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下公交車,外套的下擺便被風揚起。直到昨天,天氣都還算暖和,今天卻突然變冷了。不,應該是東京的氣溫比大阪低,屜垣想。
路線早已熟悉,到達要去的大樓時正值下午四點,和預計差不多。雖然多花了點時間繞到新宿的百貨公司,但如果不買對方指定的禮物,恐怕會令其大失所望。
沿樓梯來到二層,右膝有些疼痛。以疼痛的程度來感受季節的變化,是從幾年前開始的?
屜垣在二樓一扇門前停步。門上貼著「今枝偵探事務所」的門牌,擦得很乾淨,不知情的人一定會以為還在營業。
屜垣按了對講機,感覺室內有動靜,肯定是站在門後,透過窺視孔看門外的訪客。
鎖開了,菅原繪裡笑盈盈地開了門。「辛苦了,這次更晚呢。」
「買這個花了點時間。」屜垣拿出蛋糕盒。
「哇!謝謝,好感動哦!」繪裡開心地雙手接過盒子,當場打開盒蓋確認裡面的東西,「您真的幫我買了想要的櫻桃派呀。」
「找這家店找了半天。還有別的女孩也買了同樣的蛋糕。我倒不覺得看起來特別好吃。「
「今年櫻桃派當紅啊,都是因為美國電影《雙峰》。」
「這我就不懂了,蛋糕還有紅不紅的?不久前不是才流行過提拉米蘇,姑娘的想法真是無法理解。」
「大叔不必懂這些啦,好,馬上就來吃。大叔要不要也來一點?我幫你泡咖啡。」
「蛋糕就不必了,咖啡倒是不錯。」
「沒問題!」繪裡雀躍地回答,走進廚房。
屜垣脫下外套,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室內的擺設和今枝直巳從事偵探業務時幾乎一模一樣,鐵製書架和文件櫃也原封不動。不同的是多了台電視,有些地方擺上了少女風格的小東西,這些都是繪裡的。
「大叔,這次要在這邊待幾天?」繪裡邊操作咖啡壺邊問。
「還沒決定,大概三四天吧。我不能離家太久。」
「擔心老婆啊。」
「老太婆倒是沒什麼好擔心的。」
「好過分哦。不過,才三四天,做不了什麼吧?」
「是啊,不過沒辦法。」
屜垣拿出盒七星,擦火柴燃起一根。今枝的辦公桌上就有一個玻璃煙灰缸,他把著過的火柴丟在裡面。鐵製辦公桌的桌面擦得一塵不染,今枝一回來,馬上可以開始工作。只不過桌上的日曆一直停留在去年八月,那是今枝失蹤的時候,已經是一年又三個月前了。
屜垣望著繪裡的身影,她穿著牛仔褲,腳踏著節奏哼歌,正在切櫻桃派。她看起來總是那麼開朗樂觀,但一想到她內心的悲傷與不安,他就為她難過。她不可能沒有猜到今枝已經不在人世了。
屜垣是在去年這個時候見到繪裡的。他想知道今枝身邊是否有所變化,便來事務所查看,卻發現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住在這裡,女孩就是繪裡。
她一開始對屜垣高度警戒,但知道他是警察,且在今枝失蹤前與他見過面後,便慢慢解除了戒心。
繪裡雖沒有明說,但她與今枝似乎是戀愛關係,至少她把他當作那樣的對象。因此,她用自己的方法拚命尋找今枝的下落。她之所以退掉自己的公寓搬到事務所來,也是怕這裡若被收走,就會失去所有線索。待在這裡,可以查看寄給今枝的郵件,也可以見到來找他的人。所幸,房東並不反對她住在這裡。考慮到房客失蹤,也不好放著房子不管,答應讓她搬進來應該是順水人情。
認識繪裡後,屜垣每次來到東京必定會順道來看看她。她會告訴他關於東京的街道分佈與流行事物,這對屜垣而言求之不得。最重要的是和她聊天很愉快。
繪裡用托盤端來兩個馬克杯與一個小碟子,小碟子上裝了屜垣買來的櫻桃派。她把托盤放在不銹鋼辦公桌上。
「來,請用。」她把藍色馬克杯遞給笸垣。
「哦,謝謝。」屜垣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暖暖受寒的身體。
繪裡坐在今枝的椅子上,說聲「開動」,大口咬下櫻桃派,一邊嚼,一邊向屜垣做出0K手勢。
「後來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事?」屜垣不敢問得太直接。
繪裡開朗的臉上出現了一絲陰影,她把沒吃完的派放回碟子,喝了一口咖啡。「沒什麼值得向大叔報告的。這陣子幾乎沒有他的信,就算有人打電話來,也只是有工作要委託。」
今枝的電話仍保持通話狀態,這當然是因為繪裡定期交費。電話簿上既然刊登今枝偵探事務所的電話,自然會有人來電委託工作。
「已經沒有客人直接過來了嗎?」
「是啊,本來到今年初都還挺多的……」說著,繪裡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筆記本。屜垣知道,她以自己的方式把事情記在筆記本上。「今年夏天來過一個,九月有一個,就這樣。兩個都是女的,夏天來的那個是回鍋的。」
「回鍋?」
「就是以前委託過今枝先生的客人。那女人姓川上,我跟她說,今枝住院了,短時間內可能沒法出院,她很失望地回去了。後來我一查,原來兩年前她來查過老公的外遇。那時好像沒有查到關鍵的證據,這次大概也是想查她老公吧,一定是安分一陣子的老公又開始心癢了。」繪裡開心地說。她本就喜歡刺探別人的秘密,也幫過今枝。
「九月來的是什麼樣的人?也是之前來過的客人嗎?」
「不是。她好像是想知道朋友以前有沒有找過今枝先生幫忙。」
「咦?怎麼說?」
「就是,」繪裡從筆記本裡抬起頭來,看著屜垣,「她想知道大概一年前,有沒有一個姓秋吉的人委託我們調查。」
「哦?」乍聽到「秋吉」這個姓氏,屜垣覺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來,「奇怪的問題。」
「其實也不見得哦。」繪裡笑得不懷好意。
「怎麼說?」
「以前我聽今枝先生說過,搞外遇的人啊,怕老婆或老公找偵探調查自己的人其實很多,我想那個女人多半也是。我猜,她一定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知道她老公一年前找過偵探,才跑來確認。」
「看你自信滿滿的樣子。」
「我對這種事的直覺最準了。而且啊,我跟她說,我當場沒辦法幫她查,等我查出來再跟她聯繫,結果她說不要打電話到她家,要我打到她上班的地方。這不是很奇怪嗎?這就表示她怕她老公接到電話嘛。」
「哦。這麼說,這個女人也姓……呃……」
「秋吉,可是她卻跟我說她姓栗原。我想這應該是她結婚前的姓,出外工作還是用原名。有很多婚後繼續工作的女人都這麼做。」
屜垣打量眼前的女孩,搖搖頭。「了不起啊,繪裡,你不僅能當偵探,也可以當警察了。」
繪裡一臉得意,嘿嘿笑了。「那我再來推理一下吧。那個栗原小姐好像是在帝都大學醫院當藥劑師,她外遇的對象就是醫院的醫生,而且對方有老婆小孩。就是現在最流行的雙重外遇。」
「這算什麼啊!你這已經不是推理了,該叫幻想才對。」屜垣皺著眉頭笑了。
2
離開今枝的事務所,屜垣前往位於新宿市郊的旅店,走進大門時正好七點。
這家店整體感覺昏暗冷清,沒有像樣的大廳,所謂的前台也只是一張橫放的長桌,有個不太適合從事服務業的中年男子板著臉站在那裡。但是,如果想在東京住上幾天,只好在這種水平的旅店裡委屈一下。事實上,就連住這裡屜垣負擔起來也不輕鬆。只是他沒法住現在流行的膠囊旅館,他住過兩次,但老骨頭承受不起,根本無法消除疲勞。他只求一間可以好好休息的單人房,簡陋點也無妨。
他照常辦好住房手續,那個冷冰冰的男子說「這裡有給屜垣先生的留言」,把一個白色信封連同鑰匙一起遞給他。
「留言?」
「是的。」交代完這句,他做起其他的工作。
屜垣打開信封查看,一張便條紙上寫著「進房後請打電話到三0八號房」。
這是什麼?屜垣百思不解。那個前台服務員不但態度不佳,而且心不在焉,屜垣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把留言給錯了人。
屜垣住三二一號房,和留言的人同一樓層。搭上電梯,前往自己房間途中,便經過三0八號房。他躊躇片刻,還是敲了門。
裡面傳來穿著拖鞋的腳步聲,接著門開了。看到門後出現的面孔,屜垣不禁一愣,太意外了!
「現在才到啊,真晚。」露出笑容說話的竟是古賀久志。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屜垣有些口吃地問。
「這個嘛,原因很多。我在等老爹,您吃過晚飯了嗎?」
「還沒有。」
「那我們去吃飯吧。老爹的行李可以先放在這裡。」古賀把屜垣的行李放進房間,打開衣櫥,拿出西裝外套和大衣。
古賀問屜垣想吃什麼,屜垣回答只要不是西餐就好,於是古賀帶他來到一家相當平民化的小酒館。店內有榻榻米座位,放著四張小小的方形餐桌,他們在其中一張桌子旁相對坐下。古賀說,這家店他來東京時經常光顧,生魚片和滷菜相當不錯。
「先乾一杯。」古賀說著拿起啤酒瓶倒酒,屜垣拿著杯子接了。當他要為古賀倒酒時,古賀辭謝了,自行斟滿。
兩人碰了杯,屜垣問:「你怎麼來了?」
「警察廳有個會議,本來應該由部長來,但他說什麼實在抽不出時間,要我代他出席。真是沒轍。」
「這表示你受重用啊,該高興才是。」屜垣伸筷子夾起鮪魚中肚肉,味道果然不錯。
古賀曾是屜垣的後進,現已成為大阪府警搜查一科的科長。由於他接二連三通過升級考,有些人背地裡喊他考試蟲,這點屜垣也知道。但就屜垣所見,古賀從未在實務上鬆懈過。他和其他人一樣精於實務,同時又發奮用功,一一通過升級考的難關,從而令一般人難以望其項背。
「想想也真好笑,」屜垣說,「一個忙碌的高級警官,居然跑到這種地方,而且還住那種廉價旅店。」
古賀笑了。「就是啊,老爹,您也挑稍微像樣一點的飯店住嘛。」
「別傻了,我可不是來玩的。」
「問題就在這裡。」古賀往屜垣的杯子裡倒啤酒,「如果您是來玩的,我什麼話都不說。一直到今年春天,您都做牛做馬地拚命,現在大可遊山玩水,您絕對有這個權利。但是,一想到老爹來東京的目的,我實在沒資格在一旁袖手,姑姑也很擔心啊。」
「哼,果然是克子要你來的,真拿她沒辦法。她把大阪的搜查科長當成什麼了?」
「不是姑姑要我來的。我是聽姑姑提起,很擔心老爹,才來了。」
「都一樣!還不都是克子找你發牢騷,還是跟織江說的?」
「這個嘛,事實上大家都很擔心。」
「哼!」
古賀現在算是屜垣的親戚,因為他娶了屜垣妻子克子的侄女織江。他們不是通過相親,是戀愛結婚的。但屜垣不清楚他們兩人認識的經過,多半是克子牽的紅線,但他們把他蒙在鼓裡,以至於將近二十年後的現在,他還心存芥蒂。
兩瓶啤酒都空了,古賀點了清酒,屜垣向滷菜下箸。雖是關東口味,仍不失鮮美。古賀往屜垣的杯中倒上清酒,冒出一句:「您還放不下那樁案子嗎?」
「那是我的舊傷。」
「可是,被打進冷宮的不止那件啊,而且打進冷宮這個說法也不知對不對。兇手可能就是因車禍死亡的那個人,專案小組應該也是偏向這個意見。」
「寺崎不是兇手。」屜垣一口乾了杯中酒。命案發生已過了十九年,他的腦海裡仍牢記著相關人物的姓名。十九年前的那樁當鋪命案!
「寺崎那裡再怎麼找都找不到桐原那一百萬。雖然有人認為他藏起來了,我卻不這麼想。當時,寺崎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來,如果他有一百萬,應該會拿去還錢,他卻沒有這麼做。唯一可能的原因就是他根本沒有這筆錢,也就是說,他沒有殺桐原。」
「我基本上贊成這個意見。那時也是因為這麼想,所以在寺崎死後,我也跟著您一起到處查訪。可是老爹,已經快二十年了。」
「時效已經過了,這我知道。知道歸知道,但唯獨這件案子,不查個水落石出,我死不瞑目。」
古賀準備往屜垣空了的酒杯裡倒酒,屜垣搶過酒瓶,先斟滿古賀的酒杯,接著才為自己倒酒。「是啊,被打入冷宮的不止這件案子,其他更大、更殘忍的案子,最後連兇手的邊都摸不到的也很多,每個案子都讓人懊喪,讓我們辦案的沒臉見人。但是,我特別放不下這件案子是有理由的。我覺得,因為這件案子沒破,害得好幾個無辜的人遭到不幸。」
「怎麼說?」
「有一株芽應該在那時就摘掉,因為沒摘,芽一天天成長茁壯,長大了還開了花,惡之花。」屜垣張開嘴,讓酒流進咽喉。
古賀鬆開領帶和襯衫的第一顆紐扣。「你是說唐澤雪穗?」
屜垣將手伸進外套的內袋,抽出一張折起的紙,放在古賀面前。
「這是什麼?」
「你看。」
古賀把紙打開,濃濃的雙眉緊緊蹙起。「『R&Y』大阪店開業……這是……」
「唐澤雪穗的店。厲害吧,終於要進軍大阪了,在心齋橋。你看,上面說要在今年聖誕節前一天開業。」
「這就是惡之花嗎?」古賀把傳單整齊地折好,放在屜垣面前。
「算是結出來的果實吧。」
「從什麼時候?老爹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唐澤雪穗?不對,那時還叫西本雪穗。」
「在她還是西本雪穗的時候。桐原洋介被殺的第二年,西本文代也死了。從那件案子後,我對那女孩的看法就變了。」
「那件案子好像是被當作意外結案了。可是,老爹到最後都堅持那不是單純的意外死亡。」
「絕對不是。報告上說,被害人喝了平常不喝的酒,又吃了五倍於一般用量的感冒藥,哪有這種意外死亡?但很遺憾,那不是我們這組負責的,不能隨便表示意見。」
「應該也有人認為是自殺,只是後來……」古賀雙手抱胸,臉上露出回想的表情。
「是雪穗作證說她媽媽感冒了,身體畏寒時會喝杯裝清酒什麼的,才排除了自殺的可能。」
「一般人不會想到女兒會作偽證啊。」
「但是,除了雪穗,沒有人說文代感冒了,才有說謊的可能。」
「何必說謊呢?對她來說,是自殺還是意外,沒有什麼差別吧?如果說前一年文代保了壽險,那或許是想要理賠金,可是又沒有這種事。再說,當時雪穗還是小學生,應該不會想到那裡……」古賀突然一副驚覺的樣子,「你該不會是說,文代是雪穗殺的吧?」
古賀用了玩笑的語氣,屜垣卻沒有笑,說道:「我沒這麼說,但她可能動了什麼手腳。」
「手腳?」
「比如,她可能發現母親有自殺的徵兆,卻裝作沒有發現之類的。」
「你是說,她希望文代死?」
「文代死後不久,雪穗就被唐澤禮子收養了。或許她們很早之前就提過這件事了。很可能是文代不同意,但雪穗本人很想當養女。」
「可是,總不會因為這樣就對親生母親見死不救吧?」
「那女孩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她隱瞞母親自殺還有另一個理由。可能這對她來說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形象。母親死於意外會引起世人同情,但若是自殺,就會被別人以有色眼光看待,懷疑背後有什麼不單純的原因。為將來著想,要選哪一邊應該很清楚。」
「老爹的意思我懂,可……還是有點難以接受。」古賀又點了兩瓶清酒。
「我也一樣,當時沒有想到這些,是這些年來追查唐澤雪穗,才慢慢整理出這些想法。嘿,這個好吃!是用什麼炸的?」他用筷子夾起一小塊,仔細端詳。
「你覺得呢?」古賀得意地笑。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啊,是什麼?這味道我沒嘗過。」
「是納豆。」
「納豆?那種爛掉的豆子?」
「是啊。」古賀笑著把酒杯端到嘴邊,「就算老爹再怎麼討厭納豆,如果這樣做,應該也敢吃才對。」
「哦,這就是那個黏不拉嘰的納豆啊。」屜垣嗅了嗅,再次細看後才放進嘴裡,滿口都是焦香味,「嗯,好吃。」
「不管對什麼事情都不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
「完全正確。」屜垣喝了酒,胸口感覺相當暖和,「沒錯,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就是因為這樣,我們犯下大錯。我開始覺得雪穗不是普通小孩後,重新再看當鋪命案,發現我們錯失了好幾個重點。」
「什麼重點?」古賀的眼神很認真。
屜垣迎向他的視線,說:「首先,鞋印。」
「哦?」
「陳屍現場的鞋印。地板積了一層灰,留下了不少鞋印。但我們完全沒有留意。你還記得是為什麼嗎?」
「因為沒有發現屬於兇手的,對吧?」。
屜垣點點頭。「留在現場的鞋印,除了被害人的皮鞋,全是小孩子的運動鞋。那裡被小孩子當作遊樂場,發現屍體的又是大江小學的學生,有小孩子的鞋印理所當然。但是,陷阱就在這裡。」
「你是說,兇手穿著小孩子的運動鞋?」
「你不覺得,完全沒想到這一點,我們實在太大意了嗎?」
屜垣的話讓古賀嘴角上揚。他給自己斟滿酒,一口氣喝乾。「小孩子不可能那樣殺人吧?」
「換個角度,正因為是小孩子才做得到。因為被害人是在沒有防備的狀態下被殺的。」
「可是……」
「我們還漏了一點,」屜垣放下筷子,豎起食指,「就是不在場證明。」
「有什麼漏洞?」
「我們盯上西本文代,確認她的不在場證明,首先想到有沒有男性共犯,並因此找到寺崎這個人。但在那之前,我們應該更注意另一個人。」
「我記得,」古賀撫著下巴,視線上移,「雪穗那時去圖書館了。」
屜垣看向他:「你記得還真清楚。」
古賀苦笑:「老爹也認為我是不懂實務、只會考試的考試蟲嗎?」
「不是,我沒這個意思。我只是以為,我們警察沒有半個人掌握到雪穗那天的行蹤。沒錯,雪穗是去了圖書館。但是,仔細調查,那座圖書館和命案現場大樓近在咫尺。對雪穗來說,那棟大樓就在從圖書館回家的路上。」
「我懂老爹的意思,可再怎麼說,她才小五啊,小五也才……」
「十一歲。那個年紀的人已經有相當的智慧見識了。」屜垣拿出七星,抽出一根銜在嘴裡,開始找火柴。
古賀的手迅速伸過來,手裡握著打火機。「是嗎?」他邊說邊點火。高級打火機連點火的聲音都顯得沉穩。
屜垣先道了聲謝,才湊近火苗點著,吐出白煙,盯著古賀的手。「登喜路?」
「不,卡地亞。」
屜垣嗯了一聲,把煙灰缸拉過來。「寺崎死於車禍後,從他車裡找到了一個登喜路打火機。你還記得嗎?」
「當時大家懷疑是遇害的當鋪老闆的東西,但查不出來,就不了了之了。」
「我認為那就是被害人的打火機,但兇手不是寺崎。照我的推論,想讓寺崎背黑鍋的人如果不是把那東西偷偷放在他那裡,就是找了什麼借口給了,他。」
「這也是雪穗玩的把戲?」
「這樣推論比較合理,總好過寺崎剛好與被害人有同一款打火機。」
古賀歎了口氣,隨即變成沉吟:「老爹會懷疑雪穗,思路這麼開闊,這一點我很佩服。的確,那時我們因為她年紀小,沒有詳加調查,可能真的太大意了。但是老爹,這只不過是一種可能性啊,不是嗎?你有證明雪穗就是兇手的關鍵證據嗎?」
「關鍵證據……」屜垣深深吸了口煙,緩緩地吐出來,有一瞬間煙凝聚在古賀頭部,隨即擴散開來。「沒有,我只能說沒有。」
「既然這樣,不如從頭再重新想一次吧。再說,老爹,很遺憾,那個案子已經過了時效。就算老爹真的找到真兇,我們也奈何不了他。」
「我知道。」
「那……」
「你聽我說,」屜垣在煙灰缸裡摁熄了煙,然後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在偷聽,「你誤會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我不是在追查那件當鋪老闆命案。順便再告訴你,我也不止在追查唐澤雪穗一個人。」
「你在追查別的案件?」古賀兩眼射出銳利光芒,臉上也現出搜查一科科長應有的表情。
「我在追查的,」屜垣露出自得的笑容,「是槍蝦和蝦虎魚。」
3
帝都大學附屬醫院的診療時間從早上九點開始,栗原典子的上班時間則是八點五十分。這是因為從醫生開始接診到處方傳回藥房,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差。
處方一傳到藥房,藥劑師便以兩人一組的方式配藥。一個人實際配藥,另一個人確認是否有誤,再將藥裝袋。確認者要在藥袋上蓋章。
除了為門診病人服務,還有來自住院病房的工作,例如運送藥劑或配製緊急藥品等。
這一天,典子正與同事為這些工作忙得不可開交時,一個男子始終坐在藥房一角。他是醫學系的年輕副教授,眼睛一直盯著電腦屏幕。
帝都大學於兩年前開始通過電腦積極與其他研究機構進行信息交流。其中最具體的成果之一,便是與某製藥公司中央研究所進行在線合作。凡是該製藥公司生產銷售的藥品,院方均可通過此系統實時取得必要數據。
基本上任何人都可以使用這套系統,但條件是必須取得用戶名與密碼。這兩者典子都有,但是,這架用途不明的機器搬進來後,典子從沒碰過。想了解藥品相關信息時,她會採取以往的方式,即詢問製藥公司。其他藥劑師也都這麼做。
坐在電腦前的年輕副教授正與某製藥公司合作,共同進行某項研究,這件事眾所皆知。典子認為,這樣的系統對他們而言一定很方便。但電腦似乎不是萬能的,就在幾天前,院外的技術人員前來和醫師們討論,他們懷疑電腦被黑客侵入了。典子對這些事情一竅不通。
下午,典子到病房指導住院病人服藥,和醫生、護士討論各患者的用藥,然後回到藥房配藥。這是一如往常的一天,她也一如往常地工作到五點。正準備回家,同事叫住了她,說有電話找她。她心裡一陣激動,也許是他。
「喂。」她對著聽筒說,聲音有些沙啞。
「啊……栗原典子小姐?」是一個男子的聲音,但一點都不像典子期待的那個聲音。對方的聲音細小得令人聯想到易得腺體疾病的體質,有點耳熟。
她回答:「我就是。」
「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籐井,籐井保。」
「籐井先生……」這個名字一出口,典子便想起來了。籐井保是通過婚介所認識的男子,唯一約會過三次的那個。她哦了一聲。「你好嗎?」
「很好,托福。栗原小姐也不錯吧?」
「還好……」
「其實,我現在就在醫院附近。剛才我在裡面看到你,你好像比以前瘦了一點。」
「啊……」典子很驚訝,不知道他到底找她做什麼。
「請問,等一下可以見個面嗎?一起喝杯茶。」
典子感到不勝其煩,還以為他有什麼正事。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
「只要一會兒就好。有件事我無論如何都要告訴你。只要三十分鐘,可以嗎?」
典子故意大聲歎氣,讓對方聽見。「請別再這樣了。你光是打電話來,就已經造成了我的麻煩,我要掛了。」
「請等一下。那麼,請你回答我的問題:你還和那人同居嗎?」
「嗯?」
「如果你還跟他住在一起,我一定得把這件事告訴你。」
典子用手掌遮住聽筒,壓低聲音問:「什麼事?」
「我要當面告訴你。」可能是感覺到這句話已引起她的關切,男子堅定地說。
典子有些猶豫,但無法置之不理。「好吧,在哪裡碰面?」
籐井指定的是距離醫院幾分鐘路程的一家咖啡館,就在荻窪站附近。
一進店門,坐在裡面座位的一名男子便舉手招呼。像螳螂般細瘦的身影沒變,他穿著灰色西服,但上衣看起來簡直像掛在衣架上。
「好久不見。」典子在籐井對面坐下。
「不好意思,突然打電話給你。」
「是什麼事?」
「先點飲料吧。」
「不用,聽你說完我就要走了。」
「可是,那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籐井叫來服務生,點了皇家奶茶,然後看著典子微微一笑,「你喜歡皇家奶茶,對吧?」
是,以前和他約會的時候,她常點皇家奶茶。看到他連這種事都記得,典子覺得不太舒服。
「你母親還好嗎?」她想借此挖苦他。
籐井的表情突然蒙上陰影,搖搖頭:「半年前去世了。」
「啊……請節哀順變。是因病去世嗎?」
「不,是意外,噎死的。」
「吃了年糕之類的東西?」
「不,是棉花。」
「棉花?」
「她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吃了棉被裡的棉花。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取出來一看,棉塊竟然比壘球還大。你能相信嗎?」
典子搖搖頭,感到難以置信。
「我又難過又自責,有一段時間沒心思做任何事。可是,傷心歸傷心,心裡卻不免感到鬆了一口氣,想,啊,以後再也不用擔心媽媽亂跑了。」籐井呼出一口氣。
他的心情典子能夠理解。因為工作的關係,疲於看護的家屬她見多了。但是,她想,這可怨不了我。
奶茶送了上來,她喝了一口。籐井看著她,瞇起眼睛。「好久沒看到你這樣喝紅茶了。」
典子垂下眼睛,不知該如何作答。
「其實我母親走了,我除了鬆了一口氣外,也有種不安分的想法。」籐井繼續說,「就是,現在她應該願意和我交往了吧。我說的她是指誰,你應該知道吧?」
「已經那麼久了……」
「我一直忘不了你,我跑到你公寓那裡去。那在我媽去世後一個月左右,我才知道你和別人一起生活了。老實說,我很震驚,但是除此之外,看到他也讓我非常驚訝。」
典子看著籐井:「有什麼好驚訝的?」
「我見過他。」
「不會吧?」
「是真的。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但他的長相我記得很清楚。」
「你在哪裡見到他的?」
「就在你身邊。」
「什麼?」
「那是去年四月的時候。我老實跟你說吧,那時候我只要一有時間,就到醫院或公寓那邊去看你,只是你沒有發現。」
「我完全不知道。」典子搖搖頭。她做夢也沒想到會有人暗中看她,不禁反感得起了雞皮疙瘩。
「但是,」籐井似乎沒有察覺她的不快,繼續說,「那時候觀察你的,不只是我,還有一個人。他來過醫院,也去過你公寓。我覺得一定有問題,甚至想告訴你。可是不久我就忙著工作和照顧母親,挪不出半點時間。那人的事我一直掛在心上,但後來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你說的那人就是……」
「對,就是跟你住在一起的人。」
「怎麼可能?」她搖搖頭,感覺到臉頰有點僵,「你一定是弄錯了。」
「絕對沒錯。別看我這樣,我對人的長相可是過目不忘。他就是那時候的那個人。」籐井篤定地說。
典子拿起杯子,卻沒有心情喝茶,種種思緒像狂風暴雨般在她心中翻騰。
「我並沒有因為這樣就認定他是壞人。他也許只是跟我一樣,是因為愛慕你才那麼做。只是,要怎麼形容呢?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時候的氣氛實在太不尋常了。一想到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坐立難安。話是這麼說,我又認為我不該干預,就這麼忍到今天。但是,前幾天,碰巧又看到你,從那天起,我滿腦子都是你,今天才下定決心告訴你。」
籐井後來說了什麼,典子幾乎都沒有聽進去。他的主旨似乎是要她與同居男友分手,和他交往,但典子甚至無心應付他。並不是因為覺得太可笑,而是她的精神狀態不足以支撐。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等到她回過神來,已經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他說是四月,去年四月。
那不可能,典子是五月遇到秋吉的,而且他們的相遇應該純屬偶然。
不是嗎?難道不是偶然?
她回想起那時的事情。秋吉的臉因為腹痛而扭曲,在那之前,他一直在等典子回家嗎?那一切,都是他為了接近她才使出的演技?
可是,目的何在?
假設秋吉接近典子帶有目的,那為什麼要選她呢?她清楚自己的斤兩,十分確定中選的原因絕非美貌。
是她符合什麼條件嗎?藥劑師?老姑娘?獨居?帝都大學?她心裡一驚,想起婚介所。在入會時,她提供了大量個人資料。只要調閱那裡的數據,要找到符合期望條件的對象並不難。或許秋吉能接觸到那些數據,他以前在一家叫Memorix的軟件公司工作,婚介所的系統會不會就是那家公司設計的?
不知不覺中,她已回到公寓,腳步有些蹣跚地爬上樓梯,打開房門。
「一想到你跟他在一起,我就坐立難安。」籐井的話語在她耳邊響起。
「要是知道這個事實,你就沒有什麼好不安了吧。」她望著漆黑的房間喃喃地說。
4
有人在腦海裡敲鐵錘。嘟——嘟——啷——
同時還有細碎的笑聲,聽到這裡,她睜開眼睛。帶有花朵圖案的牆上有一道光,是從遮光窗簾縫隙射進來的晨光。
筱塚美佳轉過頭去看枕畔的鬧鐘。那是康晴從倫敦買回來給她的,鐘面上有會動的人偶。一到設定的時間,便會有一對少年少女配合音樂跳著舞出現。美佳把時間定在七點半,指針即將到達那個時刻。只要再等一分鐘,輕快的旋律便會照常響起,但她伸手關掉了設定。
美佳下床,打開窗簾。陽光透過大大的窗戶和蕾絲窗簾灑滿室內,讓原本昏暗的房間立刻明亮起來。牆邊的穿衣鏡中,一個穿著皺巴巴的睡衣、滿頭亂髮的少女站在那裡,臉上的表情難看到極點。
又傳來啷的一聲,接著是說話聲。她聽不見談話的內容,但可以想像,反正是些無聊的對話。美佳走向窗邊,俯視著草地仍顯得綠油油的庭院。果然如她所料,康晴和雪穗正在草地上練習高爾夫球,應該說是康晴在教雪穗打高爾夫球。
雪穗拿著球桿擺姿勢,康晴在身後貼著她,手覆在她的手上握住球桿,猶如雙人羽織。康晴對雪穗耳語,同時牽著她的手移動球桿,緩緩揮起,又緩緩放下。康晴的嘴唇好像隨時都會碰到雪穗的脖子,嘿,他一定不時故意去碰。
「外面?」妙子一臉不解,接著才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最近老爺也起得很早。」
「真可笑,一大早打什麼球。」
「因為老爺夫人都很忙啊,只有早上有時間。我認為運動是好事啊。」
「媽媽還在的時候,爸爸根本不會這樣。」
「人啊,年紀大了就會變的。」
「所以爸爸才跟年輕女人結婚?找了個比媽媽小十歲的人。」
「美佳小姐,他年紀還不大啊,總不能一輩子單身吧?美佳小姐遲早會出嫁,少爺也有一天會離開家裡。」
「妙姨講話真是顛三倒四。一下子說年紀大了就會變,一下子又說還年輕。」
美佳的話似乎讓多年來疼愛她的妙子也感到不悅。妙子閉上嘴,走向房門。「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請早點下樓。老爺交代,以後即使小姐快遲到了,也不會開車送你上學。」
「哼!」美佳哼了一聲,「這一定也是她唆使爸爸的。」
妙子一語不發,準備離去。這時,美佳卻說「等一下」,叫住了她。妙子準備關門的手停了下來。
「妙姨,你是站在我這邊的吧?」美佳說。
妙子露出困惑的表情,接著呵呵笑了。「我不是任何人的敵人。」接著,胖胖的女傭關上房門。
美佳作好上學的準備來到一樓,其他三人已經在餐桌前就座,開始用餐了。康晴與雪穗並排背牆而坐,前面是美佳的弟弟優大。優大念小學五年級。
「我實在沒有自信,至少要把一號木桿打好,不然會給大家添麻煩。」
「實際打,就會發現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難。更何況你說至少要把一號木桿打好,那可是最難的,打得好就是職業級的了。反正,你先去球場打打看,那是第一步。」
「我還是很不安。」雪穗偏著頭,眼睛朝向美佳,「啊,早呀。」
美佳沒有回答,在她的位子坐下。康晴對她道早安,並投以責備的眼神。美佳無奈,只好在嘴裡小聲咕噥一聲「早」。
餐桌上,火腿蛋、色拉、可頌麵包分別盛放在盤子裡。
「美佳小姐,請稍等一下,我馬上就端湯過去。」妙子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她似乎正在忙別的事情。
雪穗放下叉子站起來。「沒關係,妙姐,我來。」
「不用了,我不喝湯。」說著,美佳抓起可頌,啃了一口,然後拿起擺在優大面前裝了牛奶的玻璃杯,大大喝了一口。
「啊!姐,你怎麼喝我的!」
「有什麼關係,小氣!」
美佳拿起叉子,開始吃火腿蛋。這時,一碗湯擺在她眼前,是雪穗端過來的。
「我都說不喝了。」她頭也不抬地說。
「特地為你端來的,你這是什麼話!」康晴說。
「沒關係啦。」雪穗小聲安撫丈夫,尷尬的沉默籠罩著餐桌。
一點都不好吃,美佳想,連她最愛吃的妙子做的火腿蛋都吃不出滋味,而且,用餐一點都不愉快。胃的上方還有點疼。
「對了,你今晚有沒有事?」康晴喝著咖啡問雪穗。
「今晚?沒有。」
「那我們一家四口出去吃個飯吧,我朋友在四谷開了一家意大利餐廳,叫我一定去捧個場。」
「哦,意大利菜呀,真棒。」
「美佳和優大也聽到了吧,有什麼想看的電視,要記得預約錄像。」
「太棒了!那我要少吃一些點心。」優大開心地說。
美佳橫了弟弟一眼,說:「我不去。」
夫妻倆的視線同時落在她身上。「為什麼?」康晴問道,「你有什麼事?今天沒有鋼琴課,也不必上家教啊?」
「我就是不想去,不去也沒關係吧。」
「為什麼不想去?」
「這有什麼好問的。」
「你這是什麼話?想說什麼就說啊!」
「老公,」雪穗插話進來,「今晚還是算了吧。仔細想想,我也不是完全沒事。」
康晴無言以對,瞪著女兒。雪穗顯然是在替美佳說話,這反而讓美佳更加焦躁難耐。她粗魯地放下叉子,站了起來。「我去上學了。」
「美佳!」
美佳對康晴的叫聲充耳不聞,拿起書包和上衣來到走廊。她在玄關穿鞋的時候,雪穗和妙子走出來。
「路上小心哦,別只顧著趕時間。」雪穗拿起放在地上的外套,遞給美佳,美佳默默地搶了過去。雪穗對她微笑著說:「這件深藍色的毛衣真可愛。」然後加了句「對不對」,徵求妙子的同意。
妙子也笑著點頭說:「是啊。」
「最近的制服都做得很漂亮,真好。我們那個年代的都很呆板。」
一股莫名的怒氣湧上心頭。美佳脫掉外套,在雪穗等人的錯愕之中,連拉爾夫。勞倫毛衣也一併脫掉。
「美佳小姐,你這是做什麼?」妙子慌忙說。
「我不想穿了。」
「可是會冷的!」
「我說不用。」
或許是聽到聲音,康晴走了出來。「又在鬧什麼脾氣?」
「沒事,我走了。」
「啊!美佳小姐!小姐!」
「不要管她!」康晴的怒斥聲像是要蓋住妙子的呼喚。美佳背對著父親的斥罵,跑向大門。從玄關到大門是一條花木扶疏的甬道,向來是她所喜愛的。為感覺季節的變化,她有時甚至會刻意放慢腳步。但是,現在甬道的長度卻讓她痛苦萬分。
到底是什麼事情讓她這麼反感,美佳自己也不明白。心裡的另一個她冷冷地問:你是哪根筋不對?對於這個問題,她回答:我不知道!不知道,就是很生氣!我有什麼辦法……
第一次見到雪穗是在今年春天。康晴帶著她和優大兩姐弟到南青山的精品店,一個令人驚艷的美女來招呼他們,那正是雪穗。康晴對她說,他想為孩子們添購新衣,她便命店員接二連三自後面取出衣服。這時,美佳才發現店裡沒有別的客人,整家店都由他們包下來了。他們姐弟倆彷彿成了模特兒,在鏡子前不斷換裝。沒過多久,優大便苦著臉說:「我累了。」
美佳正處於愛美的年齡,穿著精選的名牌服飾,當然不可能不開心。只是,有件事她一直很在意,那就是,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同時,也感覺到她與父親多半有特殊的關係。在挑選美佳的小禮服時,美佳懷疑她可能將與自己和弟弟產生特殊關係。
「有時全家會受邀參加宴會吧?這時美佳要是穿著這件衣服,一定會艷冠全場,做父母的也有面子。」雪穗對康晴這麼說。
她親密的口吻也讓美佳感到刺耳,然而更刺激美佳神經的,是她的說法帶有兩種微妙的含意:一是她本人當然也會參加那場宴會,再者便是將美佳視為自己的附屬品。
看過衣服後,開始討論該買哪些。康晴問美佳想要哪幾件,美佳猶豫了,她都想要,很難取捨。「爸爸決定好了,我每件都喜歡。」
聽美佳這麼說,康晴說著「傷腦筋」,挑了幾件。看著他選的衣服,美佳想,果然是爸爸的風格,選的多半是千金小姐氣質的衣服,不暴露,裙子也很長。這樣的偏好與逝去的母親相同,媽媽仍不脫少女情懷,喜歡把美佳當作洋娃娃打扮。一想到爸爸畢竟受到媽媽的影響,美佳不由得有些欣喜。
最後,康晴詢問雪穗:「你認為這樣如何?」
雪穗雙手抱在胸前,望著衣服說:「我倒是認為,美佳小姐可以穿稍微再華麗、活潑一點的衣服。」
「是嗎?如果是你,會選哪些?」
「如果是我的話……」說著,雪穗選出幾件衣服,大多是較為成熟,卻也略帶俏皮的風格,沒有一件屬於少女風。
「她才初中,會不會太成熟了?」
「她比你以為的大多了。」
「哦?」康晴搔搔頭,問美佳怎麼辦。
「爸爸決定就好。」她說。
康晴聞言向雪穗點點頭。「好,那就全部買了。要是穿起來不好看,你可要負責。」
「放心吧。」對康晴這麼說後,雪穗朝著美佳笑,「從今天起,就別再當洋娃娃了。」
那時,美佳感覺心裡某處似乎被踐踏了。她認為把她當作洋娃娃打扮的亡母遭到了侮辱。回想起來,那一刻可能就是她第一次對雪穗產生負面情感。
自那天起,美佳與優大就時常被康晴帶出門,與雪穗一起用餐、兜風。和雪穗在一起的時候,康晴總是異常興奮多話。美佳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偶爾休假出門,康晴多半悶不吭聲。他在雪穗面前卻滔滔不絕,而且無論大小事他都要徵求雪穗的意見,對她言聽計從。每當這時,父親在美佳眼裡便化身為蠢到極點的丑角。
七月的一天,康晴告訴她一個重大的消息。那不是商量,也不是詢問,而是知會。他說,他要和唐澤雪穗小姐結婚。
優大愣住了,看上去雖然不是欣喜不已,但對於雪穗將成為新媽媽似乎並不排斥。美佳認為那是因為他還沒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母親過世時,他才四歲。美佳直言她不太高興。還說,對她而言,七年前去世的母親是她唯一的媽媽。
「這樣很好,」康晴說,「我並不是叫你忘記死去的媽媽。只是這個家會有新成員,我們會多一個新的家人。」
美佳沒有說話。她低著頭,在內心嘶吼:她才不是我的家人!
然而,她無法阻止已經開始轉動的齒輪。一切都朝著美佳所不樂見的方向進行。康晴為了能夠迎娶新歡而樂不可支,她打心底瞧不起這樣的父親。一想到父親竟變得如此俗不可耐,她更加無法原諒雪穗。
若問她究竟不滿意雪穗哪一點,她也答不上來,到頭來,只能說是直覺。她承認雪穗的確漂亮,也佩服她的聰慧。她那麼年輕就一手掌管好幾家店,必定有過人的才幹。然而,一旦和雪穗在一起,美佳的身體就會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她心裡不斷發出警告:絕不能對這個人掉以輕心!她感到這女人釋放出來的氣韻中含有一種異質的光,是他們生活的世界中不存在的。而這種異質的光,絕不會為他們帶來幸福。
但是,也許這種想法並不是美佳獨自醞釀出來的。但可以確定,其中有幾分的確是受到某個人的影響。
那人便是筱塚一成。
自從康晴向家族表明要迎娶雪穗,一成便頻繁造訪。他是眾多親人中唯一堅決反對這樁婚事的人。美佳好幾次偷聽堂叔與父親在客廳的對話。
「那是因為堂兄不知道她的真面目。至少,她不會是個安於家庭、以家人幸福為第一的人。拜託你,可不可以重新考慮?」一成以懇求的語氣說。
然而康晴的態度卻顯得不勝其煩,根本不把堂弟的話當回事。漸漸地,康晴對一成心生厭惡,美佳好幾次親眼看到他佯裝不在家,拒見一成。
就這樣,三個月後,康晴與雪穗結婚了。他們並沒有舉行豪華婚禮,喜宴也很低調,但新郎新娘顯得極為幸福,賓客也相當愉快。唯有美佳暗自擔憂,她認為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不,也許並不止她一個人,因為筱塚一成也出席了。
家裡有新媽媽的生活開始了。表面上,筱塚家並沒有太大變化,但美佳感覺得到,很多事情確實在改變。過世母親的回憶被刪除,生活形態也變了樣,連父親的個性都變了。她的生母生前喜愛插花。玄關、走廊、房間角落等處,總是裝飾著與季節相呼應的花朵。如今,這些地方放置的花更為華美,其氣派豪華的程度,任誰都會為之驚歎。只不過,那些並不是鮮花,全是精巧的人造花。
會不會連整個家都變成人造花?
5
搭營團地鐵東西線在浦安站下車,沿葛西橋通朝東京方向折返,走上一小段,在舊江戶川這個地方左轉,一幢接近正方形的白色建築矗立在小路上,門柱上寫著公司名稱「SH油脂」。沒看到警衛,屜垣直接進了大門。
穿過卡車並排停放的停車場,一進建築物,右邊便是小小的接待台。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正在寫東西。她抬頭看到笸垣,驚訝地皺起眉頭。
屜垣出示名片,表示想見筱塚一成。看過名片,那人的表情並沒有緩和下來,沒有頭銜的名片似乎無法打消人的戒心。「你和董事有約嗎?」她問。
「董事?」
「對,筱塚一成是我們的董事。」
「哦……有,我來之前和他通過電話。」
「請稍等。」
女人拿起身旁的電話,撥內線到筱塚的辦公室。說了幾句,她邊放下聽筒邊看著屜垣:「他要你直接進辦公室。」
「啊。請問,辦公室怎麼走?」
「三樓。」說完,她又低頭寫東西。是在寫賀年卡的收件人住址。從一旁攤開的通訊簿看來,是她私人的東西,賀年片顯然不是以公司名義寄出的。
「請問三樓的什麼地方?」
聽到屜垣這麼問,她露出老大不耐煩的表情,用簽字筆指了指他後方。「搭裡面那部電梯到三樓,沿著走廊走,門上就掛著董事辦公室的牌子。」
「哦,謝謝。」屜垣低頭道謝。她早已埋頭做自己的事了。
屜垣照指示來到三樓,便明白她為什麼懶得說明。這裡的空間配置很簡單,就是一道口字形的走廊,所有房間都面向走廊並排。屜垣邊走邊看門上的標示,在第一個轉角後,寫著「董事辦公室」的牌子便出現了。屜垣敲了敲門。
裡面傳來「請進」,屜垣推開門。筱塚一成從窗前的位子站起來。他穿著棕色雙排扣西服。
「您好,好久不見了。」一成滿面笑容地招呼屜垣。
「好久不見,近況可好?」
「好歹還活著。」
辦公室中央是一組沙發。一成請屜垣在雙人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坐在單人扶手椅上。
「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啊?」一成問道。
「去年九月,在筱塚藥品的會客室。」
「是啊,」一成點頭,「已經過了一年多。時間過得真快啊。」
這段期間,屜垣與一成都以電話聯絡,沒有碰面。
「這次我也是先致電筱塚藥品,他們告訴我,你被調到這裡來了。」
「嗯,是啊,從今年九月開始。」一成稍稍垂下眼睛,似乎欲言又止。
「聽到你當上董事,嚇了我一跳。真是高昇啊!才這麼年輕,真了不起!」屜垣驚歎道。
一成抬起頭,微微苦笑。「您這麼認為嗎?」
「是啊,難道不是?」
一成一語不發地站起來,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謠「送兩杯咖啡進來。嗯,馬上。」他放下聽筒,站著說:「上次我在電話裡提過,我堂兄康晴終於結婚了。」
「十月十日,體育節,」屜垣點點頭,「婚禮想必非常盛大豪華吧?」
「不,很低調。他們在教堂舉行婚禮後,在東京都內的酒店宴客,只有至親出席。據說因為雙方都是再婚,不想太招搖,更何況我堂兄還有兒女。」
「筱塚先生也出席了吧?」
「是啊,親戚嘛。但是,」他再度在椅子上坐下,歎了口氣後接著說,「他們兩個大概不太想邀請我。」
「你說你直到婚禮之前都持反對態度?」
「是啊。」一成說著點點頭,注視著屜垣,眼裡充滿認真與迫切的神情。
屜垣一直到今年春天都與筱塚一成保持密切聯繫。一成尋求找出唐澤雪穗真面目的線索,屜垣則想設法找出桐原亮司。然而,雙方都無法得到關鍵性線索。其間,筱塚康晴與唐澤雪穗訂了婚。
「難得結識了屜垣先生,到最後卻仍然無法查出她的底細,也無法讓我堂兄看清真相。」
「也難怪,她就是以這種方式騙過了無數男人。」屜垣接著說,「我也是其中之一。」
「十九年了……對嗎?」
「是啊,十九年。」屜垣拿出香煙,「可以嗎?」
「可以可以,請。」一成將玻璃煙灰缸放在笸垣面前,「屜垣先生,我以前在電話裡也懇求過您好幾次,您今天願意將這長達十九年的故事,將這一切告訴我嗎?」
「啊,當然。我今天可說是專程為此而來。」屜垣把煙點著。這時,敲門聲響起。
「正好,咖啡送來了。」一成站起身來。
喝著咖啡,屜垣開始述說。從那棟半途停建的廢棄大樓裡發現屍體開始,嫌疑人一個換過一個,直到最後被專案組視為重點人物的寺崎忠夫死於車禍,使調查宣告結束的這段過程,時而詳細、時而簡要地加以說明。筱塚一成起初還拿著咖啡杯,聽到一半便放在桌上,雙手抱胸,專心聆聽。當西本雪穗的名字出現時,他才將蹺著的腳換邊,做了個深呼吸。
「這就是當鋪老闆命案的概況。」屜垣喝了咖啡,只剩餘溫了。
「就這樣成為懸案了嗎?」
「並沒有一下子就被當作懸案,但是新的證詞、線索越來越少,所以有遲早會成為懸案的氣氛。」
「可是,屜垣先生並沒有放棄。」
「不,老實說,我也放棄了一半。」放下咖啡杯,笸垣又繼續述說。
屜垣是在寺崎忠夫車禍死亡後大約一個月才發現那則記錄的。專案組未查獲足以證明寺崎為兇手的物證,也沒發現其他嫌疑人,這種狀態持續下來,專案組內部充斥著一股倦怠感,小組本身也即將解散。石油危機使得整個社會充滿一股殺伐之氣,搶劫、縱火、綁架等暴力事件陸續發生。不能為一件兇殺案無限期地投注眾多人力,這或許是大阪府警高層真正的想法吧。而且,真兇可能已經死了。
屜垣本人也產生打退堂鼓的想法。在此之前,他曾經手三件懸案,這些後來成為懸案的案子,往往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有些是一切都如墜雲裡霧中,令人無從著手,但比起這類案子,一些乍看之下認為可以迅速緝兇,最後卻以懸案告終的例子反而更多。當時的當鋪命案,便具有這種不祥的味道。
屜垣在那時重新審視以前的所有調查報告,其實只是一時興起。因為除此之外,此案已別無他事可做。他以近乎瀏覽的形式翻看為數眾多的調查報告。資料多並不代表線索多,反而可以說因為調查始終沒有焦點,使得毫無意義的報告一味地增加。
屜垣翻閱文件的手,在看到記錄發現屍體的男孩的調查報告時停了下來。男孩叫菊池道廣,九歲。男孩首先告訴上小學五年級的哥哥,哥哥在確認屍體後,告訴了母親。報警的實際上是兩兄弟的母親知子,因此那份調查報告是根據菊池母子的話整理出來的。
報告記載了發現屍體的經過,內容已為屜垣熟知:正當男童們在大樓的通風管內移動,玩著他們稱為「時光隧道」的遊戲時,道廣和同伴走失,在通風管內盲目亂闖,來到那個房間,發現一名男子倒在那裡。他覺得奇怪,仔細一看,男子身上還流著血,這時他才發現男子好像已經死了。他知道應該要通知其他人,便急著想離開現場。
問題是接下來的記錄。報告是這麼寫的:「男孩非常害怕,想盡速離開,門卻為廢棄物、磚塊阻擋,難以開啟。男孩設法開門來到室外,尋找朋友,卻沒有找到,便匆忙回家。」
看到這裡,屜垣覺得奇怪。他對「為廢棄物、磚塊阻擋」這個部分產生了疑問。
他回想起現場的門,那是向內開啟的。菊池道廣的敘述指出「難以開啟」,那麼這些「廢棄物、磚塊」應該是放在會妨礙門開關的位置。那是兇手刻意放置的嗎?為了延遲屍體被發現的時間,故意在門的內側放置障礙物嗎?
不可能。開了門來到外面,又如何在門後放置障礙物?那麼,該男孩的描述該怎麼解釋?
屜垣立刻進行確認。這份報告上的「詢問人」那一欄填的是西佈施警察局小阪警部補。
小阪對這一部分記憶猶新,但解釋得並不清楚。「哦,那件事啊,是有點模糊。」小阪皺著眉說,「他不太記得了,他要開門的時候,很多東西擋在腳邊,但他不確定是門完全沒法打開,還是可以打開到讓人通過的程度。也難怪,那時他一定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既然兇手都能通過,門至少可以開關吧。」小阪補充道。
屜垣也把這部分鑒定報告找出來看,但遺憾的是就門與「廢棄物、磚塊」的相關位置並未詳細記載,原因是菊池道廣移動過那些東西,破壞了原本的樣貌。
於是,屜垣放棄這方面的調查。因為他和小阪警部補一樣,相信兇手應該是從那扇門離開的。而除他以外,沒有任何調查人員對此有所懷疑。
屜垣大約在一年後才又想起這個小疑點,便是因西本文代之死,讓他將懷疑的目光轉向雪穗的時候。屜垣是這麼想的:假設那扇門內確實曾放置了障礙物,那麼,門能夠打開的程度將成為限制條件,從而過濾出嫌疑人。那時他腦海裡想的是雪穗。他認為,如果是她,即使是相當狹小的縫隙,應該也能通過。雖然不知道小孩子對一年前的事情能夠記得多少,屜垣還是去找了菊池道廣。男孩已經升上小學四年級了,他說出了一件令屜垣驚訝的事情。
菊池道廣說,他並沒有忘記一年前的事情,甚至表示,現在反而能夠更有條理地加以說明。屜垣認為這是可能的,要一個發現屍體、大受震驚的九歲男孩詳細描述當時的狀況,想必是極為苛刻的一件事。但一年後,他已經長大了許多。
屜垣問他是否記得門的事,男孩毫不猶豫地點頭。屜垣要他盡可能詳細地說出當時的狀況,男孩沉默片刻,不慌不忙地說:「門完全打不開。」
「什麼?」屜垣驚訝地問,「完全……怎麼說?」
「那時我想趕快通知別人,就馬上去開門。可是,門一動不動。往下一看,下面堆著磚頭。」
屜垣大為震驚:「真的?」
男孩用力點頭。
「你那時怎麼沒有這麼講呢?是後來才想起來的嗎?」
「我那時候一開始就這麼說。可是,警察先生聽了我的話,就說那很奇怪,問我是不是記錯了啊。我就越來越沒自信,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可是,後來我仔細想過,門真的是完全打不開。」
屜垣不禁扼腕。一年前寶貴的證詞就已經存在,卻因為調查人員的自以為是而被曲解了。
屜垣立刻將此事報告上司,但上司的反應很冷淡,表示小孩子的記憶不可靠,甚至還說,把一年後才加以修正的證詞信以為真,是不是腦袋有問題?當時,屜垣的上司已經不是命案發生時的組長中塚。中塚稍早之前已調離,繼任的上司極重名位,認為與其追查毫不起眼且即將成為懸案的命案,不如破解更有轟動性的案子,好揚名立萬。
屜垣雖掛名當鋪老闆命案的調查員,但只是兼任。他的上司並不贊成部下追查沒有多少績效可言的案子。無奈之下,屜垣只好獨自進行調查。他知道自己應該前進的方向。
根據菊池道廣的證詞,殺害桐原洋介的兇手不可能開門離開,而且現場所有窗戶都自內側上了插銷。該建築雖然未完工便遭棄置,但玻璃完備,牆壁也無破損。如此一來,便只有一個可能——兇手與菊池道廣正相反,系由通風口逃離現場。
兇手若是成年人,不可能想到這個方法。唯有曾經在通風管中玩耍的孩童,才會想到這個主意。於是,屜垣將嫌疑完全鎖定在雪穗身上。
但是,他的調查卻不如預期。首先,他希望能證明雪穗曾在通風管中到處爬動玩耍,也就是找到她曾參與「時光隧道」遊戲的確切證據。但是,他在這裡便碰了壁。他問過與雪穗熟識的小孩,他們均說她從來沒有玩過那種遊戲。他又問過好幾個經常在那棟大樓嬉戲的小孩,也沒有任何人看過這女孩的身影。其中一個對笸垣說:「女生才不會在那麼髒的大樓裡玩咧,裡面有死老鼠,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蟲。而且在通風管裡爬一下,就全身髒兮兮的。」
屜垣不得不同意這個說法。此外,一個在通風管裡爬過幾十次的男孩表示,女孩無法玩這個遊戲。據他說,通風管中有些陡峭的斜坡,有時必須匍匐攀爬,如果不是對體力與運動細胞有十足自信,絕對無法在裡面隨心所欲地活動。
屜垣把這個男孩帶到現場,測試是否能從發現屍體的房間經由通風管逃離。男孩花了約十五分鐘,從相對於大樓玄關的另一側通風管現身。
「累死了。」這是男孩的感受,「中間有一段爬得很吃力,要是手臂力量不夠,一定爬不上去。女生不可能!」
屜垣無法忽視男孩的意見。自然,小學女生中,有些人的體力和運動細胞都不輸男生,但一想起西本雪穗,他實在無法相信她會在通風管裡像隻猴子一般攀爬。就他的調查,西本雪穗的運動能力並不特別優秀。
懷疑十一歲的女孩是殺人兇手,是自己胡思亂想嗎?菊池道廣的證詞果真是小孩子的錯覺嗎?屜垣心裡開始動搖。
「我不知道您說的通風管是什麼樣子,但的確很難想像女孩子會玩那種遊戲,尤其是唐澤雪穗。」筱塚一成帶著沉思的表情說。他以雪穗的舊姓稱呼她,是純粹因為叫慣了,還是因為不想承認她現在與自己冠有相同的姓氏,屜垣不得而知。
「這下我完全走入了死胡同。」
「您不是找到答案了嗎?」
「我不知道能不能叫答案。」屜垣點起第二根煙,「我試著回到原點,把以前所有觀點全部拋開,這麼一來,以前完全看不見的東西就出現在我眼前了。」
「您是說……」
「很簡單。」屜垣說,「女孩子不可能通過通風管,那麼通過通風管離開現場的就是男孩。」
「男孩……」筱塚一成彷彿在玩味這個字眼的意思,沉默片刻後問道,「您是說,桐原亮司……殺了生身父親?」
「是,」屜垣點點頭,「推理的結果便是如此。」
6
屜垣腦海裡並非立刻便出現如此特異的想法。是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讓桐原亮司這名男孩再度引起笸垣的注意。那是時隔許久,屜垣再度前往桐原當鋪時的事。
屜垣假裝閒話家常,想從松浦嘴裡套出關於桐原洋介生前的蛛絲馬跡。松浦毫不掩飾地露出厭煩的態度,對屜垣的問題也不願認真作答。一年多來不斷接受訪查,也難怪他無法維持親切友好的態度。
「警察先生,你再來多少次,也不會有什麼收穫。」松浦皺著眉頭說。
這時屜垣的視線停留在櫃檯角落的一本書上。他拿起那本書,問松浦:「這是……」
「哦,那是小亮的書。」他回答,「剛才他不知道在做什麼,先放在那裡,大概就忘了吧。」
「亮司同學愛看書嗎?」
「他看書不少,那本書好像是買的,不過他以前也常上圖書館。」
「常上圖書館?」
「是啊。」松浦點頭,臉上的神情像是說:這有什麼不對?
「哦。」屜垣點點頭,把書放回原位,內心卻開始暗潮洶湧。那本書是《飄》,也就是屜垣去找西本文代時,雪穗正在看的書。
屜垣不知道這能不能叫作交會點:兩個喜歡閱讀的小學生恰好看同一本書,這是極有可能的。再說,雪穗和亮司並不是在同一時期看《飄》,雪穗早了一年。
但這仍是令人好奇的巧合,屜垣於是前往那家圖書館。從桐原洋介陳屍的大樓朝北走二百米左右,一座小小的灰色建築便是。
圖書館員戴著眼鏡,一望便知年輕時是個文學少女。屜垣向她出示西本雪穗的照片,她一看到照片,便重重點頭。「這女孩以前常來,總是借好多書,我記得她。」
「她都一個人來嗎?」
「是啊,都是一個人。」說著,圖書館員微微偏著頭,「啊,不過,有時也和朋友一起,一個男孩。」
「男孩?」
「是的,感覺像是同學。」
屜垣急忙取出一張照片,是桐原夫婦與亮司的合照。他指著亮司問:「是不是他?」
圖書館員瞇起眼睛看著照片。「哦,感覺很像,不過我不敢百分之百確定。」
「他們總在一起嗎?」
「我想不是,應該是有時候。他們常一起找書。哦,還有,也會剪紙來玩。」
「剪紙?」
「男孩手很巧,會把紙剪成一些形狀給女孩看。我記得提醒過他剪下來的紙屑不要亂扔。我這樣可能很囉嗦,可我真的沒法確定他就是照片上的男孩,只能說很像。」或許是怕自己的意見具有什麼決定性的影響力,圖書館員的語氣很慎重。然而,屜垣卻近乎確定,他眼底出現了在亮司房裡看過的那幅精美剪紙。原來雪穗和亮司常在這裡碰面,命案發生時,他們便已認識。
對屜垣來說,這簡直是顛覆昔日所想的新發現,他對命案的看法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於是,他再度回頭思考兇手自通風管脫身的假設。
若是桐原亮司,就可能在通風管中來去自如。一個在大江小學與亮司同過班的男孩說,他們經常爬通風管玩。根據這男孩的說法,亮司熟知大樓中通風管的位置與走向。
不在場證明呢?在桐原洋介的推定死亡時間,亮司、彌生子和松浦都在家裡。但後二人包庇亮司的可能性極高,而專案組卻從未針對此處加以審視。
但是……
兒子會殺害父親嗎?
當然,漫長的犯罪史中弒父案為數眾多。然而,如此異常事件的背後,必須具備背景、動機和條件。屜垣自問桐原父子間是否存在其中任何一項,他不得不回答:一項都沒有。根據他的調查,他們父子倆之間沒有任何摩擦。不僅如此,幾乎所有的證詞都說桐原洋介溺愛獨生子,亮司敬愛父親。
屜垣一面持續進行實地訪談調查,一面懷疑一切會不會只是自己的想像,會不會只是因為陷入迷霧的焦慮而產生的妄想?
「我很清楚,如果告訴別人這些推測,只會被當成異想天開。所以認定亮司就是兇手的看法,就連對同事和上司我也沒提過。要是說出來,他們一定會認為我腦袋有問題,也許當時就得從一線退下來了。」屜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那麼,動機這方面您後來有何發現?」一成問道。
屜垣搖搖頭。「那時應該說沒有發現,亮司總不會為了那一百萬元就殺了父親。」
「您說那時沒有,這麼說,現在有了?」
一成湊過身來,屜垣伸出手要他少安毋躁。「請讓我按順序說下去。在這種情況下,我獨自調查也遭遇挫折,但我後來仍一直追蹤他們。不過不是隨時盯著,只是偶爾到附近打探一下消息,掌握他們成長的狀況、念哪所學校等等,因為我認定,他們必然會有所接觸。」
「結果如何?」
屜垣報以長歎:「我無法找出兩人的交會點。不管是從上到下還是從裡到外,怎麼看他們都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如果照這種狀態持續下去,大概連我也會放棄。」
「發生了什麼事嗎?」
「是的,他們初三的時候……」屜垣將手指伸進煙盒,但裡面已空空如也。一成打開桌上玻璃盒的盒蓋,裡面裝滿了健牌香煙。屜垣道聲謝,拿起一根。
「初三的時候……這麼說,跟唐澤雪穗的同學遇襲事件有關?」一成邊為屜垣點火邊說。
屜垣看著一成。「你也知道那件事?」
「今枝先生告訴我的。」一成說,初中時代那件疑似強暴案,發現被害人的是雪穗,都是今枝告訴他的。一成還說,他曾告訴今枝自己大學時代遇到同樣的事件,而今枝把雪穗視為兩起事件的聯結點。
「不愧是職業偵探,連這些都查出來了。我現在要說的就是這件強暴案。」
「好。」
「只不過,我看的角度和今枝先生有些不同。這件強暴案最後並沒有抓到案犯,但那時有一個嫌疑人,是另一所初中的初三學生。可是後來證實了他的不在場證明,洗清了嫌疑。問題在於為那個嫌疑人的不在場證明作證的人。」屜垣吐了一口對他算是高級香煙所形成的高級煙霧,繼續說,「嫌疑人叫菊池文彥,就是剛才提到的發現屍體的男孩的哥哥,而為他的不在場證明作證的,就是桐原亮司。」
「哦?」一成驚呼一聲,身體微微從沙發上彈起。
屜垣對他的反應很滿意。「這可是件奇聞哪!不是巧合兩字就解釋得過去。」
「究竟怎麼回事?」
「事實上,我是在案發一年多之後才聽說了這件強暴案。是菊池文彥本人告訴我的。」
「他本人?」
「由於發現屍體那件事,我認識了菊池兄弟。有一次很久沒見面,碰頭時菊池文彥提到一年前發生了一件怪事,把強暴案和當時他遭到懷疑的事告訴我。」
屜垣是在大江小學旁一座神社前遇見菊池文彥的,當時他已經是一個高中生了。聊了一些學校的事後,他似乎突然想到,便說起強暴案的事。
「簡略地說,是這樣的:強暴案發生時,菊池同學正在看電影。正當他苦於無法證明此事時,桐原亮司挺身而出。電影院對面有一家小書店,那天桐原和小學時代的朋友一起在那家店裡,剛好看到菊池同學進入電影院。警察也向和桐原在一起的朋友確認過,證明他的證詞不假。」
「所以就洗清了嫌疑?」
「是,菊池認為自己很幸運。但沒多久,桐原便與他聯絡,意思是說,如果他知道好歹,就不要亂來。」
「亂來?」
「菊池說,那時他從朋友那裡拿到一張照片,拍的據說是桐原的母親和當鋪員工幽會的場面。菊池曾經拿那張照片給桐原看。」
「幽會照片……這麼說,他們兩人果然有私情了。」
「應該是。先把這件事擱到一邊。」屜垣點點頭,抖落煙灰,「桐原要求菊池把那張照片交出來,同時要他發誓,從今以後不再管當鋪命案。」
「也就是給予並索取。」
「不錯。但是,菊池事後仔細回想此事,認為事情可能不那麼單純,才會想告訴我。」屜垣似乎想起了菊池文彥那張滿是青春痘的臉。
「不單純是指……」
「一切可能都是設計出來的。」屜垣指間的香煙已經很短了,但他還是又吸了一口,「本來菊池之所以會遭到懷疑,是因為他的鑰匙圈掉落在現場。但菊池說他從未去過那個地方,那個鑰匙圈也不是那麼容易就會掉的東西。」
「您是說,是桐原亮司偷了鑰匙圈,再放在現場?」
「菊池似乎這麼懷疑。所以說桐原才是真正的案犯。他在電影院前和朋友一起看到菊池後,立刻趕到現場,攻擊他盯上的那個女孩,然後留下證據,讓菊池遭到懷疑。」
「桐原事先知道菊池同學當天會去電影院嗎?」一成提出了理所當然的疑問。
「問題就在這裡,」屜垣豎起食指,「菊池說,他並沒有將這事告訴桐原。」
「那麼,桐原不就不可能布下這個陷阱了嗎?」
「的確會導出這樣的結論,菊池的推理也是在這裡就卡住了。」
「可是,我還是覺得事情一定是他設計的。」菊池當時不服氣的表情,屜垣至今記憶猶新。
「我也覺得奇怪,所以聽了菊池的話之後,便查閱了那件強暴案的記錄,結果讓我大吃一驚。」
「因為唐澤雪穗也牽連在內?」
「正是。」屜垣深深點頭,「被害人是個名叫籐村都子的女孩,發現者是唐澤雪穗。我認為這裡一定有問題,於是又把菊池找來,確認詳情。」
「您說的詳情是……」
「他去看電影那天的詳細經過。結果,我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屜垣說得口乾舌燥,把冷掉的咖啡喝完,「當時,菊池的母親在市場的甜點店工作,電影的特別優待券就是客人給他母親的。而且,有效期限就到當天,這麼一來,他只能在那天去看。」
聽到這裡,一成似乎明白了屜垣的意思。「給那張優待券的客人是誰?」
「不知道姓名,但菊池記得他母親是這麼說的:一個舉止高雅、大約讀初三或高中的女孩……」
「唐澤雪穗?」
「這麼想不算突兀吧?假如唐澤雪穗和桐原亮司是為了封住菊池的嘴,才設計了那件強暴案,整件事的榫頭便接得毫釐不差了。為了這個緣故,犧牲一個毫不相關的無辜女孩,除了冷酷實在無可形容。」
「不,那個姓籐村的女孩,也許不能說完全無關。」
這句話讓屜垣緊盯著一成:「什麼意思?」
「他們選上那個女孩是有原因的,這也是今枝先生告訴我的。」
一成將遇襲女生對雪穗懷有競爭意識、四處散播雪穗身世、事情發生後卻態度驟變、對雪穗馴順無比等情況一一告訴屜垣。這些屜垣都一無所知。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原來如此,這一事件可以同時達到唐澤和桐原的目的,真是一箭雙鵰啊!」屜垣發出沉吟,然後,他看著筱塚,「這件事有些令人難以啟齒,不過筱塚先生剛才提起的大學時代的那件事,真是偶發事件嗎?」
一成回視屜垣:「您是說,那是唐澤雪穗授意的?」
「我覺得有此可能。」
「今枝先生也作了同樣的推理。」
「哦。」
「如果真是如此,她為什麼要做那種事呢?」
「因為她相信這種做法能夠輕易奪走對方的靈魂。」
「奪走靈魂?」
「對。殺害當鋪老闆的動機,多半便隱藏在讓他們如此深信的根源中。」
就在一成瞪大眼睛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
7
筱塚一成說聲「抱歉」後離座,拿起話筒低聲說了幾句,旋即回轉。「不好意思。」
「時間沒問題嗎?」
「沒問題。剛才的電話不是公司的公事,是我個人進行的調查。」
「調查?」
「是。」一成點點頭,略顯猶豫,但還是開口了,「剛才屜垣先生對我說,我高昇了,嗯?」
「是啊。」屜垣想,這麼說有什麼不對嗎?
「其實,這算是貶職。」
「貶職?不會吧,」屜垣笑了,「你可是筱塚家的少爺啊。」
但一成沒有笑。「屜垣先生知道優尼斯製藥這家公司吧?」
「知道。」
「從去年到今年,不斷發生怪事。我們和它在許多領域都是競爭對手,有幾項研究,筱塚藥品的內部資料卻被洩漏給了對方。」
「有這種事?」
「是優尼斯內部人士來告的密,只不過優尼斯並不承認。」說著,一成露出一絲冷笑。
「從事研究方面的工作,內部一定很複雜。但這跟筱塚先生有什麼關係?」
「來自該公司的內幕消息,說資料是我提供的。」
屜垣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
「沒錯。」一成搖了搖頭,「我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告密人究竟是誰,也沒有人知道,因為他只通過電話和郵件聯繫。只是,筱塚藥品的內部資料的確洩漏出去了。看到告密者送來的資料,研發部的人十分震驚。」
「但筱塚先生不可能做這種事。」
「一定是有人設計陷害我。」
「你心裡有譜嗎?」
「沒有。」
「唔。可是,如果因為這樣就貶職,實在是……」屜垣偏著頭沉思。
「董事們似乎也相信我不會這麼做。但既然發生這種事情,公司不能不採取行動。再說,也有人認為既然會遭到別人設計陷害,表示當事人也有問題。」
屜垣不知該說什麼,沉吟不已。
「還有一點,」說著,一成豎起一根手指,「董事裡有一個人,希望把我調得遠遠的。」
「誰?」
「我堂兄康晴。」
「哦。」屜垣明白。
「他似乎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可以把為難自己未婚妻的麻煩攆出去。對我則聲稱,這次調動是暫時的,很快就會調回。天知道是什麼時候。」
「你所說的調查是指什麼?」
聞言,一成的表情又轉為凝重。「我正在調查內部資料是怎麼洩漏出去的。」
「有眉目嗎?」
「某種程度上算是,」一成說,「他似乎是通過電腦入侵的。」
「電腦?」
「筱塚藥品正轉為無紙化辦公,不僅公司內部以網絡聯結,和幾個外部研究機構也可以隨時交換數據。看樣子似乎是從網絡入侵的,就是所謂的黑客。」
屜垣不知如何作答,陷入沉默。這是令他棘手的領域。
一成顯然也明白老警察的心事,嘴角露出笑容。「不必想得那麼難。總之就是通過電話線路,在筱塚藥品的電腦上作怪。根據目前的調查,大致已經知道是從哪裡入侵的了。帝都大學藥學系的電腦是中轉站,也就是說,有人先侵入帝都大學的系統,再從那裡進入筱塚藥品的網絡。只不過要查出是從哪裡進入帝都大學系統的,恐怕非常困難。」
「帝都大學?」
屜垣覺得很耳熟,思索了一會兒,想起他與菅原繪裡的對話。登門去找今枝的女子就是帝都大學附屬醫院的藥劑師。「你說藥學系?附屬醫院的藥劑師也能使用那裡的電腦嗎?」
「體制上可以。只是筱塚藥品的電腦雖然和外部的研究機構聯結,但並不是所有信息都對外公開。系統各處都設有屏障,公司內部機密理應不會外洩。所以黑客應該是對電腦具有相當知識的人,多半是專家。」
「計算機專家……」
屜垣腦海裡出現了一個疙瘩。他心中有一個人選。曾經造訪今枝事務所的帝都大學附屬醫院藥劑師,陷害筱塚一成的神秘黑客……這只是巧合嗎?
「怎麼了?」一成詫異地問。
「沒事,」屜垣揮揮手,「沒什麼。」
「剛才那個電話打斷了您。」一成坐著挺直了背脊,「如果可以,麻煩您繼續說。」
「呃,我講到哪裡了?」
「動機。您說,那多半是他們想法的根源。」
「沒錯。」屜垣也調整了坐姿。
8
那段時間有如置身於一股下沉的氣流中一般。
星期六下午,美佳一如往常在房間邊聽音樂邊看雜誌。床頭櫃上放著空了的茶杯,和裝了幾塊餅乾的盤子。那是二十分鐘前妙子端來的。那時她說:「美佳小姐,我待會兒要出門一下,麻煩你看家。」
「你出去的時候會鎖門吧?」
「當然。」
「那就好,不管誰來我都不應門。」美佳趴在床上看著雜誌回答。
妙子出門後,寬敞的宅邸裡便只剩美佳一個人。康晴去打高爾夫,雪穗去工作,弟弟優大到祖父家去玩,今晚要在那邊過夜。
這種隋況並不少見。生母去世後,美佳就經常被獨自留在家裡。一開始還覺得寂寞,現在反而覺得一個人更輕鬆自在。至少,總比和雪穗兩個人單獨相處好得多。
正當她從床上起來,準備換CD的時候,走廊上傳來電話鈴聲。她皺起眉頭,如果是朋友打來的,當然很開心,但多半不是。家裡共有三條電話線,一條是康晴專用,一條是雪穗專用,剩下的那一條由全家共享。美佳央求康晴早點讓她擁有專線電話,康晴就是不肯答應。
美佳走出房間,拿起掛在走廊牆上的無線電話分機。「喂,筱塚家。」
「啊,您好。我是杜鵑快遞,請問筱塚美佳小姐在嗎?」是個男子的聲音。
「我就是。」
「啊,呃……有菱川朋子小姐寄給您的東西,請問現在送過去方便嗎?」
聽到這幾句話,美佳覺得納悶。送快遞的時候會這樣先通知收件人嗎?不過她以為這是一種特別系統的配送方式,並沒有多想,倒是菱川冊。子這個名字勾起了她的好奇。朋子是她初二時的同學,今年春天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舉家遷往名古屋。
「方便啊。」她回答。
電話另一頭的人說:「那麼我現在就送過去。」
電話掛斷後幾分鐘,門鈴響了。在客廳等候的美佳拿起對講機的聽筒,屏幕上出現了一個穿著快遞公司制服的男子,兩手抱著一個水果紙箱大小的箱子。
「喂。」
「您好,我是杜鵑快遞。」
「請進。」美佳按下開門鈕,這樣便可開啟大門旁出入口的鎖。
美佳拿著印章來到玄關等待。不一會兒,第二道門鈴響了。她打開門,抱著紙箱的男子就站在門外。
「請問放在哪裡?東西挺重的。」男子說。
「放在這裡好了。」美佳指著玄關大廳的地板。
男子入內,將紙箱放在那裡。男子戴著眼鏡,帽子壓得很低。「請蓋章。」
「好。」她回答,拿好印章。
男子掏出票據:「請蓋在這上面。」
「哪裡?」她向他走近。
「這裡。」男子也走近她。
美佳正要蓋章,票據突然從眼前消失。
她正要驚呼,嘴巴卻被什麼塞住了,好像是布。極度驚愕之下,她吸進一口氣。剎那間,意識離她遠去。
時間感變得很奇怪,耳鳴得厲害,但那也只是有意識的時候,意識像信號極差的收音機,不時中斷。全身無法動彈,手腳變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劇烈的疼痛是唯一確定的感覺。她並沒有立刻注意到疼痛來自於身體的中心,因為太過疼痛,全身的感覺似乎都已麻痺。
男子就在眼前,看不清他的臉。氣息噴在她身上,很熱。她被強暴了……
這只是美佳本身的認知,她明白自己的身體正在遭受凌辱,心卻彷彿在遠觀。更高一層的意識在觀察,在想:我怎麼這麼粗心大意呢?
另一方面,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包圍著她。那是一種即將掉落到一個不明深淵的恐懼,不知這場地獄般的磨難將持續到何時的恐懼。
風暴何時離去,她不知道,也許那時她失去了意識。
視力首先慢慢恢復正常,她看到一整排盆栽,仙人掌盆栽。那是雪穗從大阪娘家帶來的。
接著聽覺恢復了,耳裡聽到不知何處傳來的車輛聲,還有風聲。
突然間,她意識到這裡是戶外,她在庭院裡。她躺在草地上,看得到網,那是康晴練習高爾夫用的。
她撐起上半身,全身疼痛,有割傷,也有撞傷。而身體中心有一種不屬於割傷、撞傷,像是內臟被翻攪後悶悶的劇痛。
她意識到空氣冰冷,發現自己幾近全裸。身上雖然穿有衣物,但已成為破布。我很喜歡這件襯衫——另一個意識帶著冷冷的感想。
裙子還穿在身上,但不用看也知道內褲被脫掉了。美佳呆呆地望著遠方,天空開始泛紅。
「美佳!」突然傳來人聲。
美佳轉頭朝發出聲音的方向看去,雪穗正飛奔而來。她望著這幅景象,恍若身處幻境。
9
便利店的袋子深深陷進手指中,都是寶特瓶裝的礦泉水和米太重了。拿著這些,栗原典子費力地打開玄關的門。她很想開口說「我回來了」,卻沒有發出聲音,因為深知裡面已經沒有聽這話的人了。
典子先把買回來的東西往冰箱前一放,打開裡面西式房間的門。房裡漆黑,空氣冰冷。在昏暗中,浮現出一台白色的個人電腦。以前它的屏幕總是發出亮光,機體會傳出嗡嗡聲。現在既不發光,也不出聲。
典子回到廚房,整理買回來的東西。生鮮、冷凍的東西放進冰箱,其餘的放進旁邊的櫥櫃。關上冰箱前,她拿出一罐三百五十毫升裝的啤酒。
來到和室,打開電視,又扭開電暖爐。等待房間變暖的間隙,她把在角落窩成一團的毯子蓋在膝上。電視裡,搞笑藝人正在玩遊戲,成績最差的藝人被迫高空彈跳作為處罰。她想,庸俗的節目。以前她絕對不會看這個,現在,她反而慶幸這種愚蠢的存在。她才不想在如此陰暗冰冷的房間裡看一些會讓心情沉重的節目。
拉開罐裝啤酒的拉環,大口喝下,冰冷的液體白喉嚨流向胃,全身泛起雞皮疙瘩,竄過一陣戰慄,但這也是一種快感。所以即使到了冬天,冰箱裡還是少不了啤酒。去年冬天也一樣,他在天冷時更想喝啤酒。他說,這樣可以讓神經更敏銳。
典子抱著膝蓋,想,要吃晚飯才行。不需任何精心調理,只要把剛才在便利店買回來的東西微波加熱一下就好。但是,連這樣她都覺得麻煩,整個人有氣無力的,其實最主要是因為她沒有半點食慾。
她調高電視的音量,房間裡沒有聲音,感覺更冷。她稍微向電暖爐靠近。原因她很清楚,寂寞。待在安靜的房間裡,似乎會被孤獨壓垮。
以前並不是這樣。一個人獨處既輕鬆又愉快,就是因為這麼想,才會和婚介所解約。但是,與秋吉雄一的同居生活,讓典子的想法產生了極大的轉變。她明白了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的喜悅,曾經擁有的東西被奪走,並不代表就會回到原來沒有那種東西的時候。
典子繼續喝啤酒,叫自己不要想他,但腦海中浮現的仍是他面向電腦的背影。這理所當然,因為這一年來,她心裡想的、眼裡看的都是他。
啤酒很快就完了,她壓扁啤酒罐,放在桌上。桌上還有兩個同樣也被壓扁的啤酒罐,是昨天和前天的。最近她連屋子都不怎麼打掃了。
先吃飯吧,正當她這麼想,要奮力抬起沉重的身軀時,玄關的門鈴響了。
打開門,只見門前站著一個六十開外的男子,身上穿著嚴重磨損的舊外套,體格結實,眼神銳利。典子憑直覺猜到男子的職業,心裡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栗原典子小姐吧?」男子問道,帶著關西口音。
「我就是。您是……」
「敝姓屜垣,從大阪來。」男子遞出名片,上面印著「屜垣潤三」,但沒有職銜。他又加上一句:「我到今年春天都還是警察。」
果然沒猜錯,典子確認了自己的直覺。
「其實是有些事想請教,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
「現在嗎?」
「是的。那邊就有一家咖啡館,到那裡談談好嗎?」
典子想,該怎麼辦呢?要讓陌生男子進屋,心裡不免有些排斥,但她又懶得出門。「請問是關於哪方面?」她問。
「很多。尤其是關於你到今枝偵探事務所的事。」
「啊?」她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
「你去過新宿的今枝先生那裡吧,我想先向你請教這件事。」自稱曾任警察的老者露出親切的笑容。
不安的思緒在她心中擴大,這個人來問什麼?但另一方面,她心裡卻又生出幾分期待。也許可以得到他的消息?她遲疑了幾秒鐘,把門大大地打開。「請進。」
「可以嗎?」
「沒關係,只是裡面很亂。」
「打擾了。」說著,男子進入室內。他身上有股老男人的氣味。
典子是九月到今枝偵探事務所的。在那之前約兩周,秋吉雄一從她的住處消失了。沒有任何預兆,突然不見蹤跡。她立刻意識到他並未遭逢意外,因為住處的鑰匙被裝在信封裡,投入了門上的信箱。他的東西幾乎原封不動,但原本他就沒有多少東西,也沒有貴重物品。
唯一能夠顯示他曾經住在這裡的便是電腦,但典子不懂得如何操作。煩惱許久後,她請熟悉電腦的朋友到家裡來。明知不該這麼做,還是決定請朋友看看他的電腦裡有些什麼。從事自由寫作的朋友不但看過電腦,連他留下的磁盤也看過了,結論是:沒有任何東西,什麼都不剩。據她說,整個系統處於真空狀態,磁盤也全是空白。
典子思忖,真的沒有辦法找到秋吉的去處嗎?她能夠想起來的,只有他曾帶回來的空資料夾,上面寫著「今枝偵探事務所」。她立刻翻閱電話簿,很快就找到那家事務所。也許能有所發現?這個念頭幾乎讓她無法自持,第二天她便前往新宿。
遺憾的是她連一丁點兒資料都沒有得到。年輕女職員回答,無論是委託人或是調查對象,都沒有「秋吉」的相關記錄。
看來沒有尋找他的方法了。典子一心這麼認為。所以,屜垣順偵探事務所這條線索找上門來,自令典子驚疑交加。
屜垣從確認她前往今枝偵探事務所一事問起。典子有些猶豫,但還是概要地說出到事務所的經過。聽到和她同居的男子突然失蹤,屜垣也顯得有些驚訝。
「他會有今枝偵探事務所的空資料夾,實在很奇怪。你沒有任何線索嗎?你和他的朋友或家人聯繫過嗎?」
她搖搖頭。「即使想也不知道該怎麼聯繫。關於他我實在一無所知。」
「真是奇怪。」屜垣似乎相當不解。
「請問,屜垣先生到底在調查什麼?」
典子這麼一問,他遲疑片刻後,說:「其實,這也是一件怪事:今枝先生也失蹤了。」
「啊!」
「然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情,我在調查他的行蹤,但完全沒有線索。我才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來打擾栗原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屜垣低下白髮叢生的腦袋。
「哦。請問,今枝先生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去年夏天,八月。」
「八月……」典子想起那時的事,倒抽了一口氣。秋吉就是在那時帶著氰化鉀出門的,而他帶回來的資料夾上就寫著「今枝偵探事務所」的字樣。
「怎麼了?」退休警察敏銳地發覺她的異狀,問道。
「啊,沒有,沒什麼。」典子急忙搖手。
「對了,」屜垣從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你對這人有印象嗎?」
她接過照片,只一眼便差點失聲驚呼。雖然年輕了幾分,但分明就是秋吉雄一。
「有嗎?」屜垣問道。
典子幾乎抑制不住狂亂的心跳,腦海裡百感交集。該說實話嗎?但老警察隨身攜帶這張照片的事實讓她揪心:秋吉是什麼案件的嫌疑人嗎?殺害今枝?不會吧?
「沒有,我沒見過他。」她一邊回答,一邊將照片還給屜垣。她知道自己的指尖在發抖,臉頰也漲紅了。
屜垣盯著典子,眼神已轉變成警察式的。她不由自主地轉移了目光。
「真是遺憾。」屜垣溫和地說,收起照片,「我該告辭了。」起身後,像是忽然想起般說:「我可以看看你男朋友的東西嗎?也許可以作為參考。」
「他的東西?」
「不方便嗎?」
「不,沒關係。」
典子領屜垣到西式房間,他立刻走近電腦。「哦,秋吉先生會用這個啊。」
「是的,他用來寫小說。」
「哦,」屜垣仔細地看著電腦及其周邊,「請問,有沒有秋吉先生的照片?」
「啊……沒有。」
「小的也沒有關係,只要拍到面部就可以。」
「真的連一張都沒有,我沒有拍。」
典子沒有說謊。有好幾次她想兩人一起合照,但都被秋吉拒絕了。所以當他失蹤後,典子只能靠回憶還原他的身形樣貌。
屜垣點點頭,但眼神顯然有所懷疑。一想到他心裡可能會有的想法,典子便感到極度不安。
「那麼,有沒有任何秋吉先生寫下的東西?筆記或是日記之類。」
「我想應該沒有那類東西。就算有,也沒留下來。」
「哦。」屜垣再度環顧室內,望著典子粲然一笑,「好,打擾了。」
「不好意思沒幫上忙。」她說。
屜垣在玄關穿鞋時,典子內心舉棋不定。這人知道秋吉的線索,她真想問問。可她又覺得,如果告訴他照片裡的人就是秋吉,會令秋吉很不利。即使明知再也見不到秋吉,他依舊是她在這世上最看重的人。
穿好鞋子,屜垣面向她說:「對不起,在你這麼累的時候還來打擾。」
「哪裡。」典子說,感覺喉嚨似乎哽住了。
屜垣再次環顧室內,似乎在進行最後一次掃視,突然,眼睛停住了。「哦,那是……」
他指的是冰箱旁那個小小的櫃子,上面雜亂地擺著電話和便條紙等東西。「那是相冊嗎?」他問。
「哦。」典子伸手去拿他盯上的東西。那是照相館送的簡易相冊。
「沒什麼,」典子說,「是我去年到大阪的時候拍的。」
「大阪?」屜垣雙眼發光,「可以讓我看看嗎?」
「可以,不過裡面沒有拍人。」她把相冊遞給他。
那是秋吉帶她去大阪時,她拍的照片,都是一些大樓和普通的民宅,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風景,是她基於小小的惡作劇心態拍下來的。她沒讓秋吉看過這些照片。
然而,屜垣的樣子卻變得很奇怪。他圓瞪雙眼,嘴巴半開,人完全僵住。
「請問……有什麼不對嗎?」她問。
屜垣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盯著照片狠看。良久,才把攤開的相冊朝向她。「你曾經去過這家當鋪門前吧,為什麼要拍它?」
「這個……也沒有什麼特殊的用意。」
「這棟大樓也令人好奇。你喜歡它什麼地方,讓你想拍下來?」
「這有什麼不對嗎?」她的聲音顫抖了。
屜垣將手伸進胸前口袋,拿出剛才那張照片——秋吉的寸照。
「我告訴你一件巧事,你拍的這家當鋪招牌上寫著『桐原當鋪』,嗯?這人就姓桐原,叫桐原亮司。」
10
手腳如冰。即使在被窩裡待了許久,還是渾身冰涼。美佳把頭埋在枕頭裡,像貓一樣蜷起身子。牙齒不停地打顫,全身顫抖不已。
她閉上眼睛,試著入睡。但是,當她睡著時,便會夢見自己被那個沒有面孔的男人壓住,因過度恐懼而醒來,全身冷汗,心臟狂跳,簡直像要把胸口壓碎。
同樣的情況持續多久了?心裡會有獲得平靜的一刻嗎?她不願相信今天發生的事是真的。她想把今天當作一如往常的一天,就和昨天、前天一樣。但是,那並不是夢,下腹部殘留的隱痛便是證明。
「一切有我,美佳什麼都不必想。」雪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那時她是從哪裡現身的,美佳不記得了。是怎麼把事情告訴她的,也是一片模糊。當時自己應該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但雪穗似乎一眼便明白發生了什麼。當美佳回過神來時,雪穗已經幫她穿上衣服,讓她坐進車裡。雪穗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她說得很快,加上美佳思考能力遲緩,無法明白說話的內容,只隱約記得雪穗重複說「絕對要極度保密」。
她被雪穗帶到醫院,但她們是從類似後門的地方,而不是從正門進入。為什麼不走正門?當時美佳並沒有產生這樣的疑問,因為她的靈魂並不在身體裡。
是否進行了檢查、接受了什麼治療,美佳並不清楚。她只是躺著,緊緊地閉著眼睛。一個小時後,她們離開醫院。
「這樣,身體方面不必擔心。」雪穗開著車,溫柔地對她說。美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答的,恐怕一個字都沒有說。雪穗完全沒有提起報警。不僅如此,甚至沒有向美佳詢問詳情的意思,彷彿這些對她來說是細枝末節的小事。美佳對此求之不得,她實在無法說話,而且害怕被陌生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回到家時,父親的車已經停在車庫裡。美佳的心簡直快要崩潰,這件事該怎麼跟爸爸說?
雪穗卻一臉平靜,宛如這種程度的謊話不算什麼。她說:「我會跟爸爸說,你有點感冒,我帶你去看了醫生。晚餐也請妙姐送到你房間。」
如今,美佳明白了,這一切將成為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成為自己和全世界最討厭的女人之間的秘密……
雪穗在康晴面前展現了絕佳演技,她依言向丈夫解釋。康晴有些擔心,但「別擔心,已經從醫院拿藥回來了」,妻子的一句話似乎讓他打消了顧慮,對於美佳與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樣也沒有起疑,反而對美佳讓平日厭惡的雪穗帶去醫院一事,感到十分滿意。
此後,美佳便一直待在房裡。妙子大概是受到雪穗的吩咐,送來晚餐。她將飯菜擺在桌上時,美佳在床上裝睡。
美佳一點食慾都沒有。妙子離開後,她試著小口小口地把湯和意大利面吞下去,但噁心反胃得隨時都會吐出來,便不再吃了,一直在床上縮成一團。
隨著夜越來越深,恐懼也漸漸擴大。房裡的燈全關了,一個人待在黑暗裡固然害怕,但暴露在光線中更加令她不安,會讓她覺得似乎有人在看著自己。多希望能像海裡的小魚一樣,悄無聲息地躲進巖縫。
現在究竟幾點了?在天亮前,還要受到多少痛苦的折磨?這樣的夜晚,往後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快被不安摧毀的她啃著大拇指。就在這時,門把手傳來卡嗒的轉動聲。
美佳一驚,從床上看向門口。即使在黑暗中,也知道門悄悄地打開,有人進來了。隱約可以辨識銀色的睡袍。「誰?」美佳問,聲音都啞了。
「你果然醒著。」是雪穗的聲音。
美佳移開視線。她不知道該以什麼態度面對共同擁有禁忌秘密的人。她感覺到雪穗向她靠近。她用眼角掃視,雪穗就站在床邊。
「出去。」美佳說,「不要管我。」
雪穗沒有回答,默默地開始解開睡袍的帶子。睡袍滑落,朦朧浮現出一具白皙的胴體。
美佳還不及出聲,雪穗已逼上床。美佳想躲,卻被她壓住了,力道比她想像的大得多。
美佳呈大字形被壓在床上,一對豐滿的Rx房在眼前晃動。
「不!」
「是這樣嗎?」雪穗問道,「你是被這樣壓住的嗎?」
美佳別開臉,但臉頰卻被握住,被用力扳回來。「不要轉開你的眼睛,看這邊,看著我。」
美佳怯怯地看雪穗。雪穗那一雙微微上揚的大眼睛正俯看著美佳,臉孔近得似乎感覺得到她的鼻息。
「想睡的時候,就會想起被強暴對不對?」雪穗說,「不敢閉上眼睛,怕睡著了會做夢,對不對?」
「嗯。」美佳小聲回答。雪穗點點頭。
「記住我現在的面孔。快想起被強暴的事的時候,就想起我,想起我曾經對你這樣。」雪穗跨坐在美佳身上,按住她的雙肩,美佳完全無法動彈。「還是你寧願想起強暴你的人,也不願想起我?」
美佳搖頭。看到她的反應,雪穗露出了一絲微笑。
「好孩子,不要怕,你很快就會重新站起來,我會保護你。」雪穗用雙手捧住美佳的臉頰,然後像是在玩味肌膚的觸感一般移動手掌,「我也有跟你同樣的經歷,不,我更淒慘。」
美佳差點驚呼失聲,雪穗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唇。
「那時,我比現在的你更小,真的還是孩子。但是,惡魔不會因為你是孩子就放過你。而且,惡魔還不止一個。」
「不……」美佳喃喃地說,卻發不出聲音。
「現在的你,就是那時的我。」雪穗壓在美佳身上,雙手抱住美佳的頭,「真可憐。」
這一瞬間,美佳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爆開了,似乎以前被切斷的某根神經又被連了起來。通過那根神經,悲傷的情緒如洪水般流進美佳心裡。
美佳在雪穗懷裡放聲大哭。
11
屜垣決定隨同筱塚一成於十二月中旬的星期日造訪筱塚康晴宅邸。為此,屜垣連續兩個月來到東京。
「不知他願不願見我。」屜垣在車裡說。
「總不會把我們趕出去吧。」
「但願他在家。」
「這一點不必擔心,我有來自內線的消息。」
「內線?」
「就是女傭。」
下午兩點多,一成開著奔馳來到筱塚家。訪客用的停車位就在大門旁,一成把車停妥。
「真是豪宅啊,光從外面看,根本不知道裡面有多大。」從大門抬頭看房子的屜垣說。大門和高聳的圍牆後只看得到樹木。一成按下裝設在大門旁的對講機按鈕,立刻有人應聲。
「好久不見了,一成先生。」是中年女性的聲音,似乎正通過攝影機看著這邊。
「妙子你好,康晴堂兄在嗎?」。
「老爺在家,請稍等。」
對講機掛斷了。過了一兩分鐘,通話孔又傳來聲音。「老爺請您繞到院子那邊。」
「好。」
在一成回答的同時,一旁的小門傳來金屬聲響,鎖開了。
屜垣跟在一成身後,踏進大宅。鋪著石頭的長長甬道向宅邸延伸。屜垣想,真像外國電影啊。
玄關那邊恰巧有兩個女子走過來。不需一成介紹,屜垣便知那是雪穗與筱塚康晴的女兒,他知道那姑娘叫美佳。
「怎麼辦?」一成小聲問。
「隨便找個名堂幫我混過去。」屜垣低語。
兩人緩緩走在甬道上,雪穗微笑著向他們點頭,四人恰在甬道的中點停下腳步。
「你好,我來打擾了。」一成率先開口。
「好久不見了,一切可好?」雪穗問道。
「還好,你看上去氣色頗佳。」
「托福。」
「大阪的店就要開業了吧,準備得怎麼樣?」
「有好多事情無法照計劃進行,頭疼得很呢,就算三頭六臂也不夠用。我等一會兒就要為這事開會去。」
「真是辛苦。」一成朝向她身邊的少女,「美佳呢?你好不好?」
少女笑著點頭,她給屜垣一種單薄的印象。他曾聽一成說她不肯接納雪穗,但就他所見,沒有那種氣氛。屜垣有些意外。
「我想順便幫美佳找聖誕節穿的衣服。」雪穗說。
「哦,真好。」
「一成先生,這位是……」雪穗的視線朝向屜垣。
「哦,我們公司的廠商。」一成若無其事地說。
「你好。」屜垣低頭施禮,抬起頭時,眼睛和雪穗的雙眸撞個正著。
這是時隔十九年的對峙。長大成人的她屜垣已見過好幾次,但從未像這樣面對面。他想起在大阪那棟老公寓第一次見面的情況,那時的女孩就在眼前,有著一雙相同的眼睛。
你還記得嗎,西本雪穗小姐?屜垣在心中對她說。我可是追蹤了你十九年,連做夢都會夢到。但你一定不記得我了吧?像我這種老頭子,只不過是被你騙得團團轉的蠢人中的一個。
雪穗嫣然一笑,說:「是來自大阪嗎?」
真是始料未及,大概是從口音裡認出來的。「呃,是的。」屜垣有些狼狽。
「果然沒猜錯。這次我要在心齋橋開店,請您務必蒞臨指教。」她從包裡拿出一張卡片,是開業的邀請函。
「哦,既然這樣,我問問親戚要不要去。」屜垣說。
「真令人懷念,」雪穗凝視著他,「讓我想起以前。」她的表情裡了無笑意,露出凝視遠方的眼神。她的臉上突然間又綻開笑容。「我先生在院子那邊,好像是不滿昨天高爾夫球的成績,正在加緊練習呢。」這話是對一成說的。
「那好,我不會耽誤他太多時間。」
「哪裡,請慢慢坐。」雪穗向美佳點點頭,邁開腳步。屜垣和一成側身相讓。目送著雪穗的背影,屜垣暗想,這女人可能記得我。
正如雪穗所言,康晴正在南側庭院裡打高爾夫球,看到一成過來,便放下球桿,笑著迎接。從他的表情感覺不出把堂弟趕到子公司的冷漠無情。然而,一成一介紹屜垣,康晴臉上立刻出現警惕的神色。
「大阪的退休警察?哦。」他直盯著屜垣的臉。
「有些事無論如何都想讓堂兄知道。」
聽一成這麼說,康晴的臉上笑容全失,指著室內說:「那就到屋裡說吧。」
「不了,在這裡就好。今天還算暖和,話說完我們馬上就走。」
「在這裡?」康晴來回看著他們兩人,然後點點頭,「好吧,我叫阿妙端點熱飲來。」
庭院裡有一張白色餐桌和四把椅子。或許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裡,他們一家人會在這裡享受英式下午茶。喝著女傭端來的奶茶,屜垣想像著幸福家庭的畫面。然而,會晤並不令人愉快。一成開口後,康晴的臉色便越來越難看。
一成說的是關於雪穗的插曲,笸垣和一成討論、整理出來種種暗示出她本性的事,桐原亮司的名字當然也多次出現。不出所料,話說到一半,康晴便激憤不已。他拍著桌子站起身。「荒唐!簡直是放屁!」
「堂兄,請您先聽完。」
「不用聽也知道,我沒時間陪你們胡說八道。你有時間做這種無聊事,不如想想該怎麼整頓你那家公司!」
「這件事我也有發現,」一成也站起來,朝著康晴的背影說,「我找到了陷害我的黑手。」
康晴轉過身來,嘴角都氣歪了:「你該不會說,這也是雪穗搞的鬼吧?」
「你應該知道筱塚藥品的網絡被黑客入侵之事,那個黑客就是通過帝都大學附屬醫院的計算機進來的。那家醫院有個藥劑師不久前跟一名男子同居,該男子就是我們剛才數次提到的桐原亮司。」
一成的話頓時讓康晴的眼睛睜得老大,他一時間說不出話,半張著嘴一動不動。
「這是事實。」屜垣在一旁說,「那個藥劑師指認了,的確是桐原亮司。」
康晴似乎說了些什麼。無關——屜垣聽到這兩個字。
屜垣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可以請你看一下這個嗎?」
「這是什麼?哪裡的照片?」
「剛才一成先生說明的,將近二十年前發生命案的大樓,就在大阪。那個藥劑師和桐原亮司去大阪的時候拍的。」
「那又怎樣?」
「我問她他們去大阪的日期,是去年九月十八日到二十日這三天。這是什麼日子,您當然記得?」
康晴花了一點時間,但他的確想起來了,不禁低聲「啊」了一聲。
「不錯,」屜垣說,「九月十九日是唐澤禮子女士去世的日子。她的呼吸為什麼會突然停止,連院方都感到不可思議。」
「胡說八道!」康晴把照片一扔,說,「一成,帶著這個腦筋不正常的老頭趕快給我滾!從今以後,要是敢再提起這種事,就別想再回我們公司。我告訴你,你老子已經不是公司的董事了!」
接著,他撿起滾落在腳邊的高爾夫球,向網猛力擲去。球打在架起網的鐵柱上,大力反彈,撞上了擺在露台上的盆栽,發出破碎的聲響。但他看也不看,便從露台上走進屋,砰的一聲關上玻璃門。
一成歎了口氣,看著屜垣苦笑:「有一半和我們預料的一樣。」
「他一定是死心塌地愛著唐澤雪穗,這就是那女人的武器。」
「我堂兄現在是氣昏了頭,等他冷靜下來,應該會好好思考我們的話。我們只有一途:等。」
「但願他能明白。」
兩人正準備打道回府,女傭趕了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嗎?我聽到很響的聲音。」
「是康晴哥扔的高爾夫球,不知打到了什麼。」
「咦!有沒有受傷?」
「受傷的是盆栽,人沒事。」
女傭嘴裡喊著「哎呀呀呀」,看向並排擺放的盆栽。「糟糕,夫人的仙人掌……」
「她的?」
「是夫人從大阪帶回來的,啊!整個花盆都破了。」
一成走到女傭身邊查看。「她對栽培仙人掌感興趣?」
「不,聽說是夫人去世的母親喜歡。」
「哦,我想起來了,的確。我在她母親的葬禮時聽她說過。」
一成再度準備離開,女傭驚呼了一聲:「哎呀!」
「怎麼了?」一成問。
女傭從破了的花盆中撿起一樣東西。「裡面有這個。」
一成看了看。「是玻璃,太陽鏡的鏡片。」
「好像是,大概本來就混在土裡。」女傭偏著頭,仍把東西放在盆栽的碎片上。
「怎麼了?」屜垣也有點好奇,走近他們。
「哦,沒什麼,盆栽的土裡有玻璃碎片。」一成說。
屜垣朝那邊看,扁平的玻璃碎片映入他眼中。看來的確是太陽鏡的鏡片,大約是從中破掉的,他小心地拾起。只一眼,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幾段記憶復甦,令人目不暇接地交錯,很快匯成一流。「你說,仙人掌是從大阪拿來的?」他壓低聲音問。
「是,本來在她母親家裡。」
「那時盆栽放在院子裡嗎?」
「是。屜垣先生,有什麼不對?」一成也察覺他神情有異。
「現在還不知道。」屜垣拿起玻璃鏡片對著陽光。
鏡片呈現淺淺的綠色。
12
「R&Y」大阪第一家店的開業準備,一直進行到將近深夜十一點。濱本夏美跟在仔細進行最後檢查的筱塚雪穗身後來回走動。無論是店面的大小,還是商品的種類和數量,這裡都遠超東京總店,宣傳活動也十全十美、無可挑剔。現在只需靜待結果了。
「這樣就努力到九十九分了。」檢查完畢,雪穗說。
「九十九分?還不夠完美嗎?」夏美問。
「沒關係,缺這一分,明天才有目標啊。」雪穗說著盈盈一笑,「好了,接下來就要讓身體好好休息。今天晚上,我們喝酒都要有節制。」
「等明天再慶祝。」
「沒錯。」
兩人坐進紅色捷豹時,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半。夏美握著方向盤,雪穗在副駕駛座做了一個深呼吸。「一起加油吧!別擔心,你一定做得到。」
「真的嗎?但願如此。」夏美有些膽怯。大阪店的經營管理實際上交由夏美負責。
「你要有自信,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知道嗎?」雪穗搖搖夏美的肩膀。
「是。」回答後,夏美看著雪穗,「可是,其實我很害怕。我覺得很不安,不知能不能做得像社長一樣。社長從來都不覺得害怕嗎?」
雪穗那雙大眼睛定定地望過來。「喏,夏美,一天當中,有太陽升起的時候,也有下沉的時候。人生也一樣,有白天和黑夜,只是不會像真正的太陽那樣,有定時的日出和日落。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在太陽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裡。人害怕的,就是本來一直存在的太陽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現在的夏美就是這樣。」
夏美聽不懂老闆在說什麼,只好點頭。
「我呢,」雪穗繼續說,「從來就沒有生活在太陽底下。」
「怎麼會!」夏美笑了,「社長總是如日中天呢。」
雪穗搖頭。她的眼神是那麼真摯,夏美的笑容也不由得消失了。
「我的天空裡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並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麼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憑藉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你明白嗎?我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
「代替太陽的是什麼呢?」
「你說呢?也許夏美以後會有明白的一天。」說著,雪穗朝著前方調整坐姿,「好了,我們走吧。」
夏美無法再問下去,發動了引擎。
雪穗住在位於澱屋橋的大阪天空大酒店,夏美則已在北天滿租了公寓。
「大阪的夜晚,其實現在才要開始。」雪穗望著車窗外說。
「是呀。大阪不缺玩的地方,我以前也玩得很凶。」
夏美說完,便聽到雪穗輕笑一聲,道:「人在這邊,講起話來就會變回大阪口音呢。」
「啊,對不起,一時沒注意……」
「沒關係,這裡是大阪啊。我到這裡來的時候,也跟著說大阪話好了。」
「我覺得這樣很棒。」
「哦。」雪穗微笑。
不久她們便抵達酒店,雪穗在大門口下車。
「社長,明天要請你多關照了。」
「嗯,今晚要是有急事,就打我的手機。」
「好的,我知道了。」
「夏美,」雪穗伸出右手,「勝負從現在才開始。」
「是。」夏美回答後,握住雪穗的手。
13
時鐘的指針走過十二點,正以為今天不會再有客人的時候,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穿深灰色外套、六十出頭的男子,慢步走了進來。
看清來人,桐原彌生子堆出的笑容陡然消失,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原來是屜垣先生啊,我還以為財神爺上門了。」
「這什麼話啊,我不是財神爺嗎?」屜垣自行把圍巾和大衣掛在牆上。在可以擠上十個人的L形吧檯居中坐下。他在大衣下穿著一件磨損嚴重的咖啡色西服,從警察的崗位退下來後,他的風格還是沒變。
彌生子在他面前放了玻璃杯,打開啤酒瓶蓋幫他倒酒。她知道他在這裡只喝啤酒。
屜垣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伸手去拿彌生子端出來的簡陋下酒菜。「生意怎麼樣啊?年末的旺季就快到了啊。」
「你都看到啦,我這裡從好幾年前泡沫經濟起就已經破滅了。應該說,泡沫經濟從來沒在我這裡起過泡沫。」
彌生子又拿出一個玻璃杯,為自己倒了啤酒,也不向屜垣打聲招呼,一口氣就喝掉半杯。
「你喝酒還是這麼爽快。」屜垣伸手拿起啤酒瓶,幫她倒滿。
「謝謝。」彌生子點頭致意,「這是我唯一的樂趣。」
「彌生子太太,你這家店開多少年了?」
「嗯,多少年啦?」她扳著手指,「十四年吧……對,沒錯,明年二月就十四年了。」
「還挺能撐嘛,你還是最適合做這一行,嗯?」
「哈哈!」她笑了,「也許吧,以前的咖啡館三年就倒了。」
「當鋪的工作你也從來不幫忙吧?」
「對呀,那是我最討厭的工作,和我的個性完全不合。」
即使如此,她還是做了將近十三年的當鋪老闆娘,雖然她認為那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錯誤。如果沒嫁給桐原,繼續在北新地的酒吧工作,現在不知已掌管多大的店了。
丈夫洋介遭人殺害後,當鋪暫時由松浦管理,但不久家族便召開了會議,當鋪改由洋介的堂弟主事。原本桐原家世代經營當鋪,由親戚聯合成立了好幾家店。所以洋介身故後,彌生子也不能為所欲為。
沒多久,松浦便辭掉店裡的工作。據接手的新老闆、洋介的堂弟說,松浦盜用了店裡不少錢,但數字方面彌生子根本不懂。事實上,她對此毫不關心。
彌生子把房子和店面讓給堂弟,利用那筆錢在上本町開了一家咖啡館。那時她打錯了算盤,原來桐原當鋪的土地是在洋介的哥哥名下,並非洋介所有,即土地是借來的。這事彌生子全然不知。
咖啡館剛開張時相當順利,但過了半年客人便開始減少,後來更是每況愈下,原因不明。彌生子試著更新品種、改變店內裝潢,生意仍然愈見低落,不得已只好削減人工開支,卻導致服務質量降低,客人更是不肯上門。最後,不到三年便關張了。那時,做酒吧小姐時的朋友說天王寺有家小吃店,問她願不願盤下來。條件很好,既不需要權利金,裝潢設備也都是現成的。她立刻答應了,就是現在這家店。這十四年來,彌生子的生活全靠這家店支撐。一想到若沒有這家店,即使是現在,她仍怕得汗毛直豎。只不過,她這家店剛開張,「太空侵略者」便風靡全國,客人爭先恐後地進咖啡館都不是為了喝咖啡,而是為了玩遊戲,那時她正因為關了那家咖啡館而後悔得捶胸頓足。
「你兒子怎麼樣了?還是沒消息嗎?」屜垣問。
彌生子的嘴角垂了下來,搖搖頭:「我已經死心了。」
「今年多大啦?正好三十?」
「天知道,我都忘了。」
屜垣從彌生子開店的第四年起便偶爾來訪。他本是負責偵辦洋介命案的警察,但他幾乎不曾提起那件案子,只是每次一定會問起亮司。
亮司在桐原當鋪一直住到初中畢業。彌生子那時滿腦子都是咖啡館的生意,不必照顧兒子似是幫了她大忙。
大約在彌生子開始經營這家店的同時,亮司離開了桐原當鋪。他們並沒有就此展開母子相依為命的溫馨生活。她必須陪喝醉的客人直到半夜,接著倒頭大睡。起床時總是過了中午時分,簡單吃點東西,洗個澡化了妝後,便得準備開店。她從來沒有為兒子做過一次早餐,晚餐也幾乎都是外賣。就連母子碰面的時間,一天可能都不到一小時。
後來,亮司外宿的情況越來越頻繁。問他住哪裡,只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但學校或警察從未找上門來說亮司惹了麻煩,彌生子也就沒有放在心上。她應付每天的生活就已疲憊不堪。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早上,亮司照常準備出門。難得在早上醒來的彌生子,在被窩裡目送他。
平時總是默默離家的他,那天卻在門口回頭,對彌生子說:「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睡得昏昏沉沉的她回答。
這成為他們母子最後一次對話。好幾個小時後,彌生子才發現梳妝台上的便條,紙上只寫著「我不會回來了」。一如他的留言,他再未露面。
若真要找他,當然不至於無從找起,但彌生子並沒有積極去找。儘管寂寞,她心裡也覺得這樣的局面事出有因。她深知自己從未盡過母親應盡的責任,也明白亮司並不把自己當母親。
彌生子懷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缺乏母性。當初生下亮司並不是因為想要孩子,唯一的原因是她沒有理由墮胎。她嫁給洋介,也是因為以為從此不必工作就有好日子。然而,妻子與母親的角色遠比她當初預料的枯燥乏味。她想當的不是妻子或母親,她希望自己永遠只是女人。
亮司離家後三個月左右,她和一個經營進口雜貨的男子有了私情。他讓彌生子寂寞的心靈得到慰藉,實現了她再做女人的願望。
他們大約同居了兩年,分手的原因是男人必須回他本來的家。他已婚,家安在埽市。
此後,她和好幾個男子交往、分手,現茌仍是孤家寡人。生活很輕鬆,有時卻感到寂寞難耐。這樣的夜晚,她便會想起亮司。但她不准自己興起想見他的念頭,她知道自己沒有那種資格。
屜垣叼起根七星,彌生子迅速拿起打火機,幫他點著。
「哎,多少年了,從你老公被殺?」屜垣抽著煙問。
「二十年吧……」
「仔細算是十九年,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屜垣先生退休了,我也變成了老太婆。」
「都過了這麼久,怎麼樣,有些事情應該可以說了吧?」
「什麼意思?」
「我是說,有些事那時不能說,現在可以了。」
彌生子淡淡一笑,拿出自己的煙,點著火,朝著熏黃的天花板吐出細細的灰煙。「你這說法真奇怪,我可什麼都沒有隱瞞。」
「嗯?我倒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
「你還放不下那個案子?真有耐性。」彌生子用指尖夾著煙,輕輕倚著身後的櫃子。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音樂。
「案發當天,你說和松浦、亮司三人在家。真的嗎?」
「是啊。」彌生子拿起煙灰缸,將煙灰抖落,「屜垣先生對此不是已經查得快爛了嗎?」
「查是查了,但是能具體證明的,只有松浦的不在場證明。」
「你是說人是我殺的?」彌生子從鼻子裡噴出煙。
「不,你應該跟他在一起。我懷疑的是你們三個人在一起這一點,事實上,是你和松浦在一起,是不是?」
「屜垣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和松浦有一腿。」屜垣喝光玻璃杯裡的啤酒,示意她不必幫他,他自己倒起酒來。「不必再隱瞞了吧?已經過去了。事到如今,沒有人會說三道四了。」
「現在才問過去的事,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只是想把事情想通。命案發生時,去當鋪的客人說門上了鎖。對此,松浦的說法是他進了保險庫,而你和兒子在看電視。但這不是事實,其實你和松浦在裡面房間的床上,是不是?」
「你說呢?」
「我說中了。」屜垣壞笑著喝起啤酒。
彌生子不慌不忙地繼續抽煙。看著飄蕩的煙,思緒也跟著飄忽起來。
她對松浦勇並沒有多少感情,只是每天無所事事,心裡焦急,生怕再這樣下去,自己將不再是女人了。所以當松浦追求時,她便索性接受了。他一定也是看穿了她的空虛,才找上了她。
「你兒子在二樓嗎?」屜垣問。
「嗯?」
「我是說亮司,你和松浦在一樓後面的房間,當時那孩子在二樓嗎?你們擔心他突然闖進來,才把樓梯門加掛的鎖鎖上。」
「加掛的鎖?」話說出口後,彌生子才用力點頭,「不錯,聽你這麼一說,我想起樓梯的門上的確加掛了一道鎖。不愧是警察,記得這麼清楚。」
「怎麼樣?那時亮司在二樓吧?但是,為了隱瞞你跟松浦的關係,你們決定對外宣稱他和你們在一起。是不是這樣?」
「你要這麼想就隨你吧,我什麼都不會說的。」彌生子在煙灰缸裡摁熄煙蒂,「再開一瓶嗎?」
「好,開吧。」
屜垣就著花生喝起第二瓶啤酒,彌生子也陪他共飲。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言。彌生子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一切正如屜垣所說,命案發生時,她與松浦好事方酣,亮司在二樓,樓梯的門上了鎖。
但是——當警察問起不在場證明時,最好說亮司也在一起——這是松浦提議的,這樣警察才不會胡亂猜測。商量的結果,決定說那時彌生子和亮司在看電視,看的是一出鎖定男孩觀眾的科幻劇。節目內容在當時亮司訂閱的少年雜誌裡有相當詳細的介紹,彌生子和亮司看雜誌記住了節目的內容。
「宮崎不知道會怎麼樣。」屜垣突然冒出一句。
「宮崎?」
「宮崎勤。」
「哦。」彌生子撥動長髮,感覺手上纏著落髮,一看原來是白髮纏在中指上。她悄悄讓頭髮掉落在地上,不讓屜垣發現。「死刑吧,那種壞蛋。」
「幾天前的報紙上報道了公開判決的結果。好像是說犯案前三個月,他敬愛的爺爺死了,失去了心靈支柱什麼的。」
「那算什麼,要是每個人這樣就要去殺人,那還得了?」彌生子又點起一根煙。
一九八八年至一九八九年間,琦玉和東京接連有四名幼女遇害。彌生子看新聞得知這樁「連續誘拐幼女命案」正在審理中。辯方憑精神鑒定的結果提出反證,但對於專挑幼女下手的心態,她並不感到詫異。她早就知道具有這種變態心理的男子不在少數。
「如果能早點知道那件事就好了。」屜垣低聲說。
「哪件?」
「你老公的興趣。」
彌生子想笑,臉頰卻怪異地抽筋了。她這才明白,屜垣原來是為了引出這個話題,才提起宮崎勤。「那件事能有什麼幫助嗎?」她問。
「何止是幫助,要是案發時就知道,調查方向就會有一百八十度的改變。」
「哦,這樣啊。」彌生子吐了一口煙,「可是……」
「是啊,那時當然說不出口。」
「可不!」
「也不能怪你,」屜垣伸手貼住額頭,「結果這一耗就是十九年。」
彌生子強忍住沒有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屜垣心裡恐怕藏了什麼秘密,但事到如今,她也不想知道。接著又是一陣沉默。當第二瓶啤酒剩下三分之一時,屜垣站起來:「那我走了。」
「謝謝你這麼冷的天還來,想到了再來坐坐。」
「好,我下次再來。」屜垣付了賬,穿上外套,圍上棕色圍巾,「雖然早了點,不過祝你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彌生子露出愉悅的笑容。
屜垣握住舊木門的門把,卻又回頭:「他真的在二樓嗎?」
「什麼?」
「亮司,他真的一直在二樓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打擾了。」屜垣開門離去。
彌生子望著門半晌,在身旁的椅子坐下來。身上起的雞皮疙瘩並不僅僅因外面滲進來的冷風。
「小亮好像又出去了。」松浦的聲音在耳際響起。他壓在彌生子身上,鬢邊冒著汗水。
松浦是聽到有人踩著屋瓦的聲音才這麼說的。彌生子也早就知道,亮司常從窗戶爬到屋外,沿著屋頂跑出去。但她從來沒有就此事對亮司說過什麼,他不在家,她才方便與情郎幽會。
那天也是一樣。他回來的時候,瓦片發出輕微的聲響。但是……
那又怎麼樣?又能說亮司做了什麼呢?
14
店門口有聖誕老人發送卡片,店內持續播放著改編為古典曲風的聖誕歌曲。聖誕節、年底再加上開業優惠等因素交互作用,店內擠得水洩不通。放眼望去,來客幾乎都是年輕女子,屜垣想,真像是成群昆蟲圍繞著花朵。
筱塚雪穗經營的「R&Y」大阪一店今天盛大開業。這裡和東京的店面不同,「R&Y」佔了整棟大樓,賣場裡不僅有服裝,還有飾品、包與鞋子的專賣樓層。笸垣不懂,但據說店內全是高檔名牌。社會上各處正飽受泡沫經濟破滅之苦,這裡卻採取反其道而行的營銷手法。
一樓通往二樓的扶梯旁有個喝咖啡的空間,顧客可在此休息片刻。一個小時前,屜垣便坐在靠邊的桌旁俯瞰一樓。天黑後客流絲毫未見減少。他也排了很久的隊才得以進入,現在入口依然大排長龍。生怕遭店員白眼,屜垣點了第二杯咖啡。
和他隔桌相對而坐的是一對年輕人。在旁人看來,應該是一對年輕夫妻和其中一位的父親。年輕男子小聲對他說:「還是沒有現身。」
「嗯。」屜垣微微點頭,眼睛仍望著樓下。
這對年輕人都是大阪警察本部的警官,男方還是搜查一科的。屜垣看看鐘,營業時間即將結束。「現在還不知道。」他喃喃自語。
他們在這裡等的自然是桐原亮司。一旦發現他,便要立刻捉拿。現階段尚無法逮捕,但必須先將他拘押。已從警察崗位退休的笸垣對他瞭解至深,來此協助辦案,這是搜查一科科長古賀安排的。
桐原涉嫌謀殺。
當屜垣在筱塚家看到仙人掌盆栽裡的玻璃碎片,一個念頭便從他腦海裡閃過,那便是松浦勇失蹤時的打扮。有好幾個人供稱「他經常戴著綠色鏡片的雷朋太陽鏡」。
屜垣托古賀調查玻璃碎片。他的直覺是正確的,那的確是雷朋的鏡片,而且上面殘留的一小塊指紋,也與從松浦房間採得的本人指紋極為近似,一致率高達百分之九十八。
盆栽裡為何會有松浦的太陽鏡碎片?依照推測,應該是仙人掌原主人唐澤禮子將土放進花盆時,鏡片便已混在土中。那麼,那些土又來自何方?如果不是購買園藝專用土壤,採用自家庭院的土當是最合理的推測。
但要採掘唐澤家的庭院需要搜查證。光靠如此薄弱的證據,實在難以判斷應否作出如此大膽的決定。最後,搜查一科科長古賀毅然同意。目前唐澤家無人居住雖是一大因素,但屜垣解釋為古賀相信退休老警察的執著。
搜索於昨日進行。唐澤家庭院最靠牆處有裸露的土壤。搜查老手幾乎毫不猶豫地從彼處動手挖掘。
開挖約兩個小時後,發現了一具白骨。屍身上衣物全無,已死亡七八年。大阪府警已尋求科學搜查研究所協助確認死者身份。方法有好幾種,至少要證明是否為松浦勇應該不難。
屜垣確信死者便是松浦,因為他得知白骨的右手小指上戴著一隻白金戒指。松浦手上戴著那只戒指的模樣,回想起來如在昨日。
而且屍體右手上還握有另一項證據——化為白骨的手指上纏著幾根人類毛髮,推測應是打鬥之際,從對方頭上扯斷。
問題是能否判斷那是桐原亮司的頭髮。一般情況下,可依毛髮的顏色、光澤、軟硬、粗細、髓質指數、黑色素顆粒的分佈狀態、血型等要素辨識毛髮的所有人。但這次發現的毛髮掉落於多年前,能得出何種程度的判斷尚不得而知,但古賀對此早已作好準備。
「要是真的不行,就拜託科學警察研究所。」他這麼說。
古賀打算進行DNA鑒定。用DNA的排列異同進行身份辨識的方法,近一兩年已在幾起案件中應用。警察廳計劃在未來四年內將此系統導入全國各級警政部門,但目前仍由科學警察研究所獨家包辦。
屜垣不得不承認時代變了。當鋪命案已過去十九年,歲月讓一切都變了樣,連辦案手法也不例外。但關鍵在於找出桐原亮司。如果無法逮捕他,空有證據也毫無意義。
屜垣提議對筱塚雪穗展開監視,因為蝦虎魚就在槍蝦身邊。他至今仍如此堅信。
「雪穗精品店開業當天,桐原一定會現身。在大阪開店對他們兩人有特殊意義,再說,雪穗在東京也有店要照顧,不能常來大阪,他們一定不會錯過開業之日。」屜垣向古賀極力主張。
古賀認同了這位退休警察的意見。今天從開店起,便由好幾組調查人員輪番上陣,且不時更換地點,持續監視「R&Y」。屜垣一早便與調查人員同行,約一個小時前,他還待在對面的咖啡館。但桐原完全沒有現身的跡象,他便來到店裡。
「桐原現在還用秋吉雄一這個名字嗎?」年輕警察低聲問道。
「不知道,可能已經改了。」回話後,屜垣想著不相關的另一件事——秋吉雄一這個假名。他一直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終於在不久前弄清了原委。
這個名字是他從少年時代的菊池文彥口中聽說的。菊池文彥因強暴案遭到警方懷疑,是桐原亮司的證詞還他清白。但是,當初為什麼他會遭到懷疑呢?
因為有人向警方報告,現場遺落的鑰匙圈為菊池文彥所有。菊池說,那個「叛徒」就叫秋吉雄一。
桐原為什麼選這個名字作為假名?箇中原因恐怕只有問他本人才知道,但屜垣自有看法。
桐原多半自知自己的生存建立在背叛一切的基礎上,他才帶著幾分自虐的想法,自稱秋吉雄一。但事到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
桐原陷害菊池的理由,屜垣可說有全盤解開的把握。菊池手中的那張照片對桐原極為不利。據說照片裡拍到桐原彌生子與松浦勇幽會的情景。若菊池將照片拿給警方,會造成什麼影響?調查可能因此重新展開。桐原擔心失去命案當天的不在場證明,既然彌生子與松浦忙於私會,那麼桐原便是一人獨處。從客觀的角度考慮,警方不可能懷疑當時還是小學生的他,但他仍希望隱瞞此事。
昨晚和桐原彌生子碰面後,屜垣更加相信自己的推理。那天,桐原亮司獨自待在二樓,但他並非一直待在那裡。在那片住宅密集的區域,正如小偷能輕易由二樓入內行竊一般,要從二樓外出實在不難。亮司自屋頂攀緣而下,又循原路返回。
其間他做了什麼?
店內開始播放營業即將結束的廣播,人潮隨即改變了流向。
「看來是不行了。」男警察說,女警也帶著抑鬱的表情環顧四周。
警方擬定的步驟,是若未發現桐原亮司,今日便要偵訊筱塚雪穗。但笸垣反對這麼做,他不認為雪穗會透露任何有助於案情大白的信息。她必定會露出足以騙過任何人的驚訝表情,說:「我娘家院子裡發現白骨?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這怎麼回事?」她這麼搪塞,警方怎麼辦?七年前松浦遇害時正值新年,唐澤禮子應邀前往雪穗家,這一點已得到高宮誠的證明。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雪穗與桐原間有所關聯。
「屜垣先生,你看……」女警悄悄指了指。
往那個方向一看,屜垣不禁瞪大了眼睛。雪穗正緩步在店裡走動,她穿著一襲純白套裝,臉上露出堪稱完美的微笑。那已超越了美貌,是她身上的光芒,瞬間吸引了四周的客人和店員的目光。有人在經過後還回頭觀望,有人看著她竊竊私語,還有人憧憬地望著她。
「真是女王。」年輕警察低聲說。
然而,在屜垣眼裡,女王般的雪穗卻和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身影疊在一起:在那間老舊公寓遇到的她,那個對一切無所依恃、不肯打開心扉的女孩。
「如果能早點知道那件事……」昨晚他向彌生子說的那句話又在他腦中迴響。
彌生子是在五年前向他提起那件事的,當時她醉得相當厲害。正因如此,才會毫不隱瞞。
「現在我才敢說,我老公那方面根本就不行。其實,他本來不是那樣,是後來慢慢變了。他不碰女人,卻去碰那些……要怎麼說?走偏鋒。那叫戀童癖是不是?對小女孩有興趣。還去向有門路的人買了一大堆那類怪照片。那些照片?他一死,我馬上就處理掉了,這還用說嗎?」
她接下來的話更令屜垣驚愕。
「有一次,松浦跟我說過一件很奇怪的事。他說,老闆好像在買小女孩。我問他買小女孩是什麼意思,他告訴我,就是出錢叫年齡很小的小女孩跟他上床。我嚇了一跳,說竟然有那種店。松浦笑我,說老闆娘以前分明是那一行出身的,卻什麼都不知道,這年頭,父母都靠賣女兒來過日子了。」
聽到這些,屜垣腦海裡刮起了一陣風暴,一切思緒都混亂了。但在風暴過後,過去漆黑一片的東西,如今如撥雲見日般清晰可見。
彌生子還沒有說完:「不久,我老公開始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跑去問認識的律師,要領養別人的孩子當養女要辦哪些手續?當我拿這件事質問他,他就大發脾氣,說跟我無關。這樣還不夠,還說要跟我離婚。我想,那時他的腦袋大概就有問題了。」
屜垣認為,這是關鍵所在。
桐原洋介經常前往西本母女的公寓,目的並不在於西本文代,他看上的是西本雪穗。想必他曾多次買過她的身體,那老公寓裡的房間便是用來進行這種醜惡交易的地方。
這時,屜垣理所當然產生了一個疑問:嫖客是否只有桐原洋介一人?
死於車禍的寺崎忠夫又如何?專案組將他視為西本文代的情人,但沒人能夠斷定寺崎沒有與桐原洋介相同的癖好。
遺憾的是如今這些都無法證明了。即使當時尚另有嫖客,也已無從追查。
能夠確定的只有桐原洋介。
桐原洋介的一百萬元,果真是向西本文代提出的交易金額,但那筆錢不是要她當情婦,而是領養她女兒的代價。想必是在數度買春後,他希望將她女兒據為己有。
洋介離開後,文代獨自在公園蕩鞦韆。她心裡有什麼樣的思緒在搖擺呢?
洋介和文代談完後,便前往圖書館,迎接俘獲了自己的心的美少女。
接下來的經過,屜垣能夠在腦海裡清楚地復原:桐原洋介帶著女孩進入那棟大樓。女孩曾經抵抗嗎?屜垣推測可能沒有。洋介一定是這樣對她說的:我已經付了一百萬給你媽媽……
連要想像在那個塵埃遍佈的房間裡發生了什麼都令人厭惡。然而,如果有人看到那副光景又當如何?
屜垣不相信亮司當時是在通風管中玩耍,從自家二樓離開的他應是走向圖書館。他可能經常這樣和雪穗碰面,向她展示自己拿手的剪紙。唯有那家圖書館,才是他們兩顆幼小心靈的休憩之所。
但那天,亮司卻在圖書館旁看到了奇異的景象:父親和雪穗走在一起。他尾隨他們進了那棟大樓。他們在裡面做什麼?男孩感覺到一股無法形容的不安。要窺伺他們只有一個辦法,他不假思索地爬進通風管。於是,他可能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
那一瞬間,在男孩心中,父親只是一頭醜惡的野獸。他的肉體一定被悲傷與憎惡支配了。至今,屜垣仍記得桐原洋介所受的傷,那也是男孩心頭的傷。
殺了父親後,亮司讓雪穗先行逃走。在門後堆放磚塊,應該是小孩子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做法,希望借此多少延遲命案被發現的時間。隨後,他再度鑽進通風管。一想到他是抱著何種心情在通風管中爬行,屜垣心如刀割。
事後,他們兩人如何協調約定不得而知。屜垣推測,多半沒有協調約定這回事,他們只是想保護自己的靈魂。結果,雪穗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亮司則至今仍在黑暗的通風管中徘徊。
亮司殺松浦的直接動機,應該是因為松浦握有他的不在場證明的秘密。松浦或許是在機緣巧合下發現亮司可能犯下弒父之罪,他極可能向亮司暗示此事,要挾他參與那次仿冒遊戲軟件的行動。
但屜垣認為亮司殺松浦還有一個動機。因為沒人能夠斷定桐原洋介的戀童癖不是肇始於彌生子的紅杏出牆。在那個二樓的密室中,亮司必然被迫無數次見識母親與松浦間的醜態。都是那個男人害我的父母發了狂——他如此認定毫不為奇。
「屜垣先生,我們走吧。」
警察的招呼聲讓屜垣回過神來,四下一看,咖啡館裡已沒有其他客人了。沒有出現……
心裡感到一陣失落。笸垣覺得,如果今天沒有在這裡找到桐原,恐怕就再也抓不到他了,但總不能賴在這裡不走。走吧,他無奈地支撐起沉重的身軀。
走出咖啡館,三人一同搭上扶梯。客人三三兩兩離去。店員們似乎為開業第一天的優惠活動圓滿落幕而心滿意足。在店面發卡片的聖誕老人正搭乘上行的扶梯,他看來也帶著一身愉快的疲憊。
下了扶梯,屜垣掃視店內一周,不見雪穗的蹤影,此時她怕已開始計算今天的營業額了吧。
「辛苦了。」走出店門前,男警察悄聲說。
「哪裡。」屜垣說著,微微點頭。以後就只能交給他們了,交給年輕的一輩。
屜垣和其他客人一起離開商店。假扮情侶的警察迅速離開,走向在其他地點監視的同事。也許接下來他們便要去找雪穗問話。
屜垣拉攏外套,邁開腳步。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對母女,她們似乎也剛從「R&Y」出來。
「收到一個很棒的禮物,回去要給爸爸看哦。」母親對孩子說道。
「好。」點頭回答的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她手裡拿著什麼東西,正輕飄飄地晃動。一瞬間,屜垣圓睜雙眼。
女孩拿著一張紅色的紙,剪成一隻漂亮的麋鹿輪廓。
「這個……這從哪裡來?」屜垣從身後抓住小女孩的手。
母親露出恐懼的神情,想保護自己的女兒。「有、有什麼事?」
小女孩似乎隨時會放聲大哭,路過的行人無不側目。
「啊!對不起。請問……這是哪裡來的?」屜垣指著小女孩手裡的剪紙。
「哪裡來的……送的。」
「哪裡送的?」
「店裡。」
「店裡誰送的?」
「聖誕老公公。」小女孩回答。
屜垣立刻轉身,不顧因寒氣而疼痛的膝蓋,全力狂奔。
店門已經開始關閉,警察們還在附近沒有離開。他們看到屜垣的模樣,都變了臉色。「怎麼?」其中一人問道。
「聖誕老人!」屜垣大喊,「就是他!」
警察們立刻醒悟,強行打開正要關上的玻璃門,闖入店內,無視阻止他們的店員,踩著停止運作的扶梯往上衝。
屜垣原本準備跟在他們身後衝進去,但腦子裡隨即冒出一個念頭。他拐進建築物旁的小巷。
真蠢!我真是太蠢了!我追蹤他多少年了?他不總是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守護雪穗嗎?
繞到建築物後面,屜垣看到一道裝設了鐵質扶手的樓梯,上方有一扇門。他爬上樓梯,打開門。
眼前站著一個男子,一個身著黑衣的男子。對方似乎也因為突然有人出現而大吃一驚。
這真是一段奇異的時間,屜垣立刻明白眼前這人就是桐原亮司。但他紋絲不動,也沒出聲,大腦的一角在冷靜地判斷:這傢伙也在想我是誰。
然而,這段時間大概連一秒鐘都不到。那人一個轉身,朝反方向疾奔。
「站住!」屜垣緊迫不捨。
穿過走廊就是賣場。警察們的身影出現了,桐原在陳列著箱包的貨架間全力衝刺。「就是他!」屜垣大喊。
警察們一齊上前追趕。這裡是二樓,桐原正跑向業已停止的扶梯,屜垣相信他已無法脫身。
但桐原並沒有跑上扶梯,而是停下腳步,毫不遲疑地翻身跳往一樓。
耳邊傳來店員的尖叫,巨大的聲響接踵而至,好像撞壞了什麼東西。警察們沿扶梯飛奔而下。
屜垣也到達扶梯。心臟快吃不消了,他按著疼痛的胸口,緩緩下樓。
巨大的聖誕樹已倒下,旁邊就是桐原亮司。他整個人呈大字形,一動不動。
有一名警察靠近,想拉他起來,但隨即停止動作,回頭望向屜垣。
「怎麼了?」屜垣問。對方沒有回答。屜垣走近,想讓桐原的臉部朝上。這時,尖叫聲再度響起。
有東西紮在桐原胸口,由於鮮血湧出難以辨識,但屜垣一看便知。那是桐原視若珍寶的剪刀,那把改變他人生的剪刀!
「快送醫院!」有人喊道,奔跑的腳步聲再度傳來。屜垣明白這些都是徒勞,他早已看慣屍體了。
忽覺周圍有人,屜垣抬起頭來。雪穗就站在身邊,如雪般白皙的臉龐正俯向桐原。
「這人……是誰?」屜垣看著她的眼睛。
雪穗像人偶般面無表情。她冰冷地回答:「我不知道。僱用臨時工都由店長全權負責。」
話音未落,一個年輕女子便從旁出現。她臉色鐵青,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是店長濱本。」
警察們開始採取行動。有人採取保護現場的措施,有人準備對店長展開偵訊,還有人搭著屜垣的肩,請他離開屍體。
屜垣腳步蹣跚地走出警察的圈子。只見雪穗正沿扶梯上樓,背影猶如白色的幽靈。
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