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客房裡收看大相撲(日本相撲協會舉辦的專業力士相撲比賽。)的電視轉播,畫面忽然模糊一片。
「搞什麼,搞什麼,出什麼毛病啦?」
躺在床上的我只得爬起來,把電視機按鍵亂按了一通,卻一點兒也不見好轉。
這時,洗完澡的惠裡子披著浴衣,腰肢輕擺,風情款款地回來了。
「哎呀,怎麼回事?電視怎麼沒畫面了?」
「我也不知道啊。照理說是衛星轉播,應該不會收不到。可惡,馬上就到最後一組貴花田對武藏縻的比賽了!」
「什麼,小貴就要出場了?討厭,快給我恢復正常啦!」
惠子砰砰地拍打著電視機側面。
「笨蛋,你想把電視拍壞啊?」
「我老家的電視這麼一拍就好了。」
「這裡可是豪華客輪,別跟你老家那種破爛貨相提並論——」
「啊,好了!」惠裡子說。
畫面確實一瞬間恢復了正常,但轉眼又嘎嘎地閃爍不定。
「討厭!」
惠裡子又開始拍打電視機側面,我索性也跟著湊熱鬧,畫面偶爾清楚一下,但總好不了多少。
「可惡,什麼爛電視!」
我禁不住咂舌。
「小貴的比賽要開始了!」
「去大廳看吧。」
我們趕緊換好衣服,走出客房。
大廳的電視機前坐著兩個男人,一個是小個子中年人,嘴裡叼著雪茄,衣著打扮頗為得體,另外一位身材瘦削,端坐在電視正前方,雙目炯炯地盯著畫面。我和惠裡子在稍遠處的沙發落座,但視線剛好被瘦削男人擋住,看不太清楚。
「喂,你擋到我們了,麻煩挪開點兒。」
我出聲提醒,但他紋絲不動。我正想再次抱怨,小個子男人朝我走來,詭譎地一笑。
「你現在跟他講什麼都白搭,他的心思全在比賽上呢。」
「我們也是相撲迷啊!」我抗議道。
小個子依然淺笑著搖頭。
「那人可不是一般的相撲迷,他是日本第一相撲博士,德表莊之介。」
「什麼,他就是有名的德表莊之介?」我瞪大了眼睛。
但凡與相撲有關的一切,德表莊之介可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據說他不僅諳熟古今相撲力士的資料,連過去的所有比賽也全部瞭如指掌。
「那人在念叨什麼啊?」惠裡子問。
的確,德表一直對著畫面喃喃自語。
「哦,那是他餓老習慣了。」小個子說,「德表先生曾是電視台的主播,負責相撲比賽實況報道,但因太過沉迷相撲,後來被解聘了。到現在他只要一看到相撲,嘴裡還是會唸唸有詞,只不過自己意識不到。」
「真厲害!」
我望向德表,與其說對他感到欽佩,倒不如說心裡有點發毛。他似乎根本沒聽見我們的談話,依舊對著畫面不住低喃。
我們乘坐的客輪從日本出發,將在環遊東南亞後抵達印度。客輪上的設備不亞於豪華賓館,不但有高級時裝店和餐廳,賭場、健身房和游泳池也一應俱全。中途停靠港口時還可以就地觀光,盡情享受當地美食,堪稱愉悅得無可挑剔的海上之旅。
上個月我父親過世,我繼承了公司。為慶祝即將就任社長,我攜女友惠裡子參加了這次旅行。
晚上我和惠裡子在酒吧裡喝酒時,再度遇到德表和那位小個子。自我介紹後得知,他名叫谷町一朗,是一家大型旅行社的經營者。
「旅行社老闆和相撲通,你們這對組合真特別。」
我交替著看著谷町和德表說道。
「是啊。老實說,我正在構思一項新的策劃方案。現在不是已經有大相撲海外巡演了嗎?我的計劃是舉辦海上巡演,就在這艘客輪上搭建土表(相撲力士的比賽場地),在十五天的航海旅程中完成一個賽季的比賽。」
「這可太了不起了!」我不由得瞪圓了眼睛。
「我這次是來前期考察,同時邀請德表先生作為顧問一道前來。」
「這樣啊。」
我看了看德表。雖然話裡談到他,他卻依然渾不在意,眼神飄向斜下方。
惠裡子開口問他:「聽說所有比賽你都記在腦子裡,是真的嗎?」
德表眼中驟然精光一閃,緩緩望向惠裡子。
「你就隨便問吧。」谷町從旁插口。
「好,那就請教一下……」惠裡子抿著嘴想了一會兒,問道:「三年前名古屋賽(日本每年舉行六次大相撲比賽,三次在東京,另外三次分別在大阪、名古屋和九州,每次為期十五天。)第十天,千代之籐的對手是誰,比賽結果如何?」
德表閉目思索幾秒,倏地雙目圓睜,脫口而出:
「比賽終於開始了!賽季第十天的最後一組比賽,千代之籐的對手是年輕選手中的明日之星——角櫻!角櫻能夠不抓千代的腰帶,純粹以手掌全力推擊取勝嗎?千代之籐似乎準備盡快抓住角櫻的前腰帶拿下!現在雙方同時蹲下身子,裁判宣佈開始時間已到!兩人直起身了!角櫻使出全掌推擊!千代用力拉住角櫻的手臂,角櫻繼續猛推!千代欺近身,出手去抓角櫻的腰帶!角櫻後腿閃避!千代向前推擊,角櫻撐住了!千代前推!再前推!角櫻被逼出場外!」德表大氣不喘一口地說完,最後平靜地加上一句「千代之籐漂亮地把角櫻推出土表,贏得了比賽。」
我和惠裡子聽得目瞪口呆,而德表又恢復了原來那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小個子谷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所有的比賽德表先生都是一邊實況轉播,一邊記在腦海裡的,所以回憶的時候也只能用同樣的形式來描述。」
「感覺就像在聽收音機一樣。」
「沒錯,他的外號就叫收音機男。」
「真的假的!」
我和惠裡子同時失聲驚叫。
這天晚上,我們正在雙人床上相擁纏綿,忽然警鈴大作,緊接著廣報響起,通報船上發生火災。我們一絲不掛地從床上滾了下來。
「快穿上衣服,再不逃船就要沉了!」
「我不想死啊!」惠裡子哭喪著臉說。
我們帶上貴重物品衝出客房,走廊上擠滿了陷入恐慌的乘客,我們很快就被捲入人群,暈頭轉向地不知如何是好。
回過神時,我們已坐上救生艇,在海上隨波漂流。四周還漂著很多救生艇,剛才還是我們安樂鄉的豪華客輪,此刻已在沖天的火光中緩緩沉入黑暗的大海。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的救生艇終於漂到某個小島上,似乎是個無人島。
「大家就在這裡等待救援吧。」客輪的輪機員向十幾名乘客說道,「救援隊應該正在趕過來。」
「可他們不一定能馬上找到我們啊。」
說話的是谷町,原來他和我們坐同一條救生艇。再看他身旁,德表也在。
「只要救援隊到了附近,就能用袖珍無線對講機和他們取得聯繫。就算找到這裡要花上一段時間,頂多也就等個三四天,我們的應急食品很充足,儘管放心。」
或許是為了鼓勵大家,輪機員的語氣顯得很樂觀。
隨後分發了應急食品。說是「很充足」其實只有飲用水和壓縮餅乾。吃這點東西能撐幾天呢?心裡不安,但發牢騷也無濟於事,我們只能依靠這些食物等待救援。
每天百無聊賴地苦等也很難熬,我們沒有收音機聽,也沒有書看。第一天好歹熬過來了,到了第二天,所有人都開始心浮氣躁,甚至有人公然調戲惠裡子,害得我坐立不安。
第三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現大家都聚在一起。走過去一看,他們正圍著德表莊之介。
「接下來,將由橫崗(相撲手的等級由低到高分為序之口、序二段、三段、幕下、十兩、前頭、小結、關脅、大關和橫崗。十兩以上的等級統稱為幕內,屬於力士中的上層。)泰鵬對陣小結北之籐。雙方互相盯視,擺出蹲踞(力士的基本姿態之一,以腳掌尖著地,雙膝外張,雙肩放鬆後將手放在膝蓋上,為取得平衡,上身必須挺直以維持重心。此舉乃表示尊重對手之意。)姿勢,本場的裁判是武守伊之介。好,兩人直起身了!北之籐雙掌推出,緊接著插向泰鵬腋下!泰鵬沒能取得上手(指從對方胳膊外側抓住腰帶,對應的「下手」則指插入對方腋下。)!北之籐從右側插臂反挾強壓!泰鵬側身一閃……現在泰鵬取得上手了,可惜只抓住腰帶外層。北之籐用頭頂住泰鵬!」
「他在說誰啊?」惠裡子問我,「什麼泰鵬、北之籐,從來沒聽說過。」
「兩人都是二十年前的相撲力士,看樣子他實在重現當時的轉播實況。」
德表唾沫橫飛地繼續。
「看來這將是一場持久戰!為避免泰鵬下手插臂,北之籐採取半側的姿勢。泰鵬取得了上手,但北之籐竭力弓身向後,泰鵬抓腰帶的手被拉到極限,難以發力!哦,北之籐忽然向前跨出,一口氣推擠過去!泰鵬拚命撐住,同時兩手都抓住北之籐腰帶!北之籐繼續推擠,啊!泰鵬被舉起來了!他被舉起來了!被舉起來了!泰鵬猛然後仰將北之籐摔出!兩人同時跌到土表外!軍配(裁判用來指揮的扇子,扇子指向的一方為勝者。)指向泰鵬,指向泰鵬!有爭議嗎?沒有!泰鵬以一記後仰側摔反敗為勝!」
聽眾一陣驚歎,旋即響起掌聲。
「現在播放今天的比賽結果,先從幕內級力士的比賽開始,白黑山對砂嵐,砂嵐憑借體重一氣壓倒白黑山勝出!鐵板山對骨川,骨川以一記踢腿拉臂側摔獲勝!岩石岳對山本山,則是……」
就在德表滔滔不絕地播報賽事結果之際,谷町忽然冒了出來。
「各位,三十分鐘後我們將繼續轉播第二天的比賽。從下一場開始,請付給我一塊餅乾作為收聽費。」
「什麼——」周圍的聽眾噓聲四起。
「哪有這種道理!」
「就是就是!」
「在這種鳥不生蛋的荒島上,還能聽到完全不輸給收音機的精彩相撲轉播,區區一點兒收聽費不算什麼吧?」
谷町呵呵笑道。
眾人紛紛散去後,我向谷町搭訕。
「虧你想得出這麼絕的主意。」
谷町戳了戳額頭。
「人要隨時動腦子嘛。往後還不知得在這裡待多久,不想辦法手機食物怎麼成。」
「嗯,為什麼要轉播年代那麼久遠的比賽呢?」
「如果轉播最近的比賽,只要稍微對相撲有點興趣的人,就可能還記得比賽結果。但如果是二十多年前的比賽,基本上沒人會記得啦。喂,這位小姐,麻煩你不要隨便跟他聊天。」
谷町警告惠裡子。
「我已經和德表先生簽了約,想免費聽轉播可不行。」
「嘁,小氣鬼!」惠裡子沉下臉來。
「有興趣聽的話,請帶著食物三十分鐘後過來,我會為兩位保留貴賓席。」谷町搓著手說道。
漂流到無人島的第五天,終於通過無線通訊和救援隊取得了聯繫。但因海上風高浪急,必須再等待一段時間才能獲救。
若在以前,我們一定會心急如焚,幸虧現在有了德表這個大救星。
聽德表的實況轉播,就跟聽收音機一模一樣。他不是泛泛地找你按記憶中的比賽實況,簡直就像身上按了天線,捕捉到實況轉播的電波後,直接從收音機喇叭轉述出來。
大相撲的一次比賽為時十五天,德表通常用三十分鐘播報完一天的賽事,休息三十分鐘後再度開播。依照這樣的進度,十四個半小時便能聽完一次大賽。這種「無人島大賽」可說是我們唯一的娛樂了。
「好,岩石岳取得上手了!他要全力把北之籐摔出去,但北之籐也用力撐著。」
「上啊岩石!把他摔出去!」
「堅持住啊!北之籐!」
德表的實況轉播聽得多了,每個人都產生了正在收聽收音機的錯覺,也有了各自支持的力士,還有人在他播報期間吶喊加油,完全沒有不協調的感覺。
「北之籐也採取下手應戰!雙方展開激烈的互摔!啊,岩石的膝蓋著地了!下手拉帶過腰摔!北之籐以一記下手拉帶過腰摔勝出!」
「太好了!」
「可惡!」
聽眾有的大聲較好,有的垂頭喪氣,儼然一副收聽收音機實況轉播的景象。
我正聽得入迷,冷不防旁邊有人捅了捅我的腰,轉頭一看,是客輪的輪機員。他衝我嘻嘻一笑。
「下一組比賽,我跟你賭兩塊餅乾怎麼樣?我賭筋肉山贏。」
酷愛賭博的我一口答應。
「好啊,那我就賭肉彈川贏。」
比賽旋即開始,肉彈川被筋肉山提出場外,敗下陣來。
「呸,真見鬼!」我只得交給輪機員兩塊餅乾。
沒多久四處都賭上了,我和惠裡子也下了幾注,可我們倆的直覺都不靈,手上的食物越賭越少,很快兩人加起來也只剩半天份了。
「怎麼辦哪!這樣我們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我知道,可是運氣這麼背,我也沒法子呀。」
漂流到無人島的第六天,「無人島大賽」的氣氛空前火暴,因為今天是賽季最後一天,前五天裡橫崗泰鵬全勝,另一位橫崗柏怒則輸了一場,如果最後這場比賽柏怒獲勝,兩人的戰績就將平分秋色,必須加賽一場冠軍爭奪戰。
在眾人的矚目中,比賽拉開了序幕。
「泰鵬和柏怒互相插臂提帶,雙方都放低姿態!啊!泰鵬向前跨出一步,柏怒往右一甩,又反推回去!推擠、推擠、再推擠!泰鵬從左側使出拉帶過腰摔,但柏怒穩穩沒動!泰鵬失去平衡,被擠向土表外!擠倒、擠倒、擠倒!柏怒以擠倒獲得勝利!」
聽眾一半唉聲歎氣,另一半則喜上眉梢。此時谷町從人群中閃出,宣佈冠軍爭奪戰將在二十分鐘後進行。
決賽還沒開鑼,眾人已早早開始下注。
「我壓五塊餅乾賭泰鵬贏。」
「我也賭泰鵬贏,壓兩塊餅乾。」
「我壓三塊餅乾賭柏怒贏。」
「就看這場了!我壓四塊餅乾賭柏怒贏。」
賠率是三比一,泰鵬比較被看好。我決定孤注一擲。
「好,我壓全部的食物賭柏怒贏!」
「哇!」聽到我這樣豪賭,眾人發出一片驚歎。
「你在想什麼啊?萬一輸了怎麼辦?」惠裡子快哭出來了。
「你放心,我自有妙計。」
我帶著惠裡子進了林子。等了一會,谷町過來了。我知道他一向在這裡小便。
我和惠裡子出現在他面前,嚇了他一跳。
「有件事想拜託你,」我說,「下場比賽讓柏怒贏吧!」
谷町莞爾一笑。
「這我愛莫能助,德表先生只會把儲存在腦海裡的記憶忠實地播報出來。」
「所以要請你從中幫忙呀,只要你點個頭,以後我們公司的員工旅遊就全報給你了。」
「唔……」谷町登時換上生意人面孔細細盤算,「你們的員工旅遊去海外嗎?」
「那當然了。」我煞有介事地說。
「可萬一是泰鵬獲勝……不知他有沒有辦法謊報戰況。」
「你跟他說,只要讓柏怒贏,我就奉送一年份的大相撲門票給他。」
「哦,那或許會打動他。不過你千萬要保密。」
「嗯,我知道。」
我們隨機回到原地等待。過了片刻,谷町和德表雙雙獻身。德表臉色似乎不太好,我猜谷町已經叮囑過他了。
在所有人的熱切注視下,收音機男德表開始了轉播。
「冠軍爭奪戰終於到來了!橫崗泰鵬從東邊上場,同樣身為橫崗的柏怒從西邊商場,全場歡聲雷動!」
「拜託了,泰鵬!你一定要贏啊!」
「柏怒,衝啊!」
「雙方互相瞪視,場內響起掌聲。好,比賽時間到了!雙方撒了鹽(相撲比賽前,力士會抓把淨鹽灑在土表上,以使場地清潔,以免皮膚擦傷感染,並祭祀天地,祈求安全。),泰鵬慢慢擺出預備姿勢,柏怒也已經蹲低身子。現在雙方伸手接觸地面,調整呼吸……直起身了!兩人以驚人的氣勢撞在一起,展開激烈互博!」
「上啊,泰鵬!」
「把他擠出去,柏怒!」
「兩人都沒能取得上手。柏怒逐漸放低姿態,泰鵬保住柏怒的右臂……哦!他竟然想在這時使出插臂側身拋摔!柏怒撐住了!而且轉守為攻!泰鵬開始後退!」
「太好了,就是這樣!」我禁不住吶喊助威。
「柏怒不斷向前推擠,但泰鵬取得了上手!柏怒全力前推!啊!退回來了!雙方又回到土表中央,泰鵬果然毅力過人!」
一片歎息聲中,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破口大罵,我則急得直跺腳。
「柏怒也取得了上手!現在雙方互相插臂提帶,全力推擠!啊,泰鵬試圖提起柏怒!柏怒也用力拉扯泰鵬的腰帶,同時使出外側勾腿,企圖將他壓倒!泰鵬不為所動,繼續向前推擠!柏怒穩住腳步,同時把泰鵬向旁邊一拋,啊!雙方都使出拋摔——」
說到這裡,德表忽然張著嘴巴不動了,緊接著額頭留下粘汗。
「喂,你怎麼啦?」
「怎麼回事啊,到底誰贏了?」
大家開始騷動,但德表一味哆嗦著下巴,就是說不出話來。
「糟了!」谷町湊到我旁邊耳語,「看來果然是泰鵬勝出,他無論如何編不出謊,左右為難,直接卡殼了……」
「喂!你倒是說話呀!」
「出什麼問題啦?」
眾人紛紛擁上前追問。
這時不知誰說了聲:
「不會是壞了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開始砰砰地敲打德表的腦袋,一遍嚷著:
「收音機壞了!收音機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