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了近鐵佈施站,沿著鐵路徑直向西。已經十月了,天氣仍悶熱難當,地面也很乾燥。每當卡車疾馳而過,揚起的塵土極可能會讓人又皺眉又揉眼睛。
屜垣潤三的腳步說不上輕快。他今天本不必出勤。很久沒休假了,還以為今天可以悠遊地看點書。為了今天,他特地留著松本清張的新書沒看。
公園出現在右邊,大小足以容納兩場三壘棒球開打,叢林越野遊戲、鞦韆、滑梯等常見的遊樂設施一應俱全。這座公園是附近最大的一座,叫真澄公園。
公園後面有一棟興建中的七層建築,乍看之下平淡無奇,但屜垣知道裡面幾乎空無一物。在調到大阪警察本部之前,他就待在管轄這一帶的西佈施分局。
看熱鬧的人動作很快,已經聚集在大樓前,停在那裡的好幾輛警車幾乎被看客團團圍住。
屜垣沒有直接走向大樓,而是在公園前右轉。轉角數來第五家店掛著「烤烏賊餅」的招牌,店面僅一疊大小。烤烏賊餅的檯子面向馬路,後面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女人,正在看報。店內看來是賣零食的,但沒見到小孩子的身影。
「老闆娘,給我烤一片。」屜垣出聲招呼。
中年婦人急忙合起報紙。「好,來了來了。」
婦人站起身,把報紙放在椅子上。屜垣銜了根和平牌香煙,擦火柴點著,瞄了一下那份報紙,看到「厚生省公佈市場海鮮汞含量檢查結果」的標題,旁邊以小字寫著「大量食用魚類亦不致達到該含量」。
三月時,法院對熊本水俁病作出判決,與新瀉水俁病、四日市哮喘病、痛痛病合稱四大公害的審判,就此全數結案。結果,每一樁訴訟均是原告勝訴,這使得民眾莫不對公害戒慎恐懼。尤其是日常食用的魚類遭汞或PCB(多氯聯苯)污染疑慮未消,使大眾人心惶惶。
烏賊不會有問題吧?屜垣看著報紙想。
烤烏賊餅的兩片鐵板由鉸鏈連在一起,夾住裹了麵粉和蛋汁的烏賊,再利用鐵板加熱。燒烤烏賊的味道激起了食慾。
充分加熱後,老闆娘打開鐵板,又圓又扁的脆餅黏在其中一片鐵板上。她塗上薄薄的醬汁,對折,再以咖啡色紙包起來,說聲「好了」,把餅遞給屜垣。
屜垣看了看寫著「烤烏賊餅四十元」的牌子,付了錢。老闆娘親切地說:「多謝。」然後拿起報紙,坐回椅子。
屜垣正要離開,一個中年女子在店門口停下腳步,向老闆娘打招呼。她手上提著購物籃,看樣子是附近的家庭主婦。「那邊好像很熱鬧,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呀?」她指著大樓問。
「好像是啊,剛才來了好多警車,可能是小孩受傷了。」老闆娘說。
「小孩?」屜垣回頭問,「大樓裡怎麼會有小孩?」
「那棟大樓已經成了小孩的遊樂場。我早就擔心遲早會有人玩到受傷,結果真的出事了,不是嗎?」
「哦,在那樣的大樓裡,能玩些什麼?」
「誰知道他們的把戲!我早就覺得該把那裡整頓一下,太危險了。」
屜垣吃完烤烏賊餅,走向大樓。在他身後的老闆娘眼裡,想必會認為他是個游手好閒、愛看熱鬧的中年人。
穿著制服的警察在大樓前拉起警戒線阻擋看熱鬧的人。屜垣鑽過警戒線,一個警察用威嚇的眼神看他,他指了指胸口,表明警徽在這裡。那個警察明白了他的手勢,向他行注目禮。
大樓有個類似玄關的地方,原本的設計也許是裝設玻璃大門,但目前只用美耐板和角材擋住。美耐板有一部分被掀開了,以便進入。
向看守的警察打過招呼後,屜垣走進大樓。不出所料,裡面十分幽暗,空氣裡飄蕩著霉味與灰塵混雜的氣味。他站住不動,直到眼睛適應了黑暗。不知從何處傳來了談話聲。
過了一會兒,逐漸可以辨識四周景象了,屜垣這才明白自己站在原本應該是等候電梯的穿堂,因為右邊有兩部並排的電梯,門前堆著建材和電機零件。
正面是牆,不過開了一個四方形洞口,洞的另一邊暗不見物,也許是原本建築規劃中的停車場。
左邊有個房間,安裝了粗糙的膠合板門,感覺像是臨時充數的,上面用粉筆潦草地寫著「禁止進入」,大概是建築工人所為。
門開了,走出兩個男人,是同組的刑警。他們看到屜垣便停下腳步。
「哦,辛苦了。難得的休假,你真倒霉呀。」其中一個對屜垣說,他比屜垣大兩歲。另一個年輕刑警調到搜查一科還不到一年。
「我早就有預感,覺得不太妙,這種第六感何必這麼準呢?」說完,屜垣又壓低聲音道,「老大心情怎麼樣?」
對方皺起眉頭,搖搖手。年輕刑警在一旁苦笑。
「也難怪,他才說想輕鬆一下,就出了這種事。現在裡面在做什麼?」
「松野教授剛到。」
「哦。」
「那我們去外頭轉轉。」
「好,辛苦了。」
看來他們是奉命出去問話。屜垣目送他們離開,然後緩緩打開門。房間約有十五疊。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室內不像穿堂那般暗。
調查人員聚在窗戶對面的牆邊。有幾張陌生面孔,多半是管區西佈施分局的人,其他都是看膩了的老相識,其中與屜垣交情最深的那個率先看向這邊。他是組長中塚,頭髮剃成五分平頭,戴著金邊眼鏡,鏡片上半部呈淡紫色。眉心那道皺紋就算笑的時候也不會消失。
中塚沒有說「辛苦了」或「怎麼這麼晚」,只微微動了動下巴,示意他過去。屜垣走了過去。
房間內沒有像樣的傢俱,靠牆擺著一張黑色人造革長椅,擠一擠大概可以坐三個成人。
屍體就躺在上面,一個男子。
近畿醫科大學的松野秀臣教授正在檢查屍體,他擔任大阪府法醫已超過二十年。
屜垣伸長脖子,看了看屍體。
死者年約四十五到五十出頭,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厘米。以身高而言體形稍胖,穿咖啡色上衣,沒有系領帶,衣物像均為高級貨。胸口有直徑十厘米大小的深紅色血跡。此外還有幾處傷痕,但沒有嚴重的出血現象。
就屜垣所見,並沒有打鬥的跡象。死者衣著整齊,沒有分線、全部向後梳攏的頭髮也幾乎沒有紊亂變形。
個頭矮小的松野教授站起身來,面向調查人員。
「是他殺,錯不了。」教授肯定地說,「有五處刺傷。胸部兩處,肩部三處。致命傷應該是左胸下方的刺傷,在胸骨往左幾厘米的地方。凶器應該是穿過肋骨的間隙,直達心臟。」
「當場死亡?」中塚問。
「大概一分鐘之內就死了,我想是冠狀動脈出血壓迫心臟,引起心包膜填塞。」
「兇手身上濺到血了嗎?」
「不,我想應該沒有多少。」
「凶器呢?」
教授翹起下唇,略加思考之後才開口:「是細而銳利的刀刃,可能比水果刀更窄一點。反正不是菜刀或開山刀之類。」
「推定死亡時間呢?」這個問題是屜垣提出的。
「死後僵直已經遍及全身,而且屍斑不再位移,角膜也相當混濁,可能已經過了十七個小時到快一整天,就看解剖可以精確到什麼程度。」
屜垣看了看表,現在是下午兩點四十分,倒推時間,死者當遇害於昨天下午三點左右到晚上十點之間。
「那馬上送去解剖吧。」中塚提出的這個意見,松野教授也贊成:「這樣更好。」
這時,年輕刑警古賀進來了。「死者的妻子到了。」
「總算來了。那就先讓她認人,帶她進來。」
聽到中塚的指示,古賀點點頭,離開了房間。
屜垣小聲地問身邊的年輕刑警:「已經知道死者的身份了?」
對方輕輕點頭。「死者身上有駕照和名片,是這附近當鋪的老闆。」
「當鋪?被拿走什麼東西?」
「不知道,但是沒有找到錢包。」
有聲音響起,古賀再次進來,朝後面說著「這邊請」。刑警們離開屍體兩三步。
古賀背後出現了一個女子。首先映入屜垣眼簾的是鮮艷的橙色,原來這名女子穿著橙黑相間的格子連衣裙,足蹬一雙近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另外,長髮造型完美,簡直像剛從美容院出來一般。用濃妝刻意強調的大眼睛望向牆邊的長椅。她將雙手舉到嘴邊,發出了沙啞的聲音,身體的動作靜止了幾秒。刑警們深知在這種情況下多言無益,都默默注視著現場。
終於,她開始慢慢靠近屍體,在長椅前停下腳步,俯視上面的男子。連屜垣都看得出她的下顎微微顫抖。
「是你先生嗎?」中塚問。
她沒有回答,雙手覆住臉頰,緩緩移動,遮蓋住面容,雙膝像支撐不住似的一彎,蹲在地上。好像在演戲,屜垣想。
哀泣的聲音從她手後傳了出來。
2
被害人桐原洋介是「桐原當鋪」的老闆,店舖兼自宅距現場約一公里。
經死者的妻子彌生子確認身份後,屍體便被迅速移出現場。屜垣幫鑒定科的人把屍體移上擔架。這時,一個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被害人是吃飽後遇害的?」他喃喃道。
「什麼?」在他身邊的古賀反問。
「看這個。」屜垣指向被害人系的皮帶,「你看,皮帶系的孔比平常鬆了兩扣。」
「啊,果然。」
桐原洋介繫著咖啡色的瓦倫蒂諾皮帶。皮帶上留下的扣環痕跡和已經拉長變形的孔,顯示他平常用的是自尾端數起第五個孔。然而,屍體上所扣的卻是尾端數來第三個。
屜垣交代身旁一個年輕的鑒定人員對這個部分拍照。
屍體運走後,參與現場勘察的調查人員陸續離開,準備進行走訪排查。留下來的人除了鑒定人員外,只剩屜垣與中塚。
中塚站在房屋中央,再次環顧室內。他左手叉腰,右手撫著臉頰,這是他站著思考時的習慣。
「屜垣,」中塚說,「你覺得呢?是什麼樣的兇手?」
「完全看不出來。」屜垣的視線也掃了一圈,「現在頂多知道是被害人認識的人。」
衣著、頭髮整齊,沒有打鬥跡象,正面遇刺,這幾點便是證據。
中塚點點頭。「問題是被害人與兇手在這裡做什麼。」
屜垣再次一一觀察房內所有物品。大樓在施工時,這個房間似乎被當作臨時辦公室。屍體橫躺的那張黑色長椅也是那時留下來的。此外,還有一張鐵製辦公桌、兩張鐵椅和一張折疊式會議桌,全都靠牆放置。每件東西都生了銹,上面積了一層灰塵,活像撒了粉似的。工程早在兩年半前便中止了。
屜垣的視線停留在黑色長椅旁牆上的某一點。通風管的四方形洞穴就在天花板下方,本應覆著金屬網,現在上面當然空空如也。
如果沒有通風管,或許屍體會更晚才被發現,因為發現屍體的人正是從通風管來到房內。
據西佈施分局調查,發現屍體的是附近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今天是星期六,學校的課只上到中午。下午,六個男孩在這棟大樓裡玩。他們玩的並不是躲避球或捉迷藏,而是把大樓裡四通八達的通風管當作迷宮。對男孩而言,在複雜蜿蜒的通風管裡爬行或許的確是一種能夠激發冒險精神的遊戲。
雖然不清楚他們的遊戲規則,但其中一人似乎在半途走上另一條路徑。男孩與同伴走失,焦急地在通風管裡四處爬行,最後來到這個房間。據說,男孩一開始並沒有想到躺在長椅上的男人已經死了,還怕自己爬出通風管跳下時會吵醒他。然而,男子卻一動也不動。男孩感到納悶,便躡手躡腳地接近男子,才赫然發現他胸口的血跡。
男孩將近一點時回到家,把情況告訴家人。但是,他母親花了二十分鐘左右才把兒子的話當真。根據記錄,向西佈施分局報案的時間是下午一點三十三分。
「當鋪……」中塚冒出這句,「當鋪的老闆,有什麼事得和人約在這種地方碰面呢?」
「大概是不希望被別人看到,或是被看到了不太妥當吧。」
「就算是這樣,也不必特地選這種地方啊,可以避人耳目私下密談的地點多得是。如果真的怕被看見,應該會盡量離家遠一點,不是嗎?」
「的確。」屜垣點頭,摸了摸下巴,手心裡有胡楂的觸感。今天趕著出門,連剃鬚的時間都沒有。
「他老婆的打扮真誇張。」中塚提起另一個話題,說起了桐原洋介的妻子彌生子,「差不多三十出頭吧,被害人的年齡是五十二歲,相當懸殊。」
「她應該做過那一行。」屜垣小聲回應。
「嗯……」中塚縮了縮雙下巴,「女人真是可怕!現場離家根本沒有幾步路,卻還化了妝才來。不過,她看到丈夫屍體時哭的那個樣子真是有意思。」
「哭法和化妝一樣,太誇張了,是嗎?」
「我可沒這麼說。」中塚壞笑了一下,立刻恢復正經,「應該差不多問完那女人了,屜垣,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送她回家嗎?」
「好。」屜垣低頭行禮,轉身走向門口。
來到大樓外,看熱鬧的人少多了。但開始出現記者的身影,電視台的人好像也來了。
屜垣望向停在大樓前的警車,桐原彌生子就在從面前數第二輛警車的後座。她身旁坐著小林刑警,前座是古賀。屜垣走過去敲了敲後座的玻璃窗,小林打開車門出來。
「情況怎樣?」屜垣問。
「大致問過了,剛問完。不過說實在的,情緒還是有點不太穩定。」小林以手掩口低聲說。
「她確認過隨身物品了嗎?」
「確認過了。果然,錢包不見了,還有打火機。」
「打火機?」
「聽說是高級貨登喜路。」
「哦。那,她先生什麼時候失去聯繫的?」
「她說昨天兩三點出的門,去哪裡不知道。到今天早上還沒回來,她很擔心。本想再不回來就要報警,結果就接到發現屍體的通知。」
「她丈夫是被人叫出去的嗎?」
「她說不知道,她不記得他出門前有沒有接到電話。」
「她丈夫出門時情況怎樣?」
「說是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屜垣用食指撓撓臉頰,問到的話裡完全沒有線索。
「照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誰可能行兇了。」
「是啊。」小林皺著眉點頭。
「她知道這棟大樓嗎?有沒有什麼線索,問過了嗎?」
「問過了。她以前就知道這棟大樓,但對具體情況一無所知,今天才第一次踏進去,也從來沒聽她丈夫提過這棟大樓。」
屜垣不由得苦笑。「從頭到尾都是否定句啊。」
「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屜垣拍了拍小兄弟的胸口,「我來送她,讓古賀開車,可以嗎?」
「好的,請。」
屜垣坐上車,吩咐古賀駛向桐原家。
「稍微繞一下再去,媒體那些人還沒察覺被害人的家就在附近。」
「是。」古賀回答。
屜垣轉身朝向一旁的彌生子,正式自我介紹。彌生子只是微微點頭,看來並不想費力去記警察的姓名。
「府上現在有人在嗎?」
「有,有人在看店,我兒子也從學校回來了。」她頭也不抬地回答。
「你有兒子,幾歲了?」
「讀小學五年級。」
這麼說就是十至十一歲了。屜垣在心裡計算,再次看了看彌生子。雖然她以化妝來掩飾,但是皮膚狀況不太好,細紋也頗明顯,就算有這麼大的孩子也不足為奇。
「聽說你先生昨天什麼都沒交代就出門了,這種情況常有嗎?」
「有時候,都是直接去喝酒。昨天我也以為是那樣,沒怎麼放在心上。」
「會到天亮才回家?」
「很少。」
「這種情況下他不會打電話回家嗎?」
「他很少打。我要他晚歸的時候必須打電話,不知道說了多少次,他總是嘴上答應,但從來不打,我也習慣了。可是,萬萬沒想到他……」彌生子伸手摀住嘴巴。
屜垣一行人坐的車隨處繞了一陣後,停在標示了「大江三丁目」的電線桿旁。獨棟住宅沿著狹窄的道路兩旁林立。
「那邊。」古賀隔著擋風玻璃指著前方。約二十米遠處,出現了桐原當鋪的招牌。媒體似乎還未獲悉被害人的身份,店門口不見人影。
「我送桐原太太回家,你先回去。」屜垣吩咐古賀。
當鋪的鐵門拉下了一半,高度大約在屜垣面部。屜垣跟在彌生子身後鑽進門去。鐵門之後是商品陳列櫃和入口。入口大門裝了毛玻璃,用金色的書法字體寫著店名。
彌生子打開門進去,屜垣跟在後面。
「啊,回來了。」待在櫃檯的男子出聲招呼。此人約四十歲,身形細瘦,下巴很尖,烏黑的頭髮梳成毫釐不差的三七分。
彌生子歎了口氣,在一把應該是待客用的椅子上坐下來。
「怎麼樣?」男子問,視線在她和屜垣之間來回移動。
彌生子把手放在臉上,說:「是他。」
「怎麼會……」男子一臉沉鬱,眉心出現一道深色的線條,「果然是……他?」
她輕輕點頭:「嗯。」
「怎麼會!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男子遮住嘴,視線下垂,像是在整理思緒,不斷眨眼。
「我是大阪府警察屜垣。這件事真的很令人遺憾。」屜垣出示證件,自我介紹,「你是這裡的……」
「我姓松浦,在這裡工作。」男子打開抽屜,取出名片。
屜垣點頭致意,接過名片。這時,他看到男子右手小指戴著一隻白金戒指。一個大男人,這麼愛漂亮,屜垣想。男子叫松浦勇,頭銜是「桐原當鋪店長」。
「你在這裡待很久了嗎?」屜垣問。
「嗯,已經是第五年了。」
屜垣想,五年不算長。以前在哪裡工作?是在什麼因緣之下來這裡工作的?屜垣很想問這些問題,但決定先忍下來,因為還會再來這裡好幾次。
「聽說桐原先生是昨天白天出門的。」
「是的,我記得應該是兩點半左右。」
「他沒有提起要去辦什麼事?」
「沒有。我們老闆有些獨斷,很少跟我討論工作的事。」
「他出門時,有沒有跟平常不同的地方?例如服裝的感覺不太一樣,或者帶著沒見過的東西之類的。」
「這個嘛,我沒有注意。」松浦歪著頭,左手搔了搔後腦勺,「不過,好像很在意時間。」
「哦,在意時間。」
「他好像看了好幾次手錶。不過,可能是我多心了。」
屜垣若無其事地環視店內。松浦背後有一扇緊閉的和式拉門,後面多半是客廳,櫃檯左邊有個脫鞋處,從那邊上去是住房。上去之後左邊有一道門,若說那是置物間,位置很奇特。
「昨天店裡營業到幾點?」
「這個,」松浦看著牆上的圓形時鐘,「平常六點打烊,不過,昨天拖拖拉拉的,一直開到快七點。」
「看店的只有松浦先生一人嗎?」
「是的,老闆不在的時候大多是這樣。」
「打烊之後呢?」
「我就回家了。」
「府上在哪裡?」
「寺田町。」
「寺田叮?開車上班嗎?」
「不是,我搭電車。」
如果搭電車,包括換車時間,到寺田町差不多要三十分鐘。如果七點多離開,最晚八點也應該到家了。
「松浦先生,你家裡有些什麼人?」
「沒有。我六年前離婚,現在一個人住公寓。」
「這麼說,昨晚你回去之後,也都是一個人了?」
「是啊。」
換句話說,就是沒有不在場證明了,屜垣在內心確認。不過,他不動聲色。
「桐原太太,你平常都不出來看店嗎?」屜垣問坐在椅子上、手按額頭的彌生子。
「因為店裡的事我都不懂。」她虛弱地回答。
「昨天你出門了嗎?」
「沒有,我一整天都在家。」
「一步都沒有出門?也沒有去買東西?」
「嗯。」她點頭,然後一臉疲憊地站起來,「請問,我可以去休息了嗎?我累得連坐著都不舒服。」
「當然,不好意思。你請休息吧。」
彌生子腳步踉蹌地脫了鞋,伸手扶著左側拉門的把手打開門,裡面是樓梯。原來如此,屜垣這才明白那扇門的用處。
待她上樓的腳步聲從關上的門扉後逐漸遠去後,屜垣繼續問松浦:「松原先生沒回家的事,你是今天早上聽說的?」
「是的。我和老闆娘都覺得很奇怪,也很擔心。結果就接到警察的電話……」
「想必很吃驚。」
「當然!」松浦說,「怎麼會呢?我還是不敢相信,老闆竟然會……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那麼,你完全沒有頭緒?」
「哪來的頭緒呢?」
「可是,你們是做這一行的,上門的客人也有千百種。有沒有客人為了錢和老闆發生爭執?」
「當然,我們是有些特別的客人。明明是借錢給人反而招恨,這種事也不是沒有。但是,再怎麼樣也不至於要殺人……」松浦回視屜垣的臉,搖搖頭,「我實在很難想像。」
「也難怪,你們是做生意的,不能說客人的不是。不過,這樣我們就無從調查了。如果能借看最近的客戶名冊,對我們會很有幫助。」
「名冊啊……」松浦為難地皺眉。
「一定有吧,不然就不知道錢借給了誰,也沒辦法管理典當品了。」
「有倒是有的。」
「拜託,向你借一下。」屜垣伸出攤平的手掌,「我把正本帶回去,複印之後馬上奉還。當然,我們會非常小心,不讓其他人看到。」
「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
「那好,我在這裡等,可以麻煩你去徵求老闆娘同意嗎?」
「唔。」松浦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最後點了頭,「好吧。既然這樣,東西可以借給你們,但是,請千萬好好保管。」
「謝謝,不用先徵求老闆娘同意嗎?」
「應該可以出借,回頭我再告訴她。仔細一想,老闆已經不在了。」
松浦坐在椅子上轉了九十度,打開身邊的文件櫃,裡面排列著好幾份厚厚的活頁夾。正當屜垣往前探看時,眼角掃到樓梯的門無聲地開了,他往那邊看去,心頭驀地一震。
門後站著一個男孩,十歲左右,穿著長袖運動衫、牛仔褲,身材細瘦。
屜垣心頭一震,並不是因為沒有聽到男孩下樓的聲音,而是在眼神交會的那一剎那,為男孩眼裡蘊含的陰沉黑暗所衝擊。
「你是桐原先生的兒子?」屜垣問。
男孩沒有回答。松浦回頭說:「哦,是的。」
男孩一言不發,開始穿運動鞋,臉上毫無表情。
「小亮,你要去哪兒?今天最好還是待在家裡。」
男孩不加理會,逕自出門。
「真可憐,他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屜垣說。
「也許吧。不過,那孩子有點特別。」
「怎麼說?」
「這個,我也說不好。」松浦從文件櫃裡取出一本活頁夾,放在屜垣面前,「這是最近的客戶名冊。」
「那我就不客氣了。」屜垣收下,開始翻閱裡面一大排男男女女的名字。他眼裡看著資料,心裡回想起男孩陰鬱的眼神。
3
屍體被發現的翌日下午,解剖報告便送到設於西佈施分局的專案組。報告結果證實,被害人的死因和推定死亡時間與松野教授的看法大同小異。
只是,看了胃部化驗的相關記錄,屜垣不禁納悶。記錄上寫的是「未消化的蕎麥面、蔥、鯡魚,食用後2~2.5小時」。
「如果化驗沒錯,那皮帶的事該怎麼解釋?」屜垣低頭看著雙手抱胸而坐的中塚。
「皮帶?」
「皮帶孔放鬆了兩扣,一般吃過飯後才會這麼做,既然過了兩個小時,應該會扣回來。」
「大概是忘了,常有的事啊。」
「可是,我檢查過被害人的褲子,和他的體格比起來,褲腰的尺寸相當大。要是皮帶鬆了兩扣,褲子自會往下掉,怎麼走路呢?」
「唔。」中塚含糊地點了點頭。他皺著眉頭,盯著擺在會議桌上的解剖報告。「如果是這樣,屜垣,你覺得他為什麼會鬆開皮帶扣?」
屜垣看看四周,把臉湊到中塚身邊:「我看,是被害人到了現場後,做了需要解開長褲皮帶的事,在系回來的時候放了兩扣。不過,系回來的是本人還是兇手就不知道了。」
「什麼事需要鬆開皮帶?」中塚抬眼看屜垣。
「這還用問嗎?鬆開皮帶,就是要脫褲子。」屜垣笑得很賊。
中塚靠在椅子上,鐵椅發出嘎吱聲。「好好的成年人,會特地到那種滿是灰塵的骯髒地方幽會嗎?」
「這個,的確有些不自然。」
聽到屜垣支支吾吾的回答,中塚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聽起來挺有意思,不過在運用直覺之前,當先搜集資料才對。去查出被害人的行蹤,首先是蕎麥麵店。」
既然負責人都這麼說了,屜垣也不能唱反調,說聲「知道了」,行過禮便離開了。
沒多久便找到了桐原洋介用餐的蕎麥麵店。彌生子說他經常光顧佈施車站商店街那家「嵯峨野屋」,調查人員立刻前去詢問,證實星期五下午四點左右,桐原的確去過。
桐原在嵯峨野屋吃了蕎麥面。照消化狀態倒推,推定死亡時間為星期五下午六點到七點之間。調查不在場證明時,將時間再拉長,以下午五點到八點為重點。
然而,照松浦勇和彌生子的說法,桐原是兩點半時離家。他去嵯峨野屋之前的一個多小時,又去了哪裡呢?由他家到嵯峨野屋,走得再慢,用時也不會超過十分鐘。
這一點在星期一便得到了答案。一個打到西佈施分局的電話揭開了謎底。來電的是三協銀行佈施分行的女職員,她在電話中表示,上星期五營業時間結束前,桐原洋介到過銀行。
屜垣和古賀立刻趕到位於近鐵佈施站南口對面的那家分行。
來電的是負責銀行櫃檯業務的女職員,一張討人喜歡的圓臉,配上一頭短髮,非常好看。屜垣和她面對面在用屏風隔開的會客處坐下。
「昨天在報紙上看到名字,我心裡就一直在想,會不會就是那位桐原先生?所以今天早上再度確認姓名,跟上司商量以後,我就鼓起勇氣打了電話。」她背脊挺得筆直。
「桐原先生是什麼時候來的?」屜垣問。
「快三點的時候。」
「來辦什麼事?」
聽到這個問題,女行員略顯遲疑,可能是難以判斷客戶的機密可以透露到什麼程度。但是,最後她還是開口了:「他提前取出了定期存款。」
「金額有多少?」
她再度猶豫,舔了舔嘴唇,瞄一眼在遠處的上司後,小聲說:「一百萬元整。」
「哦……」屜垣翹起嘴唇。這是一筆不像會隨身攜帶的大數目。「桐原先生沒有提到要把這筆錢用在什麼地方嗎?」
「沒有,他完全沒有提過。」
「那桐原先生把一百萬元裝在哪裡?」
「我不清楚……好像是放在我們銀行提供的袋子裡。」她有點困惑地偏著頭。
「以前,桐原先生曾經像這樣突然將定期存款解約,領走幾百萬嗎?」
「就我所知,這是第一次。不過,我自去年底起才經手桐原先生的定期存款業務。」
「桐原先生取款時看起來如何?是覺得可惜,還是很開心?」
「不清楚。」她又偏著頭說,「不像是覺得可惜的樣子。不過他說,過不久他會再存一筆金額相仿的款項。」
「不久……哦。」
向專案組報告這些情況後,屜垣和古賀趕往桐原當鋪,想就桐原洋介提款一事詢問彌生子與松浦。然而,來到桐原家附近,兩人便停下腳步。當鋪前聚集了穿著喪服的人。
「是啊,今天辦葬禮。」
「一時忘了。現在看到才想起,早上聽說過。」
屜垣和古賀一起在稍遠的地方察看葬禮的情況,看樣子正好趕上出殯,靈車行駛到桐原家門前。
店門敞開著,桐原彌生子第一個走出門外。她看起來臉色比上次差,人也小得多,卻令人感覺多了幾分妖冶,或許是來自喪服不可思議的魅力。她顯然穿慣了和服,就連走路的方式也彷彿經過精心設計,好讓自己看來楚楚動人。如果她想扮演一個年輕貌美、哀慟欲絕的未亡人,那麼她的確將角色詮釋得非常完美——屜垣略帶諷刺地想。警方查出她曾經在北新地做公關小姐。
桐原洋介的兒子抱著加了框的遺照,跟在她身後出來。「亮司」這個名字已經輸入屜垣腦海,儘管他們還沒有交談過。
桐原亮司(KiriharaRyouji)今天仍面無表情。陰鬱深沉的眼眸沒有浮現任何感情波紋。他那雙有如義眼般的眼睛看向走在前方的母親腳邊。
到了晚上,屜垣與古賀再度前往桐原當鋪。和上次來時一樣,鐵門半開著,但內側的門卻上了鎖。門旁就有呼叫鈴,屜垣按了鈴,聽到裡面傳來蜂鳴器的聲音。
「是不是出門了?」古賀問。
「要是出門,鐵門應該會拉下。」
不久,傳來開鎖的聲音。門打開二十厘米左右,門縫中露出松浦的臉。
「啊,刑警先生。」松浦的表情略顯驚訝。
「有點事想請教,現在方便嗎?」
「呃……我看看。我去問問老闆娘,請稍等。」松浦說完,關上了門。
屜垣和古賀對視一眼,古賀偏著頭。未幾,門再度打開。「老闆娘說可以,請進。」
屜垣說聲「打擾了」,走進店裡。屋裡瀰漫著線香的味道。「葬禮順利結束了?」屜垣記得松浦是抬棺人。
「嗯,還好,雖然有點累。」松浦說著撫平頭髮。他身上穿著參加葬禮時的衣服,卻沒有系領帶,襯衫的第一、第二顆紐扣鬆開著。
櫃檯後的格子門開了,彌生子走出來。她已經換下喪服,穿著一件深藍色連衣裙,盤起的頭髮也放了下來。
「很抱歉,您這麼累還前來打擾。」屜垣點頭施禮。
「哪裡。」她微微搖頭,「查出什麼了嗎?」
「我們正在搜集信息,發現了一個疑點,遂前來請教。」屜垣指著格子門,「在此之前,可以讓我上炷香嗎?我想先嚮往生者致意。」
一瞬間,彌生子臉上出現了慌張的表情。她先把目光轉向松浦,再回到屜垣身上。「好的,那個,沒有關係。」
「不好意思。那我就打擾了。」
屜垣在櫃檯旁的脫鞋處脫了鞋,正要跨過門檻,突然看到旁邊藏著樓梯的門,門把手旁邊掛著鐵鎖。看來,從樓梯那一面無法開門。
「冒昧一問,這個鎖是做什麼的?」
「哦,那個啊,」彌生子回答,「是為了防小偷半夜從二樓進來。」
「從二樓進來?」
「這附近住家密集,小偷從二樓潛入的可能性很高,附近的鐘錶行就是這樣被偷的。所以我先生裝了這道鎖,萬一真的被盜,小偷也下不來。」
「要是小偷來到下面,會損失慘重嗎?」
「因為保險箱在下面,」松浦在後頭回答,「客人寄放的東西也全放在一樓保管。」
「這麼說,晚上樓上都沒有人?」
「是的,我叫兒子也睡一樓。」
「原來如此。」屜垣摩挲著下巴點頭,「我明白了,可是為什麼現在也上鎖呢?白天也會鎖嗎?」
「唔,那個啊,」彌生子來到屜垣身邊,打開鎖,「因為鎖慣了,順手鎖上而已。」
「哦。」屜垣想,也就是說上面沒有人。
拉開格子門,裡面是一間六疊大的和室。後面似乎還有房間,但也用格子門隔了起來,看不見。屜垣猜那裡應該是夫婦倆的居室。照彌生子的說法,亮司也和他們一起睡,那麼夫婦性事怎麼處理呢?他不禁感到好奇。
靈位設在西面牆邊,旁邊一個小小的相框裡框著桐原洋介身著西裝微笑的照片,看上去比現在年輕一些。屜垣上了香,合掌閉目默禱了大約十秒。
彌生子泡了茶端過來。屜垣以跪坐的姿勢行禮,伸手取過茶杯,古賀也照做了。
屜垣問彌生子有沒有想起什麼與命案有關的線索。她立刻搖頭,坐在椅子上的松浦也沒有開口。
屜垣沉著地說出桐原洋介從銀行提出一百萬元的事。對此,彌生子和松浦都顯得相當吃驚。
「一百萬!這件事我從未聽我先生提過。」
「我也一樣,」松浦也說,「老闆雖然獨斷獨行,但若是為了店裡動用這麼大的金額,應該會告訴我一聲。」
「桐原先生有沒有從事很花錢的娛樂?例如賭博。」
「他從來不賭,也沒有什麼特定的嗜好。」
「老闆是那種把做生意當作唯一嗜好的人。」松浦從旁插嘴。
「唔,」屜垣稍微遲疑了一下才問,「那方面呢?」
「哪方面?」彌生子皺起眉頭。
「就是那個——異性關係。」
「哦。」她點點頭,看來並沒有受到刺激的樣子,「我不相信他在外面有女人,他不是會做那種事的人。」她說得很篤定。
「你對你先生很放心啊。」
「這算是放心嗎……」彌生子句尾說得很含糊,就這麼低下頭。
又問了幾個問題,屜垣他們便起身告辭。實在說不上有所收穫。
穿鞋時,脫鞋處有雙髒運動鞋映入眼簾,應該是亮司的。原來他在二樓。
看著掛著鎖的門,屜垣想,不知男孩在上面做什麼。
4
隨著調查工作的進行,桐原洋介遇害當天的行蹤逐漸明朗。
星期五下午兩點半左右離開自宅後,他先到三協銀行佈施分行提出一百萬元現金,到附近的嵯峨野屋吃了鯡魚蕎麥面,四點多離開。
問題是在那之後。店員的證詞指出,桐原洋介似乎朝車站的反方向走。如果這是事實,那麼桐原極可能沒有搭電車,他之所以走到佈施車站,完全是為了提取現金。
專案組成員以佈施車站周圍與陳屍現場一帶為中心持續調查。結果,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了桐原洋介的蹤跡。
有個貌似桐原洋介的男子曾到過位於佈施車站前面的商店街一家叫「和音」的連鎖蛋糕店。他問店員「有沒有上面有很多水果的布丁」。他指的應該是什錦水果布丁,那正是和音的招牌商品。
但很不巧,當時什錦水果布丁賣完了。他便問店員在哪裡可以買到同樣的東西。年輕的女店員告訴他,大道上也有一家和音,建議他到那裡試試,還拿出地圖,指出地點。那時,他確認了那家店的位置,說了這樣的話:「鬧了半天,原來這裡也有一家!離我要去的地方很近嘛,早點問清楚就好了。」
女店員指引的店位於大江西六丁目。調查人員火速前往該店,證實星期五傍晚果然有個貌似桐原洋介的男子光顧過。他買了四份什錦水果布丁,但此後去了哪裡就不得而知。
他不可能為了要與男性碰面而買四份布丁,調查人員一致認為,桐原要見的一定是女性。
警方不久便排查出一個名叫西本文代的女子,她的名字登記在桐原當鋪的名冊上,住在大江西七丁目。
屜垣與古賀遂前去拜訪。
由鐵板與現成木板隨意拼湊、雜亂無章的密集建築中,有一幢叫「吉田公寓」的住宅。像被煙熏過的灰色外牆沾滿了深黑色的污漬,水泥塗抹的痕跡蜿蜓如蛇行般佈於牆面,想必是嚴重龜裂的地方。
西本文代住在一0三室。由於緊鄰隔壁建築,一樓幾乎無采光可言。昏暗潮濕的通道上停放著生銹的自行車。
屜垣繞過每道門前放置的洗衣機尋找著。從前面數來第三道門上貼了一張紙,上面用記號筆寫著「西本」。屜垣敲敲門。
門後傳來「來了」的聲音,像是女孩。但門並沒有打開,而是出聲問道:「請問哪位?」
看樣子,是小孩在看家。
「你媽媽在不在?」屜垣隔著門問。
裡面的人沒有回答,而是再度問道:「請問是哪位?」
屜垣看著古賀苦笑。大概是被大人叮囑,如果是不認識的人,絕對不能開門。當然,這並非壞事。屜垣提高聲音,讓門後的女孩聽得到,但不致傳到鄰居家裡。「我們是警察,有點事想問問你媽媽。」
女孩沉默了,屜垣將之解釋為不知所措。依聲音推測,她不是小學生就是中學生。這個年齡的孩子聽到警察自然會緊張。
開鎖的聲音響起,門開了,但鏈條仍掛著。在十厘米左右的門縫中露出一張有著大眼睛的女孩的臉,雪白臉頰上的肌膚如瓷器般細緻。
「我媽媽還沒回來。」女孩的口氣十分堅定。
「去買東西了?」
「不是,去工作了。」
「她平常什麼時候回來?」屜垣看看手錶,剛過五點。
「應該快了。」
「哦,那我們在這裡等一下。」
聽屜垣這麼說,她輕輕點頭,關上了門。屜垣伸手從外套內側的口袋取出香煙,低聲向古賀說:「很懂事的孩子。」
「是啊,」古賀回答,「而且……」
年輕刑警話說到一半,門又打開了。這次鏈條解開了。
「可以讓我看看那個嗎?」女孩問。
「什麼?」
「證件。」
「哦。」屜垣瞭解她的目的後,不由得露出微笑。「好的,請看。」他拿出證件,翻到貼有照片的身份證明那一頁。
她對照過照片與屜垣的面孔後,說聲「請進」,把門開得更大一些。
屜垣有點驚訝。「不了,叔叔在這裡等就可以。」
她卻搖搖頭。「在外面等,附近的人反而會覺得奇怪。」
屜垣和古賀又對看一眼,很想苦笑,但忍住了。
屜垣說聲「打擾」,走進屋裡。正如從外觀便可想見的,裡面的隔間要讓一家人住是太狹窄了。一進門是五疊左右的木質地板,有個小流理台。裡面是和室,頂多有六疊。
木頭地板上擺了一組粗糙的餐桌和椅子。在女孩的招呼下,兩人在椅子上坐下。椅子只有兩把,女孩似乎是和母親兩個人生活。餐桌上鋪著粉紅色與白色相間的塑料格紋桌布,邊緣有香煙燒焦的痕跡。
女孩在和室背靠著壁櫥坐下,開始看書。書的封底貼著標籤,看來是在圖書館借的。
「你在看什麼?」古賀向她搭話。
女孩默默地出示書的封面,古賀把臉湊過去看。「哦……」發出了佩服的聲音,「看這麼難的書啊。」
「什麼書?」屜垣問古賀。
「《飄》。」
「咦?」這下換屜垣驚訝了,「我看過電影。」
「我也看過,真是部好電影。不過,我從來沒想過要看原著。」
「我最近都沒看書。」
「我也是。自從《小拳王》完結篇之後,我連漫畫都很少看了。」
「是嗎?終於連《小拳王》都結束了。」
「今年五月結束了。《巨人之星》和《小拳王》之後,就沒東西可看了。」
「那不是很好嗎?好好一個大人看漫畫,實在不太像話。」
「這倒也是。」
屜垣他們對話的時候,女孩頭也不抬地繼續看書,可能認為那是愚蠢的大人在講廢話消磨時間。或許古賀也感覺到這一點,便沒再開口。他雙手好像閒得發慌,以指尖敲餐桌,發出篤篤的聲響。女孩抬起頭來,一臉不悅,他不得不停止手指的動作。
屜垣若無其事地環顧室內。只有最基本的傢俱和生活必需品,完全沒有一樣算得上奢侈品的東西。既沒有書桌,也沒有書架。窗邊雖然擺了一台電視,但型號非常老舊,必須裝設室內天線。他想像得到,電視大概是黑白的,打開之後,得等上好一陣子才有畫面出現,而且,出現的影像多半會有好幾條礙眼的橫線。
不僅是東西少,這裡明明是女性的住處,卻沒有絲毫明亮精美的氣氛。整個房間之所以令人感到昏暗,顯然不光是因為天花板上的螢光燈舊了。
兩個疊在一起的紙箱就擺在屜垣身邊,他挑開紙箱蓋,往裡頭看了一下。裡面塞滿了橡膠青蛙玩具,壓下去就會跳的那種,常在廟會時的夜市售賣。看來是西本文代的家庭代工。
「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屜垣問女孩。他一般會叫小妹妹,但覺得對她不適用。
她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書本,答道:「西本雪穗。」
「雪穗。嗯,怎麼寫呢?」
「下雪的雪,稻穗的穗。」
「哦,雪穗,真是個好名字,是不是?」他徵求古賀的同意。
古賀點頭稱是,女孩沒有反應。
「雪穗,你知道有一家叫『桐原當鋪』的店嗎?」屜垣問。
雪穗沒有立刻回答,她舔舔嘴唇,輕輕點頭。「我媽媽有時候會去。」
「嗯,好像是。你見過那家店的老闆嗎?」
「見過。」
「他來過你家嗎?」
聽到這個問題,雪穗偏著頭回答:「好像來過。」
「你在家的時候,有沒有來過?」
「可能有吧。不過,我不記得了。」
「他來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
在這裡逼問這個女孩可能並非上策。屜垣覺得,以後還會有不少問她話的機會。他再度環顧室內,並沒有什麼特定目的。但是,當他看到冰箱旁的垃圾筒時,不禁睜大了眼睛。已堆滿的垃圾最上方,是印著「和音」商標的包裝紙。
屜垣轉眼看雪穗,和她的眼神撞個正著。她立刻轉移視線,又回到看書的姿勢。
屜垣的直覺告訴他,她也在看同樣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女孩突然抬起頭,合上書,望向玄關。
屜垣豎起耳朵,聽見有人拖著涼鞋走路的腳步聲。古賀似乎也注意到了,微微張開嘴巴。腳步聲越來越近,在房門前停了下來。門口傳來一陣金屬撞擊聲,好像是在拿鑰匙。雪穗走到門邊說:「門沒鎖。」
「怎麼不鎖呢?太危險了。」話聲響起的同時,門打開了。一個穿著淺藍色襯衫的女子走進來,大約三十五歲,頭髮紮在腦後。西本文代立刻注意到屜垣他們。她一臉驚慌,看看女兒,又看看兩名陌生男子。
「他們是警察。」女孩說。
「警察……」文代臉上露出怯色。
「我是大阪府警,敝姓屜垣。這位是古賀。」屜垣站起來打招呼,古賀也起身相迎。
文代顯然相當忐忑,臉色發青,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拿著紙袋愣在那裡,門也忘了關。
「我們在調查一件案子,有些事想請教西本太太,便前來打擾。很抱歉,在你外出時進了屋。」
「調查案子……」
「好像是當鋪那位叔叔的事。」雪穗在旁邊說。
一瞬間,文代似乎倒抽了一口氣。根據她倆的神情,屜垣確信她們已經知道桐原洋介的死訊,並且私下討論過。
古賀站起來。說:「請坐。」文代惶恐不安的臉色完全沒有稍減,就這麼坐在屜垣對面。
一個五官端正的女人,這是屜垣的第一印象。眼角已微現皺紋,但若好好打扮,一定會被歸為美女,而且屬於那種冰山美人。雪穗顯然長得像媽媽。
中年男子應該有不少會為她傾倒,屜垣想。桐原洋介五十二歲,就算動動心也不足為奇。
「不好意思,請問您先生……」
「七年前過世了。在工地工作的時候發生意外……」
「哦,那真是令人同情。現在您在哪裡高就?」
「我在今裡一家烏龍麵店工作。」
她說店名叫「菊屋」,工作時間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早上十一點到下午四點。
「那家店的烏龍面好吃嗎?」可能是為了緩和對方的情緒,古賀笑著問。文代卻只是帶著僵硬的表情歪了歪頭,說了聲「不知道」。
「呃,桐原洋介先生不幸遇害的事,你知道吧?」屜垣切入主題。
「知道,」她小聲回答,「非常令人意外。」
雪穗繞過母親身後,走進六疊大的房間,然後和剛才一樣,靠著壁櫥坐下。屜垣觀察她的動作後,目光再度回到文代身上。
「桐原先生很有可能是被什麼事情牽連了,我們正在調查上星期五白天,他離開自宅後的動向,結果查到他好像往府上來了,所以來確認一下。」
「沒有,那個,我這邊……」
「當鋪的叔叔來過吧,」雪穗打斷文代支支吾吾的話語,插嘴說,「帶和音布丁來的,就是那個叔叔,不是嗎?」
屜垣非常清楚文代有多狼狽。她的嘴唇微微顫動後,總算發出了聲音。「啊,是的。星期五桐原先生曾經來過。」
「大概幾點?」
「我記得好像是……」文代看向屜垣的右方,那裡有一台雙門冰箱,上面放著一個小時鐘。「我想……是快五點的時候。因為我剛到家,他就來了。」
「桐原先生是為了什麼事來找你?」
「我想他沒什麼事。他說因為來到附近順便過來什麼的。桐原先生很清楚我們母女倆在經濟上有困難,有時候會過來,很多事我也會向他請教。」
「他到附近?這就奇怪了。」屜垣指著垃圾筒裡的和音蛋糕店包裝紙,「這是桐原先生帶來的吧?桐原先生本來打算在佈施車站前的商店街買。也就是說,他在佈施車站附近的時候,已經準備來這裡了。這裡離佈施有一段距離,照理說,他應該是一開始就打算到府上拜訪,這樣推論比較合理。」
「話是這麼說,可是桐原先生都那樣講了,我也沒辦法,他說他來到附近,順便過來……」文代低著頭說。
「我明白。那我們就當作是這樣吧,桐原先生在這裡待到幾點?」
「六點……我想是快六點的時候回去的。」
「快六點的時候,你確定?」
「應該沒錯。」
「這麼說,桐原先生在這裡待了大約一個小時。你們談了些什麼?」
「談了什麼啊……就是閒話家常。」
「閒話家常也有很多種,像是天氣啦,錢啦。」
「哦,那個,他提到戰爭……」
「戰爭?太平洋戰爭?」
桐原洋介曾在二戰時入伍。屜垣以為他是談這件事,文代卻搖搖頭。
「是國外的戰爭。桐原先生說,這次石油一定會再漲。」
「哦,中東戰爭。」看來是指這個月初開打的第四次中東戰爭。
「他說,這下日本的經濟又要不穩了。不單這樣,石油相關產品也會漲價,最後可能會稀缺。以後的世界,就比誰更有錢有勢。」
「哦。」
看著低頭垂目的文代,屜垣想,這一番話可能是真的。問題是桐原為什麼要特地對她說這些?屜垣想像,桐原或許在暗示:我有錢有勢,為了自己著想,你最好還是跟著我。根據桐原當鋪的記錄,西本文代從來沒有將典當的東西贖回過。桐原極有可能是看準了她的貧苦。
屜垣瞄了雪穗一眼。「那時令愛在哪裡?」
「哦,她在圖書館……對吧?」她向雪穗確認。
雪穗嗯了一聲。
「哦,那本書就是那時借回來的啊。你常去圖書館?」他直接問雪穗。
「一星期一兩次。」她回答。
「放學後?」
「是的。」
「去的日子固定嗎?比如週一、週五或是週二、週五之類。」
「不。」
「這樣媽媽不會擔心嗎?女兒沒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圖書館了。」
「啊,可是,她六點多一定會回家。」文代說。
「星期五也是那時候回來的?」他再度問雪穗。
女孩沒說話,點了點頭。
「桐原先生走後,你一直待在家裡?」
「沒有,那個,我出去買東西了。去『丸金屋』。」
丸金屋超市距離這裡只有幾分鐘路程。
「你在超市遇到熟人了嗎?」
文代略一思索後回答:「遇到了木下太太,雪穗同班同學的媽媽。」
「你有她的聯繫方式嗎?」
「應該有。」文代拿起電話旁的通訊簿,在餐桌上翻開,指著寫了「木下」的地方,「就是這個。」
看著古賀抄下電話號碼,屜垣繼續問道:「你去買東西的時候,女兒回來了嗎?」
「沒有,那時候她還沒有回來。」
「你買完東西回來時幾點了?」
「大概剛過七點半吧。」
「那時你女兒呢?」
「嗯,已經回來了。」
「此後就沒有再外出?」
「是的。」文代點頭。
屜垣看看古賀,以眼神詢問:是否先到此為止?古賀輕輕點頭。
「不好意思,打擾了這麼久。以後可能還會有問題要請教,到時還請多多幫忙。」屜垣站起來。
文代送兩位刑警來到門外。趁雪穗不在,屜垣又問了一個問題:「西本太太,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冒昧,不過,可以請你別太介意嗎?」
「什麼問題?」文代臉上立刻浮現不安。
「桐原先生是否曾經請你吃飯,或者約你出去見面?」
屜垣的話讓文代睜大了眼睛,她用力搖頭:「從來沒有。」
「嗯。我是在想,桐原先生為什麼對你們這麼好?」
「我想他是同情我們。請問警察先生,桐原先生遇害的事,警方是不是懷疑我?」
「沒有沒有,沒這回事。我只是確認一下。」屜垣致意之後,舉步離去。轉了彎,看不到公寓時,他對古賀說:「很可疑。」
年輕刑警也表示同意,說:「的確。」
「我問文代桐原星期五是不是來過,一開始她好像要回答沒來。但因為雪穗在旁邊提醒她布丁的事,她只好說實話。雪穗也一樣,本來也是想隱瞞桐原來過的事,不過,因為我注意到布丁的包裝紙,她才判斷說謊反而會出問題。」
「是啊,那女孩看來很機靈。」
「文代從烏龍麵店下班回家,大概都是五點左右,那時桐原來了。而雪穗恰巧去了圖書館,在桐原走後才回家。我總覺得時間太過湊巧。」
「文代會不會是桐原的情婦?媽媽跟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女兒就在外面耗時間。」
「也許。不過,如果是情婦,多少可以拿到一點錢,那就沒有做家庭代工的必要了。」
「也許桐原正在追求她?」
「有可能。」
兩人趕回設在西佈施分局的專案組。
「可能是一時衝動下的手。」向中塚報告完後,屜垣說,「桐原可能把剛從銀行領出來的一百萬元給文代看。」
「因此,為了那筆錢殺了他,是嗎?但要是在家裡動手,她沒法把屍體運到大樓。」中塚說。
「所以她可能找了個借口,跟他約在那棟大樓。他們應該不會一起走過去。」
「驗屍結果顯示,即使是女人,也有可能造成屍體上的傷口。」
「如果是文代,桐原便不會有戒心。」
「先確認文代的不在場證明再說吧。」中塚謹慎地說。
當時,屜垣心中對文代的印象極接近黑色地帶,她那種畏畏縮縮的態度也令人生疑。桐原洋介的推定死亡時間為上星期五下午五點到八點,文代那時是有機會的。
然而,調查的結果卻為專案組帶來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西本文代擁有幾近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5
丸金屋超市正門前有個小公園,小小的空間無法玩球,只有鞦韆、滑梯和沙坑,正好方便媽媽購物時留下年幼的孩子在此玩耍。這座公園也是主婦們閒話家常、交換信息的場所,有時她們會把孩子托給認識的人,自己去買東西。到丸金屋購物的主婦有不少都貪圖這個好處。
桐原洋介遇害當天下午六點半左右,住在附近的木下弓枝在超市遇到西本文代。文代似乎已經買好東西,正要去結賬。木下弓枝則剛進超市,籃子還是空的。她們交談了兩三句便道別了。
木下弓枝買完東西離開超市時已過了七點。她準備騎停在公園旁的自行車回家,當她跨上車時,卻看到文代坐在鞦韆上。文代似乎在想些什麼,正呆呆地蕩著鞦韆。
當警察要她確認看到的人是否真的是西本文代時,木下弓枝篤定地保證絕對沒錯。
彷彿要再度證明這段證詞一般,警方又找到其他看到文代坐在鞦韆上的人—一超市門口烤章魚丸攤的老闆。將近八點,超市快打烊時,他看到有一個女人在附近蕩鞦韆,深感驚訝。他記憶中的主婦模樣,應該就是文代。
同時,警方也獲得了桐原洋介行蹤的新消息。藥店老闆在星期五傍晚六點多時,看到桐原獨自走在路上。藥店老闆說,他本想叫住桐原,但看桐原行色匆匆,便作罷了。他看見桐原的地點,正好在西本文代居住的吉田公寓和陳屍現場之間。
桐原的推定死亡時間為五點到八點,要是文代蕩完鞦韆立刻趕到現場行兇,並非不可能。但是,調查人員大多認為這樣的可能性極低。原本將推定死亡時間延到八點就有些牽強。以未消化食物判斷的死亡時間本來就極為準確,有時甚至可以精確至幾點幾分。事實上,死亡時間以六點到七點之間的可能性最高。
此外,還有一項依據可以推斷行兇時間最晚不會超過七點半,那便是現場的狀況。陳屍的房間並無照明設備,白天還好,但一到晚上,裡面便漆黑一片。對面建築物的燈光只會為室內帶來微弱的光線,亮度大約是眼睛適應後能辨識對方長相的程度,而且建築物七點半熄燈。若文代事先準備好手電筒,也有可能行兇。只是考慮到桐原的心理,在那種情況下,很難想像他會毫無戒心。
雖然文代形跡可疑,但警方不得不承認,她下手的可能性極低。
當西本文代的嫌疑逐漸減輕的同時,其他調查人員得到了關於桐原當鋪的新線索。依名冊對最近上門的顧客進行調查,發現桐原洋介遇害當天傍晚,有人來到桐原當鋪。
那是一名婦人,她住在巽——大江南邊數公里的一個地方。這個獨居的中年婦人自前年丈夫病故後便經常光顧桐原當鋪。她之所以選擇離家有段距離的店舖,據說是不希望進出當鋪時被熟人撞見。她在命案發生的星期五當天,帶著以前與丈夫一起購買的對表,於下午五點半左右來到桐原當鋪。
這婦人說,當鋪雖在營業中,門卻上了鎖。她按了呼叫鈴,卻無人回應。她無可奈何地離開當鋪,到附近市場購買晚餐的食材,此後在回家路上,再度前往桐原當鋪。當時約為六點半,但那時門依舊上鎖。她沒再按鈴,死心回家。三天後,對表在別家當鋪變現。她沒有訂報,直到接受調查人員訪查,才知道桐原洋介遇害一事。
這些信息自然使專案組轉而懷疑桐原彌生子與松浦勇,他們曾供稱當天營業至晚上七點。
於是,屜垣、古賀和另外兩名刑警再度前往桐原當鋪。
看店的松浦雙眼圓睜:「請問究竟有什麼事?」
「請問老闆娘在嗎?」屜垣問。
「在。」
「可以麻煩你叫她一下嗎?」
松浦露出驚訝的表情,將身後的格子門拉開一點:「警察來了。」
裡面傳出聲響,格子門開得更大了,身穿白色針織上衣與牛仔褲的彌生子走出來。她皺著眉望向刑警們。「有什麼事?」
「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有事想請教一下。」屜垣說。
「可以是可以……什麼事呢?」
「想請你跟我們一道出去一下。」一名刑警說,「到那邊的咖啡館,不會花太多時間。」
彌生子的表情略顯不悅,但仍回答「好」,隨後穿上涼鞋,怯怯地瞄了松浦一眼。屜垣將這些都看在眼裡。
那兩名警察帶著彌生子離去。他們一出門,屜垣便靠近櫃檯:「我也有事想請教松浦先生。」
「什麼事?」松浦臉上雖然帶著友善的笑容,卻顯得有所防備。
「命案那天的事。我們調查之後發現,有些事與你的話互相矛盾。」屜垣故意說得很慢。
「矛盾?」松浦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僵了。
屜垣說出住在巽的女顧客的證詞,松浦聽著聽著,臉上的微笑完全消失了。
「這是怎麼回事?貴店一直營業到七點,可是有人說五點半到六點半之間,店門上了鎖。這怎麼說都很奇怪,不是嗎?」屜垣直視著松浦的眼睛。
「呃,那時候,」松浦雙手抱胸,咕噥一聲,啪的一下雙手互擊,「對了!是那時候!我想起來了。我進了保險庫。」
「保險庫?」
「在裡面的保險庫。我想我曾說過,客人寄放的物品,特別貴重的我們都放在那裡。等一下你們看過之後就知道,那就像座有鎖的堅固倉庫。我想確認一些事情,就到裡面去了。在那裡面有時會聽不見呼叫鈴。」
「像這種時候,都沒有人看店嗎?」
「平常有老闆在,但那時只有我一個人,就把門鎖了。」
「老闆娘和她兒子呢?」
「他們都在客廳。」
「既然這樣,他們倆一定都聽到呼叫鈴了吧?」
「哦,這個……」松浦半張著嘴,沉默了幾秒才說,「他們是在裡面的房間看電視,可能沒聽到。」
屜垣望著松浦顴骨凸出的臉,回頭吩咐古賀:「你去按一下鈴。」
「好。」古賀走到門外。蜂鳴聲旋即在頭頂響起,聲音可以用略顯刺耳來形容。
「聲音很大嘛。」屜垣說,「我想,就算看電視再專注,也不可能聽不到。」
松浦的表情變了,卻扭曲著臉露出了苦笑。「老闆娘向來不碰生意。即使有客人來,她也很少招呼,小亮也從來不看店。他們也許聽到了蜂鳴聲,但置之不理。」
「哦,置之不理。」
不管是那個叫彌生子的女人,還是那個叫亮司的男孩,的確都不像會幫忙照料店裡生意的樣子。
「請問警察先生,你們在懷疑我嗎?你們好像在說是我殺了老闆……」
「沒事沒事,」屜垣揮揮手,「一旦發現有矛盾,不管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得調查清楚,這是我們辦案的基本要求。如果你們能明白這一點,我們就好辦事了。」
「是嗎?不過,不管警方怎麼懷疑,我都無所謂。」松浦露出泛黃的牙齒,挖苦地說。
「也說不上懷疑,不過最好還是有明確的證據可以證明。那麼,那天六點到七點之間,有沒有什麼可以證實你的確在店裡?」
「六點到七點……老闆娘和小亮可以當證人,這樣不行嗎?」
「所謂的證人,最好是完全無關的人。」
「這種說法,簡直是把我們當共犯!」松浦怒目圓睜。
「刑警必須考慮所有的可能性。」屜垣淡淡地回應。
「真可笑!殺了老闆對我又沒有什麼好處。老闆雖然在外面揮霍無度,可是根本沒有什麼財產。」
屜垣沒有作答,只是微笑以對,心想讓松浦一氣之下多漏點口風也不錯,但松浦卻沒有再多說什麼。
「六點到七點?如果是通電話算不算?」
「電話?和誰?」
「公會的人,討論下個月聚會的事。」
「電話是松浦先生打過去的?」
「嗯,不是,是他們打過來的。」
「幾點?」
「第一個是六點,差不多過了三十分鐘又打了一次。」
「打了兩次?」
「是的。」
屜垣在腦海裡整理時間軸。若松浦所言屬實,那麼六點到六點半左右他便有不在場證明。他以此為前提,思考松浦行兇的可能性。
很難,他得出這個結論。
屜垣問了公會來電者的姓名和聯繫方式,松浦拿出名片夾尋找。就在這時,樓梯的門開了。稍微打開的門縫中露出了男孩的臉。
發現屜垣的視線,亮司立刻把門關上,隨後傳來快步上樓的腳步聲。
「桐原小弟弟在啊。」
「咦?哦,剛剛放學回來了。」
「我可以上去一下嗎?」屜垣指著樓梯。
「去二樓?」
「嗯。」
「這個……我想應該沒什麼關係吧。」
屜垣吩咐古賀:「抄完公會聯繫方式,請松浦先生帶你看看保險庫。」然後開始脫鞋。打開門,抬頭看向樓梯,昏昏暗暗的,充滿像是塗牆灰泥的氣味,木製樓梯的表面多年來被襪子磨得又黑又亮。屜垣扶著牆,小心翼翼地上樓。
來到樓梯盡頭,兩間房間隔著狹窄的走廊相對,一邊是和式拉門,一邊是格子門。走廊盡頭也有道門,但多半不是儲藏室就是衛生間。
「亮司弟弟,我是警察,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屜垣站在走廊上問道。
等了一會兒沒有回應。屜垣吸了一口氣,準備再次詢問,忽聽卡嗒一聲從拉門那邊傳來。
屜垣打開拉門。亮司坐在書桌前,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可以打擾一下嗎?」屜垣走進房間。那是間六疊大小的和室,房間應是面向西南,充足的日光從窗戶灑進來。
「我什麼都不知道。」亮司背對著他說。
「沒關係,不知道的事說不知道就是,我只是作為參考。我可以坐這裡嗎?」屜垣指著榻榻米上的坐墊。
亮司回頭看了一眼,回答說:「請坐。」
屜垣盤腿坐下,抬頭看著坐在椅子上的男孩。「你爸爸……真遺憾。」
亮司沒有回應,還是背對著屜垣。
屜垣觀察了一下室內,房間整理得算是相當乾淨。就小學生的房間而言,甚至給人有點冷清的感覺。房內沒有貼山口百惠或櫻田淳子的海報,也沒有裝飾超級跑車圖片。書架上沒有漫畫,只有百科全書、《汽車的構造》、《電視的構造》等兒童科普書籍。
引起屜垣注意的是掛在牆上的畫框,裡面是剪成帆船形狀的白紙,連細繩都一根根精巧細緻地表現出來。屜垣想起在遊園會上見過的剪紙工藝表演,但這個作品精緻得多。「這個真棒!是你做的嗎?」
亮司瞄了畫框一眼,微微點頭。
「哦!」屜垣發自心底地驚歎一聲,「你的手真巧,這都可以拿去展售了。」
「請問你要問我什麼問題?」亮司似乎沒有心情與陌生中年男子閒聊。
「說到這個,」屜垣調整了坐姿,「那天你一直在家嗎?」
「哪天?」
「你爸爸去世那天。」
「哦……是,我在家。」
「六點到七點你在做什麼?」
「六點到七點?」
「嗯,不記得了?」
男孩歪了歪頭,然後回答:「我在樓下看電視。」
「你自己一個人?」
「跟媽媽一起。」男孩的聲音始終沒有一絲畏懼。
「哦。」屜垣點點頭,「不好意思,你可以看著我這邊講話嗎?」
亮司呼了口氣,慢慢把椅子轉過來。屜垣想,他的眼神一定充滿叛逆。然而,男孩低頭看警察的目光中卻沒有那種味道。他的眼神甚至可以用空無一物來形容,也像是正在進行觀察的科學家。他是在觀察我嗎?屜垣有這種感覺。
「是什麼電視節目?」屜垣刻意以輕鬆的口吻詢問。
亮司說了節目的名稱,那是一出針對男孩觀眾的連續劇。屜垣問了當時播映的內容,亮司沉默了一會兒後才開口。他的說明非常有條理,簡潔易懂。即使沒看過那個節目,也能理解大致的內容。
「你看到幾點?」
「大概七點半。」
「然後呢?」
「跟媽媽一起吃晚飯。」
「這樣啊。你爸爸沒回來,你們一定很擔心吧。」
「嗯……」亮司小聲地回答,然後歎了一口氣,看著窗戶。受他的影響,屜垣也看向窗外,黃昏的天空一片紅色。
「打擾你了,好好用功吧。」屜垣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屜垣與古賀回到專案組,和詢問彌生子的警察兩相對照,並沒有在彌生子與松浦的陳述中發現重大矛盾。如同松浦所說,彌生子也聲稱女客人來的時候,自己在裡面和亮司一起看電視。她的說法是也許曾聽到呼叫鈴,但她沒有印象,接待客人不是她的工作,便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還說,她不知道自己看電視的時候松浦在做些什麼。另外,彌生子描述的電視節目內容也和亮司所說大致相同。
如果只有彌生子和松浦兩個,要事先串供並不難。但是當死者之子亮司也在內,就另當別論了。或許他們說的是實話——這種氣氛在專案組內越來越濃。
這件事很快便得到證明。松浦所說的電話經過確認,的確是當天六點、六點半左右打到桐原當鋪的。打電話的當鋪同業公會幹事證實,與他通話的人確實是松浦。
調查再度回到原點,以桐原當鋪的常客為主,繼續進行基本排查工作。時間無情地流逝。職棒方面,讀賣巨人隊達成中央聯盟九連霸。江崎玲於奈因發現了半導體的穿隧效應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同時,受中東戰爭影響,日本原油價格逐漸高漲……全日本籠罩著風雨欲來的態勢。
當專案組開始感到焦躁的時候,獲得了一條新線索,是由調查西本文代的刑警找出的。
6
入口裝了白木條門的菊屋是一家清爽整潔的烏龍麵店。店門掛著深藍色的布條,上面用白字寫著店名。生意頗為興隆,不到中午便有客人上門,過了一點,來客依然絡繹不絕。
到了一點半,一輛白色小貨車停在離店門稍遠處。車身以粗黑體漆了「揚羽商事」的字樣。
一個男子從駕駛座下車,他身穿灰色夾克,體型矮壯,年齡看去約四十歲。夾克裡穿著白襯衫,打領帶。他略顯匆促地走進菊屋。
「消息果然沒錯,真的在一點半左右現身了。」屜垣看著手錶,佩服地說。他在菊屋對面的咖啡館,從那裡可以透過玻璃眺望外面。
「還有個附帶消息,他正在裡面吃天婦羅烏龍面。」說話的是坐在屜垣斜對面的刑警金村。他微笑著,清楚地露出嘴裡缺了一顆門牙。
「哦,虧他吃不膩。」屜垣將視線轉回菊屋。提到烏龍面讓他餓了起來。
西本文代雖有不在場證明,但她的嫌疑並未完全排除。由於桐原洋介生前最後見到的是她,專案組始終對她存疑。若她與桐原命案有關,首先想到的便是她必然有共犯。守寡的文代是否有年輕的情夫——警察們以此推論為出發點撒下調查網,網住了寺崎忠夫。寺崎以批發販賣化妝品、美容用品、洗髮精與清潔劑等為業。不僅批發給零售店,也接受客人直接下單,並且親自送貨。公司雖叫揚羽商事,但並無其他員工。
警察之所以會盯上寺崎,出於在西本文代住的吉田公寓附近打聽出的閒話。附近的主婦幾度目擊駕駛白色小貨車的男子進入文代的住所。一個主婦說,小貨車上似乎寫了公司名字,只是她並未仔細端詳。警察持續在吉田公寓附近監視,但傳聞中的小貨車一直沒有出現。後來,在另外一個地方發現了疑似車輛。每天到文代工作的菊屋吃午飯的男子開的便是白色小貨車。從揚羽商事這個公司名稱,立刻查明了男子的身份。
「嘿,出來了。」古賀說。
寺崎踱出菊屋,但並沒有立刻回到車上,而是站在店門口。這也和金村等人的報告相同。不久,圍著白色圍裙的文代從店裡出來。兩人說了幾句話之後,文代返回店內,寺崎走向汽車,都沒有表現出在意旁人目光的樣子。
「好,走吧。」在煙灰缸中摁熄了和平牌香煙,屜垣站起身。
寺崎剛打開車門,古賀便叫住了他。寺崎驚訝得雙眼圓睜,接著又看到屜垣和金村,表情都僵了。
警察提出問話的要求,寺崎相當配合。問他是不是要找家店坐,他說在車裡更好。於是,四人坐進了小貨車。寺崎坐駕駛座,前座是屜垣,後座是古賀與金村。
屜垣首先問他是否知道大江發生當鋪老闆命案,寺崎目視前方點頭。「我在報紙和電視上看到了。但是,這件命案跟我有什麼關係?」
「遇害的桐原先生最後出現的地方便是西本太太的住處。你認識西本太太吧?」
看得出寺崎嚥了一口唾沫,他正在思考應該如何回答。「西本太太……你是說,在那家烏龍麵店工作的女人?對,我算是認識她。」
「我們認為,西本太太可能跟命案有關。」
「西本太太?別傻了。」寺崎露出僅有嘴角上揚的笑容。
「哦,很傻?」
「當然,她怎麼可能跟那種命案有關。」
「你們的交情只不過算是認識,你卻這麼幫西本太太說話啊?」
「我並沒有幫她說話。」
「有人經常在吉田公寓旁看到白色小貨車,還說駕駛員經常進出西本太太家。寺崎先生,那就是你吧?」
屜垣的話顯然讓寺崎狼狽不已。他舔舔嘴唇,說:「我是為了工作才去找她的。」
「工作?」
「我是把她買的東西送過去,像化妝品和清潔劑之類的,如此而已。」
「寺崎先生,別再說謊了。這種事一查便知。目擊者說,你去她那裡相當頻繁,不是嗎?化妝品和清潔劑有必要那麼常送?」
寺崎雙手抱胸,閉上眼睛,大概是在思考該怎麼回答。
「我說寺崎先生,你現在說謊,這個謊就得一直說下去。我們會繼續牢牢監視你,直到你跟西本太太見面。這樣你怎麼處理?你一輩子不跟她見面了嗎?你辦得到嗎?請說實話,你跟西本太太的關係怎麼個不尋常?」
寺崎沉默了一段時間。屜垣不再說話,靜觀對方如何反應。
寺崎吐了一口氣,睜開眼睛。「我想這應該沒什麼關係,我單身,她老公也死了。」
「可以解釋成男女關係?」
「我們是認真交往的。」寺崎的聲音有點尖。
「從什麼時候開始?」
「連這個都非說不可?」
「不好意思,作個參考。」屜垣露出和氣的笑容。
「大概是半年前。」寺崎板著臉回答。
「什麼機緣下開始的?」
「沒什麼特別的機緣。在店裡常碰面,就熟了。」
「西本太太是怎麼跟你說桐原先生的?」
「只說他是她經常光顧的當鋪老闆。」
「西本太太跟你提過他常到她家去嗎?」
「她說他去過幾次。」
「聽到她這麼說,你怎麼想?」
屜垣的問題讓寺崎不悅地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你不認為桐原先生別有用心嗎?」
「想那些又有什麼用?文代小姐又不可能理會他。」
「但是,西本太太似乎受到桐原先生不少照顧,說不定也接受他金錢方面的資助。這麼一來,要是對方強行逼迫,不是很難拒絕嗎?」
「這事我從來沒聽說過。請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們依常理推論,有個男人經常出入和你交往的女子家,這女子因為經常受到他的照顧,不能隨便敷衍。後來男人得寸進尺逼迫她,她的男友要是知道這種狀況,一定相當生氣——」
「所以我一時氣昏了頭,就殺人,對嗎?請別胡說八道了,我沒那麼蠢。」寺崎扯高嗓門,震動了狹小的車內空間。
「這純粹只是猜想,要是讓你心裡不爽快,我很抱歉。對了,這個月十二日星期五下午六點到七點,你在哪裡?」
「調查不在場證明嗎?」寺崎氣得眼角都吊了起來。
「是啊。」屜垣對他笑。因為警匪片走紅,「不在場證明」一詞也成了一般用語。
寺崎取出小小的記事本,打開日程那一欄。「十二日傍晚在豐中那邊,因為要送東西給客人。」
「幾點?」
「我想,到那邊差不多是六點整。」
如果這是事實,那麼他便有不在場證明。這個也落空了,屜垣想。「你把貨交給客戶了?」
「沒有,不巧跟客人錯過了。」寺崎突然含糊起來,「對方不在家,我便把名片插在玄關門上就回來了。」
「對方不知道你要過去嗎?」
「我以為聯繫好了。我事先打電話說十二日要過去,卻撲了空。」
「這麼說,你誰也沒有見到就回來了,對嗎?」
「不錯,不過我留下了名片。」
屜垣一邊點頭,一邊思索,這種事在事後怎麼佈置都行。向寺崎問過他拜訪的客人的住址與聯繫方式後,屜垣放他離開。
回專案組匯報後,中塚照例問屜垣的看法。
「一半一半吧。」屜垣如實回答,「沒有不在場證明,又有動機。要是和西本文代聯手犯案,應該可以順利進行。只是有一點比較奇怪:如果他們真的是兇手,那他們後來的行動也太過輕率了。一般應該會認為在命案風頭過去前,盡量不要接觸才對。可是寺崎卻和之前一樣,一到中午就到文代工作的店裡去吃烏龍面。這一點我想不明白。」
中塚默默地聽部下的話。兩端下垂緊閉的嘴唇,證明他認同這個意見。
警方針對寺崎展開了徹底調查:他獨自住在平野區的公寓,結過婚,於五年前協議離婚。客戶對他的評價極佳——動作利索,任何強人所難的要求都會照辦,價格還很低。對零售店老闆而言,他是求之不得的供貨商。當然,並不能因此就認定他不會犯下殺人案。不如說,因為他的生意只能勉強支撐,挖東牆補西牆的經營狀態反而引起警方的注意。
「我想桐原纏著文代不放,固然引起他的殺機,而當時桐原身上的一百萬元,也極有可能讓他眼紅。」調查寺崎經營狀況的警察在調查會議上如此分析,獲得了大多數人的同意。
經過確認,證實寺崎沒有不在場證明。調查人員到他宣稱留下名片的人家調查,查出該戶人家當天外出拜訪親戚,直到晚上將近十一點才返回。玄關門上的確夾了一張寺崎的名片,但無法判斷他何時前來。此外,該戶主婦對於十二日是否與寺崎有約的問題,回答:「他說會找時間過來,可是我不記得跟他約好十二日。「她甚至還加了這麼一句話:」我記得我在電話裡跟寺崎先生說過,十二日我不方便。「
這一句證言具有重大意義。寺崎可能明知該戶人家出門不在,卻於犯案後前往該處留下名片,意欲製造不在場證明。
調查人員對寺崎的懷疑,可說是到了幾近黑色的灰色地帶。
然而,沒有任何物證。現場採集的毛髮當中,沒有任何一項與寺崎一致。此外沒有指紋,也沒有有力的目擊證人。假如西本文代與寺崎是共犯,兩人應該會有所聯繫,卻也沒有發現這樣的形跡。有些經驗老到的警察主張先行逮捕再徹底審訊,也許兇手會招供,但這種情形下,警方實在無法申請逮捕令。
7
在毫無進展的狀況下,一個月過去了。多日留宿辦案的專案組成員漸漸開始回家,屜垣也泡進了久違已久的自家浴缸。他和妻子兩人住在近鐵八尾站前的公寓,妻子克子比他年長三歲,兩人沒有孩子。
睡在自家被窩裡的翌日早上,屜垣被一陣聲音吵醒,克子正忙著更衣,時鐘的指針剛過七點。「這麼早,忙什麼啊?要去哪裡?」屜垣在被窩裡問。
「啊!抱歉,吵醒你了。我要去超市買東西。」
「買東西?這麼早?」
「不這麼早去排隊,可能會來不及。」
「來不及?你要買什麼?」
「還用問嗎?當然是手紙。」
「手紙?」
「我昨天也去了。規定一人只能買一條,其實我很想叫你跟我一起去。」
「買那麼多手紙幹嗎?」
「現在沒空跟你解釋,我先出去了。」穿著開襟羊毛衫的克子拿起錢包匆匆出門。
屜垣一頭霧水。最近滿腦子都是辦案、調查,對世上發生了什麼幾乎毫不關心。供油吃緊的事他是聽說了,但他不明白為什麼要去買手紙,還得一大早去排隊。等克子回來再仔細問她好了,他心裡這麼想,再次閉上眼睛。
不一會兒,電話鈴響了。他在被窩裡翻個身,伸手探向放在枕邊的黑色電話。頭有點疼,眼睛也有些睜不開。「喂,屜垣家。」
過了十幾秒,他整個人從被窩裡彈了起來,睡意登時消失無蹤。
那個電話是通知他寺崎忠夫死亡的消息。
寺崎死在阪神高速公路大阪守口線。轉彎的角度不夠,撞到護牆上,是典型的行駛中精神不濟所致。
當時他的小貨車上載有大量肥皂和清潔劑。後來屜垣才知道,繼手紙之後,民眾也開始搶購囤積這類商品,因為顧客想多進一點貨,寺崎不眠不休地到處張羅。
屜垣等人到寺崎的住處進行搜索,試圖尋找殺害桐原洋介的相關物證,但無法否認,那是一次令人備感徒勞的行動。即使有所發現,兇手也已不在人世。
不久,一名警察自小貨車車廂內發現重大物證——登喜路打火機,長方形,稜角分明。所有專案組成員都記得,同樣的東西從桐原洋介身邊消失了。然而,這個打火機上卻沒有驗出桐原洋介的指紋。準確地說,上面沒有任何人的指紋——似乎用布或類似東西擦拭過。
警方讓桐原彌生子察看那個打火機,但她迷惑地搖頭,說,東西雖像,但無法肯定就是同一個。
警方心急如焚,叫來西本文代再度偵訊,想盡方法逼她承認。主審官甚至不惜說出一些話,暗示那個打火機確實為桐原所有。
「再怎麼想,寺崎有這種東西實在奇怪。不是你從被害人身上偷來給寺崎,就是寺崎自己偷的,只有這兩種可能。到底是哪一種?說!」主審官讓西本文代看打火機,逼她招認。
但西本文代一再否認,態度沒有絲毫動搖。寺崎的死訊應該讓她受到不小的打擊,但從她的態度中卻感覺不出一點遲疑。
一定是哪裡弄錯了,我們走上了一條完全錯誤的路——旁觀審訊過程的屜垣這麼想。
8
看著體育新聞版,田川敏夫回想起昨晚的比賽,惡劣的情緒再度湧上心頭。讀賣巨人隊輸了也就罷了,問題是比賽的經過。
在關鍵時刻,長島又失靈了。向來支撐著常勝軍巨人隊的四號打者,整場始終表現平平,讓觀眾看得心頭火起。在最需要他的時候一定不負眾望,這才是長島茂雄!即使揮棒被接殺,也會揮出讓球迷心滿意足的一棒,這才是人稱「巨人先生」的本事啊!
但這個賽季卻很反常。
不,兩三年前就出現了前兆,但田川不想接受殘酷的事實,才一直故意視而不見,告訴自己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巨人先生」身上。然而看到現在的狀況,即使自孩提時代便是長島迷的田川,也不得不承認任誰都有老去的一天,再了不起的著名選手,總有一天也必須離開球場。
看著被三振出局的長島皺著眉頭的照片,田川想,也許就是今年了。雖然賽季剛開始,但照這種勢頭,不到夏天,大家應該就會開始對長島退役一事議論紛紛。若巨人無法奪冠,事情可能會成為定局,田川有不祥的預感,今年奪冠實在難度太大。巨人隊去年雖以壓倒性的氣勢創下九連霸的輝煌紀錄,但整支球隊開始出現疲態已是有目共睹,長島就是象徵。
隨意瀏覽過中日龍隊贏球的報道後,他合上報紙。看看牆上的鐘,下午四點多了。今天大概不會有人來了,他想。發薪日之前,不太可能有人來付房租。
打哈欠的時候,他看到貼了公寓告示的玻璃門後面有個人影。看腳就知道不是成年人。人影穿著運動鞋,田川想,大概是放學回家的小學生為了耗時間,站在那裡看告示。
但是幾秒鐘後,玻璃門開了。襯衫外套著開襟毛衣的女孩仰著一張怯生生的臉蛋,一雙大眼睛令人聯想到名貴的貓咪,給人深刻的印象,看樣子是小學高年級的學生。
「你有什麼事?」田川問,連自己都覺得聲音很溫柔。如果來人是附近常見的那種渾身骯髒又賊頭賊腦的小鬼,他的聲音可是冷漠得很,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
「您好,我姓西本。」她說。
「西本?哪裡的西本?」
「吉田公寓的西本。」
她口齒清晰,這在田川耳裡聽來也很新奇。他認識的小孩淨是些說起話來使他們低劣的頭腦和家教無所遁形的傢伙。
「吉田公寓……哦。」田川點點頭,從身邊的書架上抽出檔案夾。吉田公寓住了八戶人家,西本家承租的一0三室位於一樓正中。田川確認西本家已經兩個月沒付房租,是該打電話催了。「這麼說,」他的目光回到眼前的女孩身上,「你是西本太太的女兒?」
「是的。」她點頭。
田川看了看入住吉田公寓的住戶登記表。西本家的戶主是西本文代,同住者一人,為女兒雪穗。十年前入住的時候還有丈夫秀夫,但他不久便亡故了。
「你是來付房租的?」田川問。西本雪穗垂下視線,搖搖頭。田川想,我就知道。「那麼,你有什麼事?」
「想請您幫忙開門。」
「開門?」
「我沒有鑰匙,回不了家,我沒有帶鑰匙。」
「哦。」田川總算明白她要說什麼了,「你媽媽鎖了門出去了嗎?」
雪穗點頭,低頭抬眼的表情蘊含的美艷令人忘記她是個小學生,霎時間田川不禁為之心動。「你不知道媽媽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我媽媽說她今天不會出去……所以我沒帶鑰匙就出門了。」
「嗯。」田川想,該怎麼辦呢?看了看鐘,這個時間要關店太早了。身為店主的父親昨天便去了親戚家,要到晚上才會回來。但總不能把備用鑰匙直接交給雪穗。使用備用鑰匙時必須有田川不動產的人在場,他們與公寓所有權人的契約當中有這一條。等一下你媽媽就回來了——若在平常他會這麼說,但看著雪穗一臉不安地凝視著他,要說出這種袖手旁觀的話實在很困難。
「既然這樣,我去幫你開門好了。你等我一下。」他站起來,走近收放出租住宅備用鑰匙的保險箱。
從田川不動產的店面走到吉田公寓大約需要十分鐘。田川敏夫看著西本雪穗苗條的背影走在草草鋪設的小巷裡。雪穗沒有背小學生書包,只是提著紅色塑料制手提書包。
每動一下,她身上便傳出叮噹作響的鈴聲。田川對於那是什麼鈴鐺感到好奇,用心去看,但從外表看不出來。仔細觀察她的穿著,絕非富裕家庭的孩子。運動鞋鞋底已磨損,毛衣也掛滿毛球,好幾個地方都開線了,格子裙也一樣,布料顯得相當舊。
即使如此,這女孩的身上仍散發出一種高雅的氣質,是田川過去鮮有機會接觸的。他感到不可思議,這是為什麼?他和雪穗的母親很熟,西本文代是個陰鬱而不起眼的女人,而且和住在這一帶的人一樣,一雙眼睛隱隱透露粗鄙的神情。和那樣的母親同吃同住,卻出落得這般模樣,田川不由得感到驚訝。「你念哪所小學?」田川在後面問。
「大江小學。」雪穗沒有停下腳步,稍微回過頭來回答。
「大江?哦。」他想,果然。本區幾乎所有孩子都上大江公立小學,該校每年都會有幾個學生因為順手牽羊被逮到,幾個學生因為父母連夜潛逃而失蹤。下午經過時會聞到營養午餐剩菜剩飯的味道,一到放學時間,便有一些來路不明的可疑男子推著自行車出現,想拐騙小孩的零用錢。只不過,大江小學的小孩可沒有天真到會上這些江湖騙子的當。
依西本雪穗的氣質,田川實在不認為她會上那種小學,故而才有此一問。其實只要想一想,就知道憑她的家境,她不可能上私立學校。他想,她在學校裡一定與別人格格不入。
到了吉田公寓,田川站在一0三室門前,先敲了敲門,然後叫「西本太太」,但無人回應。「你媽媽好像還沒回來。」他回頭對雪穗說。
她輕輕點頭,身上又傳出了叮噹的鈴聲。
田川把備用鑰匙插進鑰匙孔,向右擰,聽到卡嗒一聲開鎖的聲音。就在這一瞬間,一種異樣的感覺向他襲來,不祥的預感掠過他心頭。但他不予理會,直接轉動把手,打開門。
田川剛踏進房間,便看到一個女人躺在裡面的和室裡。女人穿著淡黃色毛衣和牛仔褲,橫臥在榻榻米上。看不清楚長相,但應該就是西本文代。
搞什麼,明明在家……剛想到這裡,他聞到一股怪味。
「煤氣!危險!」
他伸手制止身後想進門的雪穗,摀住口鼻,隨後立刻轉頭看就在身邊的流理台。煤氣爐上放著鍋,開關開著,爐上卻沒有火。
他屏息關上煤氣總開關,打開流理台上方的窗戶,再走進裡面的房間,一邊瞄著倒在矮桌旁的文代,一邊打開窗戶,然後把頭探出窗外,大口深呼吸,腦袋深處感覺麻木。
他回頭看那女人,她臉色發青,肌膚完全感覺不到生氣。沒救了——這是他的直覺。
房間角落裡有一部黑色電話,他拿起聽筒,開始撥號。但是,這一刻,他猶豫了。要打一一九嗎?不,還是應該打一一O吧……他腦中一片混亂。除了病死的祖父之外,他沒見過屍體。撥了一、一之後,他猶豫著把食指伸進0鍵。就在這時——「死了嗎?」從玄關傳來聲音。
西本雪穗還站在脫鞋處。玄關的門開著,逆光讓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媽媽死了嗎?」她又問了一次,話裡夾雜著哭聲。
「現在還不知道。」田川把手指從0移到九,撥動轉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