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十二月的一個颳風的晚上,賽拉斯-哈默第一次聽說了這個故事。那時,他和迪克-博羅剛從那位精神病專家——伯納德-塞爾登的宴會上走回來。博羅跟往常很不一樣,他一直沉默不語,賽拉斯-哈默帶著好奇問他怎麼了,博羅的回答很出乎意料。
「我一直在想,今天晚上所有的人之中,只有兩個可以宣稱是快樂的。而且,這兩個人,非常奇怪,就是你和我!」
「奇怪」這個詞語是恰當的,因為,再也沒有兩個人能像迪克-博羅與賽拉斯-哈默那麼不同了,迪克-博羅是一個拚命工作的東方人,而賽拉斯。哈默則是一位優雅而滿足的人,總覺得一百萬英鎊的錢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很奇怪,你知道,」博羅感慨地說道,「我相信,你是我所遇到的唯一感覺滿足的富翁。」
哈默沉默了一會兒,當他再次張口說話時,他的語調改變了。
「我曾經是一個窮困潦倒的小報童。那時,我有很多慾望——這些慾望現在我都實現了!——金錢所能帶來的舒適和奢華,而不是金錢的權力。我渴望金錢,不是把它作為一種權力來揮舞,而只是想無拘無束地花費它——花費在我自己身上!我對此非常但白,你是明白的,金錢不可以買回一切東西,他們這樣說,這很正確。但是,金錢可以買回我希望得到的一切東西——因此,我很滿足,我是一個物質主義者,博羅,非常徹底的物質主義者!」
大街上到處閃耀的光芒使得這個信念更為堅定了。賽拉斯-哈默優雅的身影裹在厚厚的鑲毛外套裡,顯得有點臃腫,白色的燈光更突出了他下巴底下一圈圈的肥肉。相反,走在他旁邊的迪克-博羅,則長著一張消瘦的苦行僧的臉以及一雙閃爍著狂熱光芒的眼睛。
「而你,」哈默強調道,「正是我不能理解的。」
博羅笑了。
「我生活在悲慘、慾望和飢餓——以及所有的肉體疾病之中!但是,一種不由自主的幻覺控制了我。要理解這些非常不容易,除非,你也相信幻覺,但是我猜想,你是不會的。」
「我不相信,」賽拉斯-哈默冷靜地說道,「我不相信任何我沒有親眼看到過、親耳聽說過和親手觸摸過的東西。」
「確實那樣,那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不同。好了,再見,現在,就讓大地把我吞沒吧!」
他們已經走到了燈火通明的地鐵站門口,而那裡就是博羅街邊的家。
哈默一個人繼續往前走。他很高興自己在今天晚上放棄了乘坐汽車,而選擇了走路回家。晚上的空氣刺骨般酷寒,他的觸覺興奮地感覺到了鑲毛大衣裡漸漸滋長出來的溫暖。
他在通過馬路之前,在街邊停了一會兒。一輛大巴士朝著他費力地開過來。哈默覺得有的是空閒時間,他站著那裡等待著巴士開過去。如果他打算在巴士的前面穿過去的話,他就必須加緊腳步——但是,他討厭加緊步伐。
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歪歪斜斜的社會棄兒,突然,他像醉倒似地滾出了人行道。哈默驚叫了一聲,巴士試圖躲閃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帶著慢慢甦醒過來的恐懼,呆呆地看著馬路中間一堆柔軟而毫無生機的肉體碎片。
一大群人就像戲劇般地圍聚了過來,人群的中間就是那位巴士司機和兩個警察。但是,哈默的眼睛還是帶著恐懼一直盯在那堆血肉模糊的東西上——這堆東西,曾經是人——一個活生生的跟他一樣的人!他恐懼地顫抖起來。
「這個該死的傢伙肯定是瞎了眼,老大,」他旁邊一個長相粗魯的人說道,「你們不必再忙活了,無論如何,這傢伙已經完了。」
哈默盯了他一眼。非常誠實地,他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人沒準兒是可以救回來的。現在,他還是覺得那個想法很荒唐。如果他也那麼愚蠢,他會在那一時刻……他的思路突然被打斷了,他離開了人群。他感覺到,自己在為一種無法壓制而又無法說出的恐懼而顫抖。他被迫承認,自己對死亡很害怕——非常害怕……死亡到來的迅速和毫不容情,對於有錢人和窮人是平等的……
他飛快地走著,但是,這種新產生的恐懼仍然纏繞著他,把他吞沒在它冰冷而無情的魔掌之中。
他很懷疑他自己,因為,他知道從本質上來講,他並不是一個怯懦的人。五年以前,他曾思索過,他是不會被這種恐懼擊倒的。因為那時,生活還不是那麼甜美……是的,就是那樣;對生活的熱愛就是打開那扇神秘之門的鑰匙;生活向他展示了最大的樂趣,它只有一種威脅,那就是死亡。
他離開了燈火通明的大街,轉入了一條窄窄的人行道,小道的兩旁都是高牆,這是一條捷徑,它通往因為其豐富的藝術收藏而聞名的廣場,而廣場正是他家所在之處。
大街上的吵鬧,在他身後漸漸地遠去且消失了,現在可以聽到的,只有他自己輕輕的辟辟啪啪的腳步聲。
在他前面幽暗處,傳來了另一種聲音。一個男人靠牆而坐,正在吹奏著橫笛。當然,他也是那些陣容強大的街頭藝人中的一員,但是,為什麼他選擇了這麼個特別的地方來吹奏呢?可以肯定的是,在晚上的這個時間裡,警察很少——哈默的思索突然被打斷了,他猛地意識到,這個男人沒有了雙腿,他旁邊的牆上靠著一副枴杖。哈默現在才看見,他吹奏的不是橫笛,而是另一種奇怪的樂器,它的音調比橫笛要高得多,也清越得多。
這個男人繼續吹奏著,他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哈默的出現。他的腦袋使勁地向後揚著,好像是深深沉醉在演奏樂曲的歡樂之中。樂曲的旋律清越而又歡快地飄灑出來,音調越揚越高……
那是一首奇怪的曲子——嚴格說來,它還不是一首完整的樂曲,而只是其中的一些片段,和裡恩基演奏的悠揚的小提琴曲調有點相似。那些片段一直在重複著,一次又一次,從一個調轉到另一個調,從一種諧聲到另一種諧聲,但是,它每次都不斷地升高,直到一種更為強大的、也更加無拘無束的自由之中。
它和哈默以前聽過的任何樂曲都不相同,它的裡面包含著的一些東西很令人奇怪,也給人靈感——而且振奮人心……它……他狂熱地用雙手抓著牆上的一個突出物。他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他必須抑制住——要不惜任何代價抑制住……
突然,他反應過來那音樂已經停止了。那個無腿的男人正伸手去拿他的枴杖,這裡只有他。哈默,像個瘋子似的抓著扶牆,只為了一個簡單的理由,就是他腦海中那個無比荒謬的信念一一表面上是無比荒謬!——他從地面上飄了起來——那些音樂載著他往天上飛去……
他笑了。全然是瘋狂的音樂!當然,他的雙腳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地面片刻,但是,那是多麼奇怪的一種幻覺!木頭枴杖迅速地敲在人行道上,那些啪噠啪噠聲告訴他,那個瘸子已經走遠了。他在後面一直看著,直到那個男人的身影被黑暗吞沒。一個奇怪的傢伙!
他慢慢地繼續走他的路,但是,他再也無法把那種大地在他的腳底下消失的奇怪感覺從腦海裡抹去……
然後,心念一動,他回轉身,加快腳步朝著那個男人的方向追去,那個男人或許還沒走遠——很快他就會跟上他。
一看到那個慢慢搖擺的殘廢身影時,他忍不住叫了出來。
「嘿!請等會兒。」
那個男人停了下來,毫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直到哈默來到他的面前。一盞街燈正好在他的頭頂上方,使得他的容貌畢現無遺。哈默驚奇地不知不覺屏住了呼吸。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可以長出一張像這個男人這麼漂亮的臉。他年紀不大;雖然他肯定不是孩子了,然而,年輕仍然是他的最大特徵——年輕而且充滿了朝氣。
哈默不知道怎樣開口。
「瞧,」他笨拙地說道,「我想知道,你剛才吹奏的是什麼樂曲?」
那個男人笑了……在他的微笑中,世界似乎突然地充滿了歡樂……
「那是一首古老的曲調——一首非常古老的曲調……許多年了——有好幾個世紀那麼老了。」
他用一種奇怪的純潔而清楚的聲調說著,每一個字母都用了同等的音階。很顯然,他不是英國人,哈默對他的國籍感到疑惑。
「你不是英國人吧?你從哪兒來的?」
又是那種帶著無限歡樂的笑容。
「從大海的那邊來的,先生。我很早以前就來了——很早很早以前就來了。」
「你肯定有一段不幸的過去。是最近的嗎?」
「不久以前,先生。」
「失去雙腿是多麼不幸。」
「這很好,」那個男人非常平靜地說道。他用一種奇怪而嚴肅的眼神看著哈默:「它們是惡魔。」
哈默把一先令放到他的手裡,轉身走了。他覺得很疑惑,並且微微有點不安。「它們是惡魔!」多麼奇怪的講法!顯然,那是因為患了某種疾病才做的手術,但是——那聽起來多麼奇怪!
哈默若有所思地回到了家。他試圖把那件事從他腦海裡抹掉,但是他做不到。躺在床上,那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侵襲他的時候,他聽到了鄰居家的鬧鐘敲了一下。非常響亮而且清楚的鐘聲,接著,又是無邊的寂靜——漸漸地,寂靜被一種微弱而又熟悉的聲音打破了……回憶跳動而來了,哈默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很快,就是那個在人行道上吹奏的男人,在不遠處的某個地方……
樂曲歡快地飄揚起來,緩慢的旋律在歡樂地訴說著,反覆迴盪著同一個小片段……「真不可思議,」哈默喃喃說道,「真不可思議。它長著翅膀……」
曲調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高昂——每一個音峰都越過前一個,並把他也往上推。這一次他不再掙扎了,他讓自己飄上去……上去——上去……音峰帶著他越飄越高……志得意滿,毫無拘束,它們迅速地湧了過來。
越來越高……現在他們已經超過人類聲音的界線了,但是,他們還在繼續——往上,繼續往上……他們會到達最終的目的,到達音高的極致嗎?
往上……
不知道什麼東西在拉他——拉他下來,一些巨大、沉重而且固執的東西,它毫不容情地拉著他——拉他回來,往下……往下……
他躺在床上盯著對面的窗戶,然後,發出沉重而痛苦的呼吸聲,他把一隻胳膊伸到了床外,剛才的運動似乎給他造成了一種奇怪的妨害。柔軟的床變成了一種壓抑,同樣壓抑的還有召。厚厚的窗簾,它阻礙了光線,阻礙了空氣,天花板似乎也壓到他的身上,他感覺到鬱悶和窒息。他在床單上輕輕地翻動著,而身體的重量似乎是最令他感到壓抑的……
2
「我希望聽聽你的建議,塞爾登。」
塞爾登把椅子從桌子邊拉出一英吋左右,他一直在想著,什麼是這個秘密晚餐的主題。自從冬天以來,他就很少見到哈默了,而且今天晚上,他意識到他朋友的身上發生了一些說不出的變化。
「就是這些,」這位富翁說道:「我很擔心我自己。」
塞爾登隔著桌子笑了。
「你看起來健康極了。」
「不是那樣,」哈默停了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補充道:「我恐怕自己快要發瘋了。」
這位精神病專家突然帶著強烈的興趣,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慢慢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波爾多酒,然後靜靜地,但是尖利地盯著對方說道:「是什麼使得你產生這樣的想法?」
「我遇到了一些事情,一些很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的事情,它不可能是真的,所以,我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
「別緊張,」塞爾登說道,「告訴我,是什麼事情?」
「我是不相信超自然的東西的,」哈默開始說道,「我從來不相信。但是這件事……好吧,我最好把這個故事從頭告訴你。那是去年冬天的一天晚上,在我和你吃完晚餐後,故事就開始了。」
然後,他簡明扼要地把他走路回家的經過以及奇怪的結局敘述了一遍。
「這就是這件事的全部開始。我不能確切地給你解釋——那種感覺,我是說——但是,它非常美妙!和我以前感覺過的和夢到的任何東西都不同。嗯,從那以後它繼續出現,不是每天晚上,只是不時的。那些音樂,那種振奮的感覺,還有迎風飛揚……然後,就是可怕的拽拉,拉回到地面上,接著還有痛苦,清醒過來後肉體上的真實的痛苦,就像是從一座高山上掉下來——你知道掉下來時那種耳朵所受到的痛苦嗎?那好,就是那種感覺,但是,比它還要強烈——同時還伴隨著刀」種可怕的重壓——就是一種被包圍、被壓抑的感覺……」
他突然停了下來,頓了一會兒。
「人們都認為我已經發瘋了。我不能忍受天花板和牆壁——我已經在房子的上面安排了一處地方,沒有鑰匙,沒有傢俱和地毯,沒有任何使人壓抑的東西……但是,甚至那樣做了,周圍房子給我的感覺還是很壞。我希望的是那種空曠的郊野,就是人在裡面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他直直地看著塞爾登。「嗯,你說什麼?你可以解釋它嗎?」
「嗯,」塞爾登說道,「這有很多種解釋。你產生了幻覺;或者你對自己施了催眠術;你的神經出了毛病;或者,那只是一個夢。」
哈默搖搖頭:「這些解釋都不對。」
「那還有其他的,」塞爾登慢慢說道,「但是,它們都不被大家承認。」
「你準備承認它們?」
「從整體來說,是這樣!有一種高深的觀點我們無法理解,也無法從正常角度來作出解釋,我們還有許多東西需要發現,而且就個人而言,我就認為要保持精神的空曠。」
「那你認為我應該做些什麼呢?」哈默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問道。
塞爾登興致勃勃地向前傾著說:「可以做許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離開倫敦,去尋找你的『空曠郊野』,找到那個地方,夢也就停止了。」
「我不能這樣做,」哈默飛快地說道,「現在都成了這個樣子,我不能沒有它們,我不想失去它們。」
「啊!我猜想也是這樣。還有一種方法,就是找到那個傢伙,那個瘸子。現在,你認為他擁有了一切超自然的特徵,跟他說,打破那個咒語。」
哈默再次搖搖頭。
「為什麼不?」
「我害怕。」哈默簡單地說道。
塞爾登做了個很不耐煩的手勢:「不要那麼盲目地相信它!那首曲調,就是靈媒婆最初彈奏的曲調,是什麼樣子的?」
哈默哼了出來,塞爾登疑惑地皺著眉毛聽著。
「真有點像裡恩基的序曲。裡面有些令人振奮的東西——它有翅膀。但是,我沒被帶離地面!可是,你每次的翱翔都相同嗎?」
「不,不,」哈默熱切地向前傾著,「它們是不斷發展的,每次,我都能看到更多的內容。這很難解釋,你知道,我一直覺得我要到達某個特定的地方——那些音樂會帶領我到達那裡——不是直接的,但是,那連續不斷的音峰,每次都可以比前一次到達一個更高的地方,直到一個再也不能往上的最高地點。我停留在那裡直到我被拉回來。那不是一個地方,而更像是一種狀態。嗯,最初我還不理解,但是,不久以後,我就慢慢理解到,周圍還有別的東西在等待著我,直到我可以感知它們。想想那些小貓,它們有眼睛,但是最初,它們不能用眼睛來看東西,它們還是一個瞎子,必須學習看東西。嗯,對我來說就是那樣,人類的眼睛和耳朵對我毫無用處,但是,與它們相對應的東西還沒有發展出來——那些根本就不是肉體上的東西。它慢慢地生長著……有光的感覺……然後是聲音……然後是顏色……都很模糊很不明確。確切他說,生成出來的更像是對於事物的知識,而不是看見和聽到它們的能力。最初是光線,光線漸漸加強和變得清晰……然後是沙灘,大片的紅色的沙灘……而且到處是長長的像是運河的筆直水道——」
塞爾登深深地吸了口氣:「運河!真有趣,繼續講。」
「但是,這些事情還不是最重要的——它們沒有什麼價值。真正重要的事物我還沒能看見——但是,我聽到了它們……那像是翅膀直衝雲霄的聲音……總之,我不能解釋為什麼,它無比美妙!這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和它相比。接著,又是另一個壯觀景致——我看到了它們…一那些翅膀!噢,塞爾登,那些翅膀!」
「但是,它們是什麼?是人——是天使——還是鳥?」
「我也不知道,我不能看——還不能看,但是,我能感覺到它們的顏色!翅膀的顏色——在我們的世界裡是沒有這種顏色的——它非常美妙。」
「翅膀的顏色?」塞爾登重複說道,「它會是怎麼樣的呢?」
哈默不耐煩地揮動著他的手。「我該怎麼對你說呢?簡直就像是對一個瞎子解釋什麼是藍色!那是一種你從來沒有見過的顏色——是翅膀的顏色!」
「是嗎?」
「是的,就那麼多,那是我所能到達的最遠的地方了。但是,每一次墜落回來時的感覺都比前一次更糟糕——更痛苦。我不能理解這種情形,我確信自己的身體並沒有離開床。在我到達的那個地方,我確信自己已經沒有了任何肉體上的存在。那麼,為什麼它會給我造成這麼痛苦的傷害呢?」
塞爾登默默無語地搖著頭。
「有些事情是挺殘酷的——就是每次的歸來,那種拉拽——然後是痛苦,每一部分肢體和每一根神經都充滿了痛苦,而我耳朵的感覺就像是爆炸似的。接著,所有的東西都壓了過來,所有的重量,就是那種可怕的被禁錮的感覺。我希望得到陽光,得到空氣和空間——而最重要的是得到可以呼吸的空間!我希望得到自由!」
「那麼其他事物中,」塞爾登問道,「什麼曾經是對你最為重要的?」
「那種情形最壞了。我還像以前那樣在意它們,而且,如果有的話,我還會更在意。這些事物就是:舒適、奢華、歡樂,看起來,它們把我拉向一個與那些翅膀相反的方向。我一直在這兩者中間掙扎著——而且我不知道,它會走到什麼樣的結局。」
塞爾登靜靜地坐著,說句老實話,聽到的這個奇怪的故事確實充滿了夢幻色彩,難道它會只是一個夢?或者是一種狂熱的幻覺嗎?——萬一它是真實的呢?而且,如果真的是那樣,為什麼這麼多人之中,只有哈默……?可以肯定,哈默是一個物質主義者,是那種熱愛肉體而否定精神的人,所以,他應該是最後一個看到另一個世界景致的人。
哈默從桌子對面熱切地盯著他。
「我猜想,」塞爾登慢慢說道,「你只能等待,等待並且觀看事態的發展變化。」
「我不能那樣!我告訴你,我不能那樣!你的說法證明你還沒有理解我。它正在不斷地把我撕裂成兩部分,那種可怕的掙扎——那種殺人般的冗長的翻天覆地的掙扎,就在中間——中間——」他猶豫著。
「在肉體和精神的中間?」塞爾登暗示道。
哈默鬱悶地盯著他。「我猜想有人會這樣定義它的,不管怎樣,它非常難以忍受……我不能得到自由……」
塞爾登再次搖搖頭,他實在無法說明,他只有再給哈默一個暗示。
「如果我是你,」他建議道,「我會抓住那個瘸子的。」
但是,當他回到家的時候,他喃喃說著:「運河——我懷疑。」
3
第二天早上,賽拉斯-哈默帶著一個新的決定走出了家門。他已經決定採納塞爾登的建議,去找那個沒有了雙腿的男人。然而,在內心裡面,他確信自己的尋找會毫無結果的,那個男人就像被大地吞沒了似的,完全消失了。
兩旁幽暗的建築物把陽光都反射出去了,人行道顯得更幽暗和神秘,只有一個地方,在路的中間,牆上有一個缺口,一束金光從那個缺口漏了進來,照在一個坐在地上的人的身上。一個人——沒錯,就是那個男人!
那根管子般的樂器,斜靠在他枴杖旁邊的牆上,而他正用彩色的粉筆,在鋪路石上畫著什麼。有兩幅已經完成了,畫的是森林裡壯觀迷人的優美景致,有隨風搖擺的樹木,還有歡快流暢的小溪,都畫得栩栩如生。
哈默再一次被迷惑了,難道這個男人只是一個純粹的街頭藝人?或者,他是什麼別的……
突然,這位富翁的自我控制被打破了,他狂亂而生氣地尖叫起來:「你是誰?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究竟是誰?」
那個男人看著他,微笑著。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說話,喂,說話!」
然後他注意到,那個男人以一種很不可思議的速度在一塊光滑的石板上畫起來。哈默的眼睛跟隨著那個男人的手移動……粗粗的幾筆,一棵大樹就被勾勒出來了,然後,坐在一塊大鵝卵石上……一個男人……正在吹奏著一個管子似的樂器,那個男人長著一張異常漂亮的臉——還有兩條山羊的腿……
瘸子的手在飛快地移動著,那個男人仍然坐在石頭上,但是,山羊的腿沒有了。他再一次看著哈默。
「它們是惡魔。」他說道。
哈默盯著那些畫,沉思著。他面對著那些畫面,但是,它們非常奇怪、不可思議的美麗……它們被淨化了,只剩下對生命強大而劇烈的喜悅。
哈默轉過身去,而且,幾乎是逃跑似地離開了人行道,逃進陽光裡,不斷地對自己重複著:「這不可能!不可能……我發瘋了——我在做夢!」但是,那張臉還在他眼前晃動——那張牧羊神的臉……
他走進公園,坐在一張椅子上。那是遊人罕至的時間,樹底下有幾個保姆在推著她們的嬰兒,點綴在一片綠茵之下,就像是大海中的島嶼。斜靠著的一些人……
「不幸的漂泊者」這個詞語對於哈默來說是悲慘的縮影。但是,突然今天,他很羨慕他們……
在他看來,只有他們才是自由的人,大地為床,天空為被,自由地在世界上遊蕩……他們不會被禁錮,不會被束縛。
心頭靈光一閃,他突然明白了,一直在毫不容情地束縛他的,就是那些他在別人面前感到自豪和崇拜的東西一一財富!他一直覺得,它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有用的東西,而現在,他被禁錮在金錢的魔掌之中了,他看到了他話語中的真理,就是他的財富,把他束縛起來的……
但是,是它嗎?真的是它嗎?有沒有什麼更深刻和更精確的真理他沒有看見?它是指金錢還是指他對金錢的熱愛呢?他被鎖在自己選擇的腳鏈上;不是金錢本身,而是他對於金錢的熱愛,才是真正的鎖鏈。
現在,他清楚地明白了,有兩種力量在用力拉扯著他:一種是緊緊包圍他、抓住他的由物質合成的溫暖的力量;而另一種,剛好相反,就是那清晰的無法躲避的召喚——在內心,他把它稱為翅膀的召喚。
而且,當其中一種力量在爭鬥和堅持不懈的時候,另一種卻蔑視這場爭鬥,不願意屈尊參與進去。它只是在召喚——不斷地召喚……他是那樣清楚地聆聽到它,就像聽到了它在訴說。
「你不能跟我妥協。」它似乎在說。
「因為我比其他一切東西都重要。如果你跟隨我的召喚,你必須放棄其他一切東西,割斷束縛你的那些力量。因為,只有自由的人才可以跟隨我走到那個地方……」
「我不能,」哈默喊道,「我不能……」
幾個人轉過身來,看這個坐在那裡自言自語的強壯男人。
因此,他必須付出供品,而這些供品,正是他最寶貴的東西,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想起了那個沒有了雙腿的男人……
4
「是什麼幸運之神把你帶到這裡來的?」博羅問道。
其實對於哈默來說,東區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
「我已經聽了一大堆的布道,」這位富翁說道,「所有的都是在說,如果你們這些人有資金了,你們要做些什麼?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們:『你們可以得到資金了。』」
「你真是太好了。」博羅帶著某些目的問道:「是一大筆捐助,對嗎?」
哈默冷漠地笑著:「可以這麼說,是我所擁有的每一個便士。」
「什麼?」
哈默突然用簡潔的商業口吻詳細地交代了一切,博羅的頭腦亂成了一團。
「你——你是說,你決定把你所有的財產捐出來救助東區的窮人,而且,指定我為這些財產的管理人?」
「是那樣。」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
「我不能解釋,」哈默慢慢說道,「還記得去年二月份的時候,我們談論過的夢想嗎?嗯,我也有了一個夢想了。」
「那太好了!」博羅向前傾著,眼睛閃閃發光。
「那沒有什麼好的,」哈默冷冷地說道,「我一點也不關心住在東區的窮人,他們需要的東西只是骨氣!我也夠可憐的了——我放棄了財富。但是,我不得不放棄這些金錢,而那些笨蛋社團不會使用它們。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你,你可以用這些錢來維持肉體或者精神——最好是用在前者上。我已經很餓了,但是,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歡做的事情。」
「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博羅結結巴巴地說道。
「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哈默繼續說道,「律師已經把它最後整理好了,而我也已經簽署了所有的文件。我可以告訴你,這兩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忙著這件事,要處理掉一筆財產和集聚它一樣費勁。」
「但是,你——你為自己保留什麼了嗎?,,
「一個便士也沒有留下,」哈默快樂地說道,。『至少——這不大正確。我的口袋裡剛好有兩便士。」他笑了。
朝他迷惑的朋友說了聲再見,他走出了教堂,來到了一條狹窄的、散發著惡臭的小街上。他剛才快樂地說出去的話帶著一種遺失的痛苦朝他捲來。「一個便士也沒有了!」在他龐大的財產裡他什麼也沒給自己留下,現在,他感到害怕了——害怕貧困、飢餓,還有寒冷,這種供品對於他來說一點也不甜美。
然而,在那些害怕的背後,他意識到,那些重壓和威脅已經移走了,他不再會受到禁錮和束縛,那條斷掉的鎖鏈在灼燒和撕裂著他,但是,對自由的夢想還在那裡不斷地給他力量。他對物質的需求可能會使得那些召喚變得微弱,但是,它們不會毀滅它,因為他知道,這些召喚是一種永遠不會死亡、不會毀滅的東西。
空氣裡已經有了秋天的氣息,吹過來的風夾帶冷意。他感覺到了寒冷並顫抖起來,然後,他還很餓——他已經忘記了,他還沒有吃午飯,前途擺到了他的面前。很不可思議,他競能放棄了一切:悠然、舒適、溫暖!他的身體無力地叫喊起來……然後,那種歡樂和振奮的自由感覺再一次席捲了他。
哈默猶豫了一下,他正在地鐵站附近,在口袋裡他還有兩便士。他的腦海裡產生了一個想法,就是用這兩便士坐地鐵到那個公園去,那個兩星期以前,他在那裡看到了那些懶散的無業遊民。除了這個一時的興致以外,他再沒有考慮什麼將來了。現在,他確實相信自己是發瘋了——神智清醒的人是不會像他這樣做的。然而,如果是那樣,發瘋也是一件美妙和令人疑惑的事情。
是的,現在他就要到公園裡空曠的草地去,但是,乘坐地鐵到達那裡,他覺得有一種特別的意味。因為對於他來說,地鐵就代表了那種被埋葬的恐懼和隱居的生活……他可以從以前那種被禁錮的感覺裡解脫出來,他要到開闊的綠草和樹木中去,在那裡可以沒有房子的壓抑和威脅。
電梯很快就讓他感到無聊,他很不情願地往下走著,空氣既沉重又毫無生機。他站在月台的最前沿,遠遠地離開人群。在他的左邊,是火車開來的隧道口,像蛇似的,火車很快就要來了,他感覺到這裡整個就像是充滿陰謀的地獄似的。他旁邊沒什麼人,只有一個年輕人蹲在椅子上,無力地坐著,好像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遠處傳來了火車微弱的威脅似的吼叫聲。那個年輕人從椅子上滾了下來,並在哈默的旁邊踉踉蹌蹌地走著,站在月台的邊緣凝視著隧道。
接著——一切都發生得那樣飛快,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他一失足,掉了下去……
幾乎是同時,幾百個想法衝到了哈默的腦海裡,他似乎看到了一群人圍住了一輛巴士,並且聽到了一個聲音在說:「難道你不該責備你自己嗎?老大,你沒救了。」隨之而來的想法就是:這條生命可以挽救回來,如果它被挽救了,那就只能是由他來做,旁邊沒有其他人,而且火車就來了……這些都電光火石般地掠過他的腦海,他經歷了一種奇怪而又平靜的神智清明的思考。
他只有短短的幾秒時間去決定,而且那時他知道,他對死亡的恐懼絲毫沒減弱,他非常害怕。接著火車在彎彎曲曲的隧道裡呼嘯而來,時間已無法拉住了。
哈默迅速地抓住那個年輕人的手臂,並沒有什麼天生的英勇衝動在支撐著他,他的身體顫抖著,但是,他強迫自己接受另一個精神世界的命令,它召喚著他去犧牲。用最後一點力量,他把那個年輕人拋上了月台,而他自己卻掉了下去……
然後,突然他的恐懼消失了,物質世界不再束縛他了,他從羈絆中解脫了出來。他覺得在那一段時間裡,自己聽到了牧羊神歡快的笛聲。接著——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把別的東西都淹沒了一數不清的翅膀歡快地拍打著,直衝雲霄……包裹著他圍繞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