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戰後業餘棒球的鼎盛時期

  1
  明明那是別人說過的話,而且我還記得別人說那些話時的情景;可是,我總覺得那才是發自我靈魂深處的話。不過,既然語言得有兩個人參與才能成立,也就不能不說是由於我的存在才成為別人的語言的真正的源泉了。有一回,那位核電站的原工程師,也就是和我相互排斥的那個人,他既想讓我聽見,卻又裝做自言自語似地說:
  「沒有比選上救場跑壘員1更令人膽戰心驚而又最雄心勃勃的了!那是為業餘棒球殉難啊。雖然現在沒人叫孩子們去充當球場跑壘員的了。可是,遇到這種情況恐怕也……」
  「是啊。即使沒有哩哩哩2的聲音來加油,也是……」——
  1打棒球在關鍵時刻上場的跑壘運動員。
  2「哩哩哩」指看棒球的人為跑壘員加油時的喊聲。哩是英語Lead的諧音,意思是離壘,搶先。——譯注
  我隨聲附合著,不過,那已經超過了隨聲附合了。雖然不能簡單地以為原工程師發出那番宏論,我做出回答的那一瞬間就是產生了共鳴;但是,我們卻連通了如同骨肉之親的紐帶似的熱乎乎的管道,那是因為我們總算具體地瞭解到彼此同齡,或者只差一兩歲,是真正的同輩人了。在那以前,我們只知道他和我分別畢業於東京大學理學院和文學院,誰也不知道誰的年齡,不知道因為什麼,稀里糊塗地就造成了前邊說過的不和的根源了。
  我們怎麼是同輩人?因為我在答話裡說到哩哩的聲音時,他馬上就心領神會;而我對救場跑壘員去殉難這個詞兒也立刻就產生了共鳴。我們在暮春的陽光之下,就這樣靜默著,傾聽著迴盪在五臟六腑裡的、激勵人心的哩哩哩的呼聲。
  在將近中午的體育場上,一群和我們的孩子不同的孩子們悶聲不響地在打棒球,因為他們想到了在體育場周圍的校舍裡上課的人。他們是一群並不把體育看做正課的想出人頭地的小精英。他們已經不是靠聲音來抒發從體內湧出的運動的喜悅的孩子了。帶原始性的肉體的情感怎麼可以不加拘束地大喊大叫出來啊,他們必須成為既能接受外部管束而又能嚴於自律的小精英呀。
  一陣突如其來的怪聲從我們的孩子們的教室裡傳了出來。不論是他還是我,都立刻懷著遺憾的心情注視著我們的孩子,生怕他們面對體育場上那些安靜而又擅長運動的孩子們所表現出來的不容置疑的聰慧敏捷大喊大叫起來。
  「其實,像我這樣的人,也只能靠充當救場跑壘員參加球賽了。因為我沒有接球的皮手套啊。」
  「我知道。」我回答他道。與戰後業餘棒球鼎盛時期的過熱的流行程度相反,當地的孩子們擁有皮手套的實在太少了。
  雖然我們村還算僥倖,連接球皮手套帶守壘皮手套一共有九隻,但那每一隻都是正式隊員的私人財產。只有通過黑市途徑弄到皮手套的孩子才能取得正式隊員資格。我只能難為情地遮掩著布制的接球手套在「外野」跑來跑去,撿起正式隊員沒接住漏在場後的球。因為我只能在保證也是屬於正式隊員私人所有的球不丟失的條件下,才被允許參加練球啊。
  「時至如今,我永忘不掉鄰居的新制中學1來賽球時的興奮和緊張啊。其實,那也就是我為了獨立生存而踏入現實社會的最徹底拚搏呀。我還記得乾癟得連一點兒油水都沒有了的肚臍眼周圍一個勁兒地哆嗦,頭腦裡哩哩哩地直響。如果一開始就拉開了比分,救場跑壘員就不必飽受等待之苦了。可是不論輸球也罷、贏球也罷,對於坐板凳候場的我來說,都是枯燥無味的,比賽呀。也可以說那算不上什麼球賽。只有到了僅僅一分之差的第九輪後攻,或者也是一分之差的、危機四伏的加時賽後攻,那才叫真正的球賽呢。如果遇上第九輪後攻,相差只有一分,正式隊員打了一個安打,這一來,救場跑壘員就得殉難了。主教練是剛剛復員回來的財主家的二少爺,他好像要向對方的教練炫耀他的棒球學問(他把這也叫做理論呢,哈哈),於是就想要點兒手頭兒上的技巧給他看看。啟用救場跑壘員。我該上場啦!——如果我是臂力過人的名手,說不定當場就被啟用為救場擊球手了。可是,我只是一名一直坐在瞞著老師從教室裡搬出來的雙人板凳上的平庸的替補隊員啊。即使腿腳並未疲乏,也是一樣——
  1日本的舊制中學為五年制,新制改為初中三年、高中三年。——譯注
  現在,這樣的我,打起精神不顧一切地向一快。和我交接的那個傢伙已經瞪起三稜眼了。為什麼?是因為他好不容易才打開一個安打,卻被我這個跑得慢的替他出盡了風頭啊。如果我偷壘失敗,他就會說我糟蹋了他的安打,他總愛嘮嘮叨叨,唉聲歎氣!反過來說,如果偷壘成功,而且巧妙地配合擊球迅速跑壘,我就成為拉平比分的跑壘員了。那就自然而然地進入加時賽了。雖然時間短暫,但我畢竟成了英雄,而且在加時賽當中那傢伙還不得不把接球皮手套借給我用,所以,他剛才瞪三稜眼也是理所當然的了。而且,當我以救場跑壘員身份站在壘上的一剎那,我方全體隊員、包括那個三稜眼在內,一齊大聲吶喊哩哩哩讓我搶先、再搶先些、果斷地偷壘!同時也像警告,如果你離壘兩米還死盯著投球手而不跑,你就是背叛!我淋著哩哩哩暴風雨,發燒的腦袋裡嗡嗡直響。本來我應該把自己的腿勁兒加拚勁兒和投球手的動作配合,並且必須準確果斷;但是,我已經頭昏眼花,根本做不到了。不但投球手想打壞主意,而且接球手看上去也技高一籌,蹲在那裡簡直和《棒球少年》雜誌畫頁上的土井垣武一模一樣!如果在平時,也許我會嘲笑那傢伙裝腔作勢,簡直不像城裡人而更像油腔滑調的鄉下癟三;可是,現在,我卻完全被他嚇住了。是跑出去、還是死守不動?或者略微搶先?我只要表現出一點猶豫,哩哩哩的催促的暴風雨就向我發熱的腦袋和蜷縮的手腳襲來。處在惶恐之中的我,仍然可悲地懷著能夠順利偷壘的野心啊……
  實際上他說了這麼多話麼?也許他只說了沒有比救場跑壘員更痛苦、更處於野心勃勃的尷尬立場啊。然而,我認為他的靈魂想要表達而令他坐立不安的內容,肯定是這些,我的靈魂已經全都聽到了。我們沉默著,站在根本不像戰後不久就建起來的與新制中學的漂亮體育場的一隅,耳朵裡幻聽著說不清是鼓勵還是詛咒的哩哩哩的喊聲,從四分之一世紀以前就屢次三番地發燒的腦袋,又燒起來了。
  這時,在我們的身旁有幾位和我們一樣等待我們的孩子的母親。其中有幾位好像是在酒吧或舞廳工作的,雖然已經到了早晨,她們還帶著酒味兒,看得出幹這種既破壞了她們的婚姻生活而又未必適合她們的年齡的職業,也是出於無奈。因為在那裡也有屬於我們的孩子們的原因,所以,我們不大交談,只是相互交換著也許能引起對方注視、也許並沒引起對方注視的含糊曖昧的問候,然後又是沉默,呆望著體育場上那些和我們的孩子們不同的孩子們,打發時間。終於,我們的孩子們出了教室,向這邊走來了。學校有一條規定,我們這些家長必須在遠離教室的體育場的另一側等候。排成一隊的我們的孩子們向這邊走得實在緩慢,當他們走近那些和我們的孩子們不同的孩子們仍在繼續打棒球的體育場的邊上時,為了保護頭部,用雙手捂著腦袋,就像一群年幼的投降者。本來這種保護頭部的動作是老師教給我那個用塑膠彌補頭蓋骨缺損的孩子和剛才和我說話的那位原工程師的孩子的。但是,那些患唐氏症1和腦性小兒麻痺症的孩子們,也把它當做必須執行的指示而自覺地接受了。我們的孩子們參差不齊地用雙手捂著腦袋,依然慢慢騰騰地向這邊走著。當他們終於蹭到我們這邊時,剛才打棒球的那些和我們的孩子們不同的孩子們已在用竹掃帚打掃體育場了。我們的孩子們就在那砂塵瀰漫之中半睜著弱視的眼睛,但又盡量盯住前方,腳尖朝裡,踏著碎步走來。
  掛在孩子們胸前的寫著住址、電話號碼的名牌上,也寫著保護人的名字,所以我們這些家長也可以憑著名牌來辨認孩子。譬如,我是光的父親,那位核電站原工程師是森的父親。雖然我從一開始就對森的父親的兒子的名字有點兒不解,但仍然沒打聽過那名字的來由,那就如同森的父親不曾打聽我兒子以光為名的來由一樣。
  然而,森的父親和教師們交談時,至今還耿耿於懷地提起他的孩子出生時那個不懂事的實習醫生發誓說這孩子不可能有視力的那件事。由此可見,我給我那個和他的孩子在完全相同的部位上缺了頭蓋骨的兒子取名時的心態,他也早就看穿了。我不由得想起,在孩子誕生之後緊急手術的慌亂之中,我因為耽誤了報戶口而不得不寫了檢討書跑到區公所去,以及我為他想出和拉丁語「白癡」諧音的森2這個名字時的沮喪……——
  1先天性癡呆的一種,由英國內科醫師J.L.唐發現。——譯注
  2「森」的日語讀音為「毛利」。
  當我們的孩子們終於走到我們等候的地點時,他們一下子就忘了剛才還和他們排在一個隊裡的相互的存在了。而我們也一下子就失去了對家長之間的關心了。於是,我們各自結成只顧照看自己的孩子的牢固的兩人小組,離開了體育場角落上的等候處。就連我和森的父親談起救場跑壘員而看見雙方赤裸的靈魂上發出微光的那一天也不例外。
  2
  剛開始的時候,森的父親和我搭話,似乎不是為了開闢共識的道路,而是為了明確地表達敵意才對我說話的。四月的一天早晨,剛開始來迎接兒子的森的父親對從上學期就一直接兒子的我瘋狂地挑釁道:
  「我在外國的研究所裡幹過,我看得出來,有你這樣牙齒的人,就表明了他是出身於什麼階層的了。」
  森的父親說完就露出他排列得過於整齊的牙齒,向兩旁裂開他那形狀雖好但太稚嫩的嘴唇,進一步強調他的牙齒漂亮。
  「的確,我的牙齒代表著我的階層,但也代表著時間。這代表著戰時和戰後糧荒時期的少年階層啊。難道那不包括我們整個的一代人麼?」
  森的父親作為一位成人畢竟還太幼稚,用他那圓圓的水靈靈的大眼睛睥睨著,沉思了一下。然後淡淡地表示了要停止挑釁。
  「是啊。如此說來,倒也是的。」
  森的父親所以向我挑釁,是因為那天早晨我看不慣他像指揮作戰的將軍似的站在體育場上,而告訴他特殊班學童家長應在哪裡等候他才對我採取報復的。我雖不是胸襟開闊之人,但是,那天早晨卻根本沒動氣,因為我深知領著一名我們的孩子,擠進擁擠的公共汽車,走上又走下一級又一級的天橋台階,好容易才趕到學校,還必須把忐忑不安的孩子交給人家;頭一次經歷這些的父親會對外界的一切發動攻擊,是很自然的現象,我是飽嘗了這種滋味的人啦……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根據就懷疑起森的父親是一位先鋒派1音樂家了。因為他太像那位當時正在日本籌劃演出名為「意料之外」2的小劇的、揚言會彈奧利弗·梅西昂3就是世界第一鋼琴家的高橋悠治了。我當然能夠區別出森的父親和高橋悠治,但是,我仍然覺得他像先鋒派音樂家——
  1先鋒派又稱前衛派(Auant-garde),指第一次大戰後產生於法國的否定古典傳統的藝術派別。
  2即「Happening」,當時在美國興起的追求偶然性和衝動的藝術表演
  3OlivierMessiaen(1908—),法國作曲家。——譯注
  第二天,森的母親代替森的父親送孩子來了。也就是森的母親來了。她在早晨交接孩子時,向教師解釋了情況。她是個小個子女人,身穿黑色舊連衣裙,看上去像印第安人。雖然那些接送孩子的母親們都一律按順序等待著和教師談話,而她好像有特別重要的話要說,並且絕對不可能把機會讓給別人而悶聲不響,她彷彿鑽了牛角尖,必須把話全都傾吐出來。其實,那也是所有的母親在那裡表示出來的態度。不過,這位黑眼珠很大的小個子女人的態度裡卻好像有一種令人感到很美的力量。因為那天也應該是她丈夫來接送的,所以孩子期待的也是他父親,當然不能認為他有意規避他母親,但是,當他在期待當中展開了內心活動受到了阻礙時,無疑使他陷入了不安。難道不能改變他在迎接他的時間到來之前的心境麼?她丈夫正在醫治牙齦膿腫的門牙,今天早上偏偏又弄壞了臨時裝的假牙,所以不願在人前露面……
  到了又一個第二天的早晨,森的父親戴上臨時裝上的假牙來了。他一看見我就大模大樣地講起治牙來了。
  「牙一被拔下去,就知道具體的死亡已經到達什麼地方了。我經常用舌頭舔那用塑膠製成的牙齒、牙床,我是在體驗死亡啊。森也縫了一塊塑膠頭蓋骨,所以,我想他也會有同樣的感觸啊,在他心裡……」
  這樣一來,我明白了森的父親的兒子出生時的異常病例是和我兒子的病例相似的了。我的體會和托爾斯泰的名言恰恰相反;「與幸福的生活是相似的一樣,不幸的橫禍也大體相似。」
  「你如果用慣了假牙,恐怕就體驗不到死亡的滋味兒了?」
  「你也是假牙?」
  「不,我依舊是為做廣告的自己的牙呀。」
  「總而言之,你如果打算真實地體會死亡,我看沒有比治牙再好的了。」
  給我清除牙垢的牙科醫師是個非常快活的人,不過,他表露的另一個面孔卻像掉進憂鬱症的無底深淵,並且在他自己的頭蓋骨上開動了每分鐘五十萬轉的氣鑽的樣子。我弄不清楚我們這位快活的牙醫是在勉勵沉向無底的憂鬱的深淵的自己,還是打算告訴我他很歡迎那昂貴的醫療費。不過,即使那是一種表象,他那快活勁兒也是值得慶幸的表演了。他在我的牙床上噗哧嘯哧地打麻藥,我一邊感覺到那已經成為我的軀體的一部分的結實的牙垢正在被摳下去,一邊又不能不憂慮我那不斷衰退的牙齒的命運。而且也不能不想到僅僅是因為擁有這些牙齒而不得不每隔半年就遭受一回這種清除牙垢的痛苦。因此,我把發臭的死亡的碎渣呈現在別人眼前,張開大嘴,噙著眼淚。因為候診室裡開著電視,我聽著宣傳刷牙用具的廣告,就更加渾身乏力了。
  那廣告發出歡快、有力的聲音:
  有人說最近牙齒長長了。但是,成年以後的牙齒是不可能再長的了。那是牙齦萎縮了!
  「雖然我去看牙只是為了清除牙垢,可是,每次去看牙時我都聯想到《往生要集》1來。」——
  1《往生要集》公元九八五年日本人源信所著勸人信佛的經典之作,對日本後世的文學、藝術有很大影響。——譯注
  「是《往生要集》麼?」
  「就是《往生要集》裡詳述肉體的細節的那部分啊。我對醫生說,你如果想起那一段敘述就會感到恐怖了。那時,我當然不能引經據典了。但是,後來照著書往下抄時,書上是這樣寫的:
  「(人體由)三百六十塊骨頭組成,有如腐朽之屋,以各種不同的關節為支撐,細血管通遍全身。五百片肌肉好似粘在牆上的泥土,五百片肌肉由六根血管連接,(關節)纏繞著七百根細血管,貼在十六根粗血管上。如此結構複雜的人體,怎麼能沒有痛苦啊。何況離開母胎七日就有八萬條穴居的蟲子從體內爬出來到處亂咬。」
  雖然如此,學識淵博的泊信卻沒有能在浩如煙海的經典之中發掘出有關牙垢附著的那一章節,實屬咄咄怪事。
  「你既然提起《往生要集》,說明你相信存在著死後的世界了?」
  「我總在思考死後的事啊。我把死當作幻影,可是,我所看到的死後的幻影裡卻沒有這個我,甚至也沒有對我的清楚的記憶,而只是根據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兒子而形成的我死後的幻影。我想,只要我一死,我的兒子立刻就能把我從記憶中抹去。因為即使還有記憶的片斷在他的頭腦中泛起,他也不能再把它重新組織起來,向他自己或者向別人表達我這個死去的父親的形象了。因此,我的死後,在兒子的肉體和意識之中,已經變為絕對的「無」了。依然活著的我已經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一幕了。」
  「我也有這樣的感受啊。因為我有時也感到我死後的幻影向我逼來。特別是每逢發生什麼新聞時,……譬如,你看過有關活在三宅島上的那個人的報道麼?」
  「看了,看了!」我回答時,那篇報道又喚起我的記憶,我感到窒息。
  至此,我們又陷入了沉默。有一類新聞是我們這些孩子的父母絕對不能遺漏的。森的父親和我都看過的新聞報道的內容是這樣的:
  有一個人由於有聽覺和語言能力方面的殘障,被遺棄在松澤醫院,當了十八年花匠。他三歲時患小兒麻痺,和家人住在三宅島的洞穴裡。但是,到了他二十七歲的那年,他的家人離開了那座海島,他就孤零零一個人守在山上。後來,發生了山火,也有人說並非山火而可能是他做飯時引起大火,他就在撲火搜山時被搜出來,送進了精神病醫院。後來,他被遺忘了十八年。到了第十九年,他被發現,送到國立聽力語言傷殘中心,才和別離了十八年的姐姐在神奈川重逢。不料,他突然回到自己的房裡,放飛了他飼養已久的小鳥,然後就失蹤了。他姐姐後悔不迭地說:「那時告訴他我們早已不住在三宅島就好了。」
  那人身高一百五十九公分、體重六十公斤、戴眼鏡、左腿行走不便、穿黃色甲克衫、運動鞋。他四十八歲時在山野生活中下腹部受傷,被當作罕見的病例登在醫學雜誌上。下腹部,罕見的傷!
  事實上,在他被人遺忘了的十八年的監禁生活當中,別人從他那裡唯一能瞭解到的就是下腹部罕見的傷。然而,當他闊別十八年之後與姐姐相逢時,不知是由於什麼使那個在精神病醫院裡從來不曾憂傷過的人忽然覺醒,他一去不返了,為了回歸搜山的地方……
  「這篇報道使我產生了那樣具體、那樣真實的我兒子的幻影,所以,我膩煩透啦。」
  隔了半晌,森的父親才這樣說道。
  我看見我兒子的身影了,他彷彿就是那個從來沒有憂傷過的精神病醫院的花匠,而且是前後干了十八年的花匠。然後,他忽然情緒激昂起來,那就是他從未被別人發現過的本質覺醒了。當然,我死去之後就不可能再有能夠看見兒子的前前後後的目光了,不過,我妻子的目光可就另當別論了。後來,我兒子出發了,向搜山以前他的三宅島進發。但是,四十八歲的兒子再也等不到任憑他的情感衝動把他帶回目的地的那一天了。因為他的目的地只能是在已經死去了的我的這邊,他終於去向不明瞭。然而,那不是豪邁的壯舉麼?因為我兒子的頭上包紮著縫著塑膠板的傷口,此行是頗為冒險的。所以,每當我看到這死後的幻影時,我都想替他把那些包紮拆掉……
  我們的孩子們雙手捂著頭部,腳尖兒朝裡、慢慢騰騰地走來。於是,各種各樣的談話都在半截子裡中斷了。其實,剛才我們之間的談話,只不過為了等孩子而消磨時間罷了。
  3
  但是,既然在談話之間已經引起了波動,要像根本沒有發生那回事似的也是辦不到的。當我接來兒子熱乎乎小身子,興致勃勃地呵護著他那徬徨在狹小而又幽暗的天地裡的一顆心回到家裡時,那不安像冬芽似地蜷縮了。可是,那天夜裡,冬芽卻在我的夢中開花了。那一陣子,我常常做把現實生活原封不動地描下來,而又把細節肆意誇張了的夢。當我從那樣的夢中醒來時,我不但要陪伴著我殘夢帶來的憂傷,而且還面臨著即將發生而又必須接受的殘酷的現實,例如在我剛才痛苦的睡眠裡,牙垢就牢固地粘結在牙齒上,這一類殘酷的現實一映入眼簾,我馬上就沮喪了。
  我對森的父親講了回歸三宅島的那個人的故事以後所做的夢,是個模模糊糊的夢中夢,所以,醒來之後,就只剩下極少的記憶了。可是,那厭煩的心情卻久久不能消失。雖然千辛萬苦地回到了三宅島,但是不知怎樣才能找到洞穴,而在停船處徘徊的那個瘋子——我的兒子——也就是我,只好解開短褲看下腹部的傷疤,彷彿在查看唯一找到的地圖。森的父親毫不客氣地渾身上下地打量著把孩子送到學校之後仍然沒從殘夢中擺脫出來的我,簡直令我惱火,森的父親說道:
  「你宿醉未醒麼?」他說完就哈哈地笑了兩聲。
  「我做了個無聊的夢。」我仍然不動聲色地回答,不過,不想告訴他夢的內容。他會認為你到了難以成寐的年齡了,年輕時即便失眠也和這個性質不同啊。
  「我睡眠也很苦惱了,到了這般年齡都這樣麼?睡著的時候,微調式的異常令人苦惱啊。因為那不是單一的具有方向性的異常,它很新奇,每次都出乎意料之外,所以睜開眼睛時就像被蜘蛛捕住吸乾了血的羽蠆了,不但精神萎靡不振,而且渾身癱軟無力……我懷疑那是將要發生什麼的預兆啦。」我覺得我和森的父親之間又有了某些接近,雖然不能說那是令人高興的事。
  「人一到中年就發生一種猝死病,你知道麼!開始的時候,我把那種預兆當成猝死的前兆了。但並不是。有一段時期,我怕死,不喝得爛醉就不能入睡。那是三十歲以後的事呀,哈哈。我確實對死費盡了心思,那就是我在夜裡的全部精神活動啊。所以,我對想到死的別人也很敏感,即使在街上遇見小學生,也會發現,啊,這傢伙想死啊!我看書時也是如此,伯格森1把想像力定義為「對死的不可避免的理性象徵的自然防禦式的反作用」,我看見這定義就想像到他半夜裡睜著眼睛在黑暗中尋找紅道道兒了。哈哈。
  也許小林秀雄2對伯格森的研究是從他母親去世之日接踵而來的大螢火蟲的故事開始的吧。我忍俊不住要因這件事把他看作那種人,儘管我從小就因為這位評論家懂得原子物理而為之傾倒過。但是,小林秀雄也可能中止對伯格森的研究而轉向本居宣長3,那樣的話,他就得從栽植在宣長所造的兩座墳墓當中那座真墳的饅頭形封土上的櫻樹寫起了。我一看這些,我的夢想就被固定觀念所代替了。但是,怎能為小林秀雄尋求救援啊?因為我們即使不是大批殺戮的犧牲品也得一個一個地死去呀。但是,在這期間,死的問題尚未解決就暫且擱在一旁了。不料,又出現了新問題。那就是我從研究所的同事那裡獲得了據說比酒精更合理的黃色安眠藥,我開始服用它了。服下安眠藥的第二天早晨,睜開眼一看,枕頭被淚水鼻涕和口涎弄成了濕抹布。雖然我的臉趴在那上面已呈窒息狀態,但是,那簡直甜美極了。而且,充滿了無限的、難以置信的幸福感——
  1亨利·伯格森(HenriLouisBergson一八五九—一九四一)法國哲學家,一九二七年獲諾貝爾獎,包容譯注。
  2小林秀雄(一九○二—?)日本文學評論家。
  3本居宣長(一七三○—一八○一)日本江戶時期國學家。包容譯注。
  既然我狂喜到了流淚、流鼻涕和口涎的地步,而且是帶著無比幸福的餘韻醒來的,雖沒有留下記憶,但在睡夢之中的藥片所給予的影響無疑是強烈的了。難道不是因為不願從那非常幸福的世界回到這裡而進行過反抗,所以才流淚嗎?於是,我就把記憶中沒有的這個夢當做新問題來思考了。但是,我看了名叫卡斯塔涅達的南美人寫的書,發現他寫了和我大體相同的經歷。
  卡斯塔涅達從墨西哥的亞基人那裡懂得了仙人掌花的幻覺效果,據說他在精神上得到了一次既廣泛而又深刻的體驗。他在夢中時,亞基人圍攏他、守護他。當他醒來時,又噁心又頭部劇痛,心臟像要炸裂,他迷迷糊糊地單腿旋轉,直到他爬進屋前的溝裡才清醒過來。他多麼不願從夢境中回到現實裡來呀。雖然我夢中的行為並沒有證人,但是,我也做過那樣的夢,我在那種夢中不是也從死亡的恐懼中解脫出來了麼?雖然我如此設想,但再也不去索取那種藥片了。因為卡斯塔涅達已從亞基人那裡逃跑了,我怕再做這夢就會受到給我藥片的同事的支配了。
  森的父親抿了抿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可愛的小嘴兒,然後嗔怪似地瞪著我。他好像剛才就看透了我渴望得到一顆那種黃藥片,所以他給這個冗長的真假難辨的故事留下漏洞使我失望,他才滿意。不過,森的父親好像也因為我表現出明顯的失望而讓步了。他這樣建議:
  「其實,你只要讀一讀榮格1自傳,關於夢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1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GustauJung一八七五—一八六一)瑞士心理學家。包容譯注
  我早就承認森的父親不但學有專長,而且是博覽群書的人了。於是,我依照他的建議,看了榮格的書,我從中體會到了極大的解放感,榮格的自傳在我的肉體內與我的有意與無意共同生活,找到了一種和解。在閱讀榮格自傳的過程中,我至少不再因為夢中的不幸而倍增現實生活中的悲慘了。自那以後,我一覺醒來就能在夢和現實生活之間打上楔子了。那種當我要起身離床時夢和現實生活在我的視野裡重疊的現象也消失了。儘管我的情緒還在殘夢之中,但是,畢竟向現實生活伸出腳來走下床了。
  尤其令我高興的是榮格本人遇到的瑜迦行者所表達的「下意識在出生前的整體性」的思想。在「彼方」的下意識之中有整體性;從那裡又產生缺乏整體性的「此方」的意識。榮格還有一個夢,那就是裝著魔法幻燈透鏡的箱子似的飛碟。他說:「我們常常把空中的飛碟當成我們的投影;可是,現在,我們變成它們的投影了。我就是被魔法的幻燈投影為C.G.榮格的。不過,是誰操縱那架機器的呀?」
  他本人並不打算去解決誰在操作機器這個問題,因為他本來已經得到了歡樂。雖然榮格斷言說道:「我的存在的意義在於生命向我拋擲了問題。或者相反,是由於我向世界投擲了問題。所以,我必須傳遞它的答案。」
  我帶著濃厚的興趣夢想著這樣的事。UFO向地面投影,而那影像就是我和我的兒子。從我的影像溯到光源,用高中物理課上學會的方法畫虛線,這時,如果從我兒子的影像上也向光源引虛線,就會發現我倆都出自一個光源,我和我的兒子都包括在「下意識的出生前的總體性」之內。
  我的確滿懷喜悅地相信那總體性,雖然並不能做到每時每刻都完全相信。儘管我倆出自一個光源,但事實上在地面上已經分支了兩個投影,而且我也明知我和我兒子都得在分支的情況下一個一個地死去。
  就在我被榮格喚醒、有了新的體會的一周之內,偏巧森的父親沒來接他的兒子。代替他來學校的是那位在黑衣服下面露出細腿的印第安人似的心事重重、目光下垂的森的母親。雖然她只和我交談過一回,但那談話也是很離奇的。
  「你認識那個姓麻生野的電視播音員麼?她和我家男人有關係,是個壞女人!你見到她時,告訴她不要再幹那事了!」她說時瞪大眼睛,褐點兒似的眸子在擴大了的眼白裡凝固不動。
  「我聽說過麻生野櫻麻這個名字。」當我猶豫支吾時,森的母親已經搖晃著她那雖然瘦小但很結實的身子鑽進等待我們的孩子那群人所在的角落裡去了。
  雖然漆黑而又垂直的頭髮緊貼在卵形的頭頂上,森的母親可以說是屬於我們的母親的那一輩人的類型。但是,她的脖子向前探著,向斜下方不眨眼地凝視,而在她那令人起雞皮疙瘩的黑黝黝的臉上,卻帶著與等待在那裡的母親們毫無共同之處的一種特殊的時髦感。不過,顯然在森的母親那瘦小的身子上也具有和我們的孩子們的母親們同樣的遭遇了不幸的憂患而形成的性格。森的母親像生病的小鳥,一直哆嗦著,拒絕別的母親向她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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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榮格看得如何啦?」森的父親再度露面的早晨,他又帶著挑釁的、不客氣的、死盯著我想要看出反應的目光說道。
  「很有趣麼?合乎你的口味麼?」
  「很有趣兒。榮格本人的夢更加令我著迷,甚至引起我的激情呢。那個UFO的夢。」
  「那就是魔法的幻燈呀。」森的父親在高高的顴骨上裝點了幾絲高傲的微笑。而且,露出忽然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也去聽過心理學或者哲學課吧。你是理學院畢業的?」
  「如論職業,我從前是原子物理學家。如果再告訴你我是核電站的職員,你不會認為我擴大了解釋範圍吧。我就是那一類的原子物理學家和核電站的從前的工程師。不過,提起你的出身,我倒是很瞭解啊。我甚至還給你寫過信呢,雖然沒收到回信。不過,那是給你的抗議信,所以,沒有回信我也不會因此不快。反過來說,雖然發出了抗議信,我的不快以及和我共事的夥伴們的不快也不能一筆勾銷啊。」
  「啊?是麼,有過這樣的事麼?如此說來,我倒真從核電站的研究人員手中接到過信,而且也確實沒寫回信。那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啦。不過,我認為那封信裡沒有我必須要回信的內容,記得模模糊糊的了……」
  「我可不是又來向你抗議的。像那種抗議還常常有麼?」
  「當然有啦。有的可以給他們寫簡單的回信,也有的像你的信那樣,預先就知道得不到對方的回信,大體上也就是這樣兩種抗議信。不過,最令人不快的是另外一種信。那恐怕不具體對你講就不可能明白了……」
  「什麼樣的信?」
  「其實,那信太差勁兒了。」我說道。
  我和那個沒見過面的青年在心理上差不多糾纏六年多了。我聽見過他的聲音,他醉得呼哧呼哧地喘息著,通過電話線傳來微弱的聲音:
  「我要殺你!我是「死猴兒」,我為什麼就得受五六年痛苦?我要宰你。」
  他一天來了十二次電話,我拿起話筒,他沉默了一陣,然後用蚊子般的聲音說了第十三回:
  「你趕快進精神病醫院吧!」
  不過,死猴兒的主要武器是寫信,我簡直被他折騰得無可奈何了,因為信是用硬鉛筆寫在活頁本上撕下的紙上的,所以不把紙迎著光就看不清。信上寫道:
  「因為你夫妻倆的血是骯髒的,所以才生了個白癡。不過,沒有必要讓我親手消滅你們。如果我這封信能夠打動你們的心,你們就應該在最近全家自殺了。」
  這種信,以每週三封至五封的頻率送到。
  死猴兒在信中誇耀他父親是「與你的家世不同的,日本最大的鋼廠的優秀營業員」,他是「良家子弟」,「每週都要接受精神科醫師的治療。」據說正在抄寫經文的他的母親,因為我妻子被那些信弄得神經衰弱,所以每月都寄來谷口雅春的雜誌,用以撫慰她心理上的創傷。也就是說,沒有一個人把死猴兒極為固執的討人嫌的勾當當做擾亂社會的行為,當然除了我和妻子以外。
  「死猴兒」是他在電話中自報家門的,而且似乎頗為自豪,在信中也這樣自稱。死猴兒是納爾遜·奧爾格林《長著金手腕的人》一書中的吸毒者的幻覺,那人在戒毒期間感到脖子後邊扒著一隻死猴兒。這位給我來信的人的用意,就是向我宣告他是扒在我脖子上的死猴兒。
  「我可以告訴你,你要想甩掉我這個麻煩,只有殺掉我,或者扭送警察,在我決心自殺以前,大概一直要做你的死猴吧。纏住一個人,在他自消自滅之前一直讓他苦惱,這對於抱著某種信念的人來說絕不是難事。如果想到那是死猴兒的事業的先天的屬性,就更能理解了。讓我來告訴你吧,我已經使一位姑娘哆哆嗦嗦了,然後我就扒上你的脖子,逮住你的是身經百戰的老手「死猴兒」啊。」
  扭送警察?警察當然瞭解那青年曾給一同參加旅行研究會團體旅行的另外一所大學的女生郵寄過裝刀片的信的幾個月單戀的過程。但是,這位青年向警官表明了他並沒有加害的用意,於是就免予追究了。因此,死猴兒本人,也就是那位自發地前往精神病醫院的「良家子弟」,根據這一經驗就知道,他不論發生什麼行為,警察都會寬大他的。
  但是,當那個一直纏住可憐的姑娘細脖兒的死猴兒發現再也沒有糾纏的價值時,為什麼就決定了下一步要纏住我的脖子呀?我每年看他八十多封信,看了好幾年也沒弄明白。可是,那青年一個勁兒要求我把他推向現實社會,作為給他的回報。關於我兒子是殘疾兒的情況,他大概是從區裡的特殊班級兒童名冊或者家長們互相聯絡的刊物上看到的。並且以死猴兒特有的敏感,嗅到了身為那種兒童的父親的作家是他在脖於的邊糾纏的最佳對象。遺憾的是,我不得不承認他的直感是卓絕的,痛苦了五六年的僅是死猴兒自己呀。
  「不過,那青年也不僅僅是為了使你生厭才找到生存價值的吧。也許他給你寫那些離奇的信的最初的動機就是想通過你做些什麼,因為遭到你的拒絕而懷恨在心的。就連那位被嚇得打哆嗦的姑娘不也是因為他首先愛上了那位可憐的女學生麼?」
  「他說想當一名評論家,他的家人也那樣希望。他在痛罵我和妻子的信以後,又寄來了寫著能否設法給他找一個涉足文壇的門路的半張稿紙。」
  「雖然不能說因為你太嫌惡他就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你身上,不過,現在提起他,我依舊認為他是個想要寫點東西的人吧。不過,從他的角度上來看的話,你倒是非常像你的同類啊。」
  「死猴兒和我現在還在UFO的同一個光源的照射之下麼?」
  「人家確實是這樣想的啊。」森的父親對面帶怒容的我當作樂趣來分析著。」那青年夢想的就是有朝一日或者乾坤倒轉、或者滄桑變遷,你在文壇上所做的事都由他接替,到那時就該由你給他寫那種搗亂的信了。而且,說不定那青年不僅要接管你的工作,還想把你的家庭生活也全部接管呢。所以,他才對並無文壇志趣的你的太太和光君也惡語相加呀。不是麼?恐怕直至接管之日為止,死猴兒都不會讓你消停啊。哈哈。因此,你恨那青年,一年到頭在肚子裡轉彎抹角地詛咒他,又有什麼意義呀?因為沒有這個死猴兒,你也會另外發現別的死猴兒,而且也會沒日沒夜地去憎恨他呀。也許那死猴兒就是你憤世嫉俗之心經過魔法幻燈的投影啊。哈哈。其實,我給你寫的那封抗議信,也是因為我要把內心的憎恨付於投影,而你恰恰被選做對象了。不過,我對你蔑視我的抗議信並不介意啊。」
  「我並沒忽視它,而是認為它是不必寫回信的插在書架一角上的來信之一呀。」
  「是吧。你不給我回信我也不會去威脅你,我看這就是原因了。不過,假如我想威脅敵人的話,我雖非死猴兒,也有能使一千萬人打哆嗦的手段啊。哈哈。因為按道理講我是造出一個小型原子彈的人啊。哈哈。」
  造原子彈,即使是小型的也太可怕了!
  這些話可不像佇立在五月陰霾的天空下的小學校體育場上等待我們的孩子的中年人說出來的了。我反倒想起了那位和森的父親一樣神經質地愛鑽牛角尖兒的妻子了。森的母親也是被這位先鋒派音樂家派頭的原子物理學家給嚇得打哆嗦的麼?我雖然沒有根據,但我感覺到森的父親就籠罩在那個印第人情調的、不僅在精神上而且在軀體上也十分緊湊的瘦小的妻子的威懾的陰影裡。如果他沒有感受到那樣的壓抑的話,難道他不是已經到了應該冒冒失失地說出使用小型原子彈來威脅之類的話的年齡了麼?回想一下那天,不管森的父親用意何在,他畢竟說出和不久以後成為他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法的核心的轉換有關的話來了。
  5
  又是一天下午很晚的時候,森的父親帶領他的兒子森到我家來了。一開始,森的父親在嫩葉稀疏的籬笆外邊一邊向裡邊偷看,一邊來來去去走了兩三趟。這個把中國幹部帽似的帽子深深壓到眉下的小個子,每當在我家門外轉變方向時都不自然地冷丁一停,然後再重新起步。我扒著窗簾緊閉的窗子往外看,琢磨他為什麼有那樣奇怪的動作,這才認出原來正是帶著森的森的父親。當我們的孩子們朝著某一方向走時,如果不對他們對語言或動作詳加解釋就叫他們改變方向,他們的軀體受到心中固有的慣性支配就會發生牴觸。有的父親拉著孩子的手,一不留神竟在轉身時扭了手腕。缺乏運動和由於貪吃而肥胖的我們的孩子們身上的慣性,是有相當大的力量的。我像尋求支持似地把兒子從他喜歡的那地方——冰箱的熱氣出口——叫起來,拉著他的手,在森的父親走上門前的磚地之前,走出了門廳。
  站在低矮的木板門前的森的父親看見我們父子走出來,立刻慌了神。但是,不用問,他說出的話和他那掛在眼角上和嘴角上的挑釁的冷笑一樣,露出了不肯承認自己怯懦的神氣。
  「看來你真被死猴兒嚇壞了,不是把我當做那傢伙了吧?」
  「與其說是嚇壞了,倒不如說厭惡呢。」
  「我曾經說過,也許那只是你憤世嫉俗的一種表現。不過,如果真的被他這樣闖進來,那事情本身倒也令人厭惡了。哈哈。」
  我開開門,低頭看著我的兒子和森的兒子相互見面時的一幕。他倆既不出聲,也不互相注視。只是引發了他倆埋在心裡的火一般的熱情,那熱情的溫度逐漸升高,不知不覺之間他倆的手指都去摸對方甲克衫的衣袋,他倆剛才沒有表情的很相像的臉上露出了呆癡的微笑。
  「說,你好。」我對兒子說。
  「好好……。」
  「你說,你好。」森的父親也對他兒子說。
  「你好……。」
  就這樣,我們替我們的孩子們問候之後,我剛要請森的父親進屋他卻說道:
  「不,站在這兒說話就行了。你已經找出那個看過了麼?」
  「那個?不,還夾在那捆信裡沒找出來。雖然那一捆已經拿出來了。說老實話,我一看那些抗議信啦,討人嫌的信啦的一大捆,我膩煩了。」
  你是個經年累月發表過許多作品的人啦,當然會那樣了。……不過,今天或明天,你也許會找出我的信來看,我想你重新看它還是會生氣的。總而言之,那是我充滿敵意寫的搗亂的信啊。哈哈。」
  本來森的父親是來向我提出某種調解方案的,但是,他好像感到那有可能傷害他的自尊,所以,一邊舔著假牙,一邊琢磨著尷尬的滋味兒。但是,森的父親終於從躊躇中走出來,事不關己似地說道:
  「聽我內人說,她對你講過麻生野的事啦。她以為和大眾傳播有關的人就像大家族一樣,都是連在一起的……所以,我在想,如果你對我的信生氣而要寫一點雜文,為了報復而誇大了某些事,恐怕麻生野當然和編輯們閒聊時說出我和麻生野的事也很不好。我是個無名之輩,倒也沒有什麼;可是,麻生野是有名的呀。而且我本來就是在核電站裡出過事故的人,再加上和麻生野的運動團體見過面,這些瓜葛都可能被反動刊物利用啊。」
  「我不寫無稽之談。而且,也不會把那一類事當做編輯的素材。」
  「可是,你對我內人撒謊,你說你對麻生野的事沒親耳聽到過。我感到這裡有陰謀啊。」
  「我個人確實認識麻生野,但是,沒有把這事告訴你太太的必要吧。你認識麻生野和我認識老生野,可不是一個立場呀。……好啦,進來說話吧。」
  於是,我和森的父親在書房裡相對而坐,我們的孩子們就在我倆的腿邊,雖然並不說話,卻的的確確在合作,在撕下來的紙片上畫起畫兒來了。妻子給孩子送來紙筆和點心,給我倆端來茶,但是森的父親不理她,她就退下去了。
  「因為我聽內人說你說過不認識麻生野,所以叫我費了心思,因為我親自向麻生野打聽過你呀。」
  「我還是他的熱烈的擁護者呢。不過,我得事先聲明,沒有必要把這事向你太太講明吧。」
  麻生野櫻麻在西班牙留學時,虛擲了他一生當中最寶貴的時光,不過,她自己和奉承她的人們可不那麼認為,反而把她當做女活動家,她並沒完成過什麼像樣的工作就成了有名的女記者了。她一生的目標就是拍電影,學習路易斯·普尼耶爾,並且超越他的電影。然而,在從事電影製作之前,她被捧上市民運動的領袖的地位上了。不過,她仍然把年輕人召集在身邊,進行精神、情感、軀體上的訓練,為即將開拍的電影做準備。在市民運動方面,她請來西班牙內戰以後流亡墨西哥的詩人,舉行穿越日本的旅行演講。她就這樣使市民運動和她終生的事業拍電影齊頭並進了。
  其實,使她更為知名的並不是拍制在電視上漫談婦女解放運動的一類電影,而是別的事情。並且,雖然說她虛擲了她一生當中最寶貴的時光,但是,她有點兒滑稽的大身板兒去頗具威嚴,在電視屏幕和群眾集會上都如明星一般大放異彩。
  我所看到的麻生野的電視討論是紀念那個在天皇制度下當兵侵略南洋,後來單獨走失,不知日本戰敗,堅持了二十五年作戰狀態的士兵歸國的富於戲劇性的節目。
  當屏幕上映出那位士兵居住過的小山洞和舉國歡迎他的場面之後,討論開始了。然而,顯然在她臉上露出了不快的神情,而且,好像她正是由於不快才發言的。我親眼看見她一邊對那位比這個沒趕上戰爭結束的士兵在海外流亡得更久的認真戰鬥的西班牙人講述此事,一邊由於心情更加不快而臉色蒼白。
  「說老實話,我認為麻生野是一位相當了不起的人物啊。不論是在電視上,還是在群眾集會上,我看她都是獨樹一幟的人。」
  「只是看看麼?不是聽說你還給她洗過腳麼?」
  「那,不過……」
  「當然啦,你僅僅是給她洗腳羅。」
  森的父親說時因為我忽然狼狽不堪而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那是發生在西班牙詩人演講會結束之後舉行宴會的那天夜晚的事。我們這些組織演講會的人們,為了酬謝做了許多實際工作的青年們,在正式宴會之後又舉行了小型集會。因為時值盛夏,剛才宴會開始時就雷嗚閃電、大雨傾盆,在溫度40℃,濕度100%的大氣之下,人們的皮膚,從口腔通到肺部的全部管狀物和粘膜,還有情慾,都甦醒了。當我們走出地鐵,踏著已經變成流水坡的馬路來到第二會場時,女士們的腳面都已濺滿了泥水。說也湊巧了,偏偏我就在那個長方形的洗手間(那裡有便器和洗臉池)裡,給那位側著龐大的身軀才擠進來的未來電影家洗了洗穿著涼鞋的大腳。一是在那裡碰在一起,二是都已酩酊大醉。
  「如果想問我是怎樣知道你給麻生野洗腳,而且僅僅是洗腳的,那就是因為我和麻生野的初次性交恰恰就發生在那次集會以後的黎明之前啊。在集會當中我就一直注意到你的存在了。但是,你還記得我參加集會麼?不過,你可是個喝得爛醉的人啦。我雖然不是說大話……」
  「我看你也是個只會看我喝醉而自己唇不沾杯的人啊。我從宴會上爛醉而歸,回到家裡只記得給那大個子女人洗過腳,其餘都忘得一乾二淨,並因此而感到難堪。可是,你居然說和她性交過,可見你是清醒的了。」
  「我也喝醉啦。因為從一開始就是酒後性交,當然不滿足,所以後來和麻生野的關係就全給弄糟了。剛才我也說過,我作為核電站核洩露事故的受害者,正在以國家為對手進行鬥爭,而麻生野就是支持這一鬥爭的團體的領袖,所以,我們的性關係並非是建立在健全的心理基礎上的呀。我本來就不是認真進行鬥爭的,後來是因為迷上了麻生野,所以才去參加集會呀。不過,我也為自己辨解:我迷戀的不是一般的女人,而是在麻生野的風韻面前傾倒了。」
  「她倒是有風韻的。」
  「是呀,我就是被她的風韻所迷,才發展到性交的。可是,到了動真格的時候,卻像摟住對方的鬆弛的地方性交了。這第一次性交是有原因的,我和她性交時頭一次體驗到了陽萎的可怕。
  我們的孩子們現在已經把對方的存在徹底從意識中消除了,但又以自己的動作配合著對方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在破紙上畫出密集著許多小點兒的圖案,像一對離不開的共犧類動物似的玩耍著。不論是森的父親還是我,在我們的孩子身邊,談論起有關性的事,都是沒有必要避諱的。森的父親在後一個集會上,心裡一直惦記著酒後失態的麻生野櫻麻,那天夜裡,不知為什麼,經常圍在她身邊的那些被人們稱為保鏢的青年一個也不在,也許是麻生野派他們去送西班牙詩人了。麻生野在完成了長時間的連續演講之後,如釋重負而喝醉了,她讓那位作家洗腳的消息早就不脛而走,這消息使森的父親下了決心去照顧她。於是,當清晨到來集會結束時,森的父親扒住了麻生野乘坐的出租汽車。不料,汽車剛剛跑起來,麻生野就說她噁心,只好駛進路旁的汽車旅遊旅館。雖然自從開展鬥爭以來森的父親就常常見到麻生野,但是兩個人關在一間旅館裡還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當森的父親看到未來的電影家在浴室裡收拾完嘔吐的污物,恢復了精神時,他感到這時應該開始性交了。這是森的父親硬要如此說的,他說得很簡單,最初五分鐘性交進行得倒很順利,因為在和她同樣酒醉了的森的父親的扁圓形記憶裡,麻生野的面容就像運動會上奮力拚搏的爭強好勝的童女。但是,當那光輝燦爛的五分鐘過去之後,性交變成森的父親的獨角戲時,質量立刻下降了。
  森的父親講話時的樣子給了我很深的印象。森的父親也有同齡人所有的進了理科就輕蔑文科的那股勁兒(我們的青春是在原子彈使我們戰敗、都卻又達到了湯川博士1獲得諾貝爾獎的科技至上時代中度過的啊),而且,他表裡如一,對於寫東西的人的想像力和駕馭語言的能力,一律不分青紅皂白地吹毛求疵。他在默默之中彷彿在說:——
  1湯川秀樹(一九○七—五九八一)東京大學教授、物理學家、因在理論上解決了中子問題,一九四九年獲諾貝爾物理學獎。包容譯注
  「我要把你當做從我的下意識的整體性為光源的幻燈機的放映幕布,映出連我自己也不識真面目的我。也就是要把僅僅是感受到的支離破碎的預感或者夢想,在你的幕布上拚湊起來,成為清晰的圖像。難道作家的想像力和語言技巧的錘練首先不是為了完成這個任務的麼?」
  這當兒,我和森的父親都注意到我們的孩子們默不做聲,侷促不安,仰著脖子,好像憋得不知所措了。帶他們一進洗手間,我們的孩子們就在那洋式便器的兩旁一齊排起尿來。因為憋了好半天,xxxx像蝮蛇頭似地勃起,這一來尿就四處飛撒,把他倆的腿上和我,還有森的父親的褲子都弄濕了。
  「半夜裡換尿布和把尿是我的事。可是,看見兒子的陽物挺得那麼硬,怪嚇人的。」
  「我也有點兒怕呢。不過,我卻因此產生了兩種思想。一是我們的兒子下生時頭蓋骨上有一個洞是宇宙的說服者對我們人類進行監視的措施,當我們在半夜裡赤裸地面對死亡的念頭時,兒子那硬得一塌糊塗的陽物不正是接收說服者的信息的天線麼?那信息就是遺傳基因子的密碼,存儲在兒子的細胞裡了。有朝一日,所有的密碼將會得到解釋,成為情報,籠罩東京的黑暗的夜裡,有一個小小的亮點兒出現在宇宙說服者的望遠鏡裡,那就是堅挺的xxxx天線在激烈地顫抖啊。低級昆蟲常常為了供奉高級昆蟲而獻身,我們不是也這樣替他們換尿市,取下尼龍布,然後換上新的尿布,一一按上按扣的麼?哈哈!」
  「還有一種思想是什麼?」
  「另一種?……那就是我和麻生野性交時已經出現了症候,我正在陽萎呀,可是,兒子卻白白地硬起來,令人感慨呀……」
  那天,作為另外一位來客的森,一直沉默著。但是,到了最後,他卻叫了起來。森的父親因為撒尿弄髒了洗手間,很不過意,我對他說不必介意時,露著起雞皮疙瘩的屁股的森既刻板而又準確地責怪他說:
  「不行啊,這樣到處亂尿可不行啊!」
  6
  一方面因為來我家的森的父親對我妻子沒表示好感,另一方面森的母親帶孩子上學時又講起麻生野和森的父親如何保持那種惡劣的關係,所以,妻子也不可能對森的父親表示什麼好意了。不過,也不能因此就認為森的母親得到了我妻子和那些母親們的同情。森的母親頻頻對那些人搭話而當對方要回答時,她就十分粗暴地橫加打斷,繼續講她丈夫和麻生野如何密謀之事,對方只好再忍下去。直到對方等到開口的機會時,她卻低下頭來直打哆嗦,不肯聽了。
  「她長了一雙鬥雞眼,盯著小鼻子頭兒,嘴唇邊淨是汗毛和粉末!」我妻子向我描述那位夜間酒吧裡工作的寡婦似的母親說。
  森的母親皮膚淺黑,像粘著顆粘狀的油煙,唇邊生著許多汗毛,說話時嘴角冒白沫,干了就像白色粉末。因為對於那些希望傾訴一下自己的處境的我們的孩子們的母親來說,沒有比森的母親講話時再蠻橫無理的了,所以,這樣的評語裡含有惡意,也就不必責備了。
  且說,有一天,帶兒子一同去參加購物實習的妻子比原定晚回來了一小時,她抑止不住興奮,說出了對森的父親的敬意。連我兒子也揉著他那發紅的面頰,一遍又一遍地這樣說,當然,那是我妻子口授的了。
  「了不起的人呀,科學家,了不起呀,科學家!」
  我們的孩子們在男女兩位教師的帶領之下,出發到「購物」的現場去了。家長們離他們五六米在後邊跟隨著。這種「購物」課是讓那些會付款買東西的孩子隨意買一件東西,而讓那些不會的孩子學會走進商店門。
  那是一家有自動門的自選市場,偏偏就是那個自動門,擠住了一個小班兒的男孩子的胳膊。被擠住的恐懼超過了疼痛,那孩子拚命地嚎叫。那平素絕對穩健的男老師自不待言,就連日常勇猛善戰的女教師也拿不出一點有效的措施。自選市場的店員也是一樣。可是,誰也沒想到,那位離開母親們不遠、常常愛用斜眼看人、愛搭不理的森的父親卻採取行動,把孩子從自動門上救了下來。
  「當一切鬱結束時,在自動門旁散落了許多盛在塑料盒子裡出售的工具、星期日木工用的木料和氈子,那是森的父親找遍了整個自選市場才收集起來的,剛才弄那自動門時從他的袋子裡接連掉出來了。自動門從門框上拆下來了,電源也切斷了,那孩子被救出來時胸前一片血紅,不過,那是森的父親拆卸自動門時為了避免孩子受傷,把自己的左臂伸進去受了傷而流的血。
  第二天,學校為了向當時不在場的家長說明事故情況,並向森的父親的獻身精神表示感謝,開了一個反省會。雖然妻子再三請我去,我卻沒有出席。因為我估計到在校長和教務長都出席的反省會上可能發生一場騷亂。果然不出所料,過了中午,妻子從特殊年役專用的電話裡傳來了消息,森的父親把校方和家長們都當做對立面爭吵起來,不肯罷休。孩子在那可怕的氛圍中又餓又怕,所以叫我去接,而她則打算把爭論聽到最後。妻子說時又冷靜又興奮,真怪。
  當我走進學校時,只剩下幾個父親和母親把自己的孩子摟在身邊,聚集在教室的後部,活像一小撮難民。看來我們的孩子們早就因為家長們也感到飢餓和爭論的難以結束而茫然了。只有森的父親一個人站在黑板前胡扯,校長和校方的人員們委屈地坐在孩子們的木椅上。我走進教室就被校長盯了一眼,那是處在勝敗難分的節骨眼上投給一個不知是敵是友的出場者的目光。在有點寒意的教室裡,只有校長面紅耳赤,大腦袋上直冒熱氣。大概他就是森的父親攻擊的靶子了。那位總是充滿自信的女教師的顴骨上通紅,她用憤恨的目光瞪著森的父親,另一位班主任男老師在低矮的木椅上深深地彎曲上身,好像向森的父親求饒。
  「……我們的孩子們應該擺在學校集體的中心位置上!我並非如同剛才校長故意曲解的那樣要統治那些不是我們的孩子們,而只是要求放在中心位置上!否則的話,學校將失去了接受我們的孩子編成特別班的意義了,我們的孩子們來到這所學校,去自選市場去學『自動門是危險的』,那又有什麼益處?我聽說,當孩子被自動門夾住胳膊時,不但自選市場的人員置之不理,就連帶隊的老師也不肯救助,這像什麼話?在事故發生一個小時之後,我們的孩子們的記憶裡,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恐懼,再也沒有別的了!果真我們的孩子們在這間教室裡學一些必要的課程之後就能走上社會麼?面向那些畢業後走上社會的孩子們,教師們能夠提供的真正的援助應該是教給他們:你們將要生活下去的現代社會是這樣的,你們要對某些事物留神!我看應該教他們這些。這是可能的麼?教師們能夠對我們的孩子們做到這些麼?現在,這裡所教授的,不是只要求我們的孩子們將來生活在社會的角落裡充當一名不大惹麻煩的混蛋,料理一些身邊瑣事。如果在將來的社會裡,這一種體系被合法化,那麼我們的孩子們不僅要學會料理身邊瑣事,而且還要學會料理整個自己,也就是,哈,哈,也就是學會自殺了。如果真為我們的孩子們著想的話,那就要為了擊退未來社會的那種淘汰的力量,就得教給我們的孩子們獨立武裝自衛!也就是說,現代世界正在受到污染,既然如此,像我們的孩子們那樣的孩子的人數社會飛躍上升,如果一旦增加到比比皆是的地步,形成未來世界悲劇的前兆,那就變成民眾憎恨的眾矢之的了。也就是變為弱小民族和受壓迫階級都不得不在它的威脅之下生存下去的仇恨的對象了!雖然也有已經站起來了的民族和階級,但是,在這個班級裡教導過我們的孩子們自我保護的方法了嗎?」
  「這種事靠學校根本辦不到!難道不是這樣麼?你說將來還要為特殊班級畢業生劃出獨立地區,裡邊還要擁有原子彈,這已經是語無倫次了。但是,那不是恰恰背離了學校教育的宗旨了嗎?我認為教育就是教導學生在身心兩方面都與自然和社會和諧。我作為校長,特別是以體育為專長的校長,多年來就是這樣認為,並且也是這樣做的。」
  「那麼,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就不要求為了反抗淘汰他們的力量而教給他們自衛的方法了。就讓我們的孩子們的父母在家裡進行迴避別人的訓練吧。因為在這間教室裡進行槍的使用方法時,如果有人告密闖進來機動隊,我們的孩子們稍加反抗就被逮捕,老師們被逮捕,那不就糟糕了麼?因為那些普通班級的不是我們的孩子們的孩子們都是能充當告密者的精英呀。哈哈!因此,為了和這學校的校長達成和解,和還要重複剛才的建議,要求把我們的孩子們放在學校的中心位置上!」
  「——那將怎樣具體實現啊?」我的妻子頗為認真地問道。森的父親猶豫了一下,靜默了。可是,他回敬似地瞥了我妻子幾眼,伸出粉紅色的舌頭在嘴邊翻弄,像要舔到一點兒鹹味兒似地。他的某些細微的動作和森的母親那麼相像,簡直是一對孿生兒。我們的孩子們的父母往往是很相像的,臂如我和妻子性交時就有近親相奸的感覺。
  「要通過音樂,通過音樂就能具體地實現那一目的!因為我們的孩子們耳朵都很好,把他們都培養成音樂家,把這所學校的整個機制都轉到我們的孩子們的音樂上去!這裡有一份印度音樂家寫的手記,只要看看這部手記,就能明白我們的孩子們在這所學校裡扮演什麼角色,只要順其自然地發展就能夠成長為在社會上具有某種技能的人了。(森的父親對未來的計劃並未停留在單純的想像上,而且已經著手準備了。他從唱片夾子裡取出一份說明書,他大概很興奮,先讀了幾行英語,然後又讀譯文給大家聽。
  IamalwaysafraidwhenIplay,IprayIcandojusticetomyguru,tomymusic……我在演奏時經常感到恐懼,我祈禱從宗教師的音樂中學會從事正當的工作。我在我們的音樂裡感覺到了印度在各方面的富有,一個印度音符就反映了我們的民眾在精神上的種種希望、反映了為了謀求生存而進行的不斷的鬥爭。那是來自我們的寺院的各色各樣的祈禱的音樂,也是來自流經聖街貝拿勒斯的恆河河邊的生命的音樂,那音樂傳遍各地,無處不在,我年幼時常常依靠這些顫抖的聲音滿足自己。我們的音樂替我們詮釋了從幼年到死亡的全部創造過程……
  「什麼是宗教師?!什麼是印度?什麼是音符?如此莫名其妙的謬論,如此大放厥詞,面對如此疲倦、稀里糊塗地靜坐那裡的孩子們如此演講,你是什麼東西,什麼東西!……」
  剛才一直怯生生地蜷縮著的面色淺黑、肥得結結實實像個小型坦克似的母親掄起雙臂叫嚷起來。沒塗口紅的嘴唇像銹鐵一樣發黑,可是剛才緊閉的嘴裡卻是鮮紅,一張嘴就像火苗要從黑洞中竄出來。她就是薩姑娘的母親,是個寡婦。她長得像小型坦克卻善於化妝,戴上假髮髻,頭部比普通人要大兩倍,我曾經見過她走上電車,露出幾乎要在暮色中溶解似的、別人看不出她的瞳孔在哪裡的眼神去上班。
  「為了結束對我們的孩子們的特殊待遇和編排在特殊班級而開會討論砸爛特殊班級的差別時,你來過一回,我還以為你是靠得住的人,可是你不是再也沒有來麼!你在說什麼!?你說要把我們的孩子們造就成音樂人材?像我的薩姑娘那樣聽力差的怎麼辦?在特殊班裡還搞差別麼?你不要瞧不起人!為了你的嘰哩咕嚕1,你祈禱吧,別弄錯了!去感受電視播音員的屁股有多麼豐滿吧,你這個色迷鬼!」——
  1前面說到的印度宗教師原文為guru,音為咕嚕,所以書中諧音為嘰哩咕嚕。
  那位自稱曾擔任過體育教師的校長,式的會,有的家長領孩子去撒尿,有的孩子可憐巴巴地失禁了,為了給他們收拾而亂做一團。
  「您這話在教室裡說可不合適!薩姑娘她媽,你不能想一想麼?」班主任女教師說時不僅針對那位母親,也是要牽制那位難對付的森的父親。薩姑娘的母親默不做聲了,森的父親似乎也不想恢復他的演講了。
  我一邊等待兒子和妻子從廁所回來,一邊祈禱不要被森的父親發現,在教室的角落上悄悄地站著。薩姑娘的母親不再叫罵了,女教師卻獨霸論壇,大概在講述由於薩姑娘聽力差而要改革現行的授課安排,那是她的不變的主題。忽然,一位彎腰屈膝的男老師的深眼窩裡的眼珠子死盯盯地注視著已經失去了勁頭兒的、由於在昨天的奮戰中受傷而一直默默地撫摸纏在左手腕上的繃帶的森的父親。當那位男教師終於下了決心,站起來向前探著身子要跟森的父親說話時,森的父親卻像故意甩開他似的忽然向剛才沒加理睬的我打起招呼。
  「我和森再也不來這個學校了。我曾經考慮過不僅要改革特殊班,而且也考慮過改革學校的整個機構。但是,沒有改革的希望啦。我和森再也不來這學校了。沒有一個人把我們的孩子們當做特殊的使命來接受呀……」
  森的父親大踏步地經過像喪家犬似地垂頭喪氣的男班主老師身旁,向他兒子走去,森卻獨坐在那裡悄悄地滴嗒尿。森的父親匆忙收拾,我和妻子領著孩子從他們身後走出教室。
  「森的父親那樣大吵大嚷,大概不會再上學來了。今後可怎麼辦呀?」
  「也許為了把森培養成音樂家而去尋找宗教師吧。」
  「你以為森的父親的話是胡說麼?我可覺得他是認真的,一切都那麼認真。」
  「是真心的,真心的!」我兒子也說。
  自那以後,一晃過去了九個月的一個冬夜。在送快遞信件的走後很久,又送來了兩封信。一封是裁開稿紙用粘膠帶粘制的信封,上面只寫著我的名字,連先生、台啟之類也沒寫,那是死猴兒的來信。信封裡裝著三張就業考試後不擬採用的通知單,淺草信用金庫、報刊摘要社、以及一家為升學劃分數的某社。
  另外一封信是自那以後就沒去學校的森的父親的信。那是用加州核能研究所的信箋寫的。我為了平復被死猴兒的信擾亂了的心情,打開看森的父親的信。彷彿森的父親的別離給我留下了深深的懷念。
  今後我要給你寫很多信,不僅寫像這封信這樣普通一般的信,也要寄給你研究筆記上的某些片斷,也許有時還寄給你我的創作(哈哈),我還要頻繁地給你打電話,無休止地講述我的事。我這樣做,是受了你所說的死猴兒的啟發呀。你就讓另一隻死猴兒咬住你那肥脖子吧。儘管你不願意,但是,死猴兒是怎樣難以攆走,你是早就領教了的呀。哈哈。
  然而,現在,我認為我成為你的死猴兒,同時也就是你成了我的死猴兒了。因為與任何死猴兒志願者相比,我在秉性上都與你最相近。雖然我是理科你是文科。今後,我要一回又一回地給你輸入情報,並且影響你也要一回又一回地向我輸出情報,當你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因為我而煩惱時,你就明白我在你的精神和肉體上並非不起作用的了。雖然這樣說,可是我的情報也並不是只給你煩惱的呀,因為它最終帶給你也許是歡樂呢。如果我能如此這般滲透到你的內部,那麼,你不就整個兒變成我的代筆作家了麼?
  為什麼我需要你來作我的代筆作家?那就是因為我需要一名能把我的行動,思想,都寫在報告書上的見證人。值此森家的人們即將進行新的探險時,如果沒有這樣的見證人,恐怕探險也罷、我自己和森也罷都會變為瘋狂的幻影了。因為我預想的探險是異想天開的,所以,如果陷入被那些警察來取證的窘境,可就變成架空的夢囈了。
  雖然我在企盼當中預感到探險的開始,但是,恐懼也湧上心頭,這是老實話。我雖非向你求助,但我仍然相信無休止地向見證人報告,他就會從精神到肉體都來追隨我。既然我的林中探險最終會導致死亡,那麼,在那種時候,不是更需要替我講述我們的故事的代筆作家了麼?
  話扯到死亡上來了。最近森在睡前總是不高興。我並不是說因為他不去學校在家裡待得太久了。你的孩子不也是這樣的麼?因為森和你的兒子都是我們的孩子呀。除了生病以外從來沒有不高興過的森,最近都不高興了。他睏倦時,我逗弄他,他就是那副樣子。於是,我想起來了。祖父彌留之際,我為了討他喜歡而撒嬌時,他卻勃然大怒。對於死亡面前的老人和睡眠面前的我們的孩子,怎能用再生和睡醒的謊言激勵他們呀?他們恐怕就連那將是永遠的死亡、永遠的睡眠也不知道啊!所以,不論是老者還是幼兒,當他們進入那種境界時,還是希望能夠嚴肅一些啊。
  今後,我和森將開始什麼樣的探險啊?我期望它能使我和森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大為改觀,因為這是我和森聽企盼的唯一探險啊!
  人的最根本的希望是什麼?難道不是使自己的精神和肉體得到再生嗎?我希望在死後的世界裡能能夠夢想精神和肉體的永恆不變。如此說來,沒有出路的死胡同是沒有的,不是只有經過絕望,才能喜悅地接近死後的無的境界麼。呆立在不高興的森的床邊,讓我這個可笑的人受凍,我內心深處的煩悶就是不知怎樣才能為他講解那理應受到歡迎的無啊!你不是也常常這樣煩惱麼?作為我們的孩子的父親的你、肯定也是那樣的!你不是那樣嗎?(你肯定是那樣的!)

《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