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聽說您在開始準備畢業論文的時候,曾為不知該選擇帕斯卡2還是薩特3而感到困惑。
在大學三年級時需要選擇論文的主題,最初我打算寫帕斯卡。剛開始進入法國文學專業時,為我們教授法語文典的前田陽一先生是世界級的帕斯卡專家。在選擇論文主題的過程中,我意識到自己沒有多少宗教式熱情,因而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真正讀懂帕斯卡的。做了這番反省之後,便選擇了讓-保羅·薩特,論文的主題是《關於薩特的想像力》。薩特曾圍繞想像力寫了兩篇哲學論文,第一篇不很長,對想像力做了充滿哲學趣味的論述。第二篇則是廣為人知的雄辯之著《想像的能力》,好像被譯為想像力,我非常熱忱地讀了這本書。當時,我自己也認為想像力存在各種形態:人們認識事物的能力,憑借直感而面向神的能力,更有實際上通過思考而創造出原本並不存在的東西,進而改變現實的那種思考想像力,而這一切確實是人們最為珍貴的東西。然後,我便嘗試著對薩特的《想像的能力》這篇哲學論文以及由《不惑之年》所構成的《自由之路》第一部的意象群進行分析並將其聯繫起來。
——難道,您從不曾立志走上學者之路?
就像剛才已經說過的那樣,從很早的時候起,我就斷了念想,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學者,因為周圍的同學都很優秀,老師們也都是具有壓倒優勢的精英,自己是難以企及的。渡邊一夫先生自不必說,還有杉捷夫、小林正、井上究一郎、川口篤、山田爵、朝倉季雄……他們的課我全都聽過,覺得他們都是優秀的老師,自己無法與他們中的任何一位相比較……
現在,我清晰地覺悟到,在自己的生涯裡,從不曾由衷地想要去作學問,這是我要在這裡確切表明的問題之一。我只是邂逅了渡邊一夫先生的專著,決定要在景仰「渡邊一夫」這個大人物的虔誠中生活下去。但是,自己卻沒能作為剛入門的學者向先生的學問那邊走去,我既沒有那種能力也沒有耐力。因此,我只希望踏踏實實地實現「大江健三郎」其人的人生。這就是我急急走上小說家之路的原因。不過,在實現小說家的自我人生的同時,我也一直在告誡自己,不要忘了仰視那座高山。更為坦率地說,我意識到了「不行,自己甚至都無法成為那些優秀學者的微縮型,根本就不是那種類型的人!」我就是在這種狀態之下度過了兩年時光。可自己又確實心存依戀,對於是否報考研究生院而遲疑不決。就在這個過程中,我開始悄悄寫起了小說,但不是此前那種遊戲式的寫作。至於小說的「文體」,在仔細閱讀和比對渡邊先生翻譯的皮埃爾·加斯卡爾1的譯著和原著後,我創造出了自己獨特的日語文體。
我這個人呀,從孩童時代起,就在並不瞭解自己能力的情況下卻選擇了前面的人生道路,其後仍不斷重複著這樣的選擇。而且,當自己必須面臨另一種選擇時,也會毅然決然地予以接受。雖說是不得已而為之,卻也會勇氣十足地幹下去(笑)。在我曾讀過的、從母親那裡得到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那部作品中,有這麼一段情節——當哈克懷疑朋友背叛了自己時,就會毅然決然地說:「那麼好吧,就讓我下地獄去吧!」在我的心目中,這句話早已成為一句座右銘,當自己被迫面對某種艱難的抉擇時,就會選擇艱難一方,而且絕不後悔,義無反顧,同時在心裡對自己說:「好吧,就讓我下地獄去吧!」總之,當時我決心去當小說家,決定今後將潛心創作小說,不再向做學問那條道路發展,便前往渡邊先生處要求撤回報考研究生院的申請書。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呀?先生又說了些什麼?
那是我留了一級之後、二十四歲那一年。儘管已經獲得了芥川獎,卻並沒有要以文學立身於世的積極想法,覺得今後繼續寫作小說,與此前作為學生而一直幹著的打工大致相同,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自由職業者2的工作。那時我有一種想法,認為自己從學者之路上掉了隊。必須進行抉擇的時候終於來臨了,我前往渡邊先生那裡,向先生報告「我不考研究生院了,想和朋友的妹妹結婚」。先生顯現出不快的神情,他想了一會兒後便問道:「對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吧?」
——您與夫人當時已經相約結婚了嗎?究竟是怎樣的原委呀?
在考大學那一年經伊丹介紹相識,其後便書信往來,一年裡有兩三次約會。不過,在那個過程中還發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對於我們的婚事,伊丹表明了自己的反對態度。
就我自身來說,雖然已經得到芥川獎,卻從沒有考慮要去選擇一個像樣的未來,儘管我也覺察到,大學畢業後就這樣作為小說家生活下去,與獲得穩定的生活手段是全然不同的。而且,當時我還有一個冒險之心——創作出一部誰也不曾寫過的小說。因此,我認為伊丹反對我們結婚也是很自然的。不過,渡邊先生卻說了句「就以寫小說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