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人類的世界上,運用所謂善惡二元論進行思維的人,或許已為數不多了。它已不再流行。然而,在原子彈受害者的意識宇宙裡,突然顯現出那個夏日的景象——絕對的惡,而同時出現的應該還會有從那時起,與惡進行頑強抗爭,力圖在這個世界上恢復人類平衡的善。當原子彈爆炸的瞬間,它便成為人類的惡的意志的象徵;成為殘暴的罪惡之神和最為現代化的瘟疫。企圖對為了盡快結束戰爭而需要的武器——原子彈做出善意解釋的任何嘗試,恐怕連求得參加進攻的士兵們的心之所安都不能做到。因為包括聯合國軍和日本軍在內,姑且不論攻守雙方的得失,原子彈赤裸裸地暴露了戰爭本身惡的絕對值。然而,其間,在被徹底毀滅的荒野上,善的意志卻在開始化為行動。其中有的是負傷的原子彈受害者自身的求生意志;有的是為了救助負傷者,醫生們從毫無體驗的情況出發所做出的努力。廣島的人們從那一個早晨開始的活動的價值,就在於他們立志要同直至原子彈出現人類科學進步的總和相對抗。如果確信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人類的和諧和人類的秩序,那麼,廣島的醫生們的努力就一定足以同原子彈本身深重的罪惡相匹敵。
而我關於人類力量的信賴或人道主義懷有一個惡夢,一個關於人類力量信賴的某種特殊類型的惡夢。對於這一類型的人道主義(而且只能是人道主義),我既懷著深深的厭惡感,又不禁時時刻刻在思索。
我懷疑當向廣島投下原子彈時,決定這次作戰的美國一夥知識分子的心中是否曾閃現出「對於人類力量的信賴或人道主義」,如果將這一散發著絕對毀滅氣息的炸彈投向廣島,那裡便會出現一個就科學而言可以預料到的地獄。然而,它將不會是一座甚至將人類文明歷史的全部價值一舉毀滅的最壞的地獄;不是使所有的人類只要想到那座地獄的情景,便產生無限厭惡,甚至不想作為人而繼續生存下去,再無可能恢復的最壞的地獄。同時,也不是使前總統杜魯門在其一生中,每當想起時便無法入眠,無可挽救沒有出口的最壞的地獄。因為,在投下原子彈的土地上,在廣島,還有為了使這座地獄變成人間的地獄而鬥爭的人們。我懷疑這群美國知識分子基於上述考慮,也就是他們相信即將親手投入地獄的敵人所具有的人類力量,在確信如此荒謬的人道主義的基礎上而做出投下原子彈的最後決斷的。
我們可以設想,如果投下原子彈的地點不是廣島,而是剛果的利奧波德維爾。那裡在剎那間造成大量死亡之後,被徹底拋棄的負傷者將接連死去,隨後是瘟疫的大流行,鼠疫也會再次肆虐。在那裡,所有的人將不容有任何猶豫和保留,出現一片所有生命徹底滅絕的荒野,連為死者收屍的人也蕩然無存。當二次放射能消失之後,勝利者的調查團將會踏上這片土地,並將品嚐到人類所能品嚐到的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噁心,甚至會有些人再也無法保持理智。一個城市整個化為納粹集中營的毒氣室。那裡所有的人全部死去,找不出絲毫人類希望的跡象。這一設想,對於無論怎樣堅強的人都將帶來強烈的震撼。只要不是偏執狂式的奴隸殺戮者的後裔,向利奧波德維爾投下原子彈的決定,就將無限延期。
然而,只要是向廣島投下原子彈,就不會出現上述最糟糕的情況。廣島的人們在遭到徹底毀滅,整個城市化為一個巨大而醜惡的毒氣室之後,他們沒有使製造這場悲劇的人們、投下原子彈的人們,切身感受到自己是犯下了何等恐怖的罪行。廣島人在遭到原子彈轟炸後,立即為了親手恢復這座城市而開始戰鬥。這一鬥爭,無疑是為了廣島人自身而做出的努力,但同時,也是為了減輕投下原子彈的人的良心負擔而付出的代價。
這種努力已經持續了20年,至今也仍然在堅持著。一個患白血病的女孩,她沒有自殺,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而在忍受著無盡無休的痛苦。這一事實說明,她作為受害者的一員,以其微薄的力量,在減輕投下原子彈的人們所遭受的良心譴責。
一個城市的人們決定向另一個人類居住的城市投下原子彈,這完全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它恐怕並非是由於科學家們對於爆炸後的地獄景象缺乏想像力的緣故。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做出了這項決定。之所以如此,他們事先可能確信在毀滅與恢復二者之間可能會出現諧調。認為那一絕望的破壞性的炸彈即或爆炸,在這塊土地上仍會出現人類善意的努力,並足以同巨大的惡的總量相抗衡,從而使武器威力所導致的後果,從毀滅人類一切的惡魔極限到人類依然能從這裡發現希望的極限之間得到緩和。
這無疑也是對「人力的信賴」;甚至是對人道主義強韌性的依賴精神的體現。這是對即將親手給予致命打擊之敵的「人力的信賴」,是惡狼對於即將被襲擊,從而遭到犧牲的羔羊所擁有的自救能力的信賴。這就是我就人道主義所懷有的最為醜陋的惡夢。然而,我並不認為這僅僅是我的妄想。在地處比治山的原子彈災害調查委員會的患者候診室裡,安靜地等待診察的原子彈受害者們的忍耐力不時地浮上我的心頭,他們的恬淡和控制力,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拯救了美國醫生們內心的負疚感,我想這是千真萬確的。
然而,政治的強者,無論怎樣將人類踢進無底深淵,都會不屑一顧,而認為他們總會設法自救,難道還有比這更為可怖而怪誕的想法嗎?除此之外,難道還會有如此被極端的卑劣所粉飾的人道主義信仰嗎?
我對於聖經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所知。而帶來那場洪水的諸神可能是確信洪水過後,諾亞會重建一個人類世界,而降下了那一場經久不息的滂沱大雨。如果諾亞是個懶漢,或是歇斯底里的絕望者,沒有重建的能力;如果在洪水過後人類世界永遠化為一片曠野,天上諸神將會狼狽不堪。值得慶幸的是諾亞擁有這一能力,洪水才沒有超過諸神的期待大逞淫威,而是在人與神的有序範圍內完成了使命,如同諸神早已確信會以諧調而告終的那樣。然而,即便如此,難道就可以說這些神就不是卑鄙的神嗎?
廣島的原子彈爆炸,正是20世紀最為慘重的洪水。而廣島人就在洪水到來之際,為了使他們的人類世界獲得再生,便立即開始投入戰鬥了。他們試圖自救,而同時也拯救了給他們帶來原子彈的人們的靈魂。這場洪水目前已呈凍結狀態,但誰又能預知有一天它會解凍,融化成為一場世界性的洪水呢?在20世紀的地球的時代,正在遭受到諸多國家擁有核武器這一癌症的侵襲,廣島人曾經拯救的靈魂,也就是當今人類靈魂的全部。
廣島的醫生們在洪水之後立即開始的活動,儘管遭到巨大困難的阻撓,仍然十分感人。我這裡有一份調查。那完全是一份可怕的調查。它似乎是使用一種在和平時期市民生活中,由於過分的劇毒而被禁用的危險試劑所進行的徵詢調查。我認為這份徵詢調查是在戰後的日本所進行過的涉及到追究道德責任的最為驚人的調查。它是以通過平靜自若的語氣和散發著事務性氣息的提問方式進行的。然而,在其背後所孕育著的卻不能不說是駭人聽聞的告發。
它是於1958年由廣島市醫師會向原子彈受害倖存者的會員們,散發相當於半張日本紙1大小的用紙,要求做出回答的一份調查。答案和寫有「謹向在回答之後不幸死去的人們致哀」字樣的附記,經過整理後編入《廣島原子彈爆炸醫療史》一書之中。書中還印有調查表的凸板圖,字跡十分模糊。經過仔細辨認之後,發現曾提出了下列問題。由於《醫療史》的編者們未曾注意到這些提問的文字究竟包藏著何等可怕的意義,所以我只能用放大鏡去一一辨認那些答案舉例的凸板圖了。
1一張日本紙長24公分,寬34公分——譯者。
1.原子彈爆炸時(昭和20年8月6日8時15分)您在什麼地方?
正在服兵役
正在外地疏散
在廣島
2.爆炸時,您是否參加了傷員的救護工作?如參加救護,請告知當時工作的地點和時間。
地點
時間
3.您在原子彈爆炸時是否受到傷害(外傷、燒傷、惡性症狀等)?請告知其傷病名稱。
4.請告知除您以外曾參加救護工作的醫生姓名。
換言之,這份調查完全是向所有的廣島醫師會會員進行赤裸裸的逼問,逼問他們在原子彈爆炸時,是否履行了作為醫生的職責。
如果有的醫生雖然遭到轟炸,但沒有受害,並逃離廣島,沒有參加救護工作,那麼,這份調查表將會如同一把利刃一樣刺中他們的心臟。在遭到轟炸後,廣島的醫生們即使喪失了從事救護活動的意志,作為一個人而言,也應該是無可厚非的。然而,當他們收到這份證詢調查之後,將永遠不會再擁有安然入睡的夜晚了。儘管如此,當醫生們拿到這份調查表後,還是都做出了認真的回答。現在讓我們試舉其中的幾例,姓名之下括弧內的記載是被轟炸者的住址和同爆炸中心間的距離。
佐竹伸生已故(富士見町、21·1公里)
在富士見町二丁目被炸。頭部負外傷,由於近年來擔任非正式醫生,因此,從當日起在被服廠作為救護人員堅持診療工作。9月7日妻子因原子病死去,本人亦從10日前後出現脫髮、皮下出血、發燒等症狀,由於原子病症狀明顯,被迫放棄急救和救護工作。其後,上述病狀持續約三周左右。
土谷剛治已故(千田町、11·5公里)
在千田町一丁目自己家中被炸。本人頭部負輕傷,但因家中有人負傷,故攜帶家屬遷往兵工廠附近的民宅,當即不容分說被帶至兵工廠,在該廠同已故結城英雄醫生一同參加救護工作,直至停戰。其後,疏散至戶板村,在廣島市設在該村公所的救護站工作至10月前後。
米澤貞二(舟入本町、1·4公里)
在舟入本町被炸。雙手手背、前胸,下肢負傷。從8月6日至8日間在舟入國民學校同古澤秀夫醫生(參加10天救護工作後,因原子病死去)一起參加救護工作。
國有國民已故(白島九軒町、1·7公里)
在白島九軒町家中被炸。被壓在倒塌的房屋下,爬出後(房屋財產全部燒燬)去房後的河邊避難,度過一夜。從次日即7日起,身穿血染的襯衣,在神田橋詰的救護站參加了負傷者的救護工作。約4個月後遷往江田島。被炸後,出現全身倦怠、食慾不振、脫髮和嚴重的全身搔癢等症狀。自昭和23年春開始,全身到處出現紫紅色的皮疹和潰瘍,雖經種種治療,終於在24年3月因原子病死去(家屬代答)。
從上述為數不多的例證中也可以明顯地看到,廣島的醫生們在自身被炸傷的情況下,也仍然立即參加了醫療活動。儘管醫生們本身同他們身邊正在痛苦呻吟的患者同樣,對於這一最為嚴重的病患本質一無所知,並懷著同樣深深的不安。我們從廣島醫師會的前輩松阪義正手記的下述摘錄中,可以想像到被炸後的救護活動究竟是一番何等情景。
「我確實是在九死一生的情況下獲救的。即便倒下去也必須救助負傷的市民,這一信念鞭策著我一動不能動的身體。讓兒子(醫科大學學生)背著我,再次返回東警察署門前,坐在從警察署取來的凳子上,身邊插上太陽旗,在我的三名護士和周圍人們的協助下開始了救護工作(我的家人在被炸逃難時帶出了一個手提箱,其中裝有警護團制服、消防頭盔、表、2千日元、日本式的布襪子和太陽旗。這一切立即派上了用場)。
「雖說是救護,但平時保管的器材全部被燒燬,有的僅僅是警察署存的油和紅藥水而已。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燒傷用油,創傷用紅藥水,為聚來的眾多傷員塗上。田邊署長拿來警察暑的威士忌,給那些昏迷不醒的人灌下。主要是對負傷者給予精神鼓勵,我一面自認為醫生的存在對於傷員的精神而言確實是一種刺激因素,一面焦急地等待著救援班的到來。不拘怎樣,總算將東警察署所保存的油全部塗光了。」
根據《廣島原子彈爆炸醫療史》記載,爆炸當時,在廣島市內有298名醫生。他們根據從事防空業務命令書的規定,被禁止向市外疏散。其中也包括牙科醫生、藥劑師、護士、助產士和保健員。他們或許是不得不留在市內的人們。然而,就是這些人在原子彈爆炸後立即顯示出捨己救人的精神。向倖存的醫生們發出徵詢調查表的人們,之所以未曾留意到提問的嚴酷性,正是因為他們是同那些倖存的醫生們共同參加過救護工作的同事,親眼見到了廣島醫生們的獻身精神。
在原子彈爆炸時曾有60名醫生當即死去。能夠以健全的狀態從事救護工作的有醫生28名、牙科醫生20名、藥劑師20名、護士130名。此外,從調查材料中還可以發現,還有一些醫生儘管身負重傷仍然參加救護工作。如果說還有處於絕望和虛脫狀態下有醫生資格的人,那麼他們就是這一群廣島洪水後的醫生們。實際上,一位年輕的牙科醫生由於過分絕望而自殺,他雙臂骨折、半邊身子被燒傷,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參加救護工作。由於過度疲勞,神經不夠正常。然而,對於一個正常的人而言,在不同尋常的經歷和連日過度疲勞的情況下,難道這不是正常的心理狀態嗎?一天,他同一位年長的醫生討論:廣島人為什麼在戰爭結束之後還要遭受如此苦難?儘管這是一個無可厚非的提問,但是他卻沒有得到一個足以令自己信服的答案。半小時後,他將一條繩子掛在從倒塌的牆壁中露出的螺栓上自縊身死。這位青年牙科醫生從不斷的思考中意識到,戰爭雖已結束,但對於廣島人而言,一場真正悲慘的戰爭或許依然沒有完結,還要持續數10年之久(至今已經持續了20年),也許原子病將殃及下一代,以至永遠。想到這一最壞而又不可思議的戰爭才剛剛開始,他除了自縊之外已別無選擇。這位青年的想像力勿寧說是極為正常的人類天性,而它卻對青年施加了難以承受的壓力。只有將這一悲慘的然而並非不自然的自縊而死的醫生形象置於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才能切實認識到那些儘管如此卻未採取自殺手段的廣島醫生們活動的真正價值。為數不多而且身負重傷的醫生們,他們擁有一種匹夫之勇,在遍佈全市無數的屍體包圍之中,只用紅藥水和油去應付數以十萬計的傷員們。只有這些救護人員義無反顧的努力才正是洪水後廣島最初的一線希望的曙光。
20世紀的文學,描繪著各種各樣的極限情況。然而,一般的極限狀態都同人類或宇宙的惡的意志有關。如果「惡」這個詞令人產生不道德的聯想,那麼也可以用不合邏輯一詞來代替。諸如戰爭、暴風雨、洪水、鼠疫,以及癌症等等。在上述所有的情況下,希望與恢復的跡象,即善的意志、秩序和道理的跡象,不是以極限狀態的可怖形式,而是以日常生活的一線曙光而顯現出來。譬如,在北非的某座城中大逞淫威的鼠疫,使整座城市處於異常的極限狀態之中。而與之進行鬥爭的醫生和市民們,都將它視為日常生活中平凡的正常現象,慢條斯理地重複著幾乎是令人厭倦的機械動作。在所有這一切人類所具有的各種性格的支撐下,才得以同鼠疫相抗爭。
關於對極限狀態整體的展望,觀察力過於敏銳的人,恐怕只能是陷入絕望狀態。而只有那些將極限狀態視為日常生活的一個側面而接受的目光遲鈍的人,才能夠與之鬥爭。對於所謂的「目光遲鈍」還必須加以補充說明。因為只有以遲鈍的眼光去觀察極限狀態的態度,才能在這一情況下不絕望;才會產生人類的匹夫之勇。而且這種遲鈍來自於頑強的忍耐力,在遲鈍的後面包藏著的是明察秋毫的敏銳。
據記載,有人預言在原子彈爆炸後的土地上,75年間將寸草不生。這是一位犯了性急錯誤的愚蠢的預言家嗎?不,他正是一位坦率的對極限狀態的觀測者。他的預言曾被立即推翻了。夏末的雨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催發了新芽。然而,在土地的更深處不是還在進行著真正的破壞嗎?我曾在顯微鏡下觀察過葉子的細胞,我就如同看到難以言狀的為微妙的醜陋而扭曲了的大狗睪丸的標本和受傷的人的肉體一樣,感到陣陣難以忍受的噁心。實際上,在今天的廣島繁茂生長的一切植物,難道不是或許都蒙受過這致命的傷害嗎?
然而,一旦青草在眼前的焦土上萌生新芽就會令人產生信心;在新的異常出現之前,絕望的想像力就會被人們放棄。除此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不向極限狀態屈服,並保持日常生活平衡的活法。在廣島真正沒有使人類得以生存的餘地。在數十年都不會有綠草萌生希望的土地上,除非是對青草的未來持有樂觀態度的人,又能有誰擁有為恢復這個城市而積累著點滴努力的氣力呢。
而且,當草木繁茂生長時,他們又是密切注視著草木內部異常現象的目光敏銳的人。既不過分地絕望,又不盲目地沉醉於毫無根據的希望之中,他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道主義者。這些最為實際的人道主義者,在1945年夏季的廣島確實是不可或缺的。而廣島確曾有過這些人們。正因為如此,當人類曾經體驗過的最為絕望的時刻來臨之際,才得以存在生存的希望。
直至戰爭結束之後(然而那也是另一場戰爭剛剛開始的時候),為什麼廣島人還要如此受苦?當年輕的牙科醫生提出這一問題時,老醫生沉默了。如果,這位青年即便是向全世界的人們大聲疾呼地提出這一問題,恐怕人們誰也不會做出回答,因為這是一個違背邏輯的提問。老醫生默默地埋頭於自己的救護工作,無疑他也同樣處於過度的疲勞狀態之中。30分鐘之後,青年之所以因絕望而自縊,可能是由於他已意識到這位老醫生的沉默,並不僅僅屬於他個人,而是全人類的沉默。不會有任何人將一個如此絕望,提出如此不合情理問題的人從自殺的深淵中解救出來。青年自縊而死,老醫生生存下來,以他那遲鈍的目光,作出一個沒有徹底絕望的人而堅持著救護活動。
雖說如此,在老醫生內心裡,卻不能說未曾提出過這一不合情理的問題。或許困擾著他的絕望感同那位青年相比將尤為可怕和沉重。只是他沒有屈服,不曾絕望而已。也可能是他不能允許自己擁有因屈服和絕望自縊而死的自由。他將是以何等痛苦而陰鬱的心情抱下了那位年輕牙科醫生的屍體。而且那是一具雙臂骨折、半身燒傷,但又並非因肉體的重傷死去,而是死於心靈創傷的年輕同事的屍體。傍晚時分,在醫院的院子裡,每天都在火化著高高堆積著的屍體。老醫生只有把年輕同事的屍體放在高高的死人堆上。他的心情是痛苦而陰鬱的。「為什麼直到戰爭結束後,廣島人還要遭受此等苦難?」這一令人費解的問題並未隨著青年的屍體而燃盡,它將永遠響徹在老醫生心靈深處的一個陰暗的角落裡。而且在長達20年之久的歲月裡,他未曾屈服,同時也不允許他屈服。
這位老醫生就是重籐文夫博士。他所以要比起年輕的牙科醫生,為更加深重的絕望感所困擾,就是因為侵襲青年牙醫的只是一種預感,一種茫然和恐怖,而博士卻已有了確切的答案。
重籐博士是在原子彈爆炸的一周之前剛剛來廣島日本紅十字會醫院赴任的,而有史以來首次在人類頭頂上爆炸的核武器,將博士此後終生的時日同廣島聯結起來,使他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廣島人。在廣島車站的東口,在頭部血流如注的情況下,他爬起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過遭到徹底毀滅變成一片火海的城市,向位於爆炸中心附近的醫院跑去。最初,周圍是一片死寂,接著街道上到處是淒慘的嚎叫聲。這一痛苦的哀鳴,在日本紅十字會醫院的博士們從事救護活動的日子裡從未停止過,堆積在醫院院內的屍體散發著可怕的惡臭。
請給我水
原民喜
請給我水,
啊,請給我水,
我要喝水!
還是死掉的好,
死去更好!
啊!
救我,救救我吧!
水,
水!
求求您,
求您了!
噢……,
噢……!
天崩裂了,
街道不見了,
河水仍在流淌。
噢……,
噢……!
夜幕降臨,
夜幕降臨了!
乾澀的眼睛,
潰爛的嘴唇,
被燒得火辣辣的痛,
步履蹣跚,
面目全非的人們,
人們在呻吟。
這一奇怪而超常的爆炸究竟具有怎樣的性質?重籐博士在從事救護活動的過程中,向著這一可怕的事實一步步靠近。廣島所有的倖存者也都在利用各種方法與之接近。重籐博士自從在九州帝國大學內科教研室擔任無報酬副手的青年時代,便是一位同放射線醫學具有密切關聯的醫學家。博士發現日本紅十字會醫院的X光膠片已經曝光,同時還發現準備用以記錄原子彈受害者病情的照相機膠卷也不能再用了。博士還在對城市進行調查時,拾到一片印有薺菜影子的瓦。這時在博士的頭腦中開始清晰地出現了具有放射能性質的炸彈的可怕而真實的形象。三個星期之後,來自東京的科學工作者完全證實了那就是以鈾為原料製成的原子彈。
當然,雖然查明了出其不意地襲擊了這座城市並使之遭到滅頂之災的是原子彈,但卻不能為當地的醫生們提供足以戰勝巨大困難的有效方法。重籐博士等醫務工作者只能確認他們與之相抗爭的對手是最為兇惡和強大的敵人。至於治療方法也只有施行外科手術,注射強心劑和營養劑而已。
當急性原子病日益明顯出現時,從醫生的角度出發,究竟是採取什麼方式應付的,關於這一問題,原子彈爆炸當時任日本紅十字會醫院內科部長的朝川博士在《廣島原子彈爆炸醫療史》一書中,如實地反映了當時艱苦鬥爭的情景。「不知是什麼原因,一些並未受到外傷的人總是訴說感到身體倦怠。隨之而來的是流鼻血,有血便,渾身上下出現皮下出血點,最後死去。究竟死因何在,最初無人知曉。當對於某種疾病不能確診時,首先要檢查血液,這是內科醫生的常識。於是便從地下室拔來驗血的器材,當看到血球時,醫生們不禁大吃一驚,他們意識到在這種情況下,人必死無疑。白血球少得出奇,人是不會存活的。」
我為這些醫務工作者在極限狀態下依然堅持「內科醫生常識」的頑強意志所感動。然而,卻沒有任何藥物足以醫治已經發現的疾病。當流鼻血時只能塞上止血栓進行壓迫止血。甚至連出血的原因也弄不清楚。一旦發現出血,這位原子彈受害者便已接近死亡深淵的邊緣了。當原子彈爆炸第二年的冬天來臨時,這些惡性的急性原子病患者已經全部死去,至少從表面看來,急性原子病問題已經了結了。
人類自從有史以來,當受到最具優勢的「惡」的攻擊時,首戰大都以人類的失敗而告終。醫生們擁有的是諸多的不利條件,他們無疑處於劣勢。然而,重籐博士等人仍不屈服,實際上也不允許他們屈服。因為,白血病這一大敵最為可怕的一面,已經逐漸清晰地顯示在他們的面前。
敵人壓倒一切的強大威力,越來越明顯,但重籐博士等沒有屈服。實際上,他們只是拒絕屈服而已。沒有任何有利的推測有助於他們不屈服,有的僅僅是他們拒絕屈服。
如果,他們真的屈服了,那麼《原子彈爆炸醫療史》僅以描寫最初敗北的數頁文字就可以結束全書了。進入廣島的佔領軍,也同樣並不瞭解如何對付這一由他們自身放出的龐大怪物。他們也只能是從成立ABCC1入手,設法尋找線索。攻擊者最終還是需要依賴被攻擊城市中倖存的醫生們的人類的努力。廣島的醫生更不能允許自己屈服了。他們在比導致青年牙醫自縊的絕望更加具體而真實的黑暗緊緊束縛著,而且並未屈服。在長達20年的歲月裡,他們始終拒絕屈服。怪物不斷顯示出它那痛苦而陰暗的形象,而又總是比醫生們更加處於優勢,即便如此,重籐博士等也決未曾屈服過。
1原子彈災害調查委員會——譯者
時至今日,我們沒有任何令人信服的證據足以說明,救濟原子彈受害者的人類的善意,比製造核武器的人類的罪惡更處於優勢。然而,歸根結蒂,企盼著在這個世界上恢復人類和諧和人類秩序的人們,必須注視廣島的醫生們所進行的長達20年之久而又並不穩操勝券的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