有贏取別人信任的本領,似乎,人們與他說話並沒去想是在跟誰說的。她咯咯地乾笑了幾聲。
「瞧我,」她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跟你嘮叨起這些來了。我想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可憐,繼母真難當呀。喔,到了。」
她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進來。」
一聲大吼。
「有客人來看你,舅父。」瑪麗?芮斯德立克說,她走進房中,白羅隨後跟入。
一位肩膀寬大、方臉、滿面紅光、暴躁模樣的老人正在地板上踱方步。他朝著他們蹣跚地迎了過來。在他身後的書桌後面坐著一個女郎在埋頭整理書信與文件,漆黑、發亮的秀髮。
「這位是赫邱裡?白羅,羅迪舅舅,」瑪麗?芮斯德立克說。
白羅邁前一步,彬彬有禮地寒暄起來。
「呵,羅德立克爵士,很多年以前了,我第一次與您幸會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要追溯到上次大戰期間了,上次,我想,該是諾曼第戰役的時候吧。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次瑞斯上校也在,阿伯克隆比將軍,還有空軍元帥艾德門柯林斯畢爵士也在。那次的決定真不容易啊!我們在保密的措施上也費盡了腦筋。呵,如今這年頭是不必再偷偷摸摸的了。我想起了揭露那個間諜真面目的事,他唬了我們那麼久——您還記得韓德森上尉吧。」
「呵,韓德森上尉,當然了。天哪,那個該死的豬玀!原形畢露!」
「您也許不記得我了,赫邱裡?白羅。」
「記得,記得,我當然記得你。呵,那回可真險啊,你是法國方面的代表,是不?
好像一起有一、兩位,有一個我記不來——名字也忘了。嗯,坐下,坐下。談談昔日的往事,最好不過了。」
書桌那邊的女郎立起身來,她很禮貌地搬了張椅子過來給白羅。
「對了,蘇妮亞,好極了,」羅德立克爵士說:「讓我來給你介紹,這是我可愛的小秘書。沒有她,可就真不一樣了。幫我很多忙,你知道,事情全交給她了,要是沒有她,我真不知該怎麼辦了。」
白羅躬身施了一禮:「幸會,小姐,」低聲說了一句。女郎也細聲回了一句,她是個纖巧的女孩子,一頭黑色的短髮,帶著些羞怯。她深藍色的眼睛通常總是謙然低視,但看著她的僱主時,就會甜媚帶羞地露出微笑。他拍了拍她的肩頭。
「不知道沒有她我該怎麼辦,」他說:「我真不知道。」
「喔,沒有,」那女郎謙虛地抗辯說:「我哪有你說得那麼好。打字也打不快。」
「你打得夠快了。親愛的。你也是我的記性,我的眼睛,我的耳朵,還有其他很多事情。」
她又朝他笑了一笑。
「我想起了,」白羅低聲地說:「許久以前流傳的了不起的軼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渲染了。比方說,有一次有人偷了你的汽車,後來——」他接著把那段故事敘述了一番。
羅德立克爵士聽了很是高興。「哈,哈,當然了。不錯,不過,的確是有些誇張。
大體說來,是那麼回事。是的,不錯。真想不到你還記得那檔子事,都這麼久的事了。
可是,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一個比那個更好的故事。」他一口氣又說了一個故事。白羅聽了,連聲道好。後來,他看了看表,立起身來。
「不該再打擾了,」他說:「我知道,您現在正有要事在忙。我路過這附近,覺得應該來給您問安。雖說光陰似箭,可是您,我看仍是精力充沛,生活情趣不減當年。」
「哪裡,哪裡,話雖這麼說,你可不能太恭維了——說真的,再坐坐喝杯茶嘛。我想瑪麗一定會給你預備茶的。」他四下看了看。「喔,她已經走了。這女子不錯。」
「的確,而且很俊挺的。我相信多年來她一定給您不少安慰。」
「喔!他們最近才結婚的,她是我外甥的第二任太太。坦白告訴你,我一向不怎麼喜歡我這個外甥,安德魯——不很穩重,一直都很浮躁。他哥哥賽蒙我最喜歡,雖然我對他也是不怎麼瞭解。至於安德魯,他對他的前妻可真不應該,把她給遺棄了,你知道嗎,把她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安德魯跟一個壞透了的女人跑了。誰都清楚那女人,可是他卻死死地迷上了她。不到一、兩年,他們兩個也拆伙了:蠢牛。他現在娶的這個女人好像還不錯,就我看來,她沒什麼不對。賽蒙這孩子就老實多了,就是乏味的很。我妹子嫁到他們家來,我實在不太贊同嫁給經商的人家。富有自是不在話下,可是錢並非萬能——我們經常是跟軍人世家通婚的。我很少跟芮斯德立克這家來往。」
「我聽說,他們有個女兒。我有一個朋友上禮拜見過她。」
「喔,諾瑪,蠢丫頭。成天穿著那些怪衣服,又跟一個可怕的年輕人鬼混。沒辦法,這年頭年輕人都是那副德性。長頭髮的年輕小子,無所事事成天晃蕩的,什麼披頭士這類的怪名字,實在搞不過他們。說的簡直是外國話。可是,偏偏就沒有人要聽一些老人的勸告,有什麼法子。就連瑪麗也算上——我常以為她是個很明理的人,可是有時候我看,她也會神經兮兮的——總是抱怨她的身體,小題大做地進醫院去檢查了什麼的。來杯酒怎麼樣?威士忌?不要?真不坐坐喝杯茶了嗎?」
「謝了,可是,我住在朋友家,他們還等我呢。」
「那麼,今天能與你談談真是很開心的。還記得那麼久的事,真不錯。蘇妮亞,親愛的,也許你可以帶這位——對不起,貴姓,我又給忘了——呵,對了,白羅先生。帶他去瑪麗那兒,好吧?」
「不,不用了,」赫邱裡?白羅連忙婉謝了他的好意。「我不敢再打擾夫人了。沒問題,我沒問題,自己找得著路出去的。今天見到您真榮幸。」
他走出了房間。
「這傢伙到底是誰,我一點印象也沒有。」白羅走後,羅德立克說。
「你不知道他是誰?」蘇妮亞吃驚地看著他問道。
「這年頭半數到這兒來看我、談天的人,我自己是全不記得。當然,我不能不好好應付。你知道,久了,也就不難了。這跟在酒會裡一樣。一下子來人跟你說:『也許您不認識我了,我上回還是在一九三九年見到您的哪。』我只好說:『當然,我記得。』其實,我不認識。差不多又瞎又聾,真是礙事。在大戰快結束的時候,我們交往了許多這類的青蛙,一半也不記得了。不錯,他當時是在場的,他認識我,我也認識許多他提到的人。他談到的有人偷我車的事倒是千真萬確的。當然,加了點油,添了些醋,當時是傳誦一時的,反正,他也不知道我不記得他了。挺精明的,這傢伙,可是我還是要說,純然是一隻青蛙,是不?你知道我的意思,裝腔作勢、手舞足蹈,鞠躬施禮,油腔滑調的。好了,我們作到哪兒了?」
蘇妮亞拿起一封信遞給他。她隨即又交給他一副眼鏡,他立即拒絕了。
「不要這勞什子——我自己能看。」
他瞇起了眼睛,把手中的信拿遠了些看,隨後表示投降,又塞進了她的手中。
「好吧,也許還是你念給我聽吧。」
她用清脆、柔媚的聲音開始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