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教皇內侍猶豫了一下,然後朝門口看了一眼說:「羅奇爾本不該不徵求我的意見就准許你進來。你怎麼進到這裡來的?」
  「羅奇爾知道真相。我老早就打電話給他講了你幹的好事。」
  教皇內侍什麼也沒說。他只是低頭注視著科勒。
  「這麼說吧,」科勒斷然說,「大約一個月前,列奧納多.維特勒聯繫你要求緊急拜見教皇——你之所以同意,是因為教皇很敬佩列奧納多的成就,還因為列奧納多說事情很緊急。」
  教皇內侍轉身面向火堆,一句話也沒說。
  「列奧納多極其秘密地來到了梵蒂岡。他的研究讓他深感苦惱,他需要教會給他精神上的指導。在一次秘密會見中,他對你和教皇說他有一項科學發現,可這項發現牽涉到了深刻的宗教問題。他竟然已經證實創世紀是完全有可能的,還證實那個極大的能量源——維特勒把它稱作上帝——能夠再現創世的一瞬間。」
  周圍出現了一陣沉寂。
  「教皇當時目瞪口呆,」科勒繼續說,「他很想讓列奧納多公開這個秘密。他認為這項發現可能會漸漸彌合科學與宗教之間的鴻溝——這可是教皇畢生的願望之一。列奧納多後來向你說明了那項發現的弊端——也就是他要求教會給予指導的原因所在。在再現上帝創造天地的實驗中,他發現似乎恰如《聖經》預言的那樣,萬物都被成對地創造了出來。它們都是對立物,如光明對黑暗。維特勒發現他除了製造出了物質,還製造了反物質。還要我繼續說嗎?」
  教皇內侍沉默不語。他彎腰添了幾塊煤撥旺爐火。
  「列奧納多.維特勒來到這裡以後,」科勒說道,「你就去『歐核中心』參觀了他的成果。他在日記中說你親自到實驗中心去了一趟。」
  教皇內侍抬起了頭。
  科勒繼續說道:「教皇一出行肯定會吸引媒體的注意,因此他就派了你去。列奧納多私下領著你參觀了他的實驗室。他向你展示了反物質的湮滅,還給你看了一滴很大的樣品。你當時就感到了害怕。回到梵蒂岡之後,你就向教皇匯報了你所見到的景象。」
  教皇內侍歎了口氣。說:「這又礙著你的什麼事兒了呢?今晚我是在世人面前假裝對反物質全然不知,可那是因為我尊重列奧納多的機密,難道這也讓你覺得苦惱嗎?」
  「不是!讓我覺得苦惱的是,列奧納多.維特勒實際上已經證實了上帝的存在,而你卻找人把他給殺了!」
  教皇內侍這時轉過身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科勒突然前傾著身子,似乎要盡力抓住粘在輪椅下面的東西。重新坐下之後,他從身前拿出了一把手槍。調節過角度的攝錄機拍攝到了一個可怕的畫面……從後面看去……順著槍管的方向……槍口直接對準了教皇內侍。
  科勒說道:「懺悔罪過吧,神父。」
  教皇內侍震驚地看著他,說:「你絕不會從這裡活著出去。」
  「你的信仰使我從小就遭受苦難,死了也許就解脫了,我求之不得。」科勒這時雙手握住了手槍,「我給你個選擇,要麼懺悔罪過,親口說出真相……要麼立刻死掉。」
  「不管我跟你說什麼,」教皇內侍說道,「像你這種人是絕不會明白的。」
  「不妨試試看。」
  教皇內侍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側影矗立在爐火暗淡的光線中。他開口說話時帶著一副正義凜然的口氣,與其說他在懺悔不如說他在講述自己無私的光榮事跡。
  「自鴻蒙之初,」教皇內侍說道,「教會就與上帝的敵人進行著鬥爭。但我們都無一例外地挺了過來。但是,過去的魔鬼,只是指責與憎惡……這些是我們能對付得了的敵人。可是,撒旦是狡猾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拋棄了凶暴的面目,重新換了一副臉孔……一副純理性的面容。」他的語氣中突然透出一股憤怒——近似發瘋般地突然變換了語氣,「你倒是說呀,科勒先生!教會如何才能宣佈那些培養了我們的邏輯思維的事物的罪過!我們如何才能反對那已成為我們社會根基的事物!每次教會提高嗓門做出提醒,你們就反過來大叫,說我們無知、偏執、專制!你們把科技創造的奇跡神聖化。讓我們明白科學的到來是要把我們從疾病、飢餓與痛苦中解救出來!看看科學——看看這位不斷創造出奇跡、無所不能且樂善好施的新上帝吧!它無視武器製造與混亂局勢!不管人們嚴重的孤獨感與沒完沒了的危機。這就是科學!」教皇內侍朝著槍口走了過去,接著說道:「但是我已經看到了其中隱藏的撒旦的面孔……我已經看到了危險……」
  「你在講什麼!維特勒的科學發現實際上證實了上帝的存在!他是你的支持者!」
  「支持者?維特勒的成果根本不是對宗教的支持,而是對神明的褻瀆!上帝創造天地的景像是不能被人放在試管裡搖晃著四處展示的!這並不是讚美上帝,這是貶低上帝!」教皇內侍這時雙手抓住自己的身體,聲音中透出狂躁情緒。
  「於是你就找人把列奧納多.維特勒殺了!」
  「為了保護教會!為了拯救人類!為了挽救人類喪失了的理智!人類還沒有準備好將創造天地的威力掌握在手中。放在試管裡的是上帝嗎?難道一滴液態物質就能讓整個城市蒸發嗎?得有人來阻止他!」教皇內侍突然沒有了聲響。他把目光轉向別處,重新看著火堆,似乎在思忖著自己的抉擇。
  科勒端槍瞄準了他,說道:「你已經認罪了。你逃不掉了。」
  教皇內侍大笑起來「瞧見了吧。懺悔罪惡就是解脫。」說著,他朝門口看了看。「當上帝站在你這一邊時,你就有了選擇,你這種人是絕對領會不到的。」話音未落,教皇內侍就一把拽住領口,猛地撕開長袍,露出了胸膛。
  科勒搖晃了一下身體,顯然是嚇了一跳,說道:「你這是幹什麼!」
  教皇內侍沒有回答。他走到後面的壁爐前,從泛著紅光的余火中拿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塊紅熱的烙鐵——光照之星。他的眼中頓時射出狂熱的光芒,說道:「我本來打算獨自一人完成這項工作的。」他因過於激動說話的口氣都是惡狠狠的。「但是現在……我明白是上帝特意讓你來到這裡。你就是我的救星。」
  科勒還沒能做出發應,教皇內侍就閉上雙眼,猛地將那塊火紅的烙鐵壓在了自己胸膛中央。他的肌肉發出「絲絲」的響聲。「聖母……快看看你的兒子吧!」他痛苦地尖叫了起來。
  科勒這時步履蹣跚地出現在畫面上……他腿腳不靈便地站了起來,手槍在身前猛烈地抖動著。
  教皇內侍的尖叫聲越來越大,他一臉驚愕,跌跌撞撞地走動著。他將那塊烙鐵扔到了科勒腳下。緊接著這位牧師一下子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動著身體。
  接下來的畫面是一片模糊。
  隨著瑞士侍衛兵衝進房間,屏幕上出現了一陣騷亂。音帶裡傳出了砰砰的槍聲。科勒緊抓住胸口,向後倒了過去,淌著鮮血倒在了輪椅裡。
  「住手!」羅奇爾大叫著,試圖阻止侍衛兵向科勒開槍。
  依然扭動著身子的教皇內侍在地上打著滾兒,指著羅奇爾發瘋似地叫道:「光照派的人!」
  「你個畜生,」羅奇爾大叫著朝他跑去,「你個道貌岸然的畜——」
  沙特朗連發三槍將羅奇爾打倒在地。羅奇爾滑倒在地板上,死了。
  緊接著衛兵們衝向受傷的教皇內侍,把他圍了起來。就在他們擠成一堆的時候,攝錄機拍攝到一臉茫然的羅伯特.蘭登跪在輪椅近旁,看著那塊烙鐵。就在那時,整個畫面奇怪地傾斜了起來。科勒又恢復了知覺,正把那部微型攝錄機從輪椅扶手下面的支架上拆下來。他想把那部攝錄機遞給蘭登。
  「給——給……」科勒喘著氣說道,「把這個給——給媒——媒體。」
  之後,屏幕上什麼畫面都沒了。
  衛兵們打開西斯廷教堂的大門的時候,卡洛.文特斯克教皇內侍感到渾身湧出一股力量……正如小時候的感覺一樣。上帝早就選中了他。很久以前就選中了。
  上帝的意願就要實現。
  教皇內侍有了種再生的感覺。瑞士侍衛兵早已包紮過他的胸口,給他沐浴,然後讓他穿上了新做的白色亞麻長袍。由於燒傷,他們還給他注射過一針嗎啡。他已經感覺到那種藥在漸漸起作用……他又感到有點眩暈。
  他走進這座教堂,看到主教們驚異地注視著自己,每走過一位主教,他都意識到他們的眼中透出了別的神情。那是什麼呢?
  就在那時,教皇內侍看到了羅伯特.蘭登。
  羅伯特.蘭登站在祭壇上,一旁的電視機正無休止地循環播放著同一個場景。教皇內侍雖然一眼就看出了那個場景,但想不通他們是怎麼拍攝到的。維多利亞.維特勒站在蘭登的身旁,面容憔悴。
  教皇內侍把眼睛閉上了一會兒,希望這是嗎啡使他產生的幻覺,等他再睜開眼睛時,情形就會不同了。但是那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們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他們根本就不理解我們所做的一切。
  天父呀,我們一起走到了這一步,決不能功虧一簣。
  教皇內侍的耳邊又響起了一個聲音:只要吐露真相,就會獲得自由……
  真相,教皇內侍自語道,只要說出真相就可以了。羅馬教廷內隱藏了太多的秘密……有一個邪惡的秘密把他逼得都要發瘋了。不過也正是因為瘋了他才找到了光明。
  「假如要你奉獻自己的靈魂去拯救眾生,」教皇內侍說著,順著走道走了過來,「你願意嗎?」
  教堂裡所有人都只是盯著他看,沒有人動,也沒有人說話。
  教皇內侍朝他們走了過去。「到底哪一種罪孽更深呢?是把敵人解決掉,還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摯愛被人扼殺卻坐視不理?……我不能再袖手旁觀了。」教皇內侍說道。他越走越近,但還是沒從任何一個人的眼中看出一絲的理解。
  西斯廷教堂裡的惟一女性打率先發問,「是你殺了我父親?」
  教皇內侍扭頭望著她,簡直無法讀懂她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痛苦,可怎麼還有憤怒呢?她應該給予諒解的。是她父親的才智招致了天罰。為了人類的利益,得有人來阻止他。
  「他做的可是上帝的工作!」維多利亞說。
  「上帝的工作可不是在實驗室裡完成的,而應該在心裡做。」
  「我父親的心非常純潔。再說,他的研究也證明……」
  「他的研究只不過再次證明了人類頭腦進步的速度要遠遠快於靈魂完善的速度而已。」他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上去。他壓低了嗓音,說道:「即然像你父親這樣的高潔之士都製造出了今晚我們見識過的武器,你就可以想像一下普通人掌握這項技術後會做出什麼事來。」
  「比如像你這樣的人?」
  教皇內侍深吸了一口氣。難道她還不明白?人類道德的進步根本就沒能跟上科學前進的步伐。人類以現有的覺悟境界根本駕馭不了他所擁有的武力。列奧納多.維特勒的天才之所以對宗教構成威脅還另有原因。
  「幾百年來,」教皇內侍說道,「科學在一點一點地挑宗教的刺,科學批駁宗教上的奇跡,訓練人的理智戰勝情感,還譴責宗教是人類的精神鴉片。承認世上存在著那些超出我們理解的事物有什麼錯?科學在實驗室裡證明了上帝的存在的那一天也就是人類不再需要信仰的那一天!」
  教堂裡出現了片刻寧靜。教皇內侍突然感到疲憊不堪。這種情況是原本不該出現的。難道這就是上帝對我最後的考驗嗎?
  莫爾塔蒂打破了沉默。「候選主教,」他驚恐地小聲說道,「巴格爾和其他幾個,快告訴我你沒有……」
  教皇內侍扭頭看著他,詫異於他語氣中透出的痛苦,「我和他們承受了同樣的痛苦,我也會為上帝犧牲的,但是我的工作才剛剛開始。人們還在聖彼得廣場上歌唱。聽聽這美妙的歌聲吧,只有面臨邪惡勢力威脅時人們才會如此團結。看今晚聚集了何等多的人啊。為了這些現代人,就要製造一些現代的魔鬼。」
  在一片沉默之中,教皇內侍暗自希望他們此刻能諒解他。光照派並沒有再次抬頭。他們早就滅絕了,讓古老的魔鬼復甦就是為了驚醒這個冷漠的世界。
  「但是……烙鐵?」由於氣憤,莫爾塔蒂的語氣變得異常嚴厲。
  教皇內侍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那些烙鐵早在一百年前就被羅馬教廷沒收了,被鎖藏在教皇墓室裡。卡洛.文特斯克教皇內侍從教皇那裡偷了鑰匙,大膽地進去了。前人認為最好能遺忘掉的梵蒂岡歷史。但教皇內侍卻不這樣認為。
  「那麼反物質……」維多利亞質問他,「你差點毀了梵蒂岡!」
  「應該讓人們看清楚『歐核中心』那幫人的傲慢嘴臉。一小滴液態物質就能把方圓半英里以內的地方全毀了?你說是我瘋了嗎?」教皇內侍怒火中燒。他們以為他的職責不重大嗎?「我們必須認識到邪惡勢力的存在!要保持警惕!邪惡確實存在,但上帝終將取勝!」
  他的喊聲迴響在西斯廷教堂裡,然後教堂裡出現一片沉寂。時間好像凝滯了。米開朗琪羅的畫作《最後的審判》不祥地展現在了他身後……畫中上帝將有罪的人拋入地獄。莫爾塔蒂眼中溢滿了淚水。
  「卡洛,你到底都幹了些什麼?」莫爾塔蒂輕聲問道。他閉上眼睛,一行熱淚流下臉頰。「教皇他……」
  大家都發出一聲痛苦的歎息,似乎在這一刻之前大家都忘記了教皇,忘記了他是被毒死的。
  「他是個卑鄙的騙子。」教皇內侍說。
  莫爾塔蒂臉上現出震驚的神情。「你什麼意思?他是誠實的!他……愛你。」
  「我也愛他。」唉,我過去是多麼地愛他!但是他居然騙了我!他違背了對上帝的誓言!
  教皇內侍知道他們此刻根本就理解不了,但他們終究會明白的。等他把真相一說,他們就會明白了!教皇是教會史上最惡毒的騙子。教皇內侍依然記得那個可怕的夜晚。他是帶著維特勒的有關創世紀的研究和反物質具有驚人威力的信息從「歐核中心」回來的。他確信教皇會意識到那種危險性,可教皇卻只在維特勒的成果中看到了希望。他甚至建議梵蒂岡教廷資助維特勒的基於科學研究之上的工作,以表達教會的友善。
  教皇一定是瘋了!教會居然要贊助威脅自身生存的科學研究?去研究那些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那顆炸彈奪去了他母親的生命……
  「可是……你不能這樣做!」教皇內侍曾經這樣喊道。

《天使與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