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可真是瘋了,事後回想起來,我只能說這是唯一的解釋。
又到了我每個月去馬可斯-肯特那兒就醫的日子,我準備搭火車去。令我感到萬分意外的,是喬安娜居然寧可留在林斯塔克。以往,她總是雀躍不已地跟著我,一起去住兩天才回來。
但是這一次,我雖然提議當天晚上就坐火車回家,喬安娜的答覆還是讓我吃了一驚。她只是謎樣地告訴我,她有很多事要做,何必放棄鄉下一個那麼可愛的日子,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擁擠的火車上呢?
這當然是無可否認的事,但是,聽起來卻太不像喬安娜的口氣了。
她說她不需要用車,於是我就把車開到火車站,準備回來時再開回家。
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林斯塔克的火車站,離林斯塔克足足有半英里路。半路上,我看到梅根百般無聊地在閒逛,就停下車來。
「嗨,你在幹嘛?」
「沒什麼,出來散步。」
「不過我想一定不是一次愉快的散步,你看起來像只垂頭喪氣的蜘蛛在有氣無力地爬著。」
「喔,反正我也沒什麼特別的目標。」
「那你最好一起來,送我到車站算了。」我打開車門,梅根跳了上來。
「你上哪兒去?」她問。
「到倫敦去看醫生。」
「你的背不會又惡化了吧?」
「沒有,好得很,我想他看到我一定非常高興。」
梅根點點頭。
我們在車站邊停好車,我到售票口買好車票。車站裡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借我一分錢,好不好?」梅根說:「我想買個自動出售機裡的巧克力。」
「拿去吧,小寶寶。」我說著把錢遞給她,「你不想順便買點口香糖或者喉糖什麼的嗎」
「我最喜歡吃巧克力。」梅根一點也沒懷疑到我在取笑她。
她走到巧克力出售機前,我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感到越來越生氣。
她穿著一雙陳舊的鞋子、粗糙而不吸引人的襪子,以及一件不成形的上衣和鬆垮垮的裙子。我不知道這些為什麼會惹我不高興,反正我就是覺得生氣。
她一回來,我就生氣地說:「你為什麼要穿著這麼討厭的襪子?」
梅根低頭看看自己的襪子,詫異地說:「我的襪子怎麼了?」
「反正不對勁透了,讓人討厭透了,還有,你為什麼穿這種像爛掉的甘藍菜一樣的羊毛衣?」
「這件衣服很好,不是嗎?我已經穿了好幾年。」
「我想也是,你為什麼--」
就在這時,火車來了,打斷了我憤怒的談話。
我坐進空空的頭等車廂,放下窗子,俯身繼續我的話。
梅根仰著臉站在下面,問我為什麼那麼生氣。
「我沒有生氣,」我沒說真心話:「只是看到你這麼邋遢,不注意自己的外表,所以才不高興。」
「反正我無論如何看起來也好不到哪兒去,又有什麼關係呢?」
「夠了!」我說:「我要看到你穿得整整齊齊的,我要把你帶到倫敦,從頭到腳好好打扮一下。」
「我倒希望你真的能。」梅根說。
火車開始移動了,我低頭看著梅根充滿期望的臉。
接著,就像我剛才所說的,一陣瘋狂的意念湧進我腦子。
我打開車門,抓住梅根的一隻手臂,適時把她拉進車裡。
車站的挑夫驚呼了一聲,可是也只能機警地再把車門關牢。我把梅根從隔梯上再拉上來。
「你為什麼這樣做?」她一邊揉膝蓋,一邊問我。
「閉嘴,」我說:「你跟著我一起去倫敦,等我把你打扮好,你一定連自己都認不得。我要讓你看看,只要你肯試試,你看起來會有多大的不同。我已經看夠了你這副模樣。」
「噢!」梅根出神地低語。
收票員來了,我替梅根買了張來回票。她坐在她的位置上,尊敬而畏懼地望著我。
「我說,」邊了一會兒,她說:「你的舉動實在太突然了,是不是?」
「是的,」我說:「我們一家人都一樣。」
我該怎麼向梅根解釋那陣突來的衝動呢?--她本來像頭被主人拋在一邊的可憐小狗,現在臉上卻帶著一種不敢置信的愉快神情,像高高興興跟著主人散步的小狗。
「你對倫敦一定不太瞭解吧?」我對梅根說。
「不,我很瞭解,」梅根說:「我每次去學校都要路邊,還去看邊牙齒,和一幕啞劇。」
「這一回,」我神秘地說:「你會看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倫敦。」
到倫敦時,離我在哈利街的約會還有半小時。
我們搭計程車到喬安娜的米若汀女裝店那兒。主持人是四十五歲的瑪麗-格雷,非常活潑,和傳統的中年婦女很不相同。她很聰明,也是個好伴侶,我一向都很喜歡她。
我事先告訴梅根:「你暫時是我堂妹。」
「為什麼?」
「別跟我辯。」
瑪麗-格雷正和一位高大的婦人在一起,後者穿著一件緊身的粉藍色晚禮服,我把瑪麗-格雷拉到一邊。
「聽著,」我說:「我帶了個小堂妹來,喬安娜本來也要來,臨時有事不能來,不過她說一切交給你就行了。你看到那個女孩現在的樣子吧?」
「當然看到了。」瑪麗-格雷用帶著情感的聲音說。
「好,我要你把她從頭到腳改變過來,、襪子、鞋子、全套衣服、內衣,一切都要改!對了,替喬安娜做頭髮的師傅也在附近,對不對?」
「安東尼?就在轉角那邊,我也會注意她的頭髮的。」
「你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
「喔,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就是別忘了錢的問題。可別笑我,我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女客從來不付錢。不過我說過,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她用職業的眼光迅速看了一眼在一旁的梅根,「她的身材很好。」
「你一定有透視眼,」我說:「在我看起來,她毫無身材可言。」
瑪麗-格雷笑笑。
「都是那些學校!」她說:「它們似乎對於那些女孩子變得規規矩矩、呆呆板板感到很得意,還說那樣很可愛、不世故。有時候差不多要整整一年,畢了業的女孩子才會懂得打扮,看起來像個女人的樣子。別擔心,一切交給我好了。」
「好,」我說:「我六點左右回來接她。」
※※※
馬可斯-肯特很高興看到我的進展,說我比他預計的情形好得太多了。
「你的胃口一定像頭大象,」他說:「才會復元得這麼快。嗯,鄉下的新鮮空氣、早睡早起的習慣,以及沒有過度興奮的事,對人的健康實在太好了。」
「前面兩點說對了,」我說,「可是別以為鄉下沒有刺激的事,我可看了不少。」
「什麼樣的刺激。」
「謀殺。」我說。
馬可斯-肯特噘起嘴,吹了聲口哨,「是不是鄉下的戀愛悲劇?農場上的小伙子殺了女主人?」
「不,差遠了,是個狡猾、堅定的瘋狂兇手。」
「我怎麼一點都沒有聽說?他是什麼時候被到的?」
「還沒到而且是個『女人』。」
「呵!看來林斯塔克恐怕不是個適合你的地方,老弟。」
我堅定地說:「不,非常適合我,你別想把我從那個地方弄走。」
馬可斯-肯特很聰明,他馬上反應道:「喔,找到一個漂亮的金髮女郎了?」
「不是那麼回事,」我有點罪惡感地想起愛爾西-賀蘭,「只是對犯罪心理學產生了很大的興趣。」
「喔,好吧,反正到目前為止對你還沒有什麼壞處,可是當心點,別讓那個瘋狂的兇手找上你了。」
「別擔心得那麼遠。」我說。
「今天跟我一起吃晚飯怎麼樣?你可以好好談談那個兇手的事了。」
「對不起,我已經有約了。」
「跟小姐約會--嗯?好,看來你真的是快復元了。」
「我相信你可以這麼說。」我不禁對梅根是我約會對像這一點覺得有點好笑。
六點正,我到了米若汀服裝店。已經下班了,瑪麗-格雷到展示室外面的樓梯來接我,她把一隻手指放在唇上。
「你一定會大吃一驚!我不客氣地說一句,我這件工作可是做得非常漂亮。」
我走進寬大的展示室,梅根正站在一面落地鏡前看著自己。我敢發誓,我真的快認不出她來了!我吸了一口氣,高而苗條的身材,像柳樹般地婀娜多姿,修長的雙上穿著絲襪和高雅合腳的鞋子。啊,真是可愛的四肢,細柔的身段--處處都表現出高貴和與眾不同的氣質。整修過的頭髮,閃著柔和的栗色光芒。他們很聰明,沒在她臉上改變什麼。她沒有化妝--或者即使有,也是輕談地讓人看不出來。而她那豐潤的紅唇,根本無需口紅來修飾。
另外還有一些東西,是我以往在她身上從來沒有看過的--她頸部的曲線,表現出一和新的純潔無邪的自信。她用害羞的微笑鄭重地看著我。
「我--看起來還不錯,是不是?」梅根說。
「不錯?」我說:「光說『不錯』怎麼夠?走,我們一起去吃晚飯,要是有哪個男人不掉頭看你,我才覺得奇怪呢!你會讓所有其他女孩都黯然失色。」
梅根並不漂亮,但是她與眾不同,很引人注意。她有她的氣質。
她走在我面前步入餐廳時,領班馬上朝我們走過來,我有一種可笑的自得感,就像一個男人得到一件不尋常的東西時的感覺一樣。
我們先喝雞尾酒,品嚐了好一會兒,然後吃晚飯,最後又跳舞。梅根對跳舞很熱心,我也不想讓她失望,但是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我總以為她不會跳得太好。
事實卻剛好相反,她在我懷裡輕得像根羽毛一樣,身體和腳步也完全配合節拍。
「老天!」我說:「你也會跳舞!」
她似乎有點意外。
「當然會,學校每星期都有舞蹈課。」
「要想把舞跳好,不是光靠學校裡的舞蹈課就夠了。」
我們又回到桌旁坐下。
「這些東西太好吃了、太可愛了,」梅根說:「還有其他的一切也都是!」
她高興地輕歎一口氣。
「我也有同感。」我說。
這是個令人狂喜的夜晚,我一直沉醉著,直到梅根用懷疑的語氣問了我一句話,我才又回到現實裡。
她說:「我們不該回去了嗎?」
我愣住了,是的,我一定是瘋子,把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我彷彿存在一個遠離現實的世界裡,只和我所創造的東西共存著。
「老天!」我輕呼了一聲。
我發現一班火車已經開走了。
「你坐著別動,」我說:「我去打個電話。」
我打電話到盧林出租公司,訂了一輛最大最快的汽車,要他們盡快趕過來。
我又回到梅根身邊。
「最後一班火車已經開了,」我說:「我們改搭汽車回去。」
「真的?好棒啊!」
她真是個好孩子,對一切都那麼容易滿足,不愛多問,接受我所有的建議。
車來了,的確又大又快,可是我們回到林斯塔克的時候,仍然很晚了。
我忽然感到一陣不安,說:「他們一定派搜索隊到處去找你了!」
梅根卻心平氣和地說:「喔,我想不會,我常常一出門就不回去吃午飯。」
「對,親愛的孩子,可是你今天連下午茶和晚飯都沒回去吃呀。」
幸好,梅根幸運之神降臨了。辛明頓家已經熄了燈,非常安靜。梅根要我開車繞到屋後,用石頭擊蘿絲的窗子。
一會兒,蘿絲出來了,驚訝而顫抖地開門讓我們進去。
「好了,我告訴他們你在床上睡著了,主人和賀蘭小姐(在『賀蘭小姐』後面,她輕哼了一聲)很早就吃完晚飯,出去兜風,我說我會照顧兩個男孩。我在育嬰室哄柯林時,好像聽到你進門的聲音,可是下樓來又沒看到,就以為你去睡了。所以主人回來問起,我就說你已經睡了。」
我打斷她的話,說最好現在就真的讓梅根去睡。
「晚安,」梅根說:「真是『太』感謝你了,今天是我這輩子所過的最快樂的一天。」
我坐車回家,一路上仍然有點昏昏沉沉的,最後賞了一大筆小費,並且問他要不要在小佛茲留宿一夜,但是他寧可連夜趕回去。
我們交談時,大門已經開了,司機一走,門立刻被用力拉開,喬安娜說:「哈,你總算回來了,是不是?」
「你在替我擔心?」我把門關上,走進屋裡。
喬安娜走進居室,我跟在她後面。三腳架上有個咖啡壺,喬安娜自己倒了些咖啡,我替自己倒了杯威士忌蘇打。
「替你擔心?當然不會,我以為你決定在城裡住一夜,狂歡一下。」
「我的確可以說狂歡了一下。」
我先是微笑,後來忍不住大笑起來。
喬安娜問我笑什麼,我把晚上的經過告訴她。
「可是,傑利,我看你一定是瘋子--瘋透了。」
「我想也是。」
「可是,親愛的男孩,你實在不應該做這種事--尤其是在這種地方。明天,這個消息一定會傳遍整個林斯塔克。」
「我相信,可是梅根到底只是個孩子。」
「她不是,她已經二十歲了,帶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到倫敦,還替她買衣服,就別想躲開最可怕的謠言。老天,傑利,你恐怕得娶那個女孩了。」
喬安娜半開玩笑、半帶認真地說。
這一刻,我忽然發現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去他的」我說:「就算真的要我這麼做,我也不在乎。老實說,真要那樣,我倒很高興。」
喬安娜臉上露出一種很好笑的神情,她站起來走向門口,一邊淡淡地說:「對,我早就知道了……」
剩下我一個人,手裡握著玻璃杯,站著沉思我的新發現。
※※※
我不知道通常一個男人去求婚的時候,會有什麼反應。
根據小說裡的廉潔,男主角會唇乾舌燥,緊張得令人同情。
我一點也沒那種感覺,只覺得想到一個好主意,想要盡快解決它。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十一點左右,我直接來到辛明頓家,蘿絲前來開門,我說要見梅根。
蘿絲那種會意的眼神,第一次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她把我安置在起居室裡,我在裡面等的進修,不安地希望他們沒去打擾梅根。
門一打開,我立刻轉過身來,也感到輕鬆了不少,梅根絲毫沒有不安或者害羞的表情。她仍是一頭閃亮的色頭髮,帶著昨天新獲得的那種自尊自信的態度,身上還是穿著舊衣服,但是她盡量使它們看來不一樣。一個女孩子瞭解自己的吸引力之後,會產生這麼大的改變,真讓人覺得不可思義。
我忽然瞭解,梅根已經長大了。
我想我一定很緊張,否則我不會有「嗨!鯰魚!」作開場白,因為在這種情況下,這實在不像是愛人之間的問候話。
梅根卻覺得很恰當,她微笑著說:「嗨!」
「告訴我,」我說:「你沒有為昨天的事挨罵吧?」
梅根用肯定的口氣說:「喔,沒有啊!」
然後眨眨眼,含混地說:「我想也許有,我的意思是說,他們說了一大堆話,好像覺得我們很奇怪--不過這麼一來,你就會瞭解別人,也知道他們常常會小題大做,大驚小怪的。」
我很高興看到梅根這種態度。
「我今天早上來,」我說:「是想提出一項建議。你知道我很喜歡你,我想你也喜歡我--」
「太喜歡了。」梅根很熱心地。
「我們在一起相處得非常好,所以我想如果我們能結婚的話,一定不錯。」
「喔。」梅根說。
她看起來很意外,僅僅如此,沒有嚇著,也沒感到震驚,就只是意外而已。
「你是說你真的想娶我?」她似乎想把這一點確實弄清楚。
「這是我在世界上最渴望的一件事。」我誠懇地答道。
「你是說,你愛上了我?」
「我是愛上你了。」
她的眼神很穩定很嚴肅,對我說:「我覺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可是我不愛你呀。」
「我會使你愛我的。」
「那不行,我不希望被動是去愛一個人,」她頓了頓,然後嚴肅地說:「我不是適合做你妻子的人,恨我要比愛我好。」
她的語氣中有一種奇怪的熱烈態度。
我說:「恨不能持久,愛才是永恆的。」
「真的嗎?」
「我相信是真的。」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我說:「看起來你的回答是『不』了?」
「是的。」
「你也不鼓勵我保持一點希望嗎?」
「那又有什麼好處呢?」
「的確沒有好處,」我同意道:「其實也很多餘--因為那樣一來,我會一直等著你給我肯定的答覆。」
反正,結果就是這樣。
我走出屋子時,仍然有點頭暈,但是我知道蘿絲正用有趣好奇的眼神在背後盯著我,不禁覺得很生氣。
但是我還沒來得及走掉,蘿絲就已經張嘴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說自從那個可怕的之後,她就再也沒辦法保持和以前一樣的感覺,要不是為了可憐的孩子和辛明頓先生,她絕對不會留下來;要不是他們答應盡快再找個女傭,她也不會留不來--可是在謀殺案剛發生不久的情形下,他們又不可能有心思去找女傭,賀蘭小姐說她也會幫忙家事,真是太好了。
她很親切,也很盡責--可是,可是那是因為她以為自己有一天會成為這個家的女主人。不過大家都瞭解鰥夫,既可憐又無助,很容易成為一個有預謀的女人的犧牲品。但是賀蘭小姐如果不取代死去女主人的地位,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
我一心急著走,勉強對她所說的話點頭表示同意,可是蘿絲卻一邊牢牢抓住我的帽子,一邊盡情傾吐心中的不滿。
我不知道她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愛爾西-賀蘭真的希望成為第二任辛明頓太太?或者她只是個高貴善心的女孩子,盡力照顧夫去妻子的主人?
不論是前者或是後者,結果可能都一樣。而且,那又有何不可呢?辛明頓兩個較小的孩子需要一個母親,愛爾西不但非常漂亮,也是適當的人選--男人當然會欣賞這種女人,就連辛明頓那種人也不例外。
我想了這麼多,我知道,只是希望能暫忘掉梅根。
你或許會說我向梅根求婚的舉動太過突然和冒昧,現在是自作自受--可是事實並非完全如此。因為我自以為梅根已經完全屬於我,照顧她、讓她快樂、不受任何傷害,才是我生活的目標,我以為她也會像我一樣,覺得我們彼此屬於對方,所以才會有求婚的舉動。
可是我並不打算放棄,不!絕對不!梅根是我的女人,我一定要擁有她。
考慮了一會兒,我決定到辛明頓辦公室去。梅根也許不在乎別人對她的批評,可是我一定要把話說清楚。
職員告訴我,辛明頓有空,並且帶我走進一個房間。
辛明頓緊閉著嘴,比平常看來更嚴肅,我想這時候我一定很不受歡迎。
「早,」我說:「我今天不是有公事來找你,是一件私人的事。就開門見山地說吧,相信你一定明白,我愛上梅根了。我向她求過婚,她拒絕了,可是我不會就這樣放棄的。」
我發現辛明頓先生的表情改變了,很容易就可以知道他在想什麼。在他的家裡,梅根是突出而不和諧的一分子。我相信他是個正直親切的人,絕對不會想到不讓死去妻子的女兒同住,但是如果她能結婚,他會覺得減輕不少負擔。
冷凍的大比目魚解凍了,他蒼白謹慎地對我笑笑。
「老實說,柏頓,我從來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我知道別人很注意她,可是我們一直把她當孩子看待。」
「她不是孩子了。」我簡短地說。
「對,對,在年齡上來說當然不是。」
「任何時候,只要給她機會,她都會長大的,」我仍然有點生氣地說:「我知道,她的心理上還沒有成年,可是一、兩個月之內一定會的。你需要瞭解我什麼,我都會讓你知道。我很富有,也過著很正當的生活,我會照顧她,並且盡一切力量讓她快樂。」
「是的--是的,不過,一切還要看梅根自己的意思。」
「遲早她總會明白的,」我說:「我只是想先跟你把話說清楚。」
他表示很感激,我們客客氣氣地分了手。
※※※
我在外面碰到愛蜜莉-巴頓小姐,她臂上掛著個購物籃。
「早,柏頓先生,聽說你昨天到倫敦去了。」
對,她一定也聽到昨天的事了。我覺得她的眼神很親切,但是也充滿了好奇。
「我去看醫生。」我說。
愛蜜莉小姐笑了笑。
微笑中顯然沒把馬可斯-肯特當一回事,她低聲說:「聽說梅根差點上不成火車,是火車快開的時候才跳上去的。」
「是我幫她忙,把她拽上車的,」我說。
「你們運氣真好,要不然恐怕會發生意外。」
一位溫和好奇的老小姐,會讓一個男人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也是很奇怪。
幸好凱索普太太及時出現,免得我繼續受攻擊。她身後跟著那位和藹的老太太,可是她自己的話就夠多了。
「早,」她說:「聽說你要梅根替自己買了些可以見人的衣服,是不是?你真理智。男人得真能考慮到一些實際的事,才會想到這一點。我替那個女孩擔心了好久,有頭腦的女孩很容易變成低能兒,不是嗎?」
發表完這個驚人之論後,她就頭也不回地衝進漁具店。
留下瑪波小姐站在我身邊,眨眨眼對我說:「凱索普太太是個很特別的女人,你知道,她幾乎永遠是對的。」
「也讓人對她起了戒心。」我說。
「那是誠懇的力量。」瑪波小姐說。
凱索普太太又從漁具店衝出來,追上我們,她手上拿著一隻紅色的大龍蝦。
「你看過這麼像皮先生的東西嗎?」她說:「雄赳赳、氣昂昂,男人氣概十足,又非常吸引人,不是嗎?」
※※※
想到要面對喬安娜,我不禁有點緊張,可是等我回到家裡,卻發現根本用不著擔心。她不在家,也沒回來吃午飯。派翠吉覺得很委屈,一邊把兩塊腰肉放進碟子裡,一邊酸溜溜地說:
「柏頓小姐特別告訴我,她今天會回來吃午飯的。」
我把兩腰肉都吃掉了,希望彌補喬安娜的過失。但是我仍然在想,喬安娜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最近她老是神秘兮兮的。
直到下午三點半,喬安娜才衝進起居室。我聽到門外的汽車聲時,本來以為也會看到葛理菲,但是車子一直駛進來,我只看到喬安娜一個人。
她的臉很紅,看起來非常不安,我想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了?」我問。
喬安娜張開嘴,但是又閉上,歎了口氣,用力坐進椅子裡,凝視著前面。
她說:「今天真是可怕的一天。」
「怎麼搞的?」
「我做了最讓人不可相信的事,可怕極了--」
「可是到底--」
「本來我只是隨便出門散步,經過坡路到空地那邊去,走了好幾英里路,後來到了一個山谷。那邊有座農場,是個連上帝都不管的荒涼的地方。我很口渴,想問農場裡的人有沒有牛奶什麼的,就走了進去,但是門開了,歐文從裡面走出來。」
「後來呢?」
「他以為是村裡的護士來了,因為農場裡有個女人快生了,他正在等護士,告訴她再找位醫生來--反正事情出了差錯。」
「喔?」
「於是他就跟『我』說:『來,你就行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好。』我說不行,他問我是什麼意思?我說我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一點也不懂--」
「他反問我,那又有什麼關係?接著他就變得好可怕,看著我說:『你是女人,對不對?我想你一定能盡量幫另外一個女人的忙,是不是?』又跟我說,我每次說起話來,都好像對行醫很有興趣,還說想做個護士,『全都是美麗的謊話,一點都沒有誠意!可是這件事『是』真的,你就得拿出一個正當人的勇氣,不要光做個沒用的花瓶?』」
「我做了我最不懂的事,傑利,我把用具放在水裡煮沸,再遞給歐文,我累得要命,都快站不起來了,好可怕!可是他到底救了她和那孩子,母子都很平安,本來他以為救不了那孩子的。喔!老天!」
喬安娜用雙手遮住臉。
我高興地凝視著她,心裡不禁對歐文-葛理菲肅然起敬,他已經讓喬安娜真正面對了一次現實。
我說:「客廳有一封你的信,我想大概是保羅寄來的。」
「呃?」她頓了頓,又說:「傑利,我以前一直不知道醫生要做哪些事,他們實在太勇敢了!」
我到客廳把喬安娜的信拿來,她打開大概看了一下,就隨手放在一邊。
「他真是--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奮鬥的精神,不肯服輸的勇氣!他對「我」很魯莽、很可怕--可是他實在是太棒了!」
我有點高興地看看保羅被冷落在一旁的信,顯然,喬安娜已經不在乎保羅過去給她的痛苦了。
※※※
事情往往在出人意料的時候發生。
正當我滿腦子都是喬安娜和個人的事時,納許卻意外地在第二天早上打了個電話給我:
「我們已經抓到她了,柏頓先生。」
我嚇了一大跳,幾乎把聽筒掉在地上。
「你是說--」
他打斷我的話:「你那邊有沒有人會聽到你說的話?」
「不會,我想應該不會--嗯,也許--」
我彷彿覺得通往廚房的門被打開了一點。「也許你願意到局裡來一趟?」
「好,我馬上來。」
我迅速趕到警局,納許和巴金斯警官一起在裡面的一個房間,納許滿臉都是笑意。
「追蹤了這麼久,」他說:「總算有了結果。」
他從桌面上推給我一封信,這一回,內容全部是用打字機打的。和以往那些信比起來,這封信算是相當客氣的:
「光是空想你會代替一個死去女人的地位,是沒有用的。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在笑你。快點想辦法脫身吧,不然就會太遲了。這是對你的警告,別忘了另外那個女孩的遭遇,快點走遠些。」
信末還有些略帶猥褻的字句。
「這封信是賀蘭小姐今天早上收到的。」納許說。
「以前她一直沒接到匿名信,真是有點好笑。」巴金斯警官說。
「誰寫的?」我問。
納許臉上高興的神色消退了些。
他看起來很疲倦,很擔心,冷靜地對我說:
「我覺得很遺憾,因為這會給一個可敬的男人很大的打擊。但是事實就是事實,或許他早就有點疑心了。」
「信是誰寫的?」我又問一次。
「愛美-葛理菲小姐。」
※※※
那天下午,納許和巴金斯帶著拘票到葛理菲家。
在納許的邀請之下,我也一起去了。
「葛理菲醫生非常喜歡你,」他說:「他在這裡又沒有多少朋友,我想,如果你不認為太痛苦的話,不妨幫他一起承擔這個震驚的消息。」
我說願意去,我並不喜歡這份工作,但是我想自己也許能幫點忙。
我們按電鈴求見葛理菲小姐,然後被引進起居室。愛爾西-賀蘭、梅根和辛明頓正在喝下午茶。
納許非常慎重。他問愛美,可不可以跟她私下談談。
她站起來走向我們,我彷彿看到她眼裡有一種搜索的神色,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她又恢復了平時熱心的態度。
「找我?希望不是我的車燈又出了毛病吧?」
她帶頭走出起居室,穿過客廳,來到一間小書房。
我關上起居室門時,發現辛明頓的頭猛然動了一下,我想一定是他的法律訓練使他體會到,納許的神情裡帶著某種東西。他半站起來。
我只看到這些,就關上門,跟在其他人身後。
納許正在表示意見,他很安靜也很正確地向她提出警告,並且要她跟他一起走。他拿出拘票,念給她聽。
我現在記不得確切的法律名詞了,不過總之罪名是寫匿名信,而不是謀殺。
愛美-葛理菲甩甩頭,大笑說:
「真是荒唐透了!以為我會寫那種卑鄙的東西!你們一定是瘋了,我從來沒寫過半個字的那種東西。」
納許已經把信給愛美-葛理菲看過,他說:「你否認寫過這封信嗎?葛理菲小姐。」
即使她猶豫了一下,也只是很短的一瞬。
「當然!我從來沒見過這封信。」
納許平靜地說:
「我必須告訴你,葛理菲小姐,有人看見你前天晚上十一點到十一點半之間,在女子學校打這封信,昨天,你手上拿著一疊信走進郵局--」
「我可沒有寄這封信。」
「不錯,『你』確實沒有,你在等郵票的時候,故意趁人不注意,把信掉在地板上,讓別人毫不疑心地撿起信,寄出去。」
「我根本沒有--」
門開了,辛明頓走進來,嚴厲地說:「怎麼回事?愛美,要是有什麼不對,你應該找個法律代表。如果你要我--」
她哭了起來,用雙手蒙住臉,搖搖晃晃地走向一張椅子,說:「走開,狄克,你走。我不要『你』!不要『你』!」
「你需要律師,親愛的女孩。」
「不要你,我--我--受不了,我不要你知道--這一切。」
他也許明白了,安靜地說:「我會陪你到依克山普頓出庭的,好嗎?」
她點點頭,低聲啜泣著。
辛明頓走出去,在門口碰到歐文-葛理菲。
「怎麼回事?」歐文大聲說:「我姐姐--」
「對不起,葛理菲醫生,我覺得很抱歉,可是我們別無選擇。」
「你們認為她--應該對那些信負責?」
「恐怕毫無疑問,先生,」納許說--他轉身望著愛美:「你現在就得跟我們走,葛理菲小姐--你知道,你隨時可以請律師。」
歐文哭道:「愛美?」
她迅速走過他身邊,看都沒看他。
她說:「別跟我說話,什麼都別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別那樣看我!」
他們走過去,歐文仍然站著,像在夢中一樣。
我等了一會兒,然後走近他說:
「要是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事,葛理菲,儘管告訴我。」
他像作夢似的說:「愛美?我不相信。」
「也許是弄錯了。」我輕聲說。
他緩緩說:「要是真,她絕對不會就這麼接受。可是我不相信,我絕對不相信!」
他跌坐進一張椅子,我弄了杯烈酒給他,他一口吞下去,好像覺得好過些。
他說:「我本來真的沒辦法接受,現在已經沒事了。謝謝你,柏頓,可是你真的幫不上忙,『任何人』都幫不了忙。」
門開了,喬安娜臉色蒼白地走進來。
她走向歐文,望著我說:
「你出去,傑利,這是我的事。」我走出房間時,看到她在他椅子邊跪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