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即便從面向未來的激勵之大小來考慮,仍然是發表於一九八三年的短篇小說連作集《覺醒吧,新人啊》這部作品……像是日本現代文學與英國十九世紀文學融合之後的產物一般,而且,作家的實際生活從古典文學裡得到了鼓勵和救濟……是那麼一種全新的小說。我甚至有一種印象,在這部作品之後,日本所謂的私小說這種文類很快就衰退了。應該說,這部小說與此前的長篇小說連作《傾聽“雨樹”的女人們》也有聯繫。
是那樣的,在《覺醒吧,新人啊》的開首部分,是“無垢之歌,經驗之歌”那一章,這是威廉·布萊克最初寫作的兩冊抒情詩集的題名,也就是《SongsofInnocence》、《SongsofExperience》。在寫這部作品時,作為全書的講述者,“我”這樣開始了敘述:迄今為止,自己一直在讀著馬爾科姆·勞裡,同時寫作題為《傾聽“雨樹”的女人們》的短篇小說連作。今後,則想在新的光亮中書寫自己與兒子的關係,還有我們家庭的情況。為此,我準備改讀與現在正讀著的書全然不同的其他書籍。我還希望能夠以此為契機,重新構建自己的生活本身……
為了製作電視節目,是宣傳那些主張廢棄核武器的市民運動的電視節目,“我”去了歐洲旅行,並在旅行期間繼續閱讀馬爾科姆·勞裡的作品,那是題為《通往泉水的林中道路》的中篇小說。作品裡有一位音樂家,他這樣寫著自己的祈禱:“我所創作的音樂或混亂不堪或充滿痛苦,請幫助我!請給我的音樂以秩序!”然後,他用下面這段話語結束了祈禱:“如果您不幫助我,我便將失去自我。”就是"orIamlost"這句話。我正在閱讀的,就是這一段。
於是,“我”想起還在誰的作品中讀到過與此相同的話語。是在乘坐火車抵達法蘭克福的時候。當時,我剛一走入車站大樓的書店,威廉·布萊克的全詩集便映入我的眼簾。翻開這本詩集一看,不正是“失去的孩子”這首詩嗎!?我看到的正是“啊,請不要走得那般快,請與我說上幾句話,父親,否則我將會成為迷路的孩子。”也就是“Orelsebelost”這一節。這兩段大致相同的表述,把自己從馬爾科姆·勞裡的世界送到了威廉·布萊克的世界,於是便轉入其他短篇小說連作之中……
然後,在“雨樹”的連作裡,圍繞男性與女性之間的grief/悲傷進行了探討,但是,我當時意識到自己身上又出現了另一個主題。患有智障的兒子在肉體上迎來了十五六歲的思春期,他在精神上好像正經歷著新的痛苦。這個孩子的悲傷,通過對他母親和妹妹的反抗而表現出來,我和家庭其他成員都面臨著如何接受眼前這一切的問題。於是我便考慮,就把這個問題作為續寫短篇小說連作的主題吧。當然,這也是我為在實際生活中在孩子和家庭之間進行改良而開始的努力。可這樣做就需要一個切入點,於是我發現布萊克的詩歌生動地發揮了這個作用。以上所說的,就是《覺醒吧,新人啊》這部小說的緣起。
——即便如此,大江先生您與生活在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之間的布萊克的邂逅,仍如命運一般或是宿命一般,我甚至有這麼一種感覺。從文學的引用竟至發展到在實際人生中引用布萊克,這實在是不可思議。您最初是在駒場校區的東大教養學部圖書館裡,偶爾看見他的某一節詩句的,是嗎?
是啊是啊。上了大學以後,我每天下了課便在圖書館裡讀書。當時很少有人自已擁有大部頭的英語辭典,研究生院的學生們也在使用那座圖書館,因此我每當上廁所時,都要留心自己的書和從圖書館借來的辭典不被偷走,需要向周圍的人打個招呼。那時,就托身邊那位正在閱讀大部頭書的三十歲左右的研究者幫我照看那些書,同時順便看過去,長詩中的一節便映入了我的眼簾,其大意說的好像是人們來到了都市,必須在那裡勞作和經受痛苦,最終還是要回歸故鄉的峽谷並在那裡死去。
讀著這詩句,我呀,彷彿受到電擊一般,覺得“啊,自己的生涯也許正是這樣!”我就在想,自己出身於峽谷間的村莊,母親在那個村子裡辛勤勞作,用掙下的那點兒錢供我上學,我因此而得以在東京生活和學習,其後也會參加工作,可將來還是要回到峽谷,並向自己的孩子郵寄生活和學習費用,最終大概會在貧困之中死於峽谷。我感到一個預言彷彿出現在我的面前——“你的人生正是如此,對於剛開始學習的東大一年級學生的你來說!”但是,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是誰寫的詩集,因為,我還沒有合上別人正閱讀著的那本打開了的書的勇氣……只是匆匆看了一眼那一頁。若干年後,我在一本書裡偶然發現引用那首被稱之為預言詩的長詩中的數行詩句,認為“啊,就是這個文體”。於是,立即買來布萊克的全詩集,並不是剛才說到的“無詬之歌”和“經驗之歌”那樣的短詩,而是又長又大的,有八百行之多的作品,就在並不很瞭解其中意蘊的情況下讀了其中一部分,終於在第三天發現了我認為是為自己而作的預言。
在這裡,我原樣再現小說中引用的原文和譯文:“ThatManshouldlabour&sorrow,&learn&forget,&return/Tothedarkvalleywhencehecame,”譯文則為“那人必須勞役,必須痛苦,必須學習,必須忘卻,最後必須回歸/回歸他出自於那裡的那座陰暗峽谷”。
這就是我與布萊克的邂逅。當孩子身帶殘疾出生之時,我仍然在讀著布萊克。覺得作為我的預言詩,那裡寫著某些與我相關之事。在《個人的體驗》裡,我也引用了布萊克的“天國與地獄的結婚”。比如說,較之於養育得不到滿足的慾望,不如在嬰兒的搖籃裡將其殺死。“Sooermurderaninfantinit'scradlethannurseunacteddesires,”這是布萊克所表示的,唯有desire/慾望才具有積極意義的詩行。看著在眼前的病床上痛苦存活著、身帶殘疾出生並剛剛經歷了手術的孩子,毋寧說,我在決定與其相反的方向時想起了這一小段詩句。總之,我一直將布萊克與自己的人生結合起來進行閱讀,因而他的那些詩歌便同我人生的根莖和樹幹發生了密切關係,我也就擁有了這兩者相互滲透的各種經歷。
——不久後,以光的成人為一個階段,這個連作集便被創作出來了,在您的下述心願中。
我把兩個因素——與身帶殘疾的長子共生以及因閱讀布萊克的詩歌而被喚起的想法——編織到了一起,寫出了這一系列的短篇。在這之中其實存在著一個動機,那就是面對在當年六月迎來二十歲生日那一天的兒子,我們,包括妻子以及光的弟弟和妹妹,我們要對此前的歲月和今後的生活之總體進行展望的動機。同時,這也是有關這個世界、社會和人際的、與自己人生所重疊的定義集。
是啊。尤其在準備寫《覺醒吧,新人啊》那三年左右,我每月都要到神田的進口書書店,就感覺而言,好像把在那之前大約十年期間出版的有關布萊克的研究類書籍全都給買了回來,更為久遠的那些重要專著就更不用說了。就在出版這本書的第二年,我前往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任教時,英國一位原本是歷史學家的反核運動領導人——想出所謂零點選擇1這一外交手法的人物——前來講演,面對我針對他圍繞布萊克所作評論而提出的質疑,他邀請我到其下榻的飯店裡進一步交流,我們在那裡交談了很久。此人就是在和平運動告一段落後,在加拿大一所大學就布萊克進行講學,其講義則成了他最後一本專著的E·P·湯姆森2。經過這麼一番準備,剛剛著手寫作——寫了七個短篇——時,與有關光的各種插話花絮相稱的布萊克詩句便隨即浮現而出。現在我的記憶力已經衰退了,但在那時候,隨時可以只憑記憶就能引用百來行布萊克的詩句。我便一面寫小說,一面將浮現在頭腦裡的詩行原樣寫進去,最後在修改小說時,再以可以一行行檢索布萊克所有作品的用語索引進行核對,基本上如我所記憶的那樣。
——熟讀到了這個程度之後,才能達到將引用詩句與小說如此融合的境界。關於這部作品,鶴見俊輔在為講壇社文庫本所寫的解說文裡曾作過非常出色的點評,說是《個人的體驗》、《跑壘員調查錄》和《覺醒吧,新人啊》這三部作品,“宛若圍繞相同主題而新作的音樂一般,各自以獨特的形式在成長”。
有的時候,布萊克的語言以獨唱形式表現出來;有的時候,布萊克在與主人公唱和;有的時候,主人公與兒子伊耀在唱和;還有的時候,是布萊克在與主人公的兒子在唱和……這部作品中的布萊克詩句,與主人公兒子的日常生活語句(行動)在漂亮地相互唱和。經過這番唱和,布萊克的“無垢之歌”在日本將一直存活到兩百年之後。
而且,他甚至用以下話語準確地評述了這部作品:“在生活於未來的新人身旁,作為又一位年輕人,他讓獲得再生的自己站了起來。”不過,布萊克的預言詩與大江先生您人生間的相互纏繞,為什麼竟至深到如此程度?
所謂預言/Prophecy,原本是與舊約全書相關的詞語,表示此為神所賜予的、將成為解讀未來之鑰匙的預言,也是保管著神的重要話語之人的語言之預言。將這二者合起來,便是Prophecy這個詞語了。威廉·布萊克則是獨自一人創造了相當於舊約全書神話世界般境界的人物,而且他基於那個神話世界般的境界,將若干長詩稱之為預言詩。特別有趣的是,每當如此塑造出他那神話世界裡非常重要的男性(作為男性的神的存在),經常也會塑造出那位男性的女性版。就這一點而言,他將其稱之為emanation1。通常,詩作裡有神這個唯一的存在,從那裡像是放射出光芒似地流瀉而出,於是我們人類世界便得以建立。從神那裡流瀉出來的東西,就叫做emanation,布萊克的這個emanation,則是每當男性出現的時候,便會隨之創作出他的女性版,而附著於男性的那位女性(作為女性的神的存在),就應該是emanation了。對於我來說,這一切有著非凡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