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的瓶子裡S君睡得正香。美香似乎也是由於玩煙火玩得有些疲倦了,吃過晚飯後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只有我一個人呆呆地望著幽暗的天花板。
這一天真是發生了好多事情啊。也不僅僅是今天一天。自從S君死去,也就是結業式那天開始,我實在是經歷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怎麼也睡不著,許許多多的事情在腦海裡呈現,弄得我渾身燥熱,心跳加速,反倒越來越清醒。全身都浸透了汗水。腦後總覺得癢癢的,無數次地翻來覆去。
——婆婆已經死了——
所婆婆被殺死了,和一年間陸續被發現的那些遇害的小貓小狗一樣,被殘忍地殺死了。想來,只有所婆婆最瞭解我和美香了。而那個所婆婆卻已經不在了。
——道夫君也覺得那孩子可怕吧——
為什麼S君要幹那種事呢?他訓練大吉尋找腐爛的肉究竟是什麼目的呢?S君說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不過是一時興起。我究竟應不應該相信他說的話呢?——我沒幹過你現在腦子裡想像的那些事兒。絕對沒有——S君說。他對殺死小貓小狗的事一無所知。
——我把小貓仔放進瓶子裡,這和道夫君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麼不一樣————如果我覺得在瓶子裡呆著實在是太難受了,那麼————噢,S君,你回來啦——
——道夫君,看來人都是一樣的啊——
突然間,我想大聲喊出來。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誰才是正確的?什麼是罪惡?誰在說謊?誰說的是事實?放煙火的時候我想應該信任S君。可是現在我卻覺得那種想法本身就是一個謊言。那很可能就是在燃放煙火的時候偶然升騰在我心中的一個虛假的感情罷了。煙火燃盡,我也就又重新回到了原來的狀態,對S君充滿懷疑和恐懼,對身邊的一切感到不安。
我很羨慕美香。美香總是那麼純粹,對一切都不懷疑。如果。我也能變成那樣,我也能那樣的話……
“美香……”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沒有回答。房間裡依舊是一片寂靜。一陣莫名的感傷陡然襲來。我的眼裡溢滿了淚水:拚命地瞪大眼睛盯著天花板,等待著我心中的感傷能夠一點點消退。可是,那感傷卻半點都沒有散去。
我真希望美香能在我身邊。我想去撫摸她。
現在我的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
“美香……”
我慢慢地坐起來,床鋪的彈簧發出小小的聲響,我挪開毛巾被,趴在上鋪慢慢移動,跨過欄杆,踩到了梯子上。
一步一步地,我靜悄悄地爬了下來。
終於,我的兩腳著地了。黑暗中,我靜靜地端詳著美香那安然的睡姿。多麼可愛的睡臉,和三年前第一次看到的相比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美香。”我小聲喚著她。美香睡得很沉,動都沒有動一下。“美香——”
我來到熟睡的美香身邊,一邊看著那沉睡的臉,一邊在她身邊躺了下來。
美香——
“不可以碰她!”突然,這個聲音在我的腦海裡響起。這也許是我自己的聲音。但也可能是一個更大的什麼東西的聲音。不可以碰她!不可以過分靠近她。我們之間有一面無形的牆。之前我從未意識到的那面牆如今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儘管如此,我還是——
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了。
我憑自己的意志突破了看不見的牆。
我伸出手,撫摸了美香的臉頰。美香終於有了反應,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怔征地望著我。“哥哥……”睡意惺忪的聲音。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你怎麼睡在這兒啊?”寂寞,感傷,恐懼,還有一些無以名狀的衝動緊緊地包圍著我。我一下子抓住了美香的手碗。美香疑惑不解地看著我。“哥哥,你怎麼了?啊,別……”
我——
我為什麼幹這種事啊?我其實從來也沒有打算做這種事。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把美香的手指含在了嘴裡。美香吃了一驚,想要縮回手去。可是我不肯放開她。“哥哥,不要啊!”全身被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名的衝動所纏繞,我只是想用我的嘴唇夾住美香那可愛的手指,用我的舌尖探尋那小小的關節,小小的手指。隨著心臟的鼓動,我的視線裡一簇紅光在明滅閃爍。
八月二日早上七點二十分。
“什麼?”
泰造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其實他並不是沒有聽清谷尾警官的話,而是不相信所聽到的一切。
“S君的遺體已經找到了,昨天夜裡,在他家的院子裡。”泰造果然沒聽錯。
“在院子裡……”泰造愕然地望著谷尾警官的臉。兩人隔著竹籬面對面。“屍體裝在一個塑料袋裡。就放在那裡,就在那兒。”谷尾警官的額頭上顯露出一道深深的皺紋,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背後院子的一角。地上鋪著一大塊藍色的遮布,上面放著一個碩大的白色垃圾袋。S的遺體似乎被移走了,已經不在這裡。那間和室裡能看見美津江的身影,在走廊邊上一直就那麼抱著膝蓋,臉向著院子。她的視線直直地投向了剛好在正面的向日葵。可是,她似乎也並不是在看向日葵。只要一看美津江的表情就會明白。而且,她似乎也沒有注意到正在和谷尾警官談話的泰造。
“從那個塑料袋,還有遺體身上的痕跡來看,是被家養的那隻狗運回來的。”
“是大吉啊。——那究竟是從哪兒運回來的啊?”
“唉呀,這個啊。還不知道暱。真是一點兒線索也沒有。”說到最後,谷尾警官歎了口氣。
“古瀨先生,您在夜裡有沒有聽到過什麼聲音?比方說狗叫聲,或者是拖動什麼東西的聲音?”
泰造搖了搖頭。
“這樣啊。”
谷尾警官似乎也不是很失望。可能一開始就知道這是一個不會有什麼收穫的提問吧。
“那好吧,我這就告辭了。您一個人走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安全。還有,晚上盡量不要外出。”
谷尾警官行了個禮就轉身離開了。比起前一天在警察局見面的時候,他顯得慇勤客氣多了。估計是案件調查沒有什麼進展,自己也覺得洩氣的緣故吧。
“那個——”
泰造猶像了一下,還是叫住了谷尾警官。
“您有什麼新的發現嗎?上次我不是和S君的母親一起去了警察局嗎。為了那件事。”
谷尾警官慢慢地回轉身,面對著泰造。
“您說的那件事——”
谷尾警官認真地看著泰造,緊抿著嘴唇。
“我必須向您道歉。向您,還有S君的母親。”
“為什麼?”
“我就實話說了吧。你們認為S君似乎並不是自殺身亡的。對於這個說法,我們現在正在進行調查。”
“是嗎。”泰造想,前天在N 車站遇見的那個叫道夫的少年很可能按照自己想的採取行動了。可能已經把那本小說作者的事情告訴給了答察。“就是說有了懷疑的對象……”
“不不……”
谷尾警官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話語,一邊想,一邊用手掌摩挲著曬黑了的臉頰。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可是接下來他所說的卻完全出乎泰造的意料之外。
“不管怎樣,反正都要公開的。所以先告訴您吧。——實際上,S君遺體的口腔裡發現了香皂的痕跡。”
泰造頓時無言以對。
谷尾警官再一次行了個禮,回到了其他警員那裡。泰造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
“嘴裡,香皂……”
泰造在原地佇立了良久,怔怔地望著院子裡匆匆忙忙的警員們。
難道說——
難道說,他居然——
——老爺爺——
忽然間,道夫的聲音重新在耳邊響起。
——出事兒的那天早上,您在柞樹林裡碰見什麼人了嗎——那個少年,究竟知道多少真相?S死的那個早上從柞樹林回家的途中發生的一切。難道說那個少年也都知道了嗎?或者,他不過是隨便問問?
泰造自己也弄不明白了。同一天晚上九點五十五分。
泰造走到了窗邊,伸出佈滿皺紋的手喇的一聲拉開了褶皺的窗簾。湊近紗窗。立即感到一陣夏日泥土的氣息迎面襲來。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蟲鳴。
泰造的記憶被喚醒了。一切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一年前的那個夏日的夜晚。
——絕不原諒——
耳中響起那個小姑娘的聲音。至今仍然記憶猶新的。低沉而冷漠的聲音。
——我絕不原諒——
行人稀少的小巷。咚,隨著一聲悶響,傳來一個小姑娘的驚叫:“啊!”泰造立即向著聲音的方向奔了過去。
——啊啊——沒有路燈的小巷旁,一個小姑娘倒在地—— 。在她身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直直地盯著她。路邊停著一輛轎車,還沒有熄火。從聽到的聲音來判斷,就是這輛轎車剛剛從小姑娘的身上壓了過去。——那個男的在幹什麼啊——
——為什麼不去叫警察啊——
就在泰造打算上前一步詢問的時候,那個男人突然急速轉身奔向轎車,打開駕駛室的門,跌跌撞撞地鑽了進去。
——等一下一一
泰造叫了起來。
輪胎碾壓的聲音。急速的油門聲。
紅色的尾燈漸行漸遠。
現在即使拚命追上去,也是無濟於事了。泰造急匆匆地趕到小姑娘的身邊。看到那個小姑娘的一瞬間,感覺她似乎是沒受什麼外傷。可是下面的柏油路上已有一攤黑色的血跡在一點點擴散開。小姑娘緊閉雙眼,宛如熟睡一般安靜地躺在地上。
——喂!挺著點兒——
在泰造的大聲呼叫下,小姑娘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泰造的臉。似乎是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痛苦,表情十分呆滯。也許是由於頭部受到重創的緣故吧。夜色的黑暗中,小姑娘那慘白的面龐宛若一副能劇面具一般突出。
——明明那麼多——
小姑娘的嘴唇動了動。可是小姑娘這句話的含義泰造實在是弄不明白,只覺得可能是神志不清了吧。那目光有一些古怪,彷彿是在做夢。
——等著啊。我現在就去叫救護車——
泰造環視四周,可是一個電話亭都沒有,也根本就沒有行人路過。路旁是一戶人家的大門。可是那戶人家並沒有點燈,而且門邊的郵箱裡派送的報紙已經塞得就要掉出來了。
——明明有那麼多事情想去做——
泰造吃了一驚,回頭望頭,那個小姑娘繼續說著。
——我絕不原諒——
機器人一樣的口吻,聲音平淡而漠然。那已經失去焦點的雙眼始終凝視著泰造。
——不可以說話——
為了安慰一下小姑娘,泰造伸出了手。可是少女卻對泰造再一次說了同樣的話。
——我絕不原諒——
泰造頓時征住了。小姑娘把泰造當成肇事者了。
——我絕不原諒——
——不是我,你弄錯了!我是——
——我絕不原諒——
小姑娘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好像一個出了故障的錄音機。泰造呆呆地俯視著那個小姑娘的面容。儘管他心裡明白必須盡快去叫救護車,可卻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從那個地方移開腳步。雙腳好像粘到了地面上一樣,彎曲的脊背也變得僵硬了。
我絕不原諒。
我絕不原諒。
我絕不原諒。
五分鐘以後,泰造終於叫來了救護車。又過了幾分鐘。小姑娘終於被抬上了擔架送往醫院。當天夜裡,泰造被帶到警察局取證。泰造把自己看到的毫無保留地告訴了警察。雖然已經記不清楚肇事轎車的型號、牌照號碼,但是泰造還是拚命地回憶那個肇事者的體貌特徵,並向警察做了說明。那個殺死了可憐小姑娘的傢伙是個高個子的短髮男人。
第二天的晨報上登載了這起事故的報道。那個八歲的小姑娘已經死了。泰造後來也參加了告別儀式。小姑娘的親戚、同學還有老師們都受到了很大的打擊。至今,泰造還記得當時小姑娘的父母幾近崩潰地號哭不止。
最後那個兇手也沒有落網。
而那,正是一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