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爺爺家出來,我立即向S君的家走去。
聽見門鈴響而走出玄關的S君的媽媽一看到我,就用手遮住嘴角。看起來,她根本沒有想到我會來。
“道夫君,昨天真抱歉。我——”
“阿姨,有一件事,我想請您告訴我。”無論如何,有一件事我必須馬上確認,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大吉和香皂有什麼關係嗎?”S君的媽媽對我這個問題似乎一時摸不著頭腦。我又一次更加直接地問了一遍。
“大吉很討厭香皂的味道嗎?”S君的媽媽低頭看著我,半帶著疑惑,點了點頭。“大吉還是幼仔的時候,有一次掉進洗衣房的洗衣桶裡出不來了。當時雖然正在洗衣服,可是我突然有急事出去了——大吉好像是被那些衣服纏住了腳……”
“聞到香皂的氣味就受不了?”
“是的。報社的人在玄關放個香皂箱它也受不了,直發抖。”所以昨大我走進玄關的時候,大吉發出了一種非常膽怯的聲音。因為麵粉叔叔往我的手裡塞過一塊香皂,我的手上沾染著香皂的氣味。
“可是道夫君,你為什麼問這個啊?”
“請讓我看看院子!
不等S君媽媽回答,我就直接去了院子。走到最裡面的窗子前面,環顧著四周。S君的媽媽趿著拖鞋追過來。
“這裡,警察搜查過了嗎?”
“是的,全都搜查過了……”
“雜草下邊呢?全都搜查了嗎?走廊下呢?”S君的媽媽為難地皺著眉頭,回答說:“我想已經搜查過了。”可我還是彎下腰,貼著地面,仔仔細細地審視著那些陰影。雜草叢生的地方,被石塊遮蔽的地方,廊簷柱子的內側。——沒有。哪兒也沒有。
“道夫君,你究竟是——”
“對不起,阿姨。馬上就完事。”
我的臉兒乎要貼到地上了,環顧著四周,伸手四處摸著。但還是沒有,哪兒都沒有。難道說警察已經發現了嗎?或者是我想錯了嗎?我不停地喘著粗氣。必須要找到。不找到的話——到底在哪裡呢?難道是隱藏在哪裡了嗎——
我突然轉過頭。
在我的視線裡,是許許多多的向日葵。
“明白了……”我默默地自語道。
逼近一切的終結
我衝進玄關,帶著一直留在一樓的美香跑上樓梯。媽媽已經回來了,因為發現了我亂扔的舊報紙,正在怒罵。我沒有時間理會這些。沒有時間了。已經不剩多少時間了。
“怎麼了?那麼慌慌張張的?”
我衝進房間,S君驚奇地問道。我沒有回答,只是立即逼近了S君。
“我都從老爺爺那裡聽說了。”
“哦,你都知道了。那又怎麼了?那老爺爺全都承認了嗎?承認自己是殺死小貓小狗的兇手?”
“別裝了!我不是已經說了嗎,一切我都已經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我己經都知道了!,
“噢?你究竟知道什麼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一口氣說了下去。
“殺死小貓小狗的兇手就是你,S君。你在學校裡過得不好,感覺痛苦,感覺寂寞,所以你就去殺那些小貓小狗來發洩。然後你把放屍體的地點通過學校發的那張地圖告訴老爺爺。老爺爺就按照那地圖找到屍體,再把屍體的腿折斷!”
“哦。是這樣啊。然後呢?”
“我也終於明白了你訓練大吉尋找爛肉的原因了。你是為了把自己殺死的動物的屍體弄回家來。S君,你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因為在發現小貓小狗的屍體之前如果自己的身影在現場被發現了,馬上就會受到懷疑。但是想要殘殺動物的那種殘忍的念頭你怎麼也抑制不了。所以你就打算殺死那些動物之後在夜裡讓大吉把屍體運回來。這是你最初的計劃。但是後來你把動物的屍體當作禮物送給老爺爺了,所以這個計劃就被放棄了。你決定不用大吉運回那些屍體而是送給老爺爺。不去回收那些屍體,也就是說把屍體留在原處不動。這個計劃的變更對於你而言是非常危險的。但是你非常同情老爺爺,因為老爺爺和你有著相同的境遇。所以你就冒險想要為老爺爺做點兒事。”
“真可笑!道夫君,你不知道吧,狗如果訓練過一次就不會忘記了。只要記住了去尋找屍體,無論怎麼阻止,大吉還是會掙脫繩索跑出去的。然後叼著小貓小狗的屍體回來。就像把我的屍體叼回來一樣。”
“所以你就用了香皂!”
我一步也沒有退縮。現在,我非常清楚要想壓制S君就要賭上全部。“大吉非常討厭香皂的味道。所以你就在殺死的小貓小狗的嘴裡塞進了香皂。這樣即便是大吉跑了出去也不會把屍體運回來了。”
“啊?頭一回聽說啊。真不可思議。”
“我再也不會相信你說的話了。”
我伸出右手,把裝著S君的瓶子拿到了眼前。
“啊啊,道夫君!——你要幹什麼?”
“什麼也不幹。我只是要告訴你。不許再對我說謊。”
“你那張臉好可怕啊。跟上次要把那大蜘蛛放進來的時候一樣。你去照照鏡子。道夫君,不覺得吃驚嗎?你自己都沒有覺察到吧。你身上非常恐怖的那一部分——”
我用左手拿住瓶子,右手迅速地擰著蓋子。
“拿出最後的殺手鑭啦?想用暴力?”
“你要是不跟我保證從今以後再也不對我說謊了,我就真那麼做!”我打開了蓋子,扔到地板上,兩根手指伸進了瓶子裡。“開玩笑吧你?”S君的聲音變了。
“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我衝著S君伸出了手指,S君慌忙地退向巢的另一端。手指尖馬上就要觸到他的身體時,他突然伸出八隻腳蹬住了巢,一下子跳到了瓶口。
“道夫君,你冷靜點兒!”
我的手指始終追著S君。S君還想再跳起來,可說時遲那時快,他的身體已經被我用拇指和食指死死地夾住了。手指肚那裡能感覺到S君在蠢蠢欲動。
我和S君都已經無話可說了。我死死地盯著對方的臉。S君也不再蠕動,只是等待我的行動。
“我知道了。”
終於,S君說道。彷彿是從洞穴底部傳來的聲音,晦暗,毫無感情。
“我再也不說謊了。”
這句話讓我感到全身一陣輕鬆,不覺癱坐在地板上,S君終於能夠明白我的願望,這讓我從心底感到非常高興。我看著S君,平靜地說:“對不起,S君。我本來並不想——”可是接下來S君的話讓我渾身冰涼。
“——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
時間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剛才S君說的那句話我實在不願意相信。
“什麼意思?”
我感到自己的聲音無比脆弱。
“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一切的真相。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
“我沒有那麼說。只要S君你不再說謊就行了。”
但是S君沒有理會我的話。
“我來實現你所希望的。第一——道夫君在巖村老師的房間裡看到那些是偶然的。巖村老師不過就是恰好有那種變態的愛好而已,那和我的死實際上沒有任何關係。第二——我本來就不是被巖村老師……”S君的話突然間像是被切斷了一樣戛然而止。S君在我的手指下悄無聲息地被捏碎了。
跟那天在和室的格窗上吊起來的時候一樣,S君的身體裡流出液體,死去了。不一樣的只是那一天液體是滴落在榻榻米上。這回是沾在了我的手上。
我回頭轉向美香。
“美香,S君己經死了。”我的手指依舊夾著S君的身體,慢慢地靠近了美香。“美香——你喜歡S君吧?”我蹲下身子,伸出左手抓住了美香的身體。“那你吃了他吧!”
右手靠近了美香的嘴邊。
“不用再忍了。把S君吃了吧!”美香欣喜地張開了嘴。S君的身體就消失在了她的嘴裡。“一切都該結束了。”
我走出了家門。
八月四日下午六點三十分。
迎著太陽,泰造在柞樹林的林間小路上走著。兩旁的落葉在夕陽的照耀下閃著橙紅色的光。油蟬那清澈的鳴叫聲好像被吸進了黃昏的天空之中。泰造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著,似乎是充滿了眷戀之情。“動物屍體損害罪?有沒有這種罪名啊?”
不知道是不是有這種罪名。不管怎麼說,一會兒自己怕是就要被關押起來了。
“咳,算啦,反正都有精神準備了……”
就算自己被警察拘留了,也沒有人會在意的。女兒根本就不怎麼聯繫了,歧阜農業大學的這項工作已經整整一年了,正好今天早上結束。也沒有給那個研究室的人添什麼麻煩。
泰造現在打算直接到警察局去。他覺得打電話是不行的。如果不是面對面坦白,自己怕是還會逃開。進入正題之前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然後掛斷電話的自己輕易就浮現出來。可是,如果拖下去,警方的調查就會向前進展。離自己的名字浮出水面就不遠了。等到那個時候就晚了。所以必須盡旱向警察坦白。把剛才對那個叫道夫的少年所說的一切告訴警察。
儘管如此。
——所婆婆也是您干的嗎——
難道說,還死人了嗎?難道說,有人殺了那個老太太,然後又折斷了她的雙腿,在嘴裡塞進了香皂嗎?怎麼想都應該是模仿犯罪。什麼人在泰造不知情的情況之下,模仿他損害小貓小狗屍體的方法,對那個老太太也做了同樣的事。
“即使如此。責任還是在我……”
泰造向前看去,百葉箱還是放在平時的地方。再也沒有必要檢查它了。
“哦,這個必須要還回去啊。”
泰造把手伸進褲袋,摸出了那把鎖的鑰匙。
走到百葉箱旁邊,泰造停住了腳步,呆呆地望著這個好像小人國房屋一般的白色四角小箱子。
這樣就行了嗎?
那個疑問義襲上心頭。
在自己犯下的罪行敗露之前去警察局自首。聽起來是正確的行為。可是,泰造這麼做的目的卻不過是為了自保。泰造想要對警察坦白的,說到底還是剛才對道夫所說的那些。——對你說的一切,我也要對警察坦白。這就算是練習吧——泰造對道夫這麼說過。這是實話。把對自己心存懷疑,特意跑到自己家來的道夫讓進屋裡面對面坐著,也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泰造覺得,自己把故事對一個孩子說出來了之後,再面對警察時,就知道怎麼組織語言了。
但是,真的是這樣就行了嗎?
無論怎麼冥思苦想都沒有結論。太陽愈發低垂了,油蟬鳴唱的柞樹林漸漸暗下去。泰造在褲袋裡擺弄著鑰匙,手指尖無意觸碰到了一個硬東西。“忘了把這個還給那孩子了——”
泰造把那個東西從褲袋裡拿了出來。那是寫著名字的小學生胸牌。那天,在S家的門口,泰造被大吉又撲又咬的時候,道夫來幫忙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道夫走了之後,泰造撿了起來,想以後還給他,所以一直放在褲袋裡。
泰造把胸牌湊近眼前,仔細讀著上面的字。
“他叫摩耶道夫啊。”
摩耶,應該是釋迦牟尼母親的名字。
是摩耶生了佛。她是生出了佛的人。
“那孩子那麼聰明,這個姓氏倒是很適合他。”
泰造輕輕地笑了笑。
轉回身。朝家的方向返回林蔭道的時候——
“太好啦,在這兒啊。”
泰造猛地抬起頭。“剛才到您家去了,您不在。我就想,可能您會在這兒吧。”
“你——”
道夫就站在林間小道的一旁。
“為什麼,到這兒來找我……”
道夫嘴角掛著徽笑,始終注視著泰造,他的右手拿著一隻紮著口的白色塑料袋和一個似乎是裝著什麼東西的瓶子。那個下雨天在車站遇見道夫的時候他就拿著那個瓶子。因為夕陽西沉,所以看不清瓶子裡是什麼。
“老爺爺。您已經給警察局打過電話了?”
泰造搖了搖頭。
“我現在想直接去警察局,不想打電話了。總覺得打電話容易動搖。”
“是嘛——”
不知道為什麼,道夫呈現出放心的神色。
“那還來得及。”
泰造不明白道夫這句話的含義。
“什麼來得及?”道夫沒有回答泰造的疑問,只是搖搖晃晃地向這邊走過來。“我差點就被老爺爺騙了啊。”泰造無言地窺視著道夫的表情。道夫慢慢地又露出一個微笑。“老爺爺,剛才您對我說謊了,是吧?”
“我怎麼會說謊……”
“因為害怕會轉世,所以就把小貓小狗的腿折斷了。為了S君著想,而沒有去阻止他殺死那些小貓小狗——”
道夫撲味一聲笑了出來。
“真是胡說八道啊。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兒。只要略微想一想就會明白了。”
泰造感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僵硬了。“您為什麼會害怕S君殺死的那些小貓小狗會轉世?就算是它們轉世了,也不會對老爺爺懷有什麼怨恨啊。要說S君怕這個還差不多,老爺爺,您怕什麼?您的話有點不對勁兒啊。”
“這個——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我小的時候,因為我媽媽轉世的事情有過非常恐怖的經歷。所以我害怕屍體轉世。”道夫似乎是在窺視泰造的臉一般小聲地說:“哦?那老爺爺,您覺得自己媽媽的屍體和那些小貓小狗的屍體是一樣的了?”
“不,那倒不是。我是想說,也就是說……”
泰造慌亂地尋找著合適的語言。就在那一瞬間,道夫的嘴角突然上挑。
“果然,老爺爺,您在說謊!”
“什麼?”
“我剛才是在試探您。我不過是想試一試。如果我說了那些話,老爺爺您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老爺爺,剛才您想強詞奪理吧。而這正證明您的恐懼是偽裝的,也證明了您說的並不是真實的感受。如果是真實的恐懼就不會在這裡強詞奪理了。”
起風了,週遭的枝葉搖曳作響。
“接下來還有一個。您不去阻止S君殺死小貓小狗的理由,您說是考慮到了S君的心情,其實也不是那麼回事。老爺爺,您知道S君殺死小貓小狗的原因吧?因為在學校人際關係不好,壓力極大,所以就去做那些殘忍的事情。如果是這樣的話,您好好和他談一談不就解決了嗎?比起讓他去殺小動物,有一個談話的對象應該更能拯救S君——老爺爺您自己不是也說過嗎,煩心的時候,能有人聽你說說話真是再好不過了。”的確,泰造說過那樣的話。那也是泰造的真心話。“還有一點。您第一次在水閘邊上把小貓的腿折斷的時候,沒有把屍體藏起來。那是為什麼呢?”
道夫仰視的視線死死地攫住了泰造。
“被恐懼馳使,折斷了屍體的雙腿——那一般來說,應該把屍體藏起來啊。在那種地方扔著一隻貓的屍體,雙腿還被折斷,肯定馬上就會有風言風語的。後來也的確如此啊。”
“我當時很慌張——”
“不對!老爺爺,撒謊的時候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可不行哦。您是這麼對我說的——折斷了小貓的雙腿之後,剛才已經陷入瘋狂的心終於回歸了平靜。”
泰造感到一陣強烈的焦躁。為了不表露出來,他努力克制著,慢慢地、慎重地低下了頭。
“老爺爺,您沒有移動屍體,是因為您想告訴S君‘你送我的禮物,我接受了。’是不是這樣?”
泰造感覺到道夫又向自己靠近了一步。“總之就是這樣的吧——老爺爺您並不是害怕小貓小狗轉世才折斷它們的腿。而且您也從來沒想過要阻止S君。相反,您倒是希望S君繼續幹下去。這又是為什麼呢?答案只有一個,也就是——”泰造揚起了臉。道夫的唇邊依舊帶著淺淺的笑意。“老爺爺您很想去折斷屍體的腿!”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泰造感到包裹在自身周圍的那個堅固的壁壘轟的一聲崩塌了。自己像被扒光了一樣暴露無遺。
是的——道夫說的是對的。泰造真想堵住自己的耳朵,他勉強支撐著。依舊面對著道夫。“老爺爺,您究竟為什麼想要去折斷小貓小狗的腿啊?您告訴找吧!”
面對著這個九歲的少年,泰造感到一種無以言表的恐怖。這就好像是老鼠害怕猛禽一般的,本能的恐懼。
片刻間,兩人都沉默了——
“一開始的的確確是害怕的……對於屍體轉世,真的是很害怕。……”
夢吃一般,泰造開始了講述。“一年以前,有一場車禍把一個小姑娘撞死了。你也說記得這件事。我是那起車禍的目擊者。那個被車撞了的小姑娘最後的意識中,犯了一個大錯誤——她把我當成了肇事者。所以……”自己在那一時的衝動之下,折斷了小姑娘的腿。泰造把這件事情的經過告訴了道夫。道夫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銳利的光,隨即消失了。
“我對自己做的事情真是很後悔。我很害怕我自己。媽媽的屍體轉世那件事一直支配著我的心。我也覺得這樣不對。怎麼辦才好啊?我總是在拚命地想,怎麼樣才能忘掉小時候的那個經歷呢?我的結論是,我應該確認媽媽的屍體轉世其實是我的錯覺。我想,只有這樣。這個已經在我心裡扎根的恐怖才能消失。”
於是,泰造馬上回到了九州的農村。在自己當時生活過的地方,調查當時發生的事。
“我在村子的圖書館裡找到了一份資料。是關於當時這個地區舉行葬禮的資料。我一看,真是大吃一驚。”
泰造在那個小村子生活的時候,舉行葬禮時都要把死者的遺體放進“座棺”。也就是說把遺體放進一個桶狀的棺材裡,遺體呈坐姿,然後就以這樣的狀態下葬。
“那資料上寫得很清楚。把遺體放進座棺的時候,基本上大都是全身任硬了。所以就只能由僧侶、親戚或是幫忙的人把死者的胳膊和腿折斷。”
“那麼,老爺爺,您小的時候在院子裡看到的——”泰造點了點頭。
“那只是把我媽媽的遺體放進座棺的過程而已。那些人,就是單純為了葬禮而來幫忙的。”
“可是,下莽之後,您的媽媽不是轉世了嗎?”
“那個在資料裡也有記載。”
泰造回憶起資料裡的內容。慢慢地講起來。
座棺和寢棺不同,在下葬的時候,必須要在土裡挖出一個很深很深的坑。但是,在殯葬公司普及之前,只靠當地人自己舉行葬禮時,很難挖出一個那麼深的墓穴。也就是說,當時很多座棺埋得都很淺。
“我媽媽的座棺可能也是這種情況。遺體埋得不夠深,所以就會被野狗什麼的刨開。這似乎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
“老爺爺您的媽媽難道也被野狗給……”
“很可能就是這樣的。就是被野狗什麼的把墳墓給刨開,叼到山裡去了——就像大吉叼回S君的屍體那樣。”
泰造的兩手撫著自己的臉頰。
“我對你說我媽媽轉世之後找到殺死自己的兇手復仇,我也馬上從別的資料上找到了真相。那個人是被一個攔路歹徒殺害的,兇手後來被抓到了。”
“一切都是老爺爺的錯覺啊。’
“是的,從一開始,我媽媽被人殺死這件事就是我的幻想。總之,此後幾年,幾十年間,始終在我心底的那種恐怖實際上就是我自己編出來的。也就是一個故事而已。我多麼愚不可及,拿著這個虛無的東西當救命稻草!”
但是,就在那種虛無之中,泰造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是一條抬起頭的蛇一般,一種小小的,充滿了危險的感覺。一開始,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麼,泰造自己也不知道。“從我看到那只塑料袋裡裝著的小狗屍體開始,我就明白了那種感覺是什麼。看到它的一瞬間。那種慾望就一下子湧了上來。”
“那種慾望?”
“想要折斷屍體的腿的慾望。”
對於下意識湧上來的這種衝動,泰造從心底感到震驚。自己似乎是什麼地方瘋狂了。他非常訝然。
“那老爺爺您為什麼想要去折斷屍體的腿呢?”
“我和S君是一樣的。——很空虛,也很孤獨,總想發洩一下。S君沒有看錯。和S君殺死小貓小狗一樣,我的心裡也渴望著做一些超出正常軌道的、瘋狂的事情。而對我而言,在這個世上最瘋狂的行為就是——就只能是折斷屍體的雙腿了。”
對著小姑娘的膝蓋用力踩下去,致使關節折斷的那個惡行對於泰造而言應該是必要的一種自我防衛的手段,為了從無法承受的恐懼中自我拯救,這也是唯一的方法。但是那種恐懼消失的時候只是在泰造的心中留下了他自己都能清醒地認識到的更加瘋狂的一個印記。
“把塑料袋裡的小狗的腿折斷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解脫感。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關節被弄折的時候那種悶悶的響聲。那種聲音傳到皮膚上,我心裡那種無法克制的興奮。我就感覺那一刻我的空虛和孤獨就像霧一樣散去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那種激動……”
“那一幕被S君看到了吧?”
“是啊,被他看到了。可能我的內心也馬上就被他看穿了。啊,這個人和自己是一樣的,想到這種發洩方式肯定也沒費多少事。”
“然後S君就開始把那些屍體當作禮物送給老爺爺了?”
“是的。”
泰造回過頭,向S家投去了黯然的目光。
“他殺了那些小貓小狗,然後把放屍體的地點告訴我。我到那個地方去,把屍體的腿折斷,滿足我自己的慾望。這樣,S君也會有滿足感。這種可怕的循環持續了九次……”泰造長出了一口氣。竹叢的另一邊,S家的窗子映出黃色的燈光。美津江在家吧。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吃晚飯吧?還是像發現S君的屍體的那個早上一樣,在廊下抱著膝蓋呆呆地凝望著院子呢?那——
那個時候,泰造聽了到一種奇妙的呼吸聲。轉回視線,他重新看著道夫。道夫垂著頭,雙肩頗抖,拚命地——
“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嗎?”
道夫在強忍著笑。
“算了吧,老爺爺。”道夫一邊忍著一邊說,“算了吧,不要再說謊了。沒用的,我全都知道了。”
“我說謊?”
道夫止住了笑,揚起臉。
“是十次吧?不是九次。S君把放屍體的地點告訴給您一共有十次吧?那個半途而廢的您剛才沒算進去吧?”
“半途而廢?”
泰造帶著強烈的恐俱問道。
“那就是S君自己啊。”
道夫的目光幾乎要刺穿泰造一般,寒冷,銳利。
“如果不算上S君自己的屍體那他不是太可憐了嗎?雖然老爺爺您也許沒能折斷S君屍體的雙腿,但是這畢竟是S君送給您最後的禮物啊。”
泰造感覺到一種巨大的衝擊,好像脖子上被釘進了一個木楔子一樣。眼中那微暗的風景也開始搖晃起來。那些林立的樹木和道夫的臉都像糖果一樣被壓扁了。
“S君的事,我——”
“您不知道嗎?說謊吧?S君為了您都這麼做了。”道夫從口袋裡取出了一樣東西。泰造瞇縫起眼睛仔細看著。是一塊白色的,已經風乾的香皂。“S君是不會不告訴老爺爺自己的屍體在什麼地方的。而且他為了不讓大吉移動屍體,還先在自己的嘴裡塞進了香皂後才吊死的。”道夫一邊在手裡把玩著香皂,一邊繼續說著。
“老爺爺,您總是想弄出一個假象,讓別人覺得S君是被人殺死的。您還告訴我那本變態小說的事情。但是,老爺爺,S君其實是自殺的這一點,您是最清楚的!”
從太陽穴那裡淌下了冷汗,泰造只是望著道夫。
“老爺爺,您不說我替您說。七月二十號,S君死的那天早上,您從S君那裡得到了一張新的地圖。就是剛才您不想給我看的那第十張地圖。”
“你——”
“您剛才說‘最後一張地圖’就是放在桌上的第九張——君家附近的空地上加了×形記號的那張。您把這張地圖放上去的時候,膝蓋上還有一張,我已經看見了。”
是的,還有一張。那天,泰造的確得到了第十張地圖。沿著林間小路回去的時候,S君從身後追上來親手遞給他的,默默無言地把折了四折的地圖遞給了泰造——
“老爺爺,您看到這個怕是不明白怎麼回事吧。地圖上新加上去的×形記號就在S君家那裡。”道夫的話沒有錯。地圖上所指示的新的屍體地點就是S家。怎麼看都是在他家的位置畫上了第十個×形記號。而且畫得格外大。還沒等泰造發問,S君就急匆匆地轉身沿著林間小路跑回去了。“老爺爺,您看了這個先是這麼想的吧?新的小貓小狗的屍體就放在S君的家裡。但是馬上您就覺得不太對勁了。您覺得自己不可能跑到S君的家裡去找到屍體,然後折斷屍體的腿。您覺得不對勁,就回了家。不一會兒您就明自了,這是S君在向您送上最後的禮物。想要把自己的屍體送給您。老爺爺您就馬上跑到S君的家裡去了。到了S君的家裡,剛好是十二點半,最遲也不會超過一點。應該是在從我發現了S君吊死到巖村老師和警察趕到S君的家裡中間這段時間吧?”
的確就是那段時間。泰造忽然明白了地圖的含義,就馬上飛奔出家門,拚命地沿著林間小路跑到了竹叢那裡,探頭看過去——S君故意選擇了從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得到的地方吊死,我想,他就是為了能夠讓老爺爺容易看見吧?看見了S君的屍體之後,您就穿過這個柞樹林把屍體運回了家。您當時的心裡一半是覺得必須要接受S君這最後的好意,另一半是覺得得到了一個人的屍體,真是高興。是不是這樣?”
為了S君的念頭更加強烈。為了那個能夠理解自己的S君,為了那個滿足自己這種恐怖慾望的S君。
“搬走屍體的時候,老爺爺收拾了一下那個和室。您擦去了榻榻米上面S君的排泄物。從大衣櫃把手上解下了繩子,踢翻的椅子,還有因為S君的重量而移了位置的大衣櫃,您把它們都給歸位了。您想隱瞞S君自殺的真相。”
是的,泰造害怕有人會發現屍體被弄走。所以他就決定隱瞞S自殺的真相,造成失蹤的假象。那是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衝動之下的行為。
“但是,您做的那些都白做了。因為在那之前,我已經看到了S君吊死的情景了。”
那個時候,泰造根本就沒有想到會有什麼人已經看到了S君的屍體。
“老爺爺,正因為您在現場干了好多莫名其妙的事,所以才弄成這樣。S君的屍體要是不消失的話,這一切就在那一點上結束了。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
道夫歎了口氣。“這一切就在那一點上結束了”這句話的含義泰造實在是無法理解。
“老爺爺,您搬走了S君的屍體,裝進塑料袋裡藏了起來。或許就是在院子裡吧,那個儲物櫃那裡。”
是的,塞進了那個儲物櫃裡。
“那天早上的事情您還記得嗎?就是在S君家的門前,大吉向您又撲又咬。我剛才還在想,那會不會就是大吉對小貓小狗屍體氣味的反應呢?老爺爺您折斷過小貓小狗的屍體的腿,您的衣服上、身上會沾著屍體的氣味,所以大吉會有那樣的反應。但這還是有點不對勁。因為那天您到S君家之前並沒有折斷過屍體的腿啊。您最後一次接觸的屍體,應該是在S君家附近,就是我也看見過的那個空地上的小貓。那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再怎麼有味道,隔了那麼久,衣服上呀,身上呀,味道恐怕也應該消失了。老爺爺,那天早上您接觸了被您藏起來的S君的屍體了吧?”
是這樣的。那天早上,泰造曾經打開了儲物櫃的門,和S君的屍體面對面過。
那天,泰造去拜訪了美津江,對她說S的死很可能不是自殺。當然,這都是胡說的。泰造說,他發現S在死之前似乎是在對什麼人說話,這些說法都是想作為他殺的依據的。警方如果懷疑S的死是他殺,那麼自己把S君的屍體隱藏起來的事就很難敗露了。因為大家都會懷疑是殺死S君的人搬走了S君的屍體。但是,事情會不會順利發展泰造也沒有把握。所以泰造再一次面對藏在儲物櫃裡的S君的屍體,想要重新認識一下自己被逼無奈的狀況。也是一種自我激勵。
“不管怎麼說,是老爺爺您搬走了S君的屍體藏了起來。您也想像對待那些小貓小狗一樣把S君的腿折斷。可是您卻怎麼也下不了手。您是不是覺得S君太可憐了?”是的。S實在是太可憐了。就算在結束自己的生命的時候,他還沒有忘記對泰造的同情。只要一想到這些,就覺得那孩子太可憐了。但是與此同時,折斷S君——人類——的腿的這種衝動還是在泰造的心中不停地湧動。這也是事實。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念頭在泰造的心中不停地翻騰、撞擊。泰造心煩意亂。就在此時——“老爺爺,您把S君的屍體塞進儲物櫃後什麼都沒做。但是塑料袋裡還是流露出S君的氣味來,被大吉聞到了。所以在老爺爺睡著的時候,大吉穿過柞樹林到您家把S君的屍體運走了。”
那天早上,泰造發現儲物櫃的門是開著的,S的屍體不見了。那一瞬間,泰造產生了一種錯覺:難道說S轉世了?窺視母親墓穴時的那種恐怖又一次襲上心頭。泰造慌慌張張地跑到S家。在那裡,谷尾警官告訴他,是大吉把S君的屍體叼了回來。
道夫遺憾地搖了搖頭。“如果S君的嘴裡好好塞著香皂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了。”
“香皂? ……
“對了,香皂的作用老爺爺您還不知道吧?那是S君為了防止大吉接近、移動屍體而苦心想的辦法。最開始,S君是想讓大吉把那些小貓小狗的屍體運回來的。為了這個,他還特別訓練過大吉。但是後來,他決定把那些小貓小狗的屍體送給老爺爺,所以如果大吉把屍體叼回來就糟了。因此S君就利用了大吉討厭香皂的氣味這一點。如果屍體上有香皂的氣味,那麼大吉就是發現了也不會去碰它,更不會把它叼回來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到現在為止,泰造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為什麼要在屍體的嘴裡塞上香皂。他覺得,這應該是S用意非常深刻的一種行為。當泰造得知不僅僅是那些小貓小狗的屍體,就是S自己屍體的口腔裡也檢查出了香皂的成分時,他就想,屍體和香皂之間一定有著一個只有S自己知道的類似儀式一般的奇妙關係。但是,沒想到只是單純地為了不讓大吉去碰屍體而已。
“本來S君在上吊自殺的時候也在自己的嘴裡塞了香皂。但是不走運的是,香皂飛出去了”
“飛出去了……”
“是的。S君踢翻椅子,身子吊在格窗上的時候,另一端綁在大衣櫃門上的繩子因為S君的重量而將大衣櫃的門拉開了,於是S君順勢往下一沉,好不容易塞在嘴裡的香皂就飛到院子裡去了。”
“掉到院子裡了嗎?”
剛才泰造還在想,也許S嘴裡的香皂是掉在柞樹林裡了。是自己在運S的屍體的時候掉出來的。
“但是那院子警察不是已經搜查過了嗎?”
“在向日葵裡。”道夫說。
“向日葵?”
“大葉子當中有一片枯萎了,捲了起來。香皂就在那片葉子當中,被包了起來。所以警察沒有看到,他們只搜查了地面。”
“是嗎,是在那裡面啊……”泰造想起來了。在那個院子裡,只有一株向日葵沒有開花。那葉子似乎是被蚜蟲給咬噬了似的蜷縮了起來。的確如此。”
“S君在彌留的時候,認為那向日葵就是神,怎麼說呢——可能真的是神。如果香皂被發現了。彼此都會陷入危險的。”凝視著手裡的香皂,道夫無限留戀地說。S是這麼說的。
泰造卻無法理解道夫的話。道夫所說的“彼此”究竟指的是什麼呢?香皂沒有被警察發現,對於泰造而言的確是非常僥倖的。的確如此。如果警察在院子裡發現了香皂,那S君是自殺的就沒有絲毫懷疑的餘地了。因為如果是誰殺死S之後故意製造出一個自殺的假現場,又為了某種理由而將香皂塞進S的嘴裡,那麼一旦香皂掉進院子裡,那麼兇手應該撿回來重新再塞回去的。香皂沒有重新塞回S的嘴裡就說明S死的時候身邊並沒有其他人,也就是說,S是自殺身亡的。“現在要說的很重要。”
道夫的口氣重新變得平淡而毫無感情。
“S君的屍體被大吉運了回去。那個給您送去小貓小狗屍體作為禮物的S君己經不在了。而這時老爺爺您所做的事情是非常重要的,對我來說。”
“我所做的事情……”
泰造等待著道夫接下去的話,漠然地預想著。這孩子所指的就是那隻貓吧。經常到泰造家的院子裡找東西吃的那只三色貓。妻子去世後不久就在院子裡出現了,所以泰造總是覺得那隻貓就是轉世後的妻子。泰造殺死了那隻貓。
曾經不斷地提供新的屍體的S已經不在了。作為最後的禮物的S自己的屍體也被大吉弄走了。泰造實在是無法抑制自己那瘋狂的慾望。S的屍體被發現的那個早上,泰造在S家聽谷尾警官講了事情的經過之後就回到家中。那隻貓又在院子裡出現了,還是一如既往地眼睛裡充滿了渴望。看見那隻貓的一瞬間,泰造感到一股強烈的煩躁,那種慾望也燃燒起來,眼前一片空白。好像被迎面重重地打了一拳,一瞬間充滿了難以抑止的衝動。於是——
回過神來的時候,泰造發現自己已經抓住了那隻貓的身體,高高舉起,摔在了地上。
那隻貓只是嗡地大叫了一聲就氣絕身亡了。
“你是說那件事,我——”
但是道夫所說的卻和泰造預想的不大相同。
“老爺爺,是您殺了所婆婆!”
泰造大吃一驚,沒想到從道夫的嘴裡又說出了自己殺了人。泰造拚命地搖著頭。
“不是的!真的不是!不是我!我沒殺過人!那、那一定是誰在模仿我和S君——”
“不對!”
道夫打斷了泰造的話。
“我沒說您殺人啊。”
一陣眩暈,泰造的嘴張得老大。
“老爺爺,在您家我問您這個相同的問題時您也否認了。您說您沒有殺死所婆婆。後來我才意識到,其實您並不知道所婆婆是誰,對吧?”
“是誰啊?”
“所婆婆就是您殺死的那只三色貓。”
一瞬間,秦造腦子裡一片混亂。
“老爺爺,在您的眼裡那就是一隻貓。但是對於我和美香、還有麵粉叔叔來說,所婆婆就是所婆婆。”
泰造感到道夫的眼神裡充滿了強烈的敵意。
“上了年紀已經去世了的所婆婆轉世成了貓。這是兩年前的事情了。葬禮之後沒過幾天,它就回到了大池麵粉廠。麵粉叔叔看到了它就說‘這就是婆婆轉世啊!’特別高興。我看到它的一瞬間也馬上就明白了。動作慢吞吞的,乍一看一副愛搭不理的那張臉。都跟從前活著的所婆婆簡直一模一樣。從那以後,所婆婆還和從前一樣在窗邊天天看著商業街的風景。也和從前一樣,跟我、還有美香一起說話,商量事情。”
泰造想起來了。的的確確,自己殺死的那隻貓多多少少有一點人類的老太太的模樣。肯定是一隻上了年紀的貓。所以泰造才會覺得那可能是自己的妻子轉世而來的。而且泰造還想起,的確,在妻子去世前兩年,就在差不多同一時候,那家麵粉廠旁邊的民宅門外好像貼過寫著“忌中”的喪事告示。
泰造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啊,那是你們喜歡的寵物貓啊……”
聽到這句話,道夫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了。
“不是什麼喜歡的寵物貓!”道夫歎息了一句,然後說:“老爺爺。您是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可能是吧……’
泰造的腦子裡浮現出一個迷失在陌生世界的人的形象。可是自己和道夫究竟是誰陷進去了呢?泰造實在是很難判斷。但是他覺得,比起他自己的世界來,道夫的那個毫不猶豫地叫一隻貓“婆婆”的世界似乎要更加強大,更加難以動搖。同樣的一隻貓,在泰造的世界裡不過就是一隻貓,是死去妻子的轉世化身,也是自己殘忍慾望的發洩對象。
“不管怎麼說,老爺爺您還是對所婆婆做了那些殘忍的事。婆婆什麼錯事也沒做,就被您殺死了,被您折斷了腿,嘴裡還被塞上了香皂,故意扔在路邊側溝裡,為了不讓警察察覺出殺死那些小貓小狗的兇手是S君。”
“你說得對。”
泰造第一次清楚地、直接地回答了道夫的疑問,沒有任何隱瞞。
“因為S君屍體的口腔裡也發現了香皂的痕跡——萬一警察發現殺死小貓小狗的兇手是S君,那麼S君是自殺的事實也就明瞭了。因為有嘴裡有香皂這樣一個共同點。於是我想,如果新發現的小貓屍體嘴裡也有香皂,那就能夠掩蓋S君是兇手這個事實了。因為S君已經死了。”
“您忙活了大半天,就是為了製造一個假相,證明S君是他殺。這麼做的原因就是不想讓警察注意到是您把S君的屍體搬走了。如果S君是他殺,那麼老爺爺您搬走S君屍體的事情敗露的可能性就會小一些。警察自然會認為殺死S君的和搬走S君屍體的是同一個人。您是在‘攪亂搜查’是吧?儘管您自己也不知道這麼做有沒有實際意義。”
應該是有意義的。實際上警方最終的確是傾向於S君是他殺的觀點了。但那只是從S的口腔中檢查出了香皂成分卻偏巧沒有在院子裡發現那塊香皂而已。所以現在想來,對美津江說了那麼多,還和她一起去警察局主張S的他殺說,又把《對性愛的審判》 這本小說的作者行為怪異告訴給了道夫,這一切努力其實並沒有發揮什麼效果。
想到自己那拙劣的把戲,泰造感到十分厭惡,頓時垂頭喪氣起來。似乎是在乘勝追擊,道夫把一隻手伸到了泰造的面前,手掌心裡有一塊香皂。
“這塊香皂沒有被警察發現,可真幸運啊。”
泰造的心裡對道夫的話深表贊同。
泰造本準備就像剛才在自己家裡對道夫所說的那樣,對警察坦白自己和殺死小貓小狗的S之間的關係。對於搬走S屍體的事情,他還是打算繼續謊稱那是別人的行為。也就是說,是殺死S的兇手弄走的。但是,如果根據這塊在院子裡發現的香皂繼而判定S是自殺的話,那麼警方肯定就會懷疑搬走S屍體的人可能就是泰造。殘害小貓小狗屍體的泰造很可能就是搬走S屍體的人。這樣一來,泰造主動自首坦白也就沒有意義了。泰造想的是,在把S的屍體搬走的罪行敗露之前去自首,與其因為搬走人的屍體而被逮捕,還不如先坦白自己殘害動物屍體的行為,然後否認自己與搬走屍體有關為妙。“老爺爺您準備把剛才對我說的原封不動對警察說吧?”可是道夫卻似乎看穿了泰造的所思所想。
“您肯定是不打算把搬走S君屍體的事情說出來吧?如果警察懷疑的話,您就會說‘我是因為害怕動物轉世所以才折斷屍體的腿的’,而S君屍體的腿並沒有被折斷。這樣一具屍體不可能和您在一起共處那麼長的時間,因為您是那麼害怕屍體會轉世的啊。您是不是想給警察造成這樣的錯覺?”
“對,我就是這麼想的。”
“果然啊。不過,所婆婆的事情您打算怎麼辦?”
“那個我也不打算說。我本想說。這是有人在模仿我們犯罪——”
“老爺爺您想的可真簡單啊。”
道夫長出了一口氣。
“老爺爺您隱藏S君屍體的事情警察肯定會馬上開始調查的。您殺死所婆婆的事情也是一樣,藏不住的。要是我,就絕對不會做這種不徹底的自首。我就會一直不說,什麼都不說。”
的確可能真的就像是道夫說的那樣。警察的調查能力並沒有那麼差。警察這個組織也絕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
是的——其實泰造自己心裡也是非常明白的。
但是自己又為什麼要去做道夫所說的那種“不徹底的自首”呢?為什麼要去做那種危險的事情呢?泰造們心自問。馬上,一個簡單的回答浮上心頭。
“老爺爺您吶……”
道夫喃喃自語一般地說道。
“——您只是想逃避而已。”
泰造感到自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僵直了。“實際上,您是覺得全都敗露了才好呢是吧?自己幹的事總有一天會被查出來。S君屍體的事警察也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與其成天想著這些,提心吊膽地過日子,還不如這就被警察逮起來。但是,您又沒有勇氣一下子全說出來,所以就決定來一個不徹底的自首。自以為這是一個好主意而強迫自己去做,給自己找借口。”被別人說穿自己的真實想法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更何況對方不過是個孩子,而自己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
“的確——可能就是這麼回事吧。”
泰造已經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突然間,他感到自己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是一件非常可恥的事情,就連抬起頭來的勇氣都沒有了。儘管如此——
泰造還是不太明白道夫的用意。他是想要把已經瞭解到的泰造的罪行報告給警察嗎?不,似乎不是。因為警察沒有發現S嘴裡的香皂似乎讓道夫也非常高興。如果警察知道了香皂被找到的事實,那麼S殺死小貓小狗,還有S自殺的事情,就都真相大白了。也就是說,現在正陷入困境的警察們就會大大推進調查的進程。警察們破案的關鍵,毫無疑問就是這塊香皂。S君的屍體要是不消失的話,這一切就會在那一點上結束了————這個如果被發現了,彼此都會陷入危險的——不明白。泰造怎麼也不明白這孩子的意圖。
夕陽西沉,週遭籠罩在一片微暗之中。周圍樹木的輪廓,還有與自己相對的少年的表情,一切都漸漸地模糊起來。
“我究竟想幹什麼。您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啊?”
泰造反彈似的抬起了頭。“那我告訴您吧。我追著不放過您還跑到這兒來的理由。”泰造努力鎮定一下自己,等待著對方的話繼續下去。“我想把這個故事結束。”
“把故事……”
“對。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我想該結束了。實際上我也沒有想到會變得這麼複雜。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道夫一邊說著,一邊把手裡的香皂重新放回褲袋裡。“但是,我發現了一種漂亮的結束方式。雖然有點猶豫,但還是決定試一試。我既能確認了老爺爺您殺死所婆婆的事實,而且剛才我還知道了,您對隅田也做過那種殘忍的事情。”
“隅田?”
當道夫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泰造大吃一驚。
“你認識那個小姑娘嗎?”
“豈止是認識,我們是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的好朋友。她現在就坐在我後面的座位上。”
“坐在你後面的座位上?現在?”
這奇妙的說法讓泰造迷惑地皺起了眉頭。隅田就是一年前遭遇車禍的那個小姑娘,就是那個被泰造殘忍地折斷了雙腿的小姑娘的名字。
“當然了,在您眼裡隅田不過就是鮮花而已。就像您眼裡的所婆婆不過就是一隻貓而已。”
“鮮花……”
“是啊,白色的百合花。我們班的女生放在那裡的。”
“你究竟——”
“再多說什麼也都沒有意義了。反正您也不會明白。”暮色漸深,道夫只剩下聲音還沒有消失在黑暗中。“算了,反正隅田也不是老爺爺您殺死的。不過您殺了所婆婆真是糟糕。太失敗了。因為我最喜歡所婆婆了。所婆婆比任何人都理解我和美香,總是和我們聊天,真的是最好最好的朋友。真正的朋友。是這樣吧?”
最後一句話究竟是對誰說的呢?泰造一時沒弄明白。道夫的視線落在了右手拿著的瓶子裡。這樣說起來那天在車站碰見他的時候,他也時不時這麼看一眼。泰造瞇縫起眼睛,伸長了脖子,透過幕色仔細地看著瓶中。“你——”
抬起頭,泰造問道:“為什麼這蜥蜴——”
“這不是蜥蜴!”
刀鋒一般銳利的聲音。道夫睜大了眼睛瞪視著泰造。黑暗中,眼白宛如鬼火一般顯眼。
“不許管美香叫蜥蜴!誰也不許這麼叫!”
泰造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想離道夫遠一點兒。可是,泰造退一步,道夫就向前邁進一步。“老爺爺,您可真是很努力啊,把巖村老師的那本小說搬出來,還往所婆婆屍體的嘴裡塞香皂,可是老爺爺,您還是太天真了。”道夫把右手裡的瓶子和塑料袋換到左手,慢慢地把騰出來的右手放到背後。
“要是想編出一個故事,就必須更認真啊。”
聽著這話泰造覺得自己和道夫所處的世界之間忽然出現了一道屏障。
道夫把右手伸到了秦造的眼前。
“不鎖門可不行峨,老爺爺。”
道夫右手握著的,是一把菜刀。那菜刀原本是放在泰造家廚房裡的。“我不是對您說了嘛,剛才我先去了您家。這是我借來的。”
“你——你究竟想幹什麼?”
“不是我,是老爺爺您自己動手。老爺爺,您就在這兒自殺了吧!”
泰造向後退去。道夫卻步步緊逼。
“這就是我想出來的辦法。為了結束這個故事。老爺爺,您要是自殺了的話,您知道會有什麼結果嗎?警方就會認為老爺爺自殺的理由和這次事件是有關聯的。然後就會搜查您家。您知道警察會發現什麼嗎?警察會發現您隱藏S君屍體的痕跡,還有那十張地圖。地圖上標注著到現在為止那些被虐殺的小貓小狗屍休被發現的地點,而且最叫人吃驚的是,有一張就在S君家的那個地方標注著×形記號。警察呢就會這麼想——殺死小貓小狗的兇手就是老爺爺您,殺死S君並且把屍體藏起來的,也全都是您!”
道夫握著菜刀的右手緩緩地劃了一個圓圈,然後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緊貼在身邊。黑暗中,刀刃閃出一道白光。
“老爺爺,您一直努力製造一個S君是他殺的假象,卻沒想到最後導出了自己就是兇手的結論。”
道夫的右手突然迅速向泰造的左胸伸了過去,幾乎是同時,泰造腳一蹬地面,跳進樹叢裡。
泰造在黑暗的樹林裡飛跑。什麼也不顧,拚命地向前衝。背後道夫追趕他的腳步聲逐漸迫近。泰造感到脖子上似乎被扔過來的什麼東西擊中了。但是這一切都無法阻止他逃跑的腳步。他不斷地忽左忽右變換方向。每變一次方向,道夫的腳步聲似乎就因為迷惑而有些亂。泰造感覺兩個人的距離漸漸地拉遠了。不一會兒——突然傳來什麼東西撲通一聲倒下來的聲音。泰造感到身後道夫的身影和聲音都不見了。
就在這時,泰造撞到了一個堅硬的東西。他強忍住沒有喊出聲。停下了腳步想看個究竟。箱子!他在心中叫了起來。是那個百葉箱。泰造又返回到了一開始的地方。
怎麼辦呢?該往哪兒跑呢?泰造已經混亂不堪的腦子拚命地想著。他先想到朝著S家的方向跑,翻過竹叢,跳進院子向美津江求助。但就在此時,他又聽到了道夫的腳步聲。四周已經完全陷入了黑暗,根本看不見人影。但是那聲音的的確確是在向他靠近。泰造馬上轉身,想要向相反的方向逃走。但是等等——
一種本能讓泰造停住了腳步。
不能發出腳步聲,不能踩到落葉發出聲響。
泰造縮著兩條腿,就那麼蹲在原地,雙手緊緊地捂著嘴,遮掩住那劇烈的喘息聲。道夫的腳步聲一點點逼近了。呼哧,呼哧,呼哧,那急促的呼吸聲聽得一清二楚。現在,道夫已到了泰造的身邊,似乎是停下腳步在調整呼吸。泰造使出全身的力氣,拚命地克制著身體的順抖。道夫輕聲歎了一口氣,嘴裡嘟嘟囔囔說著什麼。漸漸地,腳步聲離泰造遠了——過了一會兒就聽不見了。
但是還不能掉以輕心。泰造雙手撐著膝蓋,背負著很重的東西似的站了起來。他感到自己恐怕是跑不動了,連挪動腳步的力氣都沒有了。
泰造伸出右手在褲袋裡摸索著。終於,指尖觸到了那把鑰匙。只有這個了——
泰造打開百葉箱的鎖,把自己的身體藏進了這個大概六十厘米寬的四角空間裡,從內側關上門。後背緊緊貼著壁板。無力感瀰漫全身。黑暗的百葉箱裡充斥著自己的呼吸。泰造感到一陣頭暈,緊緊閉上了眼睛。可是,即使閉上眼睛也依然能感覺到那好像是狂亂鼓點一般的心跳,太陽穴的血管宛如巨大的蚯蚓一般蠕動著。等體力恢復一點,就從這裡面跑出去,然後一口氣跑出樹林——泰造這麼決定了。
突然,一陣臭氣刺進鼻端。是什麼啊——纏繞在脖子上的一種不合時宜的氣味。泰造想起來了,剛才道夫從背後扔過來一個什麼東西。那會是什麼呢?泰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指尖上沾上了粘糊糊的東西。
“這是……”
正在他自言自語的時候——
砰!百葉箱外面被重重地按擊了一下。接著是哧哧撓著壁板的聲音以及逐漸變強的吠叫聲。混雜在這些聲響中還有一個踏著落葉的腳步聲,重重地,緩緩地。
“老爺爺,原來您藏在這兒啊。”
是道夫的聲音。“謝謝你啊,大吉。好啦好啦,下面的就交給我吧。”泰造機械地轉過頭,看著百葉箱的門。在自己面前,那扇門正在向左右兩邊緩緩打開。兩扇門之間,能看見一條狹長的,四角形的夜空,從中可以看到道夫上半身的身影。
“我還在想,弄不好老爺爺您就跑掉了。還好我預備了這個。剛才我扔過去一個軟乎乎的東西吧?那是我家的一塊豬肉,扔在垃圾袋裡,已經腐爛了。我發現之後就連塑料袋一起帶過來了。萬一老爺爺跑了,我就拜託大吉來找你。剛才我到S君的家裡把大吉放了出來。一解開繩索還真是嚇了我一跳。大吉瘋了似的衝了出去。以往S君的訓練可真不錯啊!”
後悔也晚了。折斷小貓小狗的腿,把S的屍體藏在儲物櫃裡,把道夫讓進屋說出事情的原委,無處可逃鑽進這個百葉箱——這一切後悔都晚了。就在這時。嚓!突然響起了踩踏落葉的聲音,與此同時,道夫的身影向下消失了。短促的叫聲。大吉低沉的吠聲。落葉被踩踏的聲音。道夫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這一次毫無疑問是悲鳴。究竟發生了什麼?泰造在箱子裡直起身,這時,在兩扇門的縫隙裡又看見了道夫的身影。道夫的一隻手快速地伸向了泰造。泰造本能地向後躲閃,就在這一瞬間,道夫的身體卻被什麼東西一把向後拉去。道夫的手抓著百葉箱的底部。不停地被向後拖著。手掌就要離開百葉箱邊緣的時候,道夫的五根手指好像被奪走了食物的野獸一般拚命地亂動,指尖敲打著微微打開的百葉箱門的一端,因為他的擊打,百葉箱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雖然腦子裡一片混亂。可泰造還是明白了。道夫被大吉襲擊了。可能大吉認為道夫要搶走自己的獵物。現在必須趁機跑出去。不對,現在絕對不能跑出去。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想法在泰造的腦海裡交織。不一會兒,百葉箱外面傳來了一個巨大的東西倒在地上的聲音。
所有的聲響突然間都消失了。
在地面上踩踏的聲響消失了,叫聲,吠聲也都聽不見了。泰造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一邊聽著自己的喘息聲。一邊盯著門的內側。
終於又聽見了一個聲音。
“啊啊……”
泰造禁不住從喉嚨深處叫了一聲。是咯吱咯吱撓著壁板的聲音。
“大吉……”
泰造似乎是在細細地玩味著那隻狗的名字。恐怖、絕望與困惑交織的腦子裡宛如颱風過後的大海,重新歸於平靜。起伏的波濤已經退去。心中只留存著一種情感,宛如一葉小船——那就是純粹的安心。
泰造站起身,把手伸向百葉箱的門,用顫抖的手一下子推開,從兩扇門的中間探出頭。夏日夜晚的空氣瞬間圍攏過來,泥土的氣息飄然入鼻。然後泰造像石塊一樣僵住了。
地面上倒臥著的,是大吉。
轉回頭。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道夫正拿著菜刀,用刀背摩擦著百葉箱的角。
噌!菜刀的刀刃發出聲響。泰造的左邊鎖骨上頓時傳來一陣燒灼般的觸感。無聲地從嘴裡流淌出帶有鐵味的溫暖的泡沫。道夫的臉頰倏地移到了左邊。泰造意識到這其實是自己在倒下,就在此時,他的臉觸到了落葉。泥土的氣息。窺視母親的墓穴時聞到過的那種氣息。意識消失的瞬間,泰造聽到了記憶中那熟稔的悶響。那是腿被折斷時的聲響。
但是被折斷的究竟是自己的腿還是母親的腿,泰造已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