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娜把車子停在教堂後園牆邊的草地上。她小心取掉她帶來的花外面的包裝紙,然後走進墓園的鐵門裡,沿著主要的小路走過去。她不喜歡這座新墓園。她真希望阿吉爾太太能葬在圍繞教堂的舊墓園裡。那裡似乎有種舊世界的安詳,紫杉樹和長苔的石頭。這座墓園,這麼新,整理得這麼好,主要的小路加上放射狀的小徑,一切都好像超級市場裡面一樣整整齊齊、大量製造出來的通俗東西。
阿吉爾太太的墳墓保持得很好。一塊方正的大理石四周填滿了花崗石片,一座花崗石十字架豎立在背後。
蒂娜捧著康乃馨,俯身看著碑文。「永懷瑞琪兒-露意絲-阿吉爾,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九日離開人間」,底下是:
「她的子女將挺身稱她有福。」
她的背後傳來腳步聲,蒂娜轉過頭去,嚇了一跳。
「麥可!」
「我看見你的車子。我就跟著你。至少——反正我也正要來這裡。」
「你正要來這裡?為什麼?」
「我不知道。只是來道別,也許。」
「向——她告別?」
他點點頭。
「是的。我已經接受了我告訴你的石油公司的工作。我大約三個星期以後就要走了。」
「而你先來這裡向母親告別?」
「是的。也許是來謝謝她同時向她說抱歉。」
「你有什麼好抱歉的,麥可?」
「我不是抱歉我殺了她,如果你是想作這個暗示的話。你一直都在認為是我殺了她嗎,蒂娜?」
「我不確定。」
「你現在也不能確定,能嗎?我的意思是說,我告訴你我並沒有殺她也是沒有用的。」
「你有什麼抱歉?」
「她為我做了很多,」麥可緩緩說道。「我從來一點都不感激。我痛恨她做的每一件事,我從來就沒對她說過一句好話,或是給她好臉色看。現在我真希望我曾經說過,如此而已。」
「你什麼時候開始不恨她的?在她死後?」
「是的。是的,我想大概是吧。」
「你恨的並不是她,是嗎?」
「不——不是。你說的對,是我自己的母親。因為我愛她,因為我愛她而她根本一點都不愛我。」
「而現在你甚至連這個也不感到氣憤?」
「是的。我想她大概也是無能為力,畢竟,你天生是什麼就是什麼。她是個活潑、快活的那種女人,太喜歡男人、太喜歡喝酒了,她高興的時候對她的孩子好,她不會讓任何其他人傷害他們。好吧,她是不愛我!這些年來我一直拒絕這個想法,現在我接受了。」他伸出一手。「給我一朵康乃馨,好嗎,蒂娜?」他從她手上接過來,俯身把它放在碑石下的墳墓乒。「給你,媽,」他說。「我是你的壞兒子,而不認為你是我非常明智的母親。但是你是一番好意。」他看著蒂娜。「這樣的道歉可以嗎?」
「我想是可以了。」蒂娜說。
她俯身把整束康乃馨放下。
「你經常來這裡獻花嗎?」
「我一年來一次。」蒂娜說。
「小蒂娜。」麥可說。
他們轉身一起沿著墓園走道走回去。
「我沒有殺她,蒂娜,」麥可說。「我發誓我沒有。我要你相信我。」
「我那天晚上在那裡。」蒂娜說。
他猛一轉身。
「你在那裡?你是說在陽岬?」
「是的。我當時正想換工作。我想去跟父親、母親商量。」
「哦,」麥可說,「繼續。」
她沒有開口,他抓住她的手臂搖動她。「繼續,蒂娜,」他說。「你得告訴我。」
「我到目前為止還沒告訴過任何人。」蒂娜說。
「繼續。」麥可再度說。
「我開車去那裡。我並沒有把車子直開到鐵門前。你知道半路那個比較好回車的地方吧?」
麥可點點頭。
「我在那裡下車,走路過去。我感到對自己沒把握,你知道就某一方面來說母親有多麼難講話。我是說,她一向有她自己的主意。我想盡可能把話說清楚。因此我走向屋子去,然後又回頭走向車子,然後又回去。把事情想清楚。」
「那是什麼時間的事?」麥可問道。
「我不知道,」蒂娜說。「我現在記不得了。我——時間對我來說不太有意義。」
「是的,親愛的,」麥可說。「你一向一副無限悠閒的樣子。」
「我當時在那些樹下,」蒂娜說,「非常輕柔地走著——」
「就像一隻小貓。」麥可深情地說。
「——就在那個時候我聽見了。」
「聽見什麼?」
「兩個人在說悄悄話。」
「什麼?」麥可全身緊張起來。「他們說些什麼?」
「他們說——其中一個說,『七點到七點三十分之間。就這個時間。記住不要搞砸了。七點到七點三十分之間。』另外一個低聲說:『你可以信任我,』然後第一個聲音說,『事後,親愛的,一切都會美妙極了。』」一陣沉默,然後麥可說:
「哦——為什麼這件事你不說出來?」
「因為我不知道,」蒂娜說。「我不知道是誰在說話。」
「當然!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不知道,」蒂娜說。「難道你不明白,當兩個人在說悄悄話時,你是聽不出聲音的。只是——哦,只是在耳語。我想,當然我想是一男一女,因為——」
「因為他們所說的話?」
「是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是誰。」
「你以為,」麥可說,「可能是父親和關妲?」
「有可能,不是嗎?」蒂娜說。「可能是說要關妲離開屋子然後在那段時間內回去,或者可能是關妲告訴父親在七點到七點半之間下樓。」
「如果是父親和關妲,你不會想去告訴警方。是這個原因嗎?」
「如果我確定,」蒂娜說。「但是我不確定。可能是其他人。可能是——海斯特和某個人?可能是瑪麗,但是不可能是菲利普。不,不是菲利普,當然。」
「你說海斯特和某個人,你指的是誰?」
「我不知道。」
「你沒看見他——我是說,那個男人?」
「沒有,」蒂娜說。「我沒看見他。」
「蒂娜,我想你是在說謊。是個男人,不是嗎?」
「我轉回去,」蒂娜說,「走向車子,那時有個人從路的另外一邊走過,走得非常快。在黑暗中只是個人影。然後我想一我想我聽見路的盡頭有車子發動的聲音。」
「你以為是我……」麥可說。
「我不知道,」蒂娜說,「有可能是你。身材跟你差不多。」
他們來到蒂娜的小車子旁。
「來吧,蒂娜,」麥可說、「上車。我跟你一道。我們到陽岬去。」
「可是麥可——」
「我告訴你不是我,是沒有用的,是吧?我還能說什麼?
來吧,把車子開到陽岬去。」
「你要幹什麼,麥可?」
「你為什麼認為我是要幹什麼?你不是要去陽岬嗎?」
「是的,」蒂娜說,「我是要去。我收到菲利普一封信。」
她發動小車子。麥可坐在她一旁,非常緊張、僵硬。
「收到菲利普的信?他說了些什麼?」
「他要我過去。他想見我。他知道我今天休半天假。」
「噢。他有沒有說他要見你幹什麼?」
「他說他想要問我一個問題,希望我會回答他。他說我不需要告訴他任何事情——他會告訴我。我只需要說是或不是。他說不管我告訴他什麼,他都會保密。」
「這麼說他是在進行某件事,是吧?」麥可說。「有意思。」
到陽岬的路程不遠。當他們抵達時,麥可說:
「你進去,蒂娜。我去花園裡走走,想一些事情。去吧。
去跟菲利普面談吧。」
蒂娜說:
「你不是要去——你不會是要——」
麥可短笑一聲。
「從情人崖跳下去自殺?好啦,蒂娜,你不至於不瞭解我吧。」
「有時候,」蒂娜說,「我認為沒有人瞭解別人。」
她轉身離開他,慢慢走進屋子裡。麥可看著她進門,他的頭猛向前一垂,雙手插在口袋裡。他在皺眉頭。然後他繞著屋角走動,滿腹心思地抬頭看著屋子。所有童年的記憶都回來了。那棵老木蘭樹,他爬過很多次,從樓梯口的窗戶進屋子。曾經是屬於他自己的花園的一小方土地,並不是他很喜歡花園。他一向喜歡把任何他所有的玩具搞得支離破碎。
「有破壞狂的小鬼」他微微感到好笑地想著。
唉,人其實並不會改變。
在屋子裡,蒂娜在大廳見到瑪麗。瑪麗見到她時嚇了一跳。
「蒂娜!你是從紅明過來的?」
「是的,」蒂娜說。「你不知道我要來?」
「我忘了,」瑪麗說。「我相信菲利普的確提到過。」
她轉身離去。
「我要去廚房,」她說,「去看看阿華田來了沒有。菲利普睡前喜歡喝一杯。克斯蒂剛剛送咖啡上去給他。他比較喜歡咖啡而不是茶。他說茶讓他消化不良。」
「你為什麼把他當病人看待,瑪麗?」蒂娜說。「他其實不是病人。」
瑪麗兩眼露出冰冷、氣憤的眼光。
「當你自己有個丈夫時,蒂娜,」她說,「你就會比較知道做丈夫的人喜歡受到什麼樣的對待。」
蒂娜溫柔地說:
「對不起。」
「要是我們能離開這屋子就好了。」瑪麗說。「在這裡對菲利普很不好。而且海斯特今天要回來。」她又說。
「海斯特?」蒂娜顯得驚訝。「是嗎?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她昨天晚上打電話回來這樣說的。我不知道她搭哪一班火車。我想大概是快車,像往常一樣。得有個人到乾口去接她。」
瑪麗沿著走道消失進廚房裡。蒂娜猶豫了一下,然後她登上樓梯。樓梯口右邊第一扇門打開,海斯特走出來。她見到蒂娜嚇了一跳。
「海斯特!我聽說你要回來,但是我不知道你已經到了。」
「卡爾格瑞博士開車送我回來的,」海斯特說。「我直接上樓到我的房間——我不認為有任何人知道我已經到了。」
「卡爾格瑞博士現在人在這裡嗎?」
「不。他讓我下車就繼續開到乾口去了。他想要去那邊見一個人。」
「瑪麗不知道你已經到了。」
「瑪麗一向什麼都不知道,」海斯特說。「她和菲利普跟一切隔絕。我想父親和關妲大概在書房裡吧。一切好像就跟往常一樣。」
「為什麼不會?」
「我真的不知道,」海斯特含糊地說。「我只是懷疑一切都會有些不同。」
她從蒂娜身邊經過下樓。蒂娜繼續前進經過書房沿著走遭到盡頭杜蘭特夫婦佔用的套房。手上端著托盤正站在菲利普門外的克斯蒂-林斯楚,猛然轉過頭來。
「哎,蒂娜,你讓我嚇了一跳,」她說。「我正要送咖啡和餅乾給菲利普。」她抬起一手敲門。蒂娜走近她。
敲過門後,克斯蒂把門打開進去。她走在蒂娜前頭一點,她高瘦的身子擋住了蒂娜的視線,但是蒂娜聽見了克斯蒂的喘息聲。她的雙臂張開,托盤掉落地上,杯碟碎落在炭圍邊。
「噢,不,」克斯蒂叫道,「噢不!」
蒂娜說:
「菲利普?」
她越過另外一個女人,來到坐在寫字桌前輪椅上的菲利普身旁。他本來大概是在寫東西,她想。他的右手旁躺著一支原子筆,但是他的頭以一種奇特、扭曲的態勢向前垂落。在他頭顱的基部,她看見像是亮閃閃的紅菱寶石一樣的東西染紅了他的衣領。
「他被人殺死了,」克斯蒂說。「他被人殺死——刺殺了。
那邊,從腦袋的底部刺進去。刺一下就要命了。」
她接著又說,聲音提高:
「我警告過他。我盡了我的一切所能。但是他就像一個小孩子——喜歡玩危險的工具——不明白他是在於什麼。」
就像一場噩夢,蒂娜心想。她溫柔地站在菲利普的手肘旁,低頭看著他。而克斯蒂則抬起他虛軟的手摸他已經不存在的脈搏。他想要問她什麼?不管是什麼,現在他永遠都不能問了。並沒真正客觀地思考,蒂娜的心裡正在瞭解、紀錄一些細節。他本來是在寫東西,沒錯。筆在那裡,但是他面前卻沒有紙。沒有任何寫下的東西。不管是誰殺他,已經把他所寫下的東西拿走了。她平靜而機械式地說道:
「我們必須告訴其他人。」
「是的,是的,我們必須下去找他們。我們必須告訴你父親。」
倆個女人肩並肩地走向門口,克斯蒂一手摟著蒂娜。蒂娜的眼睛看向掉落在地的托盤和破碎的杯碟。
「那沒關係,」克斯蒂說。「等一下再清掃。」
蒂娜半跌半走,克斯蒂一手穩住她。
「小心。你會跌倒。」
她們沿著走道過去。書房的門打開。裡奧和關妲出來。蒂娜以她清晰、低柔的聲音說:
「菲利普死了。被刺殺死了。」
就像是場夢,蒂娜心想。她父親和關妲震驚的叫聲傳向她,傳向菲利普……已經死掉的菲利普。克斯蒂離開,她匆匆下樓去。
「我必須告訴瑪麗,一定要好好告訴她。可憐的瑪麗,這將是一大震驚。」
蒂娜慢慢隨她之後下樓。她越來越感到昏眩好像作夢一般,她的心臟部位疼得奇怪。她去什麼地方?她不知道。沒有什麼是真實的。她來到敞開的前門,穿越過去。這時她看見麥可從屋子外面轉角處過來。彷彿她的腳步一直在自動引導她,她直走向他去。
「麥可,」她說。「噢,麥可!」
他的雙臂張開。她投向他的懷裡。
「沒事了,」麥可說。「我抱住你了。」
蒂娜在他懷裡微微蜷縮。她跌到地上,小小一堆,這時海斯特正從屋子裡衝過來。
「她暈倒了,」麥可無助地說。「我以前從沒見過蒂娜暈倒。」
「是嚇壞了。」海斯特說。
「你是什麼意思——嚇壞了?」
「菲利普被殺了,」海斯特說。「你不知道?」
「我怎麼知道,什麼時候?怎麼被殺的?」
「剛剛。」
他睜大眼睛看她,然後他抱起蒂娜。海斯特陪伴著他,他把她抱進阿吉爾太太的起居室,放在沙發上。
「打電話找克瑞格醫生。」他說。
「他的車子來了,」海斯特望出窗外說。「父親剛剛在打電話告訴他關於菲利普的事。我——」她四處觀望。「我不想見他。」
她衝出門上樓去。
唐納德-克瑞格下車從敞開的前門進來。克斯蒂從廚房出來迎接他。
「午安,林斯楚小姐。我聽說的是怎麼一回事?阿吉爾先生告訴我說菲利普-杜蘭特被殺了,被殺了?」
「完全正確。」克斯蒂說。
「阿吉爾先生有沒有打電話給警方?」
「我不知道。」
「有沒有可能他只是受傷?」小唐說。他轉身回去取出車子裡的醫藥包。
「不,」克斯蒂說。她的聲音平板、疲倦。「他死了,我十分確定。他被刺——這裡。」
她一手擱在她自己的後腦部上。
麥可從房裡出來到大廳。
「嗨,小唐,你最好去看看蒂娜,」他說。「她暈倒了。」
「蒂娜?噢,是的,是——從紅明來的那個,不是嗎?她在那裡?」「她在那裡面。」
「我先看一下她再上樓去。當他走進那個房間時回過頭對克斯蒂說話。「讓她保暖,」他說。「她一醒過來就給她喝點茶或咖啡。但是你受過訓練——」
克斯蒂點點頭。
「克斯蒂!」瑪麗-杜蘭特慢慢從廚房那邊向大廳過來——克斯蒂迎向她——瑪麗無助地睜大眼睛看她。
「這不是真的。」瑪麗嘶啞地大聲說。「這不是真的!是你編出來的謊話。我剛才離開他時他還好好的。他完全好好的。他在寫東西。我告訴他不要寫。他為什麼要那樣做?為什麼那樣固執?為什麼我要他離開這屋子時他就是不聽?」
克斯蒂哄她、安慰她、盡她最大的能力讓她鬆懈下來。
唐納德-克瑞格大步跨出那間起居室。
「誰說那女孩是暈倒的?」他問道。
麥可睜大眼睛看他。
「可是她是暈倒的沒惜啊。」他說。
「她在那裡暈倒的?」
「她跟我在一起……她走出屋外迎向我。然後——她就倒下去了。」
「倒下去,是嗎?是的,她是倒下去了沒錯,」唐納德。
克瑞格繃著臉說。他迅速走向電話機。「我必須叫部救護車來,」他說,「馬上。」
「救護車?」克斯蒂和麥可都睜大眼睛看她。瑪麗好像沒聽見的樣子。
「是的。」唐納德氣憤地撥電話。「那個女孩不是暈倒,」他說,「她是被人刺殺了。你們聽見沒有?從背部刺殺。我們得馬上送她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