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十月七日,星期一。
天空彷彿塗抹上鼠灰色的顏料,這樣的天氣,最能形容我此刻的心境。第三節我沒課。我跟著去上課的老師們走出教職員辦公室。清華女子高校的醫務室在教職員辦公室正下方。護士老師志賀是有多年經驗的女性,總是穿著白衣,戴金邊眼鏡,但,也因此被暗中稱為「老處女」。事實上,她已有個念小學一年級的女兒。
我進入時,幸好只有她一個人。
一見到我,她邊說:「這可真稀罕呢?是來拿宿醉的藥?」邊把旋轉椅轉向正面對我。或許比我大一歲之故,她對我說話的語氣總是如此。
「不,我今天來是有重要的事。」我確定走廊上無人之後,迅速關上門。
「嚇我一跳!」她說著,搬過床邊的圓椅讓我坐。藥品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撲鼻。
「什麼重要的事?」
「其實……」我吞嚥一口唾液,然後以慎重的語調說明來意。
「那已經是很久前的事了。」她蹺起二郎腿,說。感覺上有些故意的口氣。
「當時,在我們不知之處,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吧?只有你和她們知道。」
「你這問題很怪?」志賀老師動作誇張的揮揮手,「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我完全不懂,誰是她們?」
「就是她們啊!」我說出姓名,同時注視著志賀老師表情的變化。她並未立即回答,把玩著桌上的鑷子,又看看窗外,然後唇際浮現一抹笑意,問:「為何現在才注意這種事?」
我沒忽略她眼神的慌亂,說:「因為有必要。」
「是嗎?」她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你既然那樣嚴肅的追問,想必是和兩位老師遇害的事件有關了,但,我不認為當時發生的事和殺人事件有關聯。」
「當時發生的事……」我情不自禁深深歎息出聲,「果然是有發生過什麼了?」
「不錯。但,本來我打算永遠不說出來的。」
「能告訴我嗎?」
「坦白說,我希望你不要問,就這樣離開……」她深吸一口氣,呼出,「我也不問你為何知道當時發生什麼事,而且會找我問,不過,你猜得沒錯,當時確實發生一點小事,雖然,乍看是毫不嚴重的小事,其實卻很重大!」
志賀老師詳細告訴我當時發生的事。確實,並沒什麼大不了,所以到目前為止無人知道,但是,她也解釋為何一直未說出的理由。
聽了她的說明,我既感驚訝,又深探受到絕望的打擊,因為,本來只是在腦海中模糊未成形的推測,如今都已化為充分明顯的形態出現。
「這樣說明合乎你的期待嗎?」她問,「雖然,我無法想像你希望知道之事的本質是什麼……」
「不,已經夠了。」我黯然的低下頭。感覺上,好像有某件東西一道在我心中往下沉澱著。
「如果你的推測正確,臉色未免也太難看了。」
「是嗎?」我像夢遊症患者般站起,搖搖晃晃的走向門口,扶住門後,回頭,「對不起……」
這時,她以手指輕推金邊眼鏡,又恢復先前溫柔的表情,說:「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回禮之後,走出醫務室。
第四節課,五十分鐘。我讓學生們解答事先準備的考卷,很多學生低聲發牢騷嘀咕著。這五十分鐘,我一直凝視窗外,腦海中拚命抽絲剝繭,但,仍舊有一部分殘留著。鈴聲一響,我收回考卷。走出教室時,聽到有人肆無忌憚的說:「這算什麼嘛?」
中午休息時間,我吃了半個便當後,站起來。籐本對我說些什麼,我隨口搭腔,或許是牛頭不對馬嘴吧!他露出奇怪的神情。
走出教室大樓,發現校園裡早已恢復以前的蓬勃朝氣,坐在草皮上談笑的學生們,和一個月前毫無兩樣,若說有什麼改變,就只是她們已換上冬季服裝,而,樹葉也開始染上色彩……
我走過她們旁邊,朝體育館走去。有幾個人發現我,立刻竊竊私語,但,講些什麼內容,我能猜得出。
來到體育館前,我瞥了左方一眼,那更衣室就在建築物的另一頭。自這次事件至今,我不知已去過多少次,但是,已經沒有必要了,答案出現!
爬上體育館內的樓梯,就是一道昏暗的走廊,面向走廊有兩個房間,一個是桌球場,另一個是劍道場。門開了一道縫,有燈光洩出的是劍道場。走近門口,已能察覺裡面有人——有揮舞竹刀和踩踏地板的聲音傳出。
我慢慢推開門。在寬敞的道場中央,只有一個人在揮舞竹刀,每次揮下時,頭髮隨之甩動,裙擺搖曳,動作敏捷、銳利!
聽說北條即使是中午休息時間也在道場苦練,看來這不是謠傳,而是事實。她可能以為進來的是劍道隊員吧!即使聽到開門聲,也仍繼續揮刀。不久,似覺察有人凝視自己的情況有異,才停止動作,回頭。
她有些詫異,兩眼圓睜,然後,略帶不好意思的笑了,看來簡直變成不同的人!
「我有話問你!」也許是心情緊張之故,聲調特別高,在道場內形成回聲。
她靜靜走過來,首先將竹刀收進刀袋內,然後在我面前正座,抬起臉,說:「是的。」
「你不必那樣拘束。」
「這樣比較輕鬆。老師,你也坐下呀!」
「啊……也好。」我盤腿坐下。地板有些冰冷!我心想:真是不可思議的女孩!
雅美冷靜的等我開口。
「不為別的,是關於密室詭計之事。」
「你的意思是有矛盾?」她的鼻息一絲不亂,靜靜地問。
「沒有矛盾,是很完美的推理。」
她點點頭,臉上溢滿自信。
我接著說:「只不過,有一點不太合理。」
她的臉色微變:「是什麼?」
「你的觀察太敏銳了。」
這時,她伸手掩嘴,吃吃笑了:「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原來是以你擅長的委婉表現褒獎我。」
「不,也不是這樣。我是說你的推理敏銳得有些近乎不自然。」
「不自然?」她輕哼一聲,「什麼意思?」
至目前為止,她一直保持頂尖的成績,連教師也對她另眼相看,當然啦!對於自認為絕妙的推理,居然受到懷疑,自尊心一定受到相當傷害,因此,她注視我的眼神要時比道場的地板還冰冷。
但是,兇手或許也計算到她這種強烈的自尊吧?
我說:「關於那樁事件,你是局外人,唯一的關係只是,你和受懷疑的高原陽子是中學時代至今的朋友。所以,和事件有關的情報,你當然知道不多。可是,你卻能展開絕妙的推理,解開有關聯之人想破腦袋也猜不透的詭計之謎。這若非不自然又是什麼?」
但,北條雅美動也不動,正坐舉起右手,在眼前豎起食指,冷靜回答:「只要知道兇手不可能從男用更衣室入口脫身,已經足夠了。因為,女用更衣室出入口的上鎖方法和更衣室構造,隨時可詳細調查。」
「確實,或許你能得知必要資料。但,組合推理細節絕對需要掌握住周邊情事才有可能吧?譬如,掘老師的習慣你就不知,而只是純粹推測。但,可能嗎?我認為一般人終究不可能做到。」
「若是尋常的推理能力,確實不可能。
「你是說你的推理能力不尋常?」
「依你的說法,是的。」
「我認為不對!」
「哪裡不對?若非推理,又是什麼?」雅美似在抑制胸中的不耐煩,低聲緩緩問道。她挺直腰桿,雙手置於膝上,雙眸盯視著我。
我說:「這正是我想問你的。」
第二節
放學後。
比賽的翌日停止練習,因此無人在射箭場。雖然操場傳來其他運動社團的呼喝聲,但,只有這片空間卻被奇妙的靜謐包圍著。
我穿過射箭場,進入社團辦公室,拿出自己的弓具。將弓組合好,把臂套、箭袋繫在身上,來到起射線前一站,立刻知道自己已經有了萬全的心理準備——終於到了最後關頭!
心情很不可思議的平靜,也許是已經憬悟在無法後退的狀況下,只好強迫自己全部的投入吧!深呼吸,輕輕閉上眼。
這時,聽到有人踩在雜草上的腳步聲。我回頭——身穿制服的她正走過射箭場旁,往社團辦公室前行。
她輕揮手,說聲:「這麼早?」
我也揮手,但,對於自己表情的僵硬是否能不被對方發覺並無自信。
惠子抱著書包消失於社團辦公室內。
「今天放學後有事嗎?」第五節下課後,我叫住她,問。
她回答說「沒有」,於是我邀她一起射箭。
「你主動找我,這可真難得哩!我當然答應了。其實,參加全國大賽在即,你也應好好一對一指導我才對?」
選拔會結果公佈,惠子保住第五名。加奈江是第八名,宮阪惠美也獲得第十三名,以清華女子高校而論,成績算是不錯了。當然,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
「那是一定的,最好不要有人打擾。」我說。
惠子回答:「那麼,放學後見。」
我凝視著緊閉的社團辦公室門,仍在迷惑著這樣做是否正確。也許,沒必要做這種事的,像這樣下去,隨著時間的流逝,只要在日後再回想起曾經發生過這種事,不就好了?現在即使自己採取此種做法,誰也不會得救,更沒有人會感到高興?
想到這些,我的心情更加沉重,甚至興起逃避的念頭,但,另一方面,卻又忍不住想確定事情真相的衝動。
不久,辦公室門開了,惠子身穿練習服走出,一手持弓,腰間的箭袋每走一步都發出嘩啦聲響。
「好久沒有單獨練習,居然會緊張呢!」惠子開玩笑似的縮縮脖子。
我說:「先自由射五十公尺靶吧?」
掛好靶,我們站在五十公尺起射線前。惠子面向靶站在右邊,所以我能見到她的背部。然後兩人開始射箭,六支箭在幾乎未交談之間射完,唯一的聲音只是「射得好」之相互鼓勵。
收回箭,往起射線走回時,惠子說道:「比賽的翌日不練習,我不太同意。參加比賽後,射型會發生變化,必須盡快修正回來才行,所以,最好是比賽的翌日繼續練習,第三天才休息。」
「我會考慮看看。」我漫應。
之後又反覆這樣數次。我不太射,表面上是專心指導她,其實腦海裡卻持續想著一件事——怎樣說出來呢?
到了五十公尺的最後一次了。
「好像有比昨天更好的記錄哩!」將得分記錄冊捲好放進口袋,惠子顯得很開明的說。
「太好了。」我回答。
但,如果她回過頭來,對能我繃緊的臉孔,一定會產生懷疑吧?
她搭上箭,緩緩舉起弓,慢慢拉弦,在達到一定張力時,隨著卡喳一聲,箭矢飛向空中,碰的一聲正中靶,箭影如日暑的針般由靶心延伸出。
「射得妙!惠子。」
「謝謝。」
惠子像是心情頗愉快的搭上第二支箭。一年級時瘦削的肩膀如今已充分發育,在三年之間,連身心都已成熟了。
她調勻呼吸,再次舉起弓,銳利的視線對正靶。我心想:只有現在了,如果現在不說,永遠都將只是這種狀況?
我鼓足勇氣,叫著:「惠子!」
她的動作要時停止,緊張的精神鬆弛了,問:「什麼事?」
「有話問你。」
「嗯。」她仍望著箭靶。
幾秒鐘之間,我的嘴唇轉為乾澀。伸舌將嘴唇沾濕,調勻呼吸後,我喃喃說道:「殺人……你不害怕?」
我不知她是否馬上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久久,她才稍微出現反應。
她最初的反應是深深吁出一口氣,然後,以和平日相同的語調,說:「我不大瞭解你的意思。但,是指這次事件嗎?」
「不錯。」
這時,她爽朗的以略帶玩笑的聲調說:「原來如此。你認為我是兇手?」
雖然見不到她表情,但,或許也是一臉促狹似的表情吧?她就是這樣的女孩。
「我不打算檢舉,只希望知道真相。」
惠子沉默片刻,既像在尋思如何逃邂,又像對我的追問感到困惑。她緩緩舉起弓,和方才同樣拉弦、射出。箭矢中靶,但,偏離靶心左側。
「你說,為什麼我會是兇手?」惠子問。
她的語氣仍是很悠閒,令我訝異。
「因為只有你能佈置出那樣的密室,所以,不得不認為你是兇手。」
「你這句話大不可思議了。依北條雅美的推理,那是任何人都能想出的詭計,不是嗎?這也是你說的。」
「那樣的詭計確實任何人都想得出,但,事實上那只是個圈套,兇手實際上並未使用此詭計。」
惠子再度沉默了,似極力想掩飾驚訝之色。
「這種推測很大膽,也很有意思。那麼,兇手又是使用什麼樣的詭計?」
她的聲音很鎮定,好像這樁事件、這段問答都與她本人無關似的。我更感到絕望了。
「發現此一圈套陷阱,是因為我已確信兇手並非從女用更衣室入口,而是自男用更衣室入口脫身。若要問我為何有這樣的確信,主要是已出現你不知道的證人。此人在命案發生時正好躲在更衣室後面,所以知道沒有人自女用更衣室出入口逃出。這麼一來,北條雅美的解談推理當然就不能成立了。也就是說,兇手是從男用更衣室入口脫身。如此,密室詭計的重要就集中於唯一一點之上,亦即,是否能自門外以木棒頂住門。答案是不可能,因為從發現的木棒上找不出絲毫動過手腳的痕跡,而且調查木棒長度、大小、形狀的結果,也證明無法從外側遙控操縱。」
「你認為這種見解錯誤?」雖有些許沙啞,但,惠子的聲音仍很平靜。
我搖頭:「警方的見解沒有錯,也因此,讓我困擾莫名。但是,警方和我都反覆著毫無意義的試行錯誤。那根頂住門的木棒是不可能從外側頂住,但我們來檢討如果兇手使用其他代替品呢?」
惠子的背部痙攣似的微動,她故意大聲問:「其他代替品?這話怎說?」
「譬如,實際使用的是更短的木棒,如何?被發現的木棒頂住門時,和地板呈四十五度角,頂住是需要施加相當力道,所以無法遙控操縱。但是,若為角度接近於零的長度之木棒,就不需要多少力道,也可能從外側控制了。」
我簡直像是在上物理課。惠子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在聽呢?但,我看得出她的肩膀不住輕微顫抖。
「也許真的有那種木棒也說不定,但,事實上頂住門的卻是那根木棒,你不是也見到了?」
「是見到。當時依你之言從通風口往內看,確實見到那根木棒頂住門。」
「所以嘛……」
「你聽我說。看起來是那樣沒錯,但,也不能肯定就沒有其他木棒頂住吧?」
「……」
「怎麼啦?」見到惠子不語,我問。
「沒什麼!還有嗎?」
她全身動都不動,也不知是以何種表情聽著這些話。但,我乘勝追擊。
「當然,你可以推稱無法藏起那樣長的木棒。不錯,正常是這樣,但,你選擇的卻是藏在身上也不會讓人感到不自然之物為第二根木棒。」
惠子微微抬起臉,似想說什麼,可是終於未開口。
「不必說,那就是箭。因為,箭矢放進箭袋內就不會被發覺了。只不過,你的箭太短了,所以用於詭計上的應該是我送你的『幸運箭』,長度二十八.五寸,亦即七十二.四公分。依我測試,這樣的長度是能頂住更衣室門的最低必要長度!這時,不僅只需要少許力道就能將門牢牢固定,也因為頂住門時箭桿陷入門軌之間,遠看看不清楚。另外,箭桿的顏色也是有利之點,在昏暗的室內,黑色箭桿橫放,根本無法看出。更何況,還有第一根木棒引人注意。」
一口氣說完之後,我等待她的反應。
我期待她會死心的坦白向我告白,因為,我不想再像這樣追究下去。但,她卻用毫無感情的聲意,問:「有證據嗎?以推理而言,確實是非常高明。第二根木棒……很有意思。但,若無證據也沒用!」
明明受到相當衝擊,卻仍能如此冷靜反擊,坦白說,我很佩服。當然,若無這樣的精神意志力,也不可能導演出這次事件了。
「當然有證據。」我以不輸於她的冷靜聲音說,「你看看現在身邊的『幸運箭』之號碼,上面刻著『12』吧!但是,我送你的箭應該是『3』號,可是,不知何故,『3』號箭卻在加奈江那裡。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是這麼推測的:用為頂住密室門木棒的箭是『12』號,『3』號當然在你身上,但是發現屍體之前,你把『3』號箭放回我的弓具盒,在破門而入的瞬間,你拾起『12』號箭放入箭袋。
「照說,後來你應該把這兩支箭重新掉換過來才對,但是你沒有。也許,你以為我不會記得箭的號碼吧!結果,後來加奈江表示也想要『幸運箭』,我又拿出『3』號箭送她。」
昨天選拔賽中,發現刻有「KANAE」之名的幸運箭是3號時,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內心原有的想像了,也因此,能連鎖反應般的解開謎團。
「原來如此……」惠子又舉弓,說,「但,這仍舊只是推測而已。我有許多理由可以解釋,何況,那天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她拉弦,開始瞄準,肌肉更加緊張了。
估計已達到頂點,我喃喃說:「你的責任只是佈置密室,而,殺害村橋則是宮阪惠美的工作!」
這時,一陣劇響,惠子弓上的箭急射而出,弓弦反彈,整只弓在惠子掌中不住顫動。
第三節
惠子重新系弦的時候,我默默望向遠處。忽然,發現白石刑事仍在遠處樹蔭下監視著,正在打呵欠。
他可能又會報告「毫無異狀」吧?但,如果知道我們談話的內容,一定會大驚失色吧?
「好了,我們繼續說吧!」惠子再次站在起射線前,似乎在這種狀況下仍要繼續射完。我能感覺得到,這不只是不想讓我見到她的表情,還另有某種我無法瞭解的含意!
我意識著乾啞的喉嚨,慢慢開口:「你的共犯……不,她是直接下手的人,也許該稱為主犯較妥當吧?當然,我是有各種根據,才會斷定是宮阪。但在識破兩根木棒的詭計時,已確信那樣的人物是在射箭社內部,理由之一為,你有完璧的不在現場證明,以及,那天你延長練習中的休息時間。
「對練習一向嚴格要求的你,居然會將平常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延長五分鐘以上,主要是讓主犯能在那十五分鐘內殺害村橋,佈置更衣室為密室後,趕回來。最初,你預定十分鐘能完成,卻因主犯未能回來,所以又延長五分鐘。」
惠子什麼也沒回答,只是凝望著靶,似在催促我接下去般,姿勢不變。
「關於你們為何一定要佈置成密室,很簡單,就是為了製造不在現場證明。亦即,你們最大的目的是使警方做出錯誤的密室推理,藉詭計圈套,讓警方判斷兇手為了將鎖頭掉包,一定要在崛老師利用更衣室的四點左右潛躲在更衣室附近,如此一來,當時正在練習的射箭社所有人員都會被摒除於嫌疑名單外。
「當然,要誘導警方確信這詭計圈套,你們又設計了好幾個陷阱,譬如,在更衣室隔間牆上留下有人爬過的痕跡,用水弄濕出入口附近的櫥櫃,把同型鎖頭鑰匙上的小鎖頭圈故意掉在附近等等。但,這些暗示無法保證警方會展開錯誤的推理,於是,你又準備了進行錯誤推理的人物,那就是北條雅美。」
惠子突然如打嗝般出聲,我知道她握弓之手貫注滿力道。見到她這個樣子,我很想就到這裡結束,畢竟,我並非虐待狂……
但,我仍面對真相繼續說著,那是我自己也無法抑制的衝動!
「依我的推斷,在最初的計劃中,誘導錯誤推理應該是你的工作,但是,聽我提起北條拚命想洗刷她的朋友高原之嫌疑,才想到讓她進行這項工作。這點,我剛才已經向她求證過了。」
在劍道場正坐著,北條雅美說:掘老師開鎖時的習慣是杉田說的,但並非直接告訴我,而是告訴我鄰座的同學,我偶然聽到,不過,解開謎團的過程,卻完全由我獨自推測完成。
「她並非偶然聽到,而是你故意說給她聽的,而且,從北條那種高傲心態,你也猜測她絕對不會說出是得自什麼人的暗示。就這樣,她發表了錯誤的詭計圈套之推測,而被警方接受。」
我停下來。但,惠子喃喃說:「繼續下去!
惠子回過頭來,但,馬上又恢復原來的姿勢,只是,呼吸急促!
「在此,我想起一件事。進入第二學期後,我好幾次生命受到狙擊,差點被從月台推下鐵軌、差點觸電死亡,盆栽從頭頂正上方掉下……每次,我都勉強得救,我一直認為是幸運。但,事實上,那只不過是要製造出兇手的目標是我,和竹井毫無關係的假象之一著棋。
「為何必須如此呢?也可說是讓警方的偵查方向混亂,但,若只為這樣,兇手的手法來免太複雜了。其實,這中間隱藏著此次一連串事件的最大重點!你們為了行兇而構思出各種詭計,但,最費心思的是這點,亦即,讓警方錯覺兇手的目標並非村橋和竹井,而是村橋和我。」
惠子從箭袋拔出箭,想搭上弓,卻疏忽了,箭失手掉落她腳邊,她想抬起,途中雙膝脫力,跪在起射線上。然後緩緩回頭過來,仰臉望著我:「真不愧是『機器』!」
見到她臉上浮現微笑,我感到自己全身宛如被莫名的虛脫感包住,同時茫然伸出手。
惠子拉住我的手,站起。
「今天被你叫來這裡時,我已經有所覺悟了,因為,你最近一直在躲著我。但是坦白說,我沒想到你已瞭解如此深入。」
握住她的手,我凝視著她的眼眸,繼續說:「你們的目標是村橋和竹井二人。不過,不能只是隨便殺害他們,因為,只要追查兩人的共同點,輕易就可查到你們身上。那,這兩人的共同點何在?陰險型的數學教師村橋和樂觀型的體育教師竹井,這兩人毫無共同點,但,也因此,唯一的共同點就很顯著了,那就是今年夏天集訓時,這兩人曾經一起巡邏。惠子……是那天晚上吧?」
惠子頜首,回答:「是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發生某件事。為了調查,我翻過社團日誌,注意到翌日宮阪停止練習,理由是生理……但,後來卻知道她是手腕挫傷,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手腕上都戴著護腕。我注意到這點,懷疑到可能和手腕的挫傷有什麼關係,不,更懷疑並非單純的挫傷。所以,我去問保健老師志賀,結果,果真如我所預料……」
志賀老師所說的內容如下:
那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杉田惠子避人耳目般的來找我,說是同室的宮阪身體不舒服,希望我能去看看。我急忙趕去,進入房裡一看,嚇了一跳,因為,房裡散滿沾血的布塊和紙團,宮阪按著手腕,蹲在房中。
杉田說:「不小心打破牛奶瓶,被碎片割傷手腕,因為怕事情傳開,才騙老師說是身體不舒服」。
我慌忙替她急救治療。但,兩人要求我別將此事聲揚出去。我心想,反正傷勢也不嚴重,聲揚出去又沒什麼好處,就沒有說出來。
之後,志賀老師又略帶猶豫的接著說:可是,依我的直覺,宮阪應該是企圖自殺,那傷口是用剃刀或什麼東西割傷的。坦白說,我不該這麼處理,但是,一方面有杉田跟著,另一方面也想讓她好好休息一夜再說……後來,我一直注意著她,卻未發現異樣,所以也就放心了。」
當晚曾發生我不知的自殺未遂事件……這種驚駭超出我所預料。但,這也令我確信,那才是這次一連串事件的起因,惠子的共犯〔也許應該說是主犯〕是宮阪惠美!
「兇手的目標若是村橋和竹井,警方馬上會著眼於集訓時兩人曾一起值夜巡邏,而徹底調查在集訓時發生的事,那麼,也會從志賀老師口中獲知自殺未遂之事,沒多久,就注意到你和宮阪。你們就是害怕這樣,所以想出讓警方以為兇手的目標並非竹井,而是我的詭計,結果,演變成小丑命案。」
惠子烏黑的眼眸一直凝視著我,等我說完,轉過臉,自言自語的說:「惠美要活下去,那兩人就只有死!所以,我也協助她。」
「……」
「在更衣室殺害村橋的過程,和你推測的完全一樣。為了製造不在現場證明,為了迷惑警方的調查,我們想出那樣的詭計,我相信不會被識破!那天,惠美把約村橋出來的紙條放進他的外套胸口袋,約定時間是五點。所以,為了配合行動,我也調整射箭社的作息,從五點開始休息。」
「男性教職員在天氣熱時,習慣把外套放在個人櫥櫃內。櫥櫃室就在教職員辦公室隔壁,但是能夠自由進出,用來避人耳目的傳遞紙條,可說是最好的方法。
「可是我也想這樣不知道村橋是否會來。因為紙條上來寫約他之人的姓名,他很可能會懷疑。」
確實,只靠宮阪的紙條,村橋或許不會去。但,那天高原陽子在這之前曾約過村橋,而且同樣是「五點」,因此,村橋見到紙條,一定誤以為是陽子變更見面地點。
惠子繼續著:「所以,坦白說,當惠美滿臉鐵青回來時,我的雙腿也發抖了。但,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至於密室,和你推斷的完全相同,沒有再說明的必要。」
「氰酸溶液呢?」我問。
這時,惠子略顯躊躇之後,說:「惠美自以前就持有了。她認識一位家裡經營照相館的朋友,是從那裡拿出來的。你應該知道,氰酸溶液用於照片顯色吧!她是今年春天拿出來的,之後就未曾再去過那家照相館,所以認為應該不至於被查出。」
「今年春天?」我問,「為何她當時需要氰酸溶液?」
「我不知道。」惠子悠哉的露齒微笑,「若是能輕易殺人的毒藥,我也想持有,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用到哩!也許,是自己使用也不一定。」說著,惠子壓低聲音,「我們是生存在這樣的年代!」
我的脊椎像滴到冰水般發寒。
「知道是惠美找他出來時,村橋似乎很驚訝!可是,因為惠美是好學生,他也放心了,當然對於她遞過來的果汁也毫無懷疑的喝下。」
原本以為約的人是問題學生高原陽子,卻發現原來是一年級的宮阪惠美,村橋當然會疏於警戒了。
「就這樣,第一項計劃成功了,卻很意外的發現副產品,就是當惠美想從村橋西裝口袋取回紙條時,偶然發現一張照片,雖是拍立得照片,但,你猜是什麼照片?是麻生老師躺在床上熟睡的照片。而且,那姿勢是令人難以啟齒的那種……我們馬上明白其中內情了,村橋和她有親密關係,這張照片是村橋趁她不注意之時拍攝的。」
原來是這樣,我終於恍然大悟了。村橋是利用這張照片威脅麻生恭子,迫使兩人持續著關係。
「我覺得應該能利用這種狀況,因為,在第二項計劃中,只有一點必須孤注一擲,那就是掉換一公升容量的酒瓶。將魔術箱從社團辦公室搬運至教室大樓後面,因為有其他社員在場,當然無法掉換,這樣一來,只有在下午比賽進行之間行動。
「可是,拿著那樣大的酒瓶,很容易被人見到,所以,就決定叫麻生老師負責這項危險的工作。你知道威脅信吧?那是校運會前一天,惠美她們班上負責打掃教職員辦公室,她乘隙放進麻生老師的辦公桌抽屜內的。
「我們就這樣進行殺害小丑的計劃,結果非常成功。雖然麻生老師那麼快就被捕出乎我們預料之外,但,警方認定兇手的目標是你,也絲毫未對我們產生懷疑。我覺得,這樣一切已經結束,惠美能過著幸福的人生,而我也能夠安心畢業。」惠子力持冷靜的說到這裡,但,也似有所感觸,轉過身,將箭搭上弓,而且想拉弓瞄準。可是,肩膀開始不住晃動,似已無法自我控制。
我手扶著她顫抖的肩膀,在她耳畔問:「動機是什麼?可以告訴我了吧!」
我作夢也沒想到當晚會發生這樣的事。第二天和惠子碰面時,她一點也未透露!
「可是,她的不幸並未就此結束,不,反而才剛開始。」惠子幾乎是低聲吶喊,「第二學期開始,有一天,惠美給我電話,她說:『我現在手邊有氰酸溶液,可以喝嗎?』我很驚訝,問她為什麼?她哭泣著回答說:『已經無法忍受了』。
「她為何無法忍受,你明白嗎?因為,她受不了那兩位老師的視線。她表示他們看著她時的眼神和看著其他學生的眼神完全不同,那是明顯想起她當夜那姿態的眼神!一想到在他們的腦海中,自己的肉體是何等的受蹂躪,她就像要瘋狂一般。亦即,她每天都是懷著這樣的心境接受視線的強暴?」
「受視線強暴?」
「是有這種強xx方式的。所以,我有體會她決心再次尋死的心情。事實上,當時在話筒的另一端,惠美真是有隨時喝下毒藥的可能。所以,我就說『既然如此的話,那麼,應該死的人並非你,而是那兩個人』。這話在當時雖只是為了阻止她自殺,卻有一大半是出自真心。結果,她回心轉意,而我也下定決心。」
我實在很難脫口而出:但是,他們兩人是否「以視線強暴」仍未確定,不是嗎?
但,我沒說出。惠美已經如此認定,而且,對她們而言,最重要的是有那種事實存在!
惠子拉弓,射出第五支箭,那是從方才至今最淒厲的一箭,箭矢呈幾乎是直線的拋物線正中靶心,正好和已中靶心的另一支箭密接,發出振動的尖銳聲。
「擬定計劃的人是我。但,我對惠美說『是否實行完全在你』,我能協助的只是在撞破更衣室門之後,將代替頂住門的木棒之幸運箭收回。但,她卻付諸實行了,而且,感覺上整個人也因此完全成熟了。」
我也發覺最近幾星期間,宮阪惠美改變了,也難怪她在射箭上能夠達到那種境界。
「可以問你兩件事嗎?」
「請問。」
「首先,校運會之後,開車追撞我也是你們嗎?感覺上,那是真的想撞死我。」
惠子瞬間似有所迷惑,不久,嘿嗤笑出聲:「我不知道,也許是惠美吧!她說過,小丑命案後,至少要再假裝狙擊你一次。可是,利用轎車未免太大膽了,會找什麼人開車呢?」
惠子表示不安,怕因此惹生紕漏。
「那麼,最後一個問題。」我吞嚥一口唾液,說,「動機已經明白,我會努力去理解,但是殺人時你不害怕?見到別人中你設下的陷阱而死,你難道毫無感覺?」
惠子低垂著頭,久久,才肯定的回答:「我也問過惠美『你不害怕嗎』,她回答說『只要閉上眼,回憶這十六年來的快樂之事,然後想起那次集訓時發生的事,很不可思議的,心中就會湧升一股冷靜的殺意』。我可以瞭解的,因為,我們有必須賭命去守護的東西!」
然後,她回頭,臉上已恢復平日的開朗。
「沒有別的問題了吧?」她問。
我伸伸腰,回答:「沒有啦!」
「是嗎?那今天就談到這裡,哎!還有,你必須依約指導我,只剩下一支箭了。」說著,惠子緩緩舉弓。
見到她用力拉滿弓時,我轉身,邁開步伐,口中喃喃說:「我沒有什麼可以指導你們了。」
一聲遽響,箭往前直飛。她一定正中靶心!
但,我沒回頭,她也未叫我。
就這樣,事情終於結束了。
第四節
「喂,裕美子嗎?是我。嗯……是喝了一些酒。現在我去了車站……自己一個人。正是那樣的心情……刑事?沒有啊!我在途中叫他走了。現在嗎?在H公園。不錯,就在附近,從這裡能夠見到公寓,再歇一會兒就要回家了……別擔心,已經沒事。不為什麼?反正,別擔心就是了。那……再見。」
我用身體撞開公用電話亭的門,走出外面。冷風吹撫著火燙的臉頰。我用蹣跚的步履走向附近的長椅,躺下。頭暈目眩,想吐,頭又疼痛不止,酒喝太多了。眺望著公園內好一會兒。不是假日的話,晚上這裡不會有人,何況,這只是個中央有個小水池的小公園。
即使這樣,實在是喝太多了些。
想忘掉一切,拚命把酒倒進胃裡。不僅是這次的事件,連當了教師後發生過的所有事倩都想全部忘掉!
「沒有意思!」我詛咒著自己的生活方式。
突然,一陣睡意襲來。但,閉上眼,卻暈頭轉向,而且幾乎作嘔。
我站起身來,讓身體保持平衡,卻很意外的,感覺舒服多了。我踉蹌的往前走,果然不錯,飄飄的,腳底像是未著地般!
注視著公寓方向邊走出公園時,小路上駛進一輛車,車燈眩眼,不,整個胃內像有東西在翻滾。我蹣跚的抓住公園的柵欄。
那輛車在我面前停下,但,車燈未熄滅。我正覺得奇怪時,車門開了,一位男人下車。由於對著車燈,我看不見他的臉孔,而且,好像戴著墨鏡。見到男人走近,我不自覺產生某種莫名的恐懼感。扶著柵欄,打算往旁邊移動。但,就在那一瞬間,男人襲上來!是比我高大的男人。
對方一擊命中我腹部,立時,腹部感到一陣麻痺般的火熱,口中輕「唔」出聲。但,緊接著卻是幾乎喘不過氣來的強烈痛楚。
男人快步退後,手上握著刃物類,一想到自己是被對方的刀刃刺中時,雙膝已經脫力,趴倒在路上。我手按住腹部,感覺上熱乎乎的,又有強烈腥味!
好像被什麼吸取似的,意識逐漸消失。
但,我不能死。即使我死在這裡,也是不留下什麼,只會讓裕美子成為殺人兇手而已!在柏油路上,我一直等待著有誰路過,如果只是等待,我還能夠做得到。
感覺中,好像要開始放長期假一般。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