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陰鬱的想像出發
(本文涉及情節及謎底,未讀正文請慎入)
推理小說讀者都很熟悉這種情境:後來才揭露的關鍵新線索,讓你對前面所有事件的看法完全改觀。這可用來說明《鬼的足音》裡的每個故事,也可說明我對道尾秀介作品的認識過程。
本來道尾秀介在我心目中是個八十分的推理作家。詭計與障眼法設計得漂亮,情節安排流暢,人物也頗有真實感,這樣「已經很好了」,就算覺得缺少什麼,我也只會怪自己太挑剔。所以剛讀完《所羅門之犬》的時候,我開開心心地說「這部作品把成長的苦澀與青春的甜味結合得很好」。
可是……後來我接收到關鍵性的新線索,扭轉了我的看法。讀過《鼠男》後,我對《所羅門之犬》的評價就變了。《鼠男》有著悲劇性的基調,乍看像是要一路奔向破滅結局,最後卻隨著謎團一一解開,露出一線曙光--在此要向各位道歉,從劇情簡介裡其實看不出哪裡強過先前的作品,但道尾秀介的才能在這部小說的形式與內容中似乎發揮得最好,造就出一百分的平衡效果。相較之下,差不多時期連載的《所羅門之犬》(註:《所羅門之犬》首度發表於《別冊文藝春秋》二七年一月號至九月號,但單行本同年八月即由文藝春秋出版:《鼠男》二七年首度發表在《GIALLO》雜誌的夏季號與秋季號,二八年一月由光文社出版單行版。)雖然刻意加入喜劇色彩、也有個光明結局,沉重的部分終究較強烈,有那麼一丁點輕微的不協調。
也許對道尾秀介來說,還是從陰鬱的想像出發,最能得心應手地發揮。
《鬼的足音》裡收錄的故事,多半是在差不多的時間帶發表(註:《盒中字》初次刊登時間較早(二六年十二月號的《野性時代》),其他各篇則是在二七年五月到二八年五月之間發表。產量這麼大,他那兩、三年有在吃飯睡覺嗎?),在我心目中也幾乎都拿下滿分-它們全帶有一種非常飽滿、感染力強大的陰鬱。就像孟克的《吶喊》,我明知那種畫面很不健康、甚至令人恐懼,卻無法抵擋其莫大的吸引力,忍不住要盯著看。在我眼中,這本小書蘊涵的情緒衝擊度,足以匹敵頁數厚得多的長篇《向日葵不開的夏天》。
隱藏的絕望結局
在台灣讀者心目中,道尾秀介是推理作家,偶爾寫些帶有恐怖元素的推理小說;但在《鬼的足音》裡,兩者的主從地位恰好相反:這是帶有推理/懸疑趣味的恐怖短篇集。這部短篇集裡的恐怖,不是來自妖魔鬼怪或血漿殘肢,而是來自人內心深處的絕望--事情並非你原來想像的模樣,一切卻已無可挽回。這種恐怖,其實比得到恐怖懸疑小說大獎特別賞的《背之眼》更冷澈骨髓,也更有新意。在這些故事裡,「以關鍵新信息導出意外的結局」是必要的裝置,目的是讓恐怖與絕望滲透得更深。
以《鈴蟲》來說,起初像是常見的三角關係謀殺案:「我」為了被辜負的杏子殺死杏子的男友s,只有鈴蟲看見,所以「我」在幻覺中總覺得鈴蟲在傾訴著什麼。東窗事發的時候,「我」竟然心存感激--原來真兇是杏子,「我」刻意栽贓到自己頭上,沒想到竟能隱瞞十一年才被發現;「我」決定一個人頂罪到底。但是「我」真的毫無遺憾嗎?鈴蟲到底說了什麼?假如在比較普通的作品裡,鈴蟲的話語無非是代表冤魂索命吧。然而,《鈴蟲》的結尾,「我」在喧囂
蟲鳴裡回想起的是「孩提時代」,那樣瑣碎平淡的日常--永遠不能,永不再有。(在這裡偷引一兩句愛倫坡其實挺應景的。畢竟在《鬼的足音》的每篇故事裡,不祥的烏鴉都出現了。)
《野獸》裡自覺遭家人鄙視的少年,在一廂情願的衝動驅使下,著手追查四十三年前的滅門血案真相,理由只是「我覺得非知道不可」(你以為你是宇宙中心嗎?),最後竟然成功了,且在回家的火車上得到一個乍看非常光明的結論,「應該要重新來過……應該面對家人的,因為,或許還有救。不,總會有救的……,我自己的問題是多麼渺小啊」。故事若就此結束,那真是甜膩到令人不耐,人生豈有這麼簡單?但道尾補上關鍵的新線索:回家時,少年心知肚明,他所找到的「正確」結論已無價值。「沒地方讓我重新來過,沒家人讓我面對。」
這一天的追尋,只是鑄下大錯之後自欺欺人的逃避。
這結局殘酷到幾乎讓我對先前的不耐煩感到後悔。
中間兩篇的形式都比較傳統。《宵狐》帶有奇幻色彩,但勾勒出來的卻是成真的夢魘:青年懷著姦殺陌生女子的罪惡回憶,回到闊別二十年的故鄉小鎮,竟在同樣的時間地點,意外得到懲罰--本篇畫龍點睛的絕望一句如下:「無論如何,我殺死我的事實,都沒有改變。」《盒中字》發表時間最早,最像是傳統的推理小說,開頭還帶有幾分滑稽色彩,最後卻有個乍看很虛的怪談式結尾:「我」親手做掉四個人,唯一的後遺症居然只是不敢照鏡子?這麼一想,又讓人覺得全身發冷。這個「我」冷血得可怕。
《冬之鬼》與壓軸的《惡意的臉》,都刻意沒把故事說完整;比起前四篇的明確的逆轉結局,這兩篇故事的解釋空間更廣,藏起了絕望。《冬之鬼》透過逆時序排列的日記,慢慢揭露「我」和s之所以能成為現在這對幸福佳偶,起因竟是極大的不幸:「我」在大火中失去財產與容貌,唯獨S不離不棄,甚至願意犧牲視力,讓兩人長相廝守。但這個故事並不是結束在最後一頁--按照日期順序來讀,「開頭」才是結尾:「遠遠傳來鬼的腳步聲。悄聲呢喃著我不想聽的話。不,不是的。那是不可能的。」讓人不想聽的,通常是讓人不願相信的實話。那麼事實是什麼?「我」的願望並未實現?他們之間的「白霧」並未消失?「我」無法永遠和s生活在一起?還是說,一切只是「我」的幻覺?我們沒有足夠的線索可以找出確切的唯一解答,但每一個可能解答都教人不安。
《惡意的臉》的兩個主角,又是像《向日葵》裡面那樣既可憐又可怕的孩子。「我」為了終結s無休無止的身體攻擊,終於決定也要訴諸暴力,藉助神秘鄰居的力量殺死S--但在最後的關鍵時刻,到底發生什麼事?這究竟是一篇奇幻故事,還是一篇「寫實」的推理小說?採取不同解釋,結尾就有不同的意味。當成奇幻小說,讀者晚上或許能睡得好一點,但我總覺得實情沒那麼美滿。地板拆開來看到的是什麼?那房子裡也許有過一場生死相搏,小孩子不見得會是輸家。雖然s「像心中的邪惡完消失一樣」,但那會不會只是表面的偽裝?「這時,s映在校舍窗上的面孔突然產生變化,應該已封印在畫布裡的那張可怕的臉彷彿瞬間閃過。」也許s是為了隱瞞某種更血腥、更罪惡的事實,才假裝神奇畫布真的有效,假裝他的惡意全被畫布帶走,甚至不忘在畫布上留下必要的假線索……?
不,這樣的心機太重太可怕,應該沒這回事吧。「遠遠傳來鬼的腳步聲。悄聲呢喃著我不想聽的話。不,不是的。那是不可能的。」在恐懼的極點,我真想閉目不看。
但眼前這幅像夕陽又像喀血的陰鬱畫面太吸引人,我甚至無法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