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貴:你好!
雖說已經進入了九月可每天還是很熱,你怎麼樣?你說過在室外的工作很多,這麼炎熱的天氣很辛苦吧?不知廢品回收的工作具體做些什麼,不管怎樣好好幹吧!
我現在幹的像是金屬雕刻一樣的活兒,做各種各樣的東西。既有什麼地方的招牌,又有動物形狀的裝飾品。我手比較笨,不過和那沒什麼關係,難做的都是機器做,我們只好好好操作那機器就行了。要記住各種各樣的事情也很辛苦,不過做得好的時候心情很好。真想把最近的傑作拍成照片送給你,可不允許那樣做。所以也曾想過畫下來,但是這個信紙上只能寫字,如果畫畫兒要提前獲得許可。太麻煩了,還是打消了那念頭。仔細一想,我畫畫兒也畫不好的,肯定不能準確地傳達。
說起來,這次來我們房間的大叔因為在信上畫了畫兒挨批了。不過他向看守說明了理由,最終還是獲得了許可。所謂理由,是那個大叔要給自己的女兒寫信,想在那個女孩子生日那天送給她小熊的畫兒。我們對外面的親屬什麼忙也幫不上。,想至少用畫兒作為禮物。那個大叔一進來就買了彩色鉛筆,好像很喜歡畫畫兒。監獄裡也不能說就是魔鬼聚集的地方。大概是因為只是小熊的畫兒就許可了,不過再三叮囑這是特例。
我們平常一個月只能發一封信,不過收到幾封信都沒關係。我們房間裡有個能收到好幾封信的傢伙,是結婚不久被抓起來的。他一收到老婆的信一天裡都樂呵呵的。不光是那傢伙,誰收到了女人的來信,一眼就看得出來。因為要反覆地看好多遍,臉上還露出幸福的神情。而且還說恨不得早一天出去。在外面有女人的傢伙們也很痛苦,有的整天擔心老婆會跟別的男人跑了。要是那麼擔心,從一開始別做壞事不就得了。不過,我也沒有資格說這話。不管怎樣,幸虧我沒有那樣的擔心。
對了,上次來信中說,有個怪怪的女孩子跟你搭話。不會是那個女孩子喜歡你吧?雖然你說不是你喜歡的類型,不過,別說那個,約會一次怎麼樣?像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另外,去緒方家掃墓的事幫我辦了沒有?我很在意這件事。
下個月我再去信。再見!
剛志
寄到宿舍郵箱裡的信,直貴在食堂裡一邊吃著套餐一邊讀著。和以前相比,漢字用得多了,想起他在以前的一封信中寫過,現在開始用字典了。文章好像也比過去流暢了許多。大概是寫過幾次以後逐漸習慣了的原因。看到這種情形,直貴想,過去一直認為剛志不擅長學習,是不是搞錯了,沒準只是沒有遇到合適的機會。
信裡觸及到女性的事直貴有點意外,以前這樣的事一次也沒出現過。不過,要說已經二十三歲的剛志對女性絲毫不關心也沒道理,領悟到這一點,直貴心裡多少感到難過。信中說的「怪怪的女孩子」,是指經常在公交車上遇到的女孩兒。直貴一直沒怎麼注意她,可上個月,她終於跟直貴搭起話來。不過不是在巴士上,而是在工廠的食堂裡。
「這個,你吃嗎?」突然旁邊有人說話。直貴沒意識到是在跟自己講話,沒停下吃著咖喱飯的手。於是,一個密封食品盒推了過來。裡面是削了皮、切成一塊一塊的蘋果。「哎!這好嗎?」她點點頭,沒說話,臉上稍有些紅。直貴用手帕擦了下手,捏出一塊。放進嘴裡稍有點鹹味,嚼碎後甜味開始蔓延開來。「真好吃!」他坦率地說。
「你不是我們公司的吧?」她的話裡夾雜著關西口音。「嗯。是廢品回收公司。」「噢。我是水泵生產一課三班的。」「是嗎?」直貴適當地應付著。說出所在科室來他也不明白。「我們總是坐同一輛公交車呀!」「啊!好像是的。」裝出沒注意到的樣子。「你多大了?」「我?剛過十九歲。」「那是今年剛高中畢業的吧?跟我一樣。」她好像對此很高興似的,瞇起了眼睛。她胸前掛著寫有「白石」的胸卡。後來她又問了些直貴住的宿舍什麼的,直貴也對付著回答了。她長得不醜,但也不是漂亮得讓人想主動上前搭話的,直貴覺得她有些招人煩。
正好上班的鐘聲響了,直貴站起來說:「謝謝你請我吃蘋果!」「嗯,下次再見!」她微笑著說道。直貴也朝她笑了笑。
可是,從第二天直貴就換了乘坐的公交車。對她談不上是喜歡或是討厭,只是在公交車上,認識的人見面肯定要講話的,不知為什麼感到鬱悶。在工廠裡也努力錯開去食堂的時間,所以,從那以後,再沒有跟她說過話。
直貴在給剛志的信中寫了這件事,也許是無意中寫的,看到哥哥回信中說到這事,直貴有些後悔。剛志到現在為止根本沒有過接觸女性的經歷,對這樣的人寫這些內容不合適。剛志大概會對弟弟羨慕得要死,沒準還會恨他不通人情。據直貴所知,剛志沒有交過女朋友。也許是沒有結識的機會,而且,就算是有了喜歡的人,因為必須要供養弟弟,從這種義務感出發,一定連跟人家挑明的勇氣都沒有。
直貴高中一年級的時候,一次在學校裡突然身體不舒服,提前回了家。地上扔著他脫下來的褲子,褲子旁邊有本像是什麼地方撿來的色情雜誌。翻開著的頁面上有醒目的照片。「別突然跑進來好不好!」只穿著短褲從廁所裡跑出來的哥哥嘿嘿笑著說道。「對不起!要不我出去?」弟弟說。「沒事了,已經。」「已經完事了嗎?」「你煩不煩呀!」兄弟倆互相看著,笑了起來。剛志肯定沒有過經歷,大概連接吻的經歷也沒有過。還要這樣持續十五年。
想到這裡,直貴心裡又痛了起來。
回到宿舍,裡面亂哄哄的。直貴歪著頭打開房門,門口脫鞋的地方排列著沒見過的鞋子。只只都相當破舊。大房間的拉門開著,可以看到裡面有不認識的男人盤腿坐在那兒笑著,像是喝了不少酒。這個月有個年輕男人住進那個房間。說年輕大概也要比直貴大好多。是個頭髮染成咖啡色、個子高的男人。只知道姓倉田。
直貴正要走進自己的房間,「喂!」被人叫了一聲。回頭一看倉田在看著他。「正在和朋友喝酒,你不來一杯嗎?」「我?還沒成年呢。」直貴這麼一說,倉田笑得噴了出來,房間裡也傳出笑聲。「沒想到世上還有人在意這點事兒,你這傢伙,真有你的!」
遭到別人笑話,直貴有些不快,打開自己的房門。「等一下!」倉田再次叫了起來,「都是一個宿舍裡的,一起熱鬧一下!你不覺得我們在外面鬧騰嗎,乾脆一起鬧吧!」要是知道鬧騰別鬧不就行了,他想這樣說。不過,今後每天還得見面,不想把關係搞得複雜。「那,我稍微待一會兒。」
倉田房間裡有三個不認識的面孔,都是季節工,據說和倉田也是在這個宿舍認識的。各自拿著灌裝啤酒或小瓶裝清酒,有些下酒菜在他們中間。直貴並不是沒喝過酒。剛志拿到工資的時候,經常一起喝杯啤酒祝賀一下。但是從剛志被抓走以後一次也沒有喝過。好久沒喝的啤酒使舌根有些麻木。
「大家一起也待不了多長時間,在這兒期間好好相處吧!說是季節工,也不比誰低一頭,沒必要對正式工點頭哈腰的。我們自己抱起團兒來才好。」就著酒勁,倉田的怪話也多了起來。「嗯,想想我們也不錯,輕鬆啊!沒有發展,也沒有責任啥的。要是正式工,出了個廢品小臉兒都變青了。我們沒事,不管生產怎麼樣,只要時間過去照樣拿錢。」一個人附和著倉田的話說道。「是那麼回事,只要干到期限就行了。之後看到不順眼的揍他一頓也沒關係了。」倉田的話招來另外三人的大笑。幾個人的聲調都怪怪的。
「哥們你再喝啊!喝點兒酒,把窩在心裡的東西都吐出來就好了。」坐在直貴旁邊的男人,使勁兒把被子塞到他手裡,然後往裡倒啤酒。直貴沒辦法,喝了一口有很重的酒精味道的清酒。「這傢伙不是季節工。」倉田說,「是承包廢鐵回收的。」「哦,是嗎?另外找不到好點兒的事做了嗎?是不是沒考上高中呀?」說話的那個男人嘿嘿笑了起來。直貴站了起來,「那,我一會兒要睡了。」「幹嗎呀!再待會兒不行嗎?」直貴沒理他們,準備走出房門。
「喂!這是啥?女孩來的情書?」直貴一摸兜裡,發覺剛志來的信沒有了。旁邊的男人剛撿起那封信來。直貴沒吭聲一把奪了過來。「怎麼啦!還不好意思呢,看把你美的!」倉田歪著嘴說道。「是我哥哥來的。」「哥哥?別撒那樣的慌。我也有弟弟,可一次也沒想過給他寫信。」「不是撒謊。」「那拿過來看看,我不看裡邊的內容。」倉田伸出手。直貴想了一下問,「真的不看?」「不看。幹嗎要騙你呢?」直貴歎了口氣,把信遞給他。倉田馬上看了一下信封背面,「噢,名字倒是男人的名字。」「我哥哥嗎,當然。」
倉田的表情有了點變化,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可以了吧?」直貴拿回信封,正準備走出房間。這時,倉田說:「他幹了什麼?」「啊?」「說你哥呢,幹了什麼被抓的?不是被關在裡面嗎。」倉田下巴朝直貴手裡揚了一下。另外三人的臉色也變了。直貴沒有回答,倉田繼續說:「那個地址是千葉監獄的,以前也收到過住在裡面傢伙的信,我知道。喂!幹什麼啦?殺人嗎?」「幹了什麼跟你們也沒關係!」「說了也沒啥呀,是不是相當惡性的犯罪呀?」「是強暴婦女嗎?」倉田旁邊的男人說道。撲哧笑了一聲又摀住嘴。倉田瞪了一眼那傢伙,再次抬起頭來看著直貴,「幹什麼啦?」直貴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鼓起面頰吐了出來。「搶劫殺人。」倉田旁邊男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就連倉田也好像有些吃驚,沒有馬上說話。
「是嗎,那可做得夠狠的,無期嗎?」「十五年。」「嗯。大概是初犯,有減刑的餘地。」「哥哥沒打算殺人,想偷到錢就逃出去的。」「沒想到被人家發現,一下子就把人給殺了,經常聽到的話。」「老太太在裡屋睡著呢。哥哥身體有毛病沒能馬上跑掉,想阻止老太太報警。」直貴說了這些以後又搖了搖頭,覺得跟這些傢伙說啥也沒用的。「蠢啊!」倉田小聲嘀咕著。「什麼?」「說他蠢啊。如果要偷東西,潛入人家後首先應該確認家裡有沒有人。老太太在睡覺的話,那先殺掉不就妥了,那樣可以慢慢地找值錢的東西,然後從容地逃走。」「我說過,我哥根本沒想殺人。」「可最後不是殺了嗎?要是沒有殺人的打算,趕快跑掉不久完了,即便被抓到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要是打算殺,一開始就沉住氣去幹。他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呀?」
倉田最後的話,讓直貴全身一下子熱了起來。「你說誰呢?」「說你哥呀,這兒是不是有問題呀?」看到倉田用手指著自己的頭,直貴撲了上去。
第二天,直貴沒去上班。公司裡來了電話,讓他到町田的事務所去一趟。事務所是在一幢又小又舊的三層樓房的二層。說是事務所,實際上只有社長福本和一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中年女性事務員。被叫來的原因是清楚的,肯定是知道了在宿舍裡和倉田打架的事。如果是打了起來還好,還把玻璃門打碎了。住在樓下的人通知了管理員,鬧得很多人都知道。福本沒有打聽打架的原因,看到直貴首先說的是,下次再有這樣的事馬上解雇!
「我已經去汽車公司道歉了,安裝玻璃的費用從你工資中扣除,有意見嗎?」「對不起!給您添了麻煩!」直貴低下頭來。「你還真了不起!沒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對不起!」左邊半邊臉腫著,早上照鏡子之前就感覺到了。嘴裡也有破的地方,說話都不想說。福本靠到椅子上,抬頭看著直貴。「武島啊,今後你打算怎麼辦呢?」不知道他想說什麼,直貴沉默著看了看社長。「總在我們這樣的地方幹不是個事吧,雖然從我的角度說這話有些怪,這不是好小伙子做的工作。」「可是,別的地方又不雇我啊!」
「不是跟你說這些。是說再繼續現在這樣的生活,對你沒有一點益處。我們這兒是那些沒有任何地方可去,根本沒有未來的人彙集的場所。跟你一起收集廢鐵的立野,原來是在各地巡迴演出的民歌手,據說還出過唱片,可最終不走運,成了那個鬼樣子。年輕的時候要是及時放棄,有多少條生路可以選擇啊!那是光揀自己喜歡的事幹的結果。你將來不能這樣,總是在我們這樣的地方貓著能有什麼出息,是吧?」沒想到福本說出這些話來,直貴感到意外。從一開始被介紹到這兒來以後,就沒有跟他正經說過話。怎麼辦?被問到這個,直貴也無法回答。現在光是為了活下去已經筋疲力盡了。
福本看到他沒有回答,算啦!像是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慢慢考慮一下吧!今天不去上班也可以,不過,在宿舍裡可要當心一點了,明白了?」「我知道了。」「對不起!」直貴再一次低頭道歉,出了事務所。
回宿舍的路上,直貴反思著福本見過的話。高中畢業以後,一直藏在腦子角落裡的想法被福本說了出來。他自己也沒覺得這樣下去挺好。看到和自己同齡的年輕人在工廠裡工作的情形,自己心裡也著急。可又不知道如何從目前的狀態中解脫出來。
回到宿舍看到門口放著倉田的鞋。是他每天穿著去公司的鞋。好像今天他也休息了,或是被人家要求在家休息。不想再見到他,直貴進了自己的房間。還想著去廁所的時候要小心著點兒。
剛想到這兒,聽到倉田房門打開的聲音,接著,有人敲自己的房門。「喂!是我。」直貴身體有些發硬,把門打開了二十公分左右。眼睛上方貼著創傷膏的倉田站在那裡。「幹嘛?」倉田看著旁邊,吐了口氣:「別那麼愁眉苦臉的行嗎,又沒打算找你算賬。」「那有什麼事兒呀?」「你數學怎麼樣?」「數學?怎麼啦?」「成績啊,算好的呢,還是也很差勁兒呀?」「沒啥……」直貴搖了搖頭。突然說出意料之外的話題,不知說什麼好。「不能算差勁兒吧,原來準備去上理科大學的。」「是嗎?」倉田的舌頭在嘴裡轉動著,看臉形就知道了。像是在考慮著什麼。「那跟你有什麼關係?」「啊!是啊!」倉田用手指搔著長滿鬍鬚的下巴:「有時間嗎?」「時間,倒是有。」「那,來我這兒一下好嗎。想麻煩你點兒事。」「什麼事?」「來吧,來了就知道了。」直貴稍微考慮了一下,跟倉田還得住在一起,也想早點消除彼此的隔閡。大概倉田也是同樣的想法才來敲門的,不像是有什麼別的企圖。
「好吧。」他打開房門走了出去。倉田房間的玻璃門還是破的,用紙箱板遮擋著,想說句道歉的話可又沒說出來。比起那個,直貴的目光馬上就落到桌上放著的東西上,幾本像是高中生用的教科書,還有打開著的筆記本。文具也散落在周圍。
直貴看了看倉田,他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皺緊眉頭。「都這麼大歲數了,不願再做這樣的事了,可……他坐到桌前,直貴也坐到他對面。「是不是在上定時制的高中呢?」直貴一問,倉田搖晃著身體笑了:「沒有那閒工夫了,現在再去讀高中,還得要三年功夫,出來還不三十多了。」「那……」「大檢,你知道吧?」「噢。」直貴點了下頭。當然知道。「大學入學資格檢測」,即便沒有讀過高中,接受這個檢測後也可以參加大學入學考試。
倉田用手指著其中一道題目。「被這道題難住了,看了說明,還是弄不明白。」直貴看了一下,是道三角函數的題。覺得自己學這些題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一樣,不過馬上就知道瞭解題的方法。「怎麼樣?」「嗯,我大概會做。」他要過來自動鉛筆,在倉田的筆記本上寫了起來。數學本來就比較擅長,這樣做題也讓他產生了懷念的心情。學過的東西還沒有忘記令人高興。
「真不得了,對的!」倉田看過題集後面附的答案後,叫了起來。「那還好!」直貴也放心了,「高中,你就沒上嗎?」「上了高中,可是打了班主任老師,被開除了。」「那怎麼現在想起來進大學呢?」「不好嘛,別扯那些了,不如再告訴一下我這個地方怎麼做。」直貴挪到倉田旁邊,給她說明題的解法。並不是十分難的題,可倉田像是新發現了什麼似的,接連說:「你真了不起!」
就這樣,做了幾道題以後,倉田說休息一下,點燃了香煙。直貴翻看著旁邊的週刊雜誌。「今天真是好天兒啊!」倉田一邊吐出煙一邊眺望著窗外。「平常日子的白天像這樣閒著,好幾年沒有過了。以前有點時間都去打工了。別人幹活的時候能休息感覺真不錯。不過,像這次的事可再也不敢幹了。」直貴聽到他的話,衝他笑了笑。
倉田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裡,然後說:「我有孩子。」「什麼?」「我有孩子。當然也有老婆。光是靠打短工或臨工可養活不了她們啊!」「為這個要上大學?」「就我這歲數,等從大學出來也找不到什麼好的工作,可怎麼也比現在強吧。」「那倒是。」
「我整個兒繞了個彎路。那時候沒打老師的話,早就高中畢業了。那時已經是高三了。讓你笑話了。不,就是退學以後馬上再混進別的高中的話,也不像今天這樣了。可我是個傻瓜,跟一幫無聊的傢伙混在一起,還加入了暴走族那樣的團伙,最終還是干了壞事。」直貴眨了眨眼,像是在問:什麼?「跟人家打架的時候紮了對方。結果被抓了起來,就關在千葉監獄裡。」倉田說著,笑了一下。
「昨天說的話……那是你的事兒?」「我也寫過信。給當時交往的女人,整天惦記著我不在的時候怎麼樣了,真沒辦法。」跟剛志來信中說的一樣,直貴想著。「那人是現在的夫人?」他一問,倉田把手一揮。「老婆是我從監獄裡出來以後才認識的。她也是從少管所出來的。我們倒是挺般配的一對。可是有了孩子以後,夫婦倆不能總是混呀,孩子怪可憐的。」直貴把目光落到雜誌上,可並沒有在看。
「你啊,不想進大學嗎?」倉田問道。「想去!要不是哥哥成了那樣,也許就進去了。」直貴說了自己沒有父母,過去生活全靠哥哥一人撐著的事。倉田抽起第二支煙,沉默地聽著。「你也真夠倒霉的!」倉田說,「不管怎樣,我呢,是自作自受。你沒什麼不對的呀!可我還是不能理解。」「什麼?」「丟掉夢想唄。比起一般人來,可能是條難走的路,可並不是沒有路了,我想。」「是嗎?」直貴嘟囔著。心裡卻反駁著:你說得倒簡單。
「就說我吧,沒準什麼時候也會打退堂鼓。」倉田從放在房間角落的提包中取出錢包,又從裡面抽出一張照片:「看!孩子兩歲了,可愛吧?覺得筋疲力盡的時候,就看看這張照片。」照片上身穿日式短褂的年輕女人,抱著個年幼的孩子。「您太太?」「是啊,在酒館裡打工呢,光靠我一人幹活不夠啊!」「是位好太太!」倉田害羞般地苦笑著。「最後可依賴的還是親屬啊,有了親屬就知道努力了。」他收好照片,看著直貴:「去探望過你哥哥嗎?」「沒……」「一次也沒去過?」「從轉到千葉以後沒去過。」「不好吧!」倉田搖了搖頭,「對於在裡面的人來說,有人來探望是最大的高興事,特別是有親屬的。你是不是連回信也沒怎麼寫過呀?」正是那樣。直貴低下了頭。
「是不是恨他呀,你哥的事兒。」「沒有那樣的事。」「嗯,大概會有恨他的心情,誰都會的。不過沒有拋棄他,所以昨晚才會上來打我,是吧?」直貴搖著頭說:「我也搞不清楚。」「要是有為你哥打架的勁頭,還不如寫信去吧!別嫌我囉嗦,那裡面真是寂寞呀,簡直要發瘋。」倉田的目光很嚴峻。
結果直貴教他學習的事,那天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不僅如此,那以後連話都沒有再說過。倉田上夜班多,時間總是跟直貴錯開。
大約兩周後的一天,直貴回到宿舍,看到倉田的行李已經沒有了。一問宿舍管理員,說是契約期限滿了。直貴有些喪氣,本想有時間聽倉田詳細說說監獄裡的事呢。
回到房間,正要去廁所,看到房門外放著一捆書。再一看,是高中的參考書,像是倉田用過的東西。搞不清楚是他忘記了,還是打算扔掉放在這兒的?擔心的是,沒了這些倉田是不是為難呢?想到倉田沒準兒會回來取,就放在那裡沒動它。可是過了好幾天,也沒見倉田露面。不像是忘記了。
不久又住進了新來的人,而且是兩個人,把空著的房間都住滿了。兩人都是四十歲上下,從九州來的。一天,其中一人來敲直貴的們,說廁所前面放著的書能不能處理一下?剛要說那不是自己的東西,可又嚥了回去,把書搬回到自己的房間。不知怎麼覺得要是被扔掉了的話有些可惜。他用剪刀剪斷了捆書的繩子,拿起最上面一本,是日本歷史的參考書。嘩啦嘩啦地翻著書頁,想起自己高中二年級時候學習的情景。樹上到處都有倉田畫上的線。英語、數學、語文等等,所有科目的參考書全有。幾乎所有的書頁上都留下了倉田學過的痕跡。可以察覺出他上著夜班,在休息的時候仍在努力學習的情形。直貴突然意識到,比起自己來倉田要辛苦得多,而且他還有必須要守護的東西。
可是,直貴搖了一下頭,把手中的書丟在一邊。倉田是大人了,比自己大十來歲,就憑這個,他知道怎麼在這個世上活下去,所以他能這樣做。現在的自己,就是活下去已經耗費了全部的精力,而且,自己也沒有像他妻子那樣支撐著他的人。可並不是沒有路了——他腦子裡又響起了倉田的話。像是要把它趕走一般,直貴把那一摞書推倒,你知道什麼!
這時,看到參考書下面有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不像是參考書或是題集。他拿起來,看到《部報》的標題,還沒明白是什麼東西。可是封面的底部印著這樣的字樣:帝都大學函授教育部。
直貴:最近好嗎?
謝謝前些天寄來的信。好久沒有收到直貴的來信了,我真高興。看了心裡寫的內容,我更高興了,覺得是不是在做夢。要是說這樣的話沒準你會生氣,我甚至覺得是不是為了讓我高興編的謊話呢?不過肯定是真的,直貴要上大學了!函授教育部,說實話我不懂是怎麼回事兒。要說函授教育,馬上聯想到空手道那樣的東西。上初中時有個傢伙就是跟著函授教育學的空手道。我想那個大概是騙錢的,直貴去的不會是那樣的地方,肯定是正經八百的大學。
不知道有這樣的地方。不參加高考就可以入學多好。直貴現在忙得要命,哪兒有時間去做準備啊。可以一邊工作一邊上學也挺好。是不是可以根據自己的時間安排學習呢?那樣的話,公司休息的時候,可以集中學好多東西。
不過,最讓我高興的是,直貴終於有了這個想法。因為我是這個樣子了,什麼都完了,我想你一定會情緒低沉的。你能下這個決心真了不起!我什麼忙也幫不上,頂多能鼓勵你一下,雖然覺得我的鼓勵沒有任何用處。
最近天氣相當冷了,務必注意身體,要是身體垮了什麼都完了。我還是那個樣子,機械的操作已經完全熟悉了,而且開始覺得有點兒興趣了。
我會再寫信的,直貴肯定很忙,回信不必勉強。
剛志
又及:去緒方家掃墓的事怎麼樣了?
每天一樣的生活重複著,早上起來後就去工廠,幹完廢品處理的工作回宿舍。在食堂吃完晚飯,洗過澡之後,看一個小時的電視,然後利用倉田留下來的高中參考書和題集學習。有些內容已經忘記了,但一年前拚命學習的內容,重新撿起來並不是那麼費勁兒。
進入大學的函授教育部不需要參加入學考試,只需通過申請文件的審查。即便這樣,直貴重新複習高中的課程,是想找回曾今取得的學歷,以便進入大學以後在此基礎上,學習更多更深的知識。不知道倉田為什麼把帝都大學函授教育部的小冊子留下,一般來說,大檢合格後準備入學的話,應該把它作為資料帶走。不過,直貴總是覺得他有別的意圖,沒準他就是故意留下來的,為了告訴對將來感到絕望的直貴,世上還有這樣一條路。把它混在教科書中是一種賭博,假如直貴根本對高中學習之類的沒有任何興趣的話,不把捆成一捆的教科書打開拿出來看,也就不會發現那本小冊子。倉田大概想,要是那樣的話也就沒辦法了。如果直貴還有在學習上再搏一次的想法,不會簡單地把教科書扔掉,拿出來讀,就會發現那本小冊子。也許是自己多慮,直貴想。到現在也搞不明白了,直貴把它理解為倉田的好意。因為倉田是理解直貴苦惱的第一個人。
倉田留下來的《部報》小冊子中,有一張明信片。是申請入學資料用的明信片。直貴把它小心地取了下來,在希望得到入學資料欄目中填寫自己名字的時候,有種舒適的緊張感。入學,只要看到這兩個字就有些微的興奮。
不久以後寄來了入學介紹材料,直貴按捺著撲通撲通的心跳,一頁一頁地翻看著。過去,在書店裡翻著雜誌上連載漫畫的最終一章的時候,很難控制住自己的興奮。和那時相比,現在心裡的躁動更是難以按捺。
函授教育體系並不那麼複雜,原則上是利用大學寄來的教材進行自學,學習結果用寫報告等形式提交給大學,大學方面通過對報告修改,、評判進行輔導,這樣反覆一段時間可以得到一定的學分。當然,只是在家裡自學是不夠的,取得一定的學分,還必須接受面授形式的集中講課。不過,所有課程的選擇餘地很大,即使是時間不多的人,也可以通過調整課程和進度表參加授課。
入學形式有兩種:一種是全科生,另一種是科目選修生。只有前者可以得到學士學位。直貴貪婪地讀著那一部分,學士,多麼誘人的字眼。入學資格沒有問題,所需要的手續大概都可以辦齊,所謂申請文件審查,大概就是看報考生的學習成績等資料。那些應該沒有問題。
他的目光停留在下面這一行字上:必要時須進行面試。必要時是什麼意思?親屬中有犯罪的人會怎樣呢?直貴搖了搖頭,沒有服刑者家屬就不能進大學的道理。在意這件事兒本身,就是對不起剛志。
比起這個更在意的是費用。入學費用大概要十幾萬日元,不僅是這樣,每次接受面授,都要另外交納費用。必須想點兒什麼辦法。要進大學就需要錢。這是誰都明白的事情。過去都是依賴哥哥,哥哥出於責任,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才走上犯罪的道路。因為自己的無能才招來了悲劇,直貴想。進大學的使自己,所以要花費的錢得靠自己去掙。本來應該一年前做的事,這次無論如何要自己去完成。
進入十二月後的一天,直貴去了闊別多日的高中。學校裡的景色和一年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變了的只是學生們的面孔。一看到他,梅村老師說:「瘦了啊!」馬上又添上一句,「不過,臉色好多了,幹得怎麼樣?」「還湊合吧!」直貴答道。然後對梅村老師多方面的幫助再次道謝。接著,說了自己打算升學的事。梅村老師有些意外似的看著自己曾經教過的學生。「函授教育,確實還有這條路。」「老師,您以前也知道吧?」「知道。不過,對那時候的武島,我沒有勸你這樣做,不是那種狀況啊!」直貴點了下頭。那是連找到生存下去的辦法都很困難的時期。
「可是,如果是函授教育,學科是有限的,我記得武島原想進工學部的……」雖說設有函授教育的大學有幾所,可幾乎沒有理科的學部,工學部更是一個也沒有。「我知道。我,準備進經濟學部。」「經濟?沒準兒那樣也好。那麼,我幫你準備入學用的學習成績證明等材料吧。」梅村老師拍了拍直貴的肩頭說,「加油干吧!」
從高中回來途中去了一趟澀谷。街上滿是面帶快樂神情的年輕人。櫥窗中擺滿了聖誕節的裝飾。跟去年大不相同,直貴想到。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想的是沒有聖誕節才好呢!現在覺得自己的心情還是好多了。
就像是長時間在黑暗的洞穴中徘徊,終於看到了一縷光亮一樣的感覺。沒有任何其他希望,他只能沿著這一縷光亮往前走。
進入年底公司的休假期,宿舍裡的人一個個地消失了,只有直貴還留在那裡。好在食堂和浴室沒有關閉。
聖誕、除夕、新年,都是他一個人過的。這一點和去年幾乎一樣,心情卻完全不同,他有了新的目標。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只要有時間都用到學習上,讀書看報,心裡已經是大學生了。
還有一個不同的地方。聖誕節受到了賀卡,新年又得到了賀年卡。都是同一個人寄來的,白石由實子。看到賀卡的一瞬間,沒想到是誰,不過,看到像是年輕女性寫的圓圓的字體馬上就想了起來,就是經常在公交車上遇到,又曾給他蘋果吃的那個女孩。最近沒跟她見過面,因為乘公交車的時候沒遇到,中午休息的時候也沒見到。怎麼搞的呢?他收到聖誕賀卡時想到。畫著聖誕老人和馴鹿的聖誕賀卡上,寫著「聖誕快樂!你在哪兒過呢?」然後,畫著圓形年糕的賀卡上,寫著「新年快樂!祝願新的一年是個好年頭!我們都加油干吧!」只是這些。兩張卡片上都有她的住址,但是直貴沒有回信。他對她的情況什麼都不瞭解,也沒想過跟她特別親近。
不過,她究竟是怎麼知道自己地址的呢?直貴不明白。
為了取成績單什麼的,直貴去了幾趟高中,有時間到以前的同學。他們都是沒考上大學在學校裡復讀的。其中也有人跟他打招呼,但多數場合對方都迴避開。直貴理解並不是他們討厭自己,對於他們來講,現在時非常時刻,哪怕是稍微會給自己帶來點麻煩的人,不接近也許是應該的。
二月以後,各個大學的入學考試正式開始了。直貴經常看到和高考有關的報道和新聞,但今年心情比較平穩,沒有了那種失落或空虛的感覺。甚至想有空兒去學校看看,那些復讀的同學成績如何。
白石由實子在他面前露面,是他下班後往公交車停車地方走的時候。她從後面追過來,在他背上砰的敲了一下。「收到賀年卡了?」還是用她的關西口音問道。圓圓的臉上多了一個粉刺。「啊!收到了,謝謝!」正在想怎麼說沒回信的理由,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過來一下,這邊,到這邊來!」她拉著他說。
走到小路上,又把他拉到電線桿後面。「怎麼啦?到底。」直貴一問,她霍地把手從粗呢大衣下伸了出來,手上拿著一個藍色的紙袋,袋口還貼著粉色的膠帶。「給,這個。」她把紙袋塞到直貴手中。是怎麼回事一下子就明白了。今天是情人節,電視裡整天都在說。因為覺得跟自己沒關係,才沒有想,把白石由實子給忘掉了。「給我的?」「嗯。」她深情地點著頭,然後說,「再見!」走了開去。「喂!稍等一下,你怎麼知道我的住址呢?」她猛地轉過身來,嫣然一笑:「你以前說過,住在臨時工的宿舍裡。」「是的,可並沒有連房間號也告訴你啊!」於是,她把頭歪了一下。「好了!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先想想,下次見面再說。」「拜拜!」她說著,擺了擺手,又走了起來。直貴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想,難道說盯我的梢了,或是去宿舍管理員那打聽的?不管怎樣有些麻煩啊!他想著,目光又落到紙帶上。
回到宿舍後打開紙袋,裡面有一雙手工編織的手套和巧克力。還有張卡片,寫著:「戴上這個,再摸門把手的時候,就不會被啪地打一下了。」直貴恍然醒悟了。一到冬天,每次摸到金屬把手的時候,都會被靜電嚇一跳。她知道這件事,說明她還是跟著自己來過這房間附近。
手套是用天藍色的毛線織的,大概是她喜歡的顏色。戴上一看,和自己的手非常合適,織得也很漂亮。覺得是個好東西,可還是覺得有些麻煩。
高中時代,只有過一次跟女孩子交往的經歷。那是高二的時候,對方是同班同學。她是個皮膚很白個子小小的姑娘。她身體好像不大結實,總是在教室裡看書。他跟她交往的起因是從她那裡借書。那是本以女偵探為主角的美國冷酷派小說。她生性好靜,容易被這樣的小說吸引。說起女主人公,她淡淡的瞳孔中閃耀著光芒,只有這個時候她非常善辯。說起交往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放學時他們一起走,或是一起去圖書館之類的。大概她的家庭也不是很寬裕,從來沒有說過去需要花錢的地方玩。
第一次接吻,是從圖書館回來順路去公園的時候。那是個寒風呼嘯的傍晚,她把身體依偎過來,直貴順勢抱住她,把嘴唇貼在了一起,他沒做出任何抵抗。這以後沒有任何發展。當然直貴還有些想法,但沒有發展的機會,而且她周圍始終籠罩著一種氛圍,使他難以深入接觸。到了高三重新分班,兩人的關係自然地消失了。只是有時在樓道裡碰到,彼此笑笑打個招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開始跟別的男孩子交往了。
剛志的事件她肯定也知道。聽到這事的時候她會怎麼想呢?她會覺得直貴可憐嗎?她恐怕不會沒有任何反應吧?也許她覺得幸好沒有繼續交往下去,鬆了一口氣吧?直貴當時想。事件發生後,他第一次考慮這樣的事。
十多天以後,在工廠的食堂裡又遇到了白石由實子。跟上次一樣,她主動前來搭話的。「怎麼不戴手套呢?」她問道。「在公司裡沒法戴呀,幹活的時候還要戴白線手套。」她搖了一下頭:「來回路上可以戴啊!人家特意給你的。」她好像在路上看到過直貴似的。「下次天冷的日子我戴上。」「瞎說!你不想戴吧?」由實子瞪著他說,然後又微笑了起來,「哎!下次一起去看電影行嗎?有我想看的電影。」直貴吃完最後一口咖喱飯,把勺子放到盤子上。「不好意思,我沒有去玩的時間。我沒有父母,很多事都要自己做。」「是嗎!我也是啊。父母雖然還在,可跟他們分開過了,什麼也不管我。」
「而且,」直貴喘了口氣,又說,「我哥在監獄裡。」一瞬間,由實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原沒想告訴她,可直貴又覺得還是先跟她說了好。不知自己什麼地方中她的意,可她顯然想跟自己接近。這件事本身並不討厭,可她的單純讓直貴感到苦惱。她肯定認為自己是個普通的男孩兒,才這樣接近自己的。「不是謊話。」他盯著平穩下來的由實子的臉繼續說道,「因殺人罪被抓起來的,搶劫殺人。殺了為老太太。」一旦全說出來,就像是故意去按著痛的牙一樣,有種快感。而且同時又有種自我厭棄的感覺,自己把這些事告訴這個女孩子究竟是為什麼呢?
由實子像是找不出回答的話,只是凝視著他的胸前。直貴雙手拿著放著用過餐具的托盤站了起來,向返還餐具的地方走去,沒感到她有追上來的意思。這樣,她再也不回來跟我搭話了吧?不過,想到這兒,多少有些寂寞的感覺。
三月底,他把必需的申請手續送到帝都大學函授教育部,然後就是等結果了。送去的手續材料中沒有觸及到剛志的東西。即便這樣,還是擔心大學方面通過什麼方式知道了這事,而且把它看做問題。結果是杞人憂天。四月裡的一天,收到了入學通知書。直貴當天就把入學費用和其他費用匯了過去,那是攢了好幾個月的錢。從銀行出來,直貴覺得像是全身的力氣都用完了一樣。
不久,大學寄來了教材和其他資料,讓他體會到了好久沒有過的幸福感。光是貼有自己照片的學生證就不知看了多少遍。要進大學的事在三月份就跟公司打過招呼,而且想好,如果公司方面有啥意見就辦理退職手續。沒想到福本社長一下子就答應了。
「下這樣的決心不是挺好的嗎,不可能為你做什麼特別的照顧,但如果需要提供什麼方便的話我會盡力做的。」然後,又補充道,「要是開始干了可不能再逃掉啊!好好想想,為什麼函授教育沒有入學考試呢?就是因為誰都可以進來,可不一定誰都可以畢業。要是像普通學生那樣整天玩兒的話肯定過不去的。」「我知道,」直貴答道。
四月中旬正式開始了大學生活。下班以後,在宿舍裡做功課,然後寄給大學。修改結果寄送回來的日子,要複習到半夜。終於能夠繼續學習的喜悅以及學習結果受到好評時的喜悅,像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更讓直貴興奮的是晚上的面授時間。每週要去大學幾次,接受真正的授課。階梯教室裡的細長桌子,在他眼裡是那麼新鮮,和初中、高中完全不同的氣氛。老師用粉筆在黑板上書寫的聲音勾起了他的懷念,不管寫的是什麼,都讓他覺得珍貴。參加面授的有各種各樣的人,有的是跟普通學生沒什麼兩樣的年輕人,也有穿著西服像是公司職員的人,還有像是家庭主婦似的中年婦女。直貴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什麼。
寺尾祐輔把長長的頭髮紮在腦後,總是穿著黑色的衣服,有時還戴著墨鏡。摘去墨鏡的面孔,長得十分端正。是不是演員或是模特呢?最貴想像著,不管怎樣,是個和自己根本無緣的人物,看上去不容易接近,而且也沒看得見他和誰說過話。不過,女孩子看見他,嘀咕著說他帥的話倒聽到過。所以,寺尾祐輔主動跟自己說話的時候大吃一驚。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跟自己說話。當時寺尾祐輔坐在自己身後,他在問課程的選擇方法,附近除了直貴沒有別的人。
「哎,你問我?」直貴回過頭去,大拇指指著自己胸口。「是啊,是在問你。不合適嗎?」口氣很平穩,這時的寺尾祐輔也戴著墨鏡,看不出他的表情。「不,沒什麼……,你問什麼?」寺尾祐輔又問了一遍。不是什麼難事,要是好好讀一下介紹面授的小冊子就可以明白的內容。看來寺尾祐輔不是那麼專心的學生。那以後直貴問過一次寺尾祐輔,為什麼那時要問自己?寺尾祐輔爽快地回答:「因為那時看了一圈兒教室裡的人,覺得你是腦瓜最好的。」大概是選擇的科目比較相似,面授的時候經常和他碰面。後來每次都能見面了。這不是偶然,只是寺尾覺得選擇編排課程太麻煩,乾脆原封不動照搬直貴選的來聽課了。進六月以後,每週日都有體育課,寺尾還是一同參加。
寺尾是普通公司職員的兒子,進函授教育部據說是因為復讀過一年,不願再復讀的緣故。也就是說復讀了一年還是沒有通過大學入學考試。「不過,我沒覺得失敗,也沒有惋惜那樣的感覺。本來就沒想進大學。」有一天,他這樣說過,「可是,父母沒完沒了地說,所以不管怎樣先進了這裡。可我還有另外想做的事呢!」「那是音樂。」他說道。「我們有個樂隊。武島也來看看現場演奏吧!」「現場演奏……」
直貴到那時為止跟音樂沒有過接觸,頂多是看電視知道一點流行歌曲之類的,但也沒有太關心。家裡沒有音響,要說接觸過的樂器,只有直笛和響板等學校教育用的東西。連卡拉OK都沒有去過。他印象中音樂是個花錢的愛好。他跟寺尾說這些的時候,他像是根本不理會似的鼻子裡哼了一下:「音樂不是要你專門去學去研究的東西,喜歡的時候用喜歡的方式聽就行了。不管怎樣來一趟吧,你一聽就明白了。」寺尾朝著還在猶豫的直貴,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來吧!」把票塞給了他。
梅雨季節中陰鬱的一天,直貴去了新宿的演奏廳。有生以來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他多少有點兒緊張。現場有些昏暗,大小跟小學教室差不多。一側有提供飲料的櫃檯,直貴在那裡拿了杯可樂。沒有椅子,只有四張桌子放在房間裡。房間裡已有不少客人,和稍微有點擁擠的電車裡差不多。可這樣是不是已經算是滿座了,直貴當然不知道。年輕女孩子很多,其中有的好像在面授教室裡見過,直貴感到有些意外。像是寺尾在直貴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跟她們成為相識,而且也給了她們入場券。
不久,寺尾他們出現在舞台上,是四人組成的樂隊。樂隊好像已經有了固定的粉絲,有人在高聲歡呼。那之後的一個小時左右,對直貴來說是一個遠離現實的世界。寺尾他們演奏得好還是不好,他不能做出判斷。但是,通過音樂,很多年輕人的心變成了一顆心,這樣的感覺確實存在。他感到自己身體內的什麼東西被釋放了出來,漸漸地和大家的融為一體。
並沒有花多長時間,直貴的心便完全沉浸到音樂中。看寺尾祐輔他們演出的幾天後,他成了CD出租店的會員,但是沒有聽CD的工具。他在宿舍附近的舊貨店裡,買了一個已經很舊的CD隨聲聽。
傍晚幹完活兒以後回到宿舍,一邊聽音樂一邊學習,成了他標準的生活模式。他並不挑揀音樂的種類。與其這樣說,不如說並不瞭解更細微的分類,只能先從某一方面聽下去。對直貴這一新愛好給予強有力支持的,當然是寺尾祐輔。不僅是聽音樂,還要教他創作音樂的樂趣。而這事兒的起因,是一次去卡拉OK的時候。那是某一天晚上面授之後寺尾約他去的。樂隊的其他成員也在一起。「我就算了!」直貴開始拒絕道。可他拉著直貴的手就是不放開。「來吧!想讓你唱一次歌嘛。」
硬被帶著去的卡拉OK店裡,除了其他三位樂隊成員,還有三位女孩子。據說這些人都是寺尾他們的粉絲。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唱著,直貴一邊覺得困惑一邊也愉快地聽著。搞音樂的寺尾當然沒的說,大家都唱得不錯,或者說非常熟悉。所有的人唱過一遍以後,麥克風自然轉到直貴這裡。他覺得為難,沒有非常熟悉的歌。「什麼都可以,你隨便點一首就是了。過去的老歌也行。」寺尾說道。「過去的老歌也可以嗎?而且還是外國的。」「當然可以。」「那……」
直貴點的是約翰·列儂(英國著名搖滾樂隊「披頭士」成員,著名音樂家、詩人、社會活動家。)的《想像》。聽到這個歌名,一人笑了起來。「現在還有披頭士啊?」是在樂隊裡做貝斯手的男孩。「你煩不煩呀,住嘴!」寺尾瞪著他說道,操作著機器。直貴唱了剛剛學會的歌。在別人面前唱歌,還是中學以來第一次。他覺得因為緊張並沒有完全唱出來,腋下也因出汗突然覺得冰涼。他唱完了。一瞬間誰也沒有反應。是不是讓大家冷場了,他有些後悔,要是唱個更歡快的,哪怕唱得不好也不會影響大家的氣氛。
最初開口的還是寺尾,「你喜歡列儂的歌?」「不是都喜歡,不過喜歡這首《想像》。」「還有會唱的嗎?」「不,我也不知道,就是這首也是第一次唱。」「那,什麼都行,像是會唱的告訴我,我來放。」「等一下吧,現在我剛唱完。」「沒關係的……是吧?」寺尾徵求大家的意見。樂隊的成員和女孩子們都在點頭。令人不解的是,不像是因為樂隊頭頭說的關係,而是他們自己也願意的表情。一個女孩子嘟囔著:「武島……是吧,我也想聽。」「我也是,」另外兩人也點頭說。「你還真行!」負責擊鼓的男孩說道,「你,相當可以!」看到他認真的表情,直貴反而有些畏縮。
結果,直貴在那之後又連續唱了四首。寺尾自己做主放的,四首韻律和氣氛根本不同的歌。「下次能來錄音室嗎?」直貴唱完之後寺尾說,「參加一下我們的練習好嗎?」「參加?我可不懂樂器呀!」「不是可以唱歌嗎。」寺尾看著其他的成員,「想不想讓他加入一下看看呢?」沒一個人反對,大家的目光中都閃爍著光芒。「我們可能有點好運了!」寺尾說著笑了起來。
公司進入盂蘭盆節假期不久,直貴被寺尾帶到了澀谷的錄音室。不用說,去那樣的地方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進了門有個像是洽談室似的空間,幾個業餘愛好者模樣的人,手裡拿著自動售貨機上買的飲料在商談著什麼。直貴想,要不是這樣的場所,只會覺得是一幫精神不大正常的傢伙。他覺得像是踏進了一個迄今未知的世界一般。
寺尾以外的三人在錄音室裡等著,像是幾個人已經開始了練習。據他們說,這裡是按小時收費的,一分鐘也不願浪費。首先是包括聲樂兼主旋律吉他的寺尾,和以前一樣的四人組合開始演奏。是他們自己原創、在演奏會上也受到歡迎的曲目。音量相當大,直貴覺得自己身體內部都能感到震動。
「武島,這首能唱嗎?」第一次的演奏結束後,寺尾問道。「不大清楚,」直貴晃了下脖子,「要知道歌詞,說不好,也許會唱錯。」「來吧!」寺尾招著手。剛站到麥克風前,演奏就開始了。寺尾專心彈著吉他,絲毫沒有唱歌的意思,沒辦法,直貴唱了起來。直貴馬上就感到了衝擊,由真人伴奏唱歌,可以感到一種在卡拉OK無法體會的陶醉感。自己的感覺漸漸地朦朧起來,像是和平常完全不同的聲音,從身體不同的地方發了出來。唱到中途寺尾也加入了進來,直貴覺得兩人的聲音非常協調。唱完後的一刻,由於興奮腦袋裡還是迷迷糊糊的。
「聽到了吧?喂!聽到了吧?」寺尾問其他的成員,「怎麼樣,和我說的一樣吧,把他放進來我們就大不一樣了!」貝司、吉他和擊鼓的三人點著頭。一人還嘟囔著說:「陶醉了。」「哎,武島,和我們一起幹吧!」寺尾問直貴,「一起拚個勝負怎麼樣?」「是說讓我加入樂隊?」「是啊!絕對行。我們是絕配的二重唱。」「不行吧。」直貴笑著搖了搖頭。「怎麼?是因為不懂樂器嗎?那好辦,重要的是聲音。我從第一次跟你說話的時候,就覺得應該讓你唱一次試試,我猜中了,你的聲音中有和別人不同的東西,不發揮的話就可惜了啊!」被這麼說還是第一次,直貴從沒把自己和音樂聯繫在一起考慮過,連考慮這事兒的機會也沒有。
「在樂隊裡確實很愉快,」直貴又搖了搖頭,「可還是不行!」「說什麼呢!你忙大家都知道,跟我們不同,還準備認真地在大學學習,但不能說一點兒時間也沒有吧?還是不喜歡跟我們在一起?」「不!不是那麼回事。」直貴苦笑著。一副認真的表情,「是不願給大家添麻煩。」「又是說不會樂器的事了吧。」「我說的不是樂器的事。」直貴歎了口氣。早晚都要說出來的,直貴想。將來越是熟悉越不好講了,不能總是隱瞞下去。相互間不讓對方感到不愉快,若無其事地設置一定的距離,直貴覺得這樣的關係更為理想。
「是我家庭的事。有個哥哥,沒有父母。」「哥哥怎麼啦?」寺尾問道。
「在監獄裡。搶劫殺人罪,十五年徒刑。」因為是在錄音室裡,他的聲音格外響亮。寺尾他們四個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直貴。直貴輪流看了他們一遍,接著說:「和這樣的人有什麼瓜葛的話不會有什麼好事的,我喜歡你們的音樂,今後也讓我聽聽,但一起幹的話還是會不舒服的。」貝斯手、吉他手和擊鼓手三人把目光移到一邊低下了頭,只有寺尾還凝視著他。
「什麼時候進去的?」「前年秋天被抓的,進監獄是去年春天。」「那還有十四年啊!」直貴點了點頭。不知道這個提問究竟有什麼意義。寺尾看了看其他三個夥伴,又轉過頭來看著直貴:「是這樣啊。真是的,要說人啊,不管是誰,都背著自己的艱辛啊!」「因為有這些事,我……」「慢著!」寺尾的表情像是有些厭煩,把手伸了出來,「你說的我都明白了。我想夠那傢伙受的,你也怪可憐的。可是,你哥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這事不是跟樂隊沒關係嗎?」「你能這麼說我很高興,可我不願意讓人同情。」「不是同情,也不是你蹲監獄,同情你有什麼用。哥哥進了監獄,弟弟就不能搞音樂了,有這樣的法律嗎?沒有吧,沒必要那麼在意吧?」直貴看著較真地說著的寺尾,他這麼說讓人感動得要流淚,可是不能原封不動地接受他的說法。雖然他說的不像是謊話,是真心話,可那樣說沒準只是一時的自我滿足,直貴想。以前也是這樣,事件發生後也有過體貼關心自己的朋友,但最後都離開了。不是他們不好,誰都把自己看得更重,不願意跟有麻煩的人糾纏在一起。
「幹嗎猶豫不定呀!」思維焦急地說,「我們只是喜歡你的歌,想跟你一起幹下去,你家裡有什麼事沒關係的。難道說你還在意我們親屬沒蹲監獄?」「沒有那個意思啊!」「那樣的話,就別絮絮叨叨地說那些無聊的話了!」「無聊的話?」直貴瞪著寺尾。「無聊!對於我們來說,最重要的只是製作好的音樂,那以外的事情都是無聊的。沒有什麼說的,是吧?」對寺尾的問話,三個人都點著頭。可是,直貴還是沉默著。於是,「好吧,這樣吧!」寺尾拍了一下手。「還是採取民主方式吧,少數服從多數。誰反對武島加入樂隊?」沒有人舉手。「那麼贊成的呢?」寺尾當然不用說,其他三人也都舉起了手。看到這樣,寺尾滿足地說:「五個人中四個人讚成,無人反對,一人棄權,這樣還有什麼說的嗎?」
直貴皺起眉頭,感到困惑,「真的可以嗎?」「你啊,不是唱了約翰·列儂的《想像》嗎,好好想像一下,沒有歧視和偏見的世界。」說著,寺尾笑了起來。直貴險些流出淚來。寺尾祐輔他們的反應,跟以往直貴曾告訴過剛志事情的別人完全不同,要說表現出露骨的冷淡或者態度突然變化的並不多,但大多數人就像外國風味餐廳店長那樣,很快地就壘出一堵牆,只是不同的人壘出的牆壁有厚有薄而已。但在寺尾他們這裡沒有那種感覺,理由也許是他們心裡還需要自己,這件事令人高興。假如不是叫作武島直貴的人,不管是誰,要知道大家都想要他的聲音,也會感激的。不對!
知道直貴的情況,又沒有壘出什麼牆的還有一個人,就是白石由實子。雖覺得她大概不會再主動來接近自己了,可每次乘坐巴士見到的時候,她還是跟過去一樣沒有任何顧慮地打招呼,讓人感到她是以前早已非常熟悉的人。
一天午休,他躺在草坪上聽著隨身聽,感覺有人坐到他的身旁。睜開眼睛一看,是由實子的笑臉。「最近總是在聽著什麼啊,究竟是什麼呀?英語會話?」「哪兒有的事兒,音樂。」「嗯?直貴君也聽音樂?我以為成大學生了在學習呢。」「學習當然在學,可有時也聽聽音樂。」「哦,那倒是。什麼音樂?搖滾樂?」「啊,差不多吧。」他模稜兩可地回答。還沒有完全弄懂音樂的類別。
由實子從直貴耳朵上奪走了耳機,直接戴到自己耳朵上。「喂!還給我!」「我聽聽不行嗎。哎!沒聽過的歌啊……」說到這兒她的表情變了。從滿驚奇的目光轉向直貴,「這個,難道說是直貴?」「還給我!」他要拿回耳機,可她扭轉了一下身體躲開了。「真不得了,直貴君,在做樂隊?」「不是我在做,是人家讓我加入的。」「能做聲樂,真了不起!」由實子用雙手摀住耳機,眼睛中閃爍著光芒。「好了吧!」終於要回了耳機。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大概兩個月以前,其他人都做了好幾年了,怎麼樣,還好吧?」「演奏挺好的,直貴君的歌更棒!能當職業的啊!」「別說傻話!」
無聊!直貴做出那樣的表情。可心裡卻因由實子的話增添了信心。這兩個月來,他完全成了音樂的俘虜。在錄音室裡盡情歌唱的時候是他最幸福的時間。覺得要是一生都這樣持續下去是多麼美好!這想法當然連接著一個夢想,就是當上職業的音樂人。這個夢想和寺尾他們也是共同的。和夥伴們一起持有同樣的夢想,熱烈地交談,那也是最大的喜悅。
「是不是自己也覺得好聽,才總是聽呢?聽著是很高興嗎?」「不是那麼回事兒。我在檢查唱得不好的地方,離現場演奏會沒有多少時間了。」「演奏會?還要開音樂會嗎?」由實子的臉上一下子亮了起來。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可已經晚了。由實子沒完沒了地詢問者演奏會的事兒。什麼時候呀?在哪兒演奏呀?有票嗎?要唱幾首歌呀?直貴屈服了,一個一個地回答著她的問題,最後連他帶著的四張門票也叫她奪走了,當然票錢當場就付給了他。本來門票賣出去是件高興的事兒,可直貴不願意欠她的情,不願意迎合她對自己的熱情。「我絕對要去!哇!好高興啊!」她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內心,由實子高興地撒歡兒。
離演奏會沒有幾天了,而且和大學的面授時間重疊著,調整日程非常困難。但是直貴只要有點兒可能就盡量參加練習。錄音室的費用不能白花,雖然是按人數均攤,可還是對生活費產生不小的影響。不過,他覺得如果失去這個,活下去就沒有什麼意義,心已經叫音樂奪走了一大半。以直貴的加入為契機,樂隊改了名字,新的名字叫「宇宙光」,來源於寺尾一次失敗的動作,他本人原想在胸前單純地做一個「X」符號般的動作,結果跟奧特曼發出宇宙光時的姿勢很相似,本人一再否定說:不是那樣的!反而更加顯得有趣,就成了樂隊的名稱。
見過幾次面以後,直貴和寺尾以外的成員也都完全熟悉了。他們直呼他的名,他也稱呼他們各自的愛稱。有趣的是,寺尾從來都是鄭重地稱他的姓——武島。他大概從一開始就這樣叫了難以改變。聯繫兩個小時後,他跟他們一起喝著廉價酒的時候,這是直貴最放鬆的時刻。大家一起說些女孩子的事呀,打工的牢騷話呀,時裝的事——世上年輕人平常聊的內容,直貴也非常自然地加入到了中間。這可以說是剛志出事以後,第一次出現的青春時光。樂隊成員們像是風,從一個直貴很久沒有接觸過的世界裡,把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帶給了他。
五個人在一起不管說些怎樣愚蠢的話題,最終還是回到同一個地方,就是音樂。大家繼續創作什麼樣的音樂,朝著哪個目標,為了實現它需要怎樣做。有時爭論得非常熱烈。要是喝多點酒,甚至要鬧到險些動手。特別是寺尾和鼓手幸田容易腦瓜發熱,經常會出現喊著:「我不幹了!」「隨你的便!」這樣的場面。剛開始,直貴看到這種情形真捏把汗,慢慢的知道了這只是慣常的節目,笑嘻嘻地不管他們,等到他們倆的興奮勁兒過去就行了。直貴感到他們都是一心一意地走音樂這條路。除了寺尾,三個人都沒進大學,一邊打工一邊不斷地尋找機會。寺尾也不過是給父母做個姿態,在大學裡掛個名而已。每次想著這些,直貴有些內疚。但又想無論如何也不能退學。他知道,順利地從大學畢業,是給在監獄裡的哥哥激勵的唯一辦法。
開始搞音樂的事兒通過寫信告訴了剛志。估計他可能擔心,特意預先寫了「以不影響學業為限度」,迴避了朝著專業發展的想法,以後也打算瞞下去,如果要公開這件事,也要等正式登台演出成功以後。要是出了自己的CD,可以送給哥哥。那樣的話,也許剛志會很高興,在那之前先不讓他知道。新樂隊的首次演出是在澀谷的演奏廳。緊張到了極點的直貴,一登上舞台腦子裡變得一片空白。寺尾介紹他這個新成員的時候,什麼都沒搞明白,像是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不過,也許這樣更為有趣,滿屋的來賓哈哈大笑。
還沒有消除緊張情緒演奏就開始了。直貴眼裡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只是同伴們發出的聲音流入他的耳朵。再就是通過他的反覆練習,已經到了聽到那些聲音就會條件反射地發出聲來的程度,他忘我地唱了起來。後來聽寺尾講,他發出第一聲後,全場一下子寂靜了下來。然後,唱完第一個段落時,來賓們開始用手打著拍子,隨著樂曲晃動著身體。「他們都呆了,肯定沒料到我們還藏著這樣的秘密武器。」寺尾得意地說道。第一首、第二首,唱著唱著直貴逐漸穩定下來,開始看到基本上是滿員的狀態,而且也看到他們隨著自己的歌晃動著身體。有四個人佔了最前面的位置,拚命地揮動著手。開始以為是這裡的常客,發現其中一個是由實子的時候,稍微有些狼狽。像是她帶著朋友來,而且佔據了最前面的位置,拜託其他三人齊聲高喊掀起高xdx潮。最貴的目光只和由實子對視了一次,她的眼睛比平常更加閃亮。
值得紀念的第一次演奏會以成功告終,要求再唱的掌聲久久不能平息。寺尾他們說,從未有過這樣的場面。
馬上就預訂了第二次演出。與此同時,寺尾建議錄製試音帶。「送到唱片公司去,以前也曾做過幾張,但要是不做武島唱的就沒有意義。」據說打算一共收錄六首曲子。都是原創的,作曲幾乎都是寺尾。有一首是直貴負責寫的歌詞,但他自己並不喜歡。「六首曲子的聲樂部分都是直貴嗎?」幸田問道。他父親在廣告代理點工作,可以說是他們走向音樂界的唯一窗口。
「當然是那樣,要不就沒有了宇宙光的特色,是吧?」寺尾徵求貝斯手敦志和吉他手健一的意見。兩人稍微點了一下頭。「正是這個。」幸田又開口說道,「說到特色,我覺得還是在於我們有兩名歌手這一點,而且兩名都要出色,這才能顯現出我們最強。只是直貴一人唱的話,給人留下的印象不深,不能表現出我們的特色。」聽起來,幸田的口氣還是顧慮到直貴似的。不過,直貴覺得他說的對,實際上自己也感覺到,自從自己加入以後,寺尾主唱的少多了。
「我和武島水平有差距,以前我也說過的。」寺尾像是有些不耐煩。「也許是那樣,歌手出色的樂隊有很多,要想在這裡面出眾,不和別人顯現出差別來肯定不行。」「做點小花招不行嗎?」「不是花招的事。以前是祐輔做歌手,那時也是以專業為目標的,不是也有公司對我們感興趣嗎?」又開始了爭論。不知是不是父親的影響,幸田努力說明成功的理論,而寺尾又有些感情用事。結果又採取了表決的方式,包括直貴在內的四個人,主張在六首曲目中有二三曲由寺尾擔任主唱。「武島,你對自己再有些自信好不好!臉皮不厚點兒是做不了歌手的。」寺尾勉勉強強同意了四人的意見。
寺尾家裡有些錄音器材,利用那些器材製作了有六首曲子的試音帶。做好的磁帶在直貴眼中像是閃閃發光的寶石。「啊,我們如果在美國就好了!」幸田手裡拿著磁帶說道。大家問為什麼。「不是說美國是機遇更多的國家嗎,和門路、經歷或種族沒有關係,有能力的人就可以得到恰當的評價,能夠升到任何位置。知道麥當娜當年沒成名的時候,一心想成功做了什麼嗎?她坐上出租車,說:『帶我去世界中心!』那是紐約的時代廣場。」「就是在這個國家也會有機會的,」寺尾笑著說,「聽了這個磁帶的人會飛奔而來的。」要是那樣就好了!其他成員的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
「哎,要是有幾個公司都回了信怎麼辦呀?」健一問道。「那樣的話,先都談一遍,再跟條件最好的公司簽約。」幸田說。「不,不是條件。重要的還是看誰更懂我們的音樂。」寺尾照例反駁著幸田的功利主義。「要是什麼都不懂的編導,讓唱些像是偶像式的歌真是墮落。」「不會讓唱那樣的歌的。」「可也有不少都是最初以別人作的曲子失敗的,我是絕對不會那樣做的!」「最初沒辦法呀,不過慢慢地有名了,自己也會做主的,到那時候再幹些自己喜歡的事不好嗎?」「我說的是不出賣自己的靈魂。」「別盡說那些孩子般的話,總這樣說會失去機會的。」又要開始爭鬥了。敦志和健一趕緊說:「好啦!好啦!」他插到他們中間。直貴只是微笑著一言不發。所謂還沒捕到狐狸就算計起怎麼賣狐狸皮,就是這樣的事。即便如此,這樣的談話對直貴來說也是一種幸福,使他重新認識到夢想的偉大。
那天回到宿舍收到了大學寄來的郵件。開始以為是修改過的報告寄還回來,結果不是。是關於轉為正規課程的說明材料。也就是說不再是函授教育而是一般的大學課程。直貴忘記了吃飯,反覆地看那些材料。一般大學課程是他的夢想。照材料裡說的,如果通過考試就可以轉入正規課程,他曾聽說過這種考試並不是十分難。想像著自己也能像普通大學生一樣每天在大學裡學習,直貴心裡異常興奮,一定有面授中沒有的刺激。而且轉入正規課程,跟誰都可以堂堂正正地說自己是大學生了。現在當然也可以說,但還是有些心虛,或者說自卑感。不過,還是不行啊!
直貴歎了口氣,合上了說明材料。如果轉入正規課程白天不能工作,晚上還有樂隊的練習,不能說要工作就不去參加學習。其他的成員也都是有工作,想辦法擠出時間參加練習的。而且,他想,對於夢想不能腳踩兩條船。現在最大的夢想是樂隊獲得成功。以此為目標的話大學的事兒就應稍微忽略一些,雖然想轉為正規課程,可這樣做對其他的夥伴來說是嚴重的背叛。我有音樂,有樂隊,他心裡嘀咕著,扔掉了說明材料。
第二次演出在新宿的演奏廳舉行。比前一次的地方大了些,可仍是接近滿員的狀態。也許是因為在很多地方做了宣傳,但還是覺得是上次演出獲得好評的緣故。直貴依然很緊張,但比起上次來,多少觀望了一下周圍的情形。除了演出中健一吉他的琴弦斷了這樣的意外事故,沒有發生其他什麼問題。
不記得給過誰演奏會的票,可那天由實子和兩個朋友還是在最前排揮著手。不僅如此,演出結束後,還來到了後台。「太好了!太帥了!」她興奮著,不僅跟直貴,而且還和其他的成員也親暱地說話。其他的人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對她表示了感謝。「她有點兒鬧騰,不像是直貴的女朋友啊!」由實子走了以後敦志說道。「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公司裡的女孩。」嚴格地說,連一個公司的也不是,但說明起來太麻煩乾脆省略掉了。「不過,她可是喜歡直貴啊,不是挺好嗎,做女朋友。現在不是沒有交往的的女孩子嗎?」敦志仍糾纏著說。「我現在可沒那閒功夫,要是有玩兒的時間還要用在練習上呢。」「光是練習練習也不行吧,偶爾跟女孩子出去玩玩。」「你是玩過頭了!」寺尾的插話引來大家的笑聲。
之後又連續進行了幾場演奏會,場租費非常高,可所有的成員像是著了迷一樣熱心。直貴也覺得對於自己現在是非常重要的時期。一個不認識的男人來到後台是在第五次演奏會結束之後。看上去像是三十來歲的年紀,皮夾克加牛仔褲,衣服粗獷的打扮。「誰是頭兒?」那男人問道。寺尾出面後男人拿出了名片,可那不是這男人的東西。「這人說想跟你們談談,如果願意的話,現在就來一下這家店裡。」說著,他遞過來一隻火柴盒。像是咖啡店裡的火柴。寺尾拿著名片看著看著臉色有些變化。他張著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明白了嗎?」男人苦笑著問道。「明白了。我們馬上就去。」「那我們等著。」說完男人走了出去。寺尾面向著直貴他們:「這下可不得了了!」「怎麼啦?到底誰在等著呢?」幸田問道。寺尾把手中的名片轉向大家。「Ricardo公司。是Ricardo公司的人來見我們。」聽了他的話,一瞬間大家全不吭聲了。「瞎說!是真的?」終於幸田像是呻吟般地說道。「自己看吧!」
幸田從寺尾手中接過名片。健一、敦志和直貴圍到他的身旁。「Ricardo公司企劃總部」幾個字躍入直貴的眼簾。Ricardo公司時行業內最大的公司。「喂!我以前說過吧。」寺尾叉著腿站立俯視著直貴他們,「這個國家也有機會的。怎麼樣,這不是來了。」幸田點著頭,其他人也模仿著他。「這個機會絕對不能放過!」寺尾右手伸到前方做了一個抓的動作。
直貴也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在咖啡店裡等著的是個叫根津的人。他看上去也就剛過三十。寬闊的肩膀和消瘦的下顎給人留下印象。嘴的周圍留著鬍鬚,與黑色的西服非常相稱。「對於音樂什麼最重要?」他問直貴他們。寺尾回答:「心。要抓住聽眾的心,這是最重要的。」直貴覺得回答得沒錯,其他成員好像也沒有異義。於是根津說:「這麼說,你們是想作出能夠抓住聽眾的心的曲子嗎?探索著怎樣才能實現,然後嘗試著作出來,經過練習,在演奏會上演奏出來,是這樣嗎?」「這樣不好嗎?」「不是不好,」根津取出香煙抽了起來,「不過那樣的話不會成功的。」寺尾看著直貴他們,像是在問,我的回答不對嗎?可沒有人能給他出主意。
「不管你們怎樣努力,不會震撼人們的心。知道為什麼嗎?回答是簡單的,因為你們的歌曲沒有到達他們那裡。連聽都沒聽過的曲子肯定談不上感動或是什麼其他的。對於音樂最重要的,是聽它的人。沒有人,不管你們作出多麼滿意的音樂,也成不了名曲。不,首先那連音樂都不是,你們做的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的事情。」「所以我們才舉行演奏會呀。」寺尾有些不高興似的說道。根津沒有表情地點了點頭。「在演奏會上演奏,哪怕是很少的人聽到,也會逐漸傳開,早晚可以獲得成功,這樣考慮的吧?」這樣考慮有什麼不對嗎?直貴搞不明白。大家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確實,」根津接著說,「查一下成功藝術家的經歷,也許會找到這樣的例子,但是查一下失敗藝術家的經歷的話,會發現同樣的情況。崇拜偶像的女孩子不管在澀谷的街上怎麼轉悠,就算被物色新人的人看上,成功的幾率也是級低的。和這一樣的道理,即使被人發現實現了登台演出的藝術家也不一定能夠走紅。你們認為只好做出好的音樂,早晚會被人們所認識。成功與否只是實力問題,不是嗎?」是的。從來討論時都是這樣的。所以誰也沒有反駁。
「我剛說過,要是沒有聽的人,也就沒有好的音樂盒壞的音樂,不過是音符彙集到了一起。演奏會上的一點點聽眾,跟沒有差不多。所以你們現在和沒在做音樂也差不多。」「不過,根津先生,不正是你看了我們這些人的演奏會,才招呼我們的嗎?」對寺尾的反駁根津苦笑著。
「如果認為自己的音樂得到了認可,我先表示否定。要是讓在演奏廳得到好評的樂隊都一個一個進入演藝界的話,我們這個買賣就沒法兒做了。我去看了一眼你們的演奏會,不是因為聽到了大家的評論。可以理解為那是一種偶然。我們為了找到萬分之一的原石,持續地挖掘著,雖然這種幾率很低,但我們是發現原石專家。原石還不會發光,需要我們研磨才能成為寶石。如果認為是你們自己的光把我吸引來的那就大錯特錯了。這一點想跟你們預先說清楚。」直貴慢慢明白了根津想說的話。重要的是,不是他認可了直貴他們的音樂,只是覺得經過他加工研磨會發光,不,有可能發光。「差不多我們進入正題吧,」根津看了一遍所有的成員,「是關於想讓你們做音樂的事兒,不是玩兒,而是正經的音樂。」
跟根津分手以後,直貴他們去了經常去的小酒店。演奏會結束之後要去祝賀一下,但今晚的情況不同,比起演奏會成功有更重要的事情。作為新人正式登台演出的願望終於要實現了。直貴還是覺得像在做夢,想跟其他人說說這事,確認不是在夢裡。不過,沒有特別歡快的氣氛。因為從根津那聽到的那些話始終留在腦子裡。「你們有實力,也有魅力。可是,那些幾乎還沒有發揮出來。只是一張雪白的畫布。在上面畫什麼樣的畫兒要由我來決定,你們只要按照我們說的做就行了。那樣的話肯定能夠成功。」還說了不要想自己出頭,如何出頭是我們專家的工作。把一切彙集起來才是音樂,光有樂器、歌手和樂曲成不了音樂。
「要不靠我們自己原創的東西還有什麼意思,到了今天還能演奏別人作曲的東西嗎?」寺尾急速地喝著啤酒,很快就用有些醉意的口氣發起牢騷來。「沒說不讓我們演奏自己原創的東西呀,只是說怎樣把我們推出來由他們決定。推出來的方法的問題。這樣的事要是不交給他們專業的人來做恐怕不行吧。現在是這樣的時代啊!」幸田安慰般地說道。「哼!到底是廣告代理人的兒子,連說的話都像是廣告。要是說別發揮我們的個性,還有什麼樂趣?」「沒說不要發揮,只是說不要自己去發揮。展示自己的個性也要方法。是吧,祐輔,別那麼倔,朝前看著點。好不容易才有這個機會!」「是啊,是個機會!」敦志也說道。「我們終於要正式登台演出了!」健一深切地說,看著直貴。直貴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是啊!終於要登台了。不管是什麼形式,祐輔也會高興吧。」被幸田這麼一說,是啊!寺尾只是半邊臉笑著。
那天晚上對於「宇宙光」來說,是成立以來最好的夜晚。這件事要不要寫進給剛志的信中,直貴猶豫了。以前沒有告訴過他要正經開始搞音樂,而且是朝著專業的方向。突然說要正式登台演出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可是直貴覺得剛志一定也會非常高興。剛志期望著弟弟能有出息,大學不過是一個象徵。如果有別的途徑達到那個目的,不會有什麼不滿。
可是連寫信的空閒時間都沒有。大家從根津那裡得到指示:再作幾首新的原創歌曲,順利的話也許其中一首能作為首次登台演出的曲目,有這樣的感覺。寺尾當然是全力以赴,其他成員也都是盡最大可能聚集到一起練習。直貴必須要顧及打工、上學和樂隊,回到宿舍只是睡覺,一直持續著這樣的生活。寺尾像是推出了大學,但直貴還沒有下那麼大的決心。
幸田、敦志和健一來到直貴的宿舍,這是非常稀有的沒有大學課程也沒有樂隊練習的一個晚上。直貴剛從公司回來,還沒脫掉工作服。「想跟你說點兒事,」幸田像是代表他們幾個說道,另外兩人在他身後低著頭。「好,進來吧!只是屋裡很小。」直貴讓他們三人進到屋裡。
也許是直覺,他感到一種不祥的預兆。
「還算是正經的房子啊!」幸田看了一圈室內,「說是季節工用的宿舍,還以為是簡易房那樣的地方呢。」「是一流企業的宿舍啊,怎麼能那樣呢。」直貴笑著說道。騰出三人坐的地方。三個人並排靠牆坐著。不過沒人盤腿坐,敦志和健一雙手抱著膝蓋,幸田不知為啥是正坐的姿勢。「喂!喝點什麼嗎?要是可樂之類的還有。」「不,不用客氣!」幸田說道。「是嗎……」直貴正對著三人坐了下來。看到他們的目光不知怎麼有些害怕。
沉默著尷尬了幾秒鐘。直貴連「有什麼事嗎?」這樣的話也沒說出口。「那個,今天,根津和我們聯繫,找到我。」幸田開口說。直貴抬起頭,「說什麼?」幸田看了一下另外兩人。敦志和健一不吭聲,像是委託幸田說似的。「根津說,從上次以後對我們的事情做了各種各樣的調查。工作場所的評價啦,住所附近有什麼傳聞啦,還有經歷……」捎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家庭情況等,因為怕正式登台後引起什麼麻煩糾葛。」「然後呢?」直貴裝出平靜問道,但心裡已經慌了。幸田說的一部分話在心裡反響,家庭情況、糾葛。
幸田舔了一下嘴唇,說:「根津也調查了直貴的情況。也知道了直貴哥哥的事情。」怎麼調查的呀?直貴最初想到。但是想這些也沒什麼用了。「不妙……」幸田冒出這麼一句。直貴抬起頭來,馬上又把目光沉了下去。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似的,嗯了一聲。他已經快撐不住了。「正式登台,就算是能走紅,肯定有幫人要對成員的事這個那個地追究。據說是那個圈子裡互相拆台的緣故。親屬中如果有那樣的人,正好給他們提供了口實。那樣的話樂隊的形象就會下降,演出變得困難,公司也使不上勁兒了,所以……」「是不是說要是現在這個狀況,就不讓我們正式登台了?」「啊……」直貴歎了口氣。看到呼出的氣在空氣中成為白色,才想起忘了點燃電暖氣了,可是,連扭動開關的力氣都沒有了。
「要是我不參加,是不是就可以讓樂隊登台呢?」直貴低著頭問道。「根津先生說:聲樂有祐輔也就行了,不讓直貴參加實在遺憾。」像是根津腦子裡就是要把直貴拿掉。「是嗎?所以三人聚到一起來說服我啊!」直貴把目光從幸田移到敦志和健一身上。兩人低著頭。「直貴,原諒我們!」幸田兩手支在地上,低頭說道,「我們都想登台演出啊!就是為了這個才奮鬥到了今天。不願意放過這次機會。」其他兩人也調整一下坐姿,模仿著他低下頭。看到他們這個樣子,直貴越發覺得淒涼。
「寺尾呢?他怎麼不在呀?」「關於這件事祐輔還一點兒不知道呢。只有我們知道。」幸田還是低著頭說道。「為什麼不告訴寺尾呢?」於是,敦志和健一擔心般地看著幸田。看上去像是他們也在為寺尾的事發愁。「根津先生不是跟祐輔,而是跟我聯繫的,據說就是怕他不會簡單地同意。擔心鬧不好祐輔會大發脾氣,說出哪怕不登場也不幹的話來。」那是可以預想的,直貴點點頭。「不過不和寺尾說也不行吧,因為我要退出了,必須要跟他說明,你們打算怎麼辦呢?」直貴一問,幸田沉默了。牙齒緊咬著嘴唇。好像不是不知怎麼回答,而是苦惱怎麼回答才好,直貴有這個感覺。「是這樣吧……要我自己說不幹了,找個適當的理由從樂隊裡退出來,這樣寺尾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對不起!就是這樣想的。」幸田一說,另外兩個人頭低得更低了。「根津先生也說過這樣最好。」
好像一切都是按照那個男人的指示辦的。直貴覺得全身有種虛脫感。這就是成年人幹的事兒嗎?成年人真像是不可思議的生物,有的時候說不能有差別,有的時候又巧妙地舉薦差別。這種自我矛盾怎樣才能理解呢?自己是不是也會逐漸成為這樣的人呢?直貴想。
「不過,要是被寺尾挽留怎麼辦呢?他不會一下子就答應的。」「我們也知道,所以我們也準備幫忙做。」對幸田的話,真想說:「這時候知道幫忙了呀?」可直貴忍住了。「好吧!我明白了,」他看著三人,「我退出。」幸田抬起了頭,接著敦志和健一也抬起頭來,三個人都是一副傷心的神情。
「下次練習的時候,我跟寺尾說,在那之前想好退出的理由。」「對不起!」幸田小聲說道。「真對不起!」另外兩人也嘟囔著。「算了,想起來,原來我就不是樂隊的成員,覺得這樣也好,我也不會什麼樂器。」三個人也明白這話這話不過是他在安慰自己,他們只是難過般地聽著,什麼也沒說。
三個人走了之後,直貴半天沒有站起來,盤腿坐著,凝視著牆上的一點。結果還是這個樣子啊!
像是終於從噩夢中解脫出來的感覺,今後作為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活下去的信心反而增強了,結識音樂以後關閉上了的所有的門又都打開了,有種這樣的感覺。那些全都是錯覺,狀況沒有絲毫改變。把世界與自己隔開的冰冷的牆壁依然存在於自己眼前。要想越過它,只會使牆壁變得更高更厚。直貴躺到榻榻米上,身體成了一個大字,仰望著屋頂。污跡斑斑的屋頂像是在嘲笑:看看你,跟這個地方差不多。
不知什麼時候,他低聲哼起歌來。是首悲傷的歌,唱的是看不到希望的光芒,在黑暗中痛苦掙扎的樣子。直貴閉上嘴,意識到自己再也不會有在人們面前唱歌那樣的事情了。他閉上眼睛,淚水從眼睛中流淌出來。
寺尾瞪大了眼睛,眼睛裡有些充血。表情跟直貴想像的一樣。「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所以,」直貴舔了一下嘴唇,「希望讓我退出樂隊,不再參加『宇宙光』演出了,就是這個事。」「瞎話!你是認真說的?」「是真話。」「你,到現在這時候說這話你覺得合適嗎?」寺尾走近了一步,直貴要被他的氣勢所壓倒了。
那是在澀谷的一家錄音室裡,開始練習之前。直貴跟寺尾說有點事情要商量。另外三個人雖然知道他會說出什麼,臉上還是有些緊張。「我知道是我自己任性,不過還是希望你能同意。是我考慮再三後提出來的。」「不是問你怎麼考慮的!」寺尾從旁邊拉了把椅子,胡亂坐了下來,「你也坐下!站著不踏實吧。」直貴歎了口氣,在鍵盤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他瞟了幸田一眼,他在打擊樂器後面低著頭。「我是考慮將來的事情。」「我也不是沒考慮將來。」寺尾的口氣很嚴厲。「我也想搞音樂,如果能吃這碗飯最好。可是,怎麼說呢,我還是不能在這上面賭一把。」「你說我們的音樂是賭博?」「不是那樣的,成功不成功不是光靠實力,更多的是靠運氣。對不起,我不是可以依賴那種東西的身份呀。想確保一條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活下去那樣堅實的路。」「那樣的話,我們也一樣啊!音樂上失敗了的話,其他什麼都沒有了。碰壁也是大家一起碰呀!」直貴搖了搖頭。「你們不都有家嗎,有親屬。我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在監獄裡的哥哥。」那個唯一的親屬還在拖後腿,包括這次——直貴想說,又忍住了。
寺尾開始不停地晃動著雙腿,焦急時候的怪癖。「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以前不是也沒說過什麼嗎!你的處境我都明白,但那也不是昨天今天發生的事啊。為什麼在這個關鍵時候變心了呢?」「正因為是這個關鍵時候,」直貴平靜地說,「我們追求夢想的時候是快樂的,滿腦子想的都是能成為專業的有多好。可真的要實現了,這樣好嗎?反而不安了起來。所以才考慮再三,覺得要是這樣的心情是堅持不下去的。」「我也感到不安。」「不是說過,我跟寺尾的處境不一樣呀。」直貴一邊說著,一邊在心裡道歉。不想以這種形式來背叛。正因為心裡把他當做夥伴,寺尾才這樣認真。他是真正的朋友,欺騙朋友真是件痛苦的事兒。
「喂!你們也說點兒啥呀!」寺尾看著其他的人,「幫我勸勸這傻瓜!」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後幸田開口說:「這麼說,直貴也有直貴的情況啊!」其中一人委婉地說道。(-__-|||到底是誰說的?)寺尾眼角向上挑了起來:「你啊,是哥們兒不是呀?」「正因為是哥們兒,才應該尊重他的意志。本身猶豫不定的人硬是要他留下沒有意義。」「我說的是他這樣猶豫才沒有意義呢!」寺尾再次看著直貴,「再考慮一下好嗎?為什麼非要退出樂隊呢,難道說有更好的事?」「想轉入正規課程,」直貴說,「寺尾你也應該收到通知了吧。馬上就要到申請期限了。我想轉過去。不知道還要不要考試。」「唉!」寺尾喉嚨裡響了一聲。
「成了正規的大學生有什麼意思,每天只是無聊。」「也許是沒什麼意思,可是將來就職的路就寬了。」「想成為公司職員,每天在擁擠的電車裡搖晃?你的夢想就是那樣?」「不是在說夢想,而是現實。」「作為專業的正式登台也是現實的話。而且這樣還會實現更大的夢想。」「祐輔,別說了!」幸田插話說,「直貴肯定也煩著呢。樂隊裡現在缺了直貴也不好過,可是沒辦法啊!」「是啊,而且缺了直貴好像也讓我們正式登台的。」
聽了健一的話寺尾眼睛一亮,不好!直貴想。可是已經遲了,寺尾站起來,一把抓住健一的衣領。「喂!那是什麼意思?怎麼你能說出這樣的話呢?」健一剛明白是自己失言,「不!不是那樣的。」語無倫次地辯解著。看到他那個樣子,寺尾更加覺得不對頭。「你們幾個,知道武島要退出的事啊。不對,還不止這樣,是根津暗中唆使,讓你們勸武島退出的吧?」「不是!」直貴說道,可好像沒有進到寺尾耳中。「噁心!你們這幫傢伙。想什麼呢?只要自己好怎麼都行嗎?」寺尾把健一推倒,又一腳踢開豎在一旁的自己的吉他,「好吧,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吧!沒有這個樂隊了。」說著跑出了錄音室。
直貴追在後面,走出建築物,看到快步走著的寺尾的背影。跑過去把手搭到他皮夾克的肩上,「等一下,寺尾。」「幹嗎?放開我!」「你也替他們三人想想,他們是怎樣一個心情來找我的。」「我知道,不是秉性不好才幹不出那樣的事來。」「他們也是被逼著做出選擇的,要音樂還是要朋友?也是痛苦選擇之後要了音樂的。那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情,應該受到指責嗎?」寺尾像是不知怎麼回答。轉向一旁,肩膀上下起伏著。
「對我來說大家都是哥們兒。從哥哥出事以後,第一次找到了知心的朋友。不能從這樣好的朋友中奪去他們的音樂,不願為了我給大家添麻煩,希望你能理解。」「你在的話也可以搞音樂,什麼時候也能登台的。」直貴聽了寺尾的話搖了搖頭。「那一天到來之前,我會覺得不光彩,不得不一邊覺得對不起大家一邊唱歌,那樣的話像是地獄。而且沒有出頭之日。根津先生是對的,這個社會上不可能沒有差別。」「如果那樣再說吧。」「是說不正式登台也行嗎?想想其他三人的心情會是怎樣。他們不是相信寺尾才跟著你到現在嗎。不管怎樣回到他們那裡幹下去。」直貴就地跪了下去,深深地低下頭。「你幹什麼!」寺尾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來。「你們四個好好幹吧,我期待著你們成功!」直貴說道。寺尾的臉歪著,緊咬著嘴唇。
要動手!直貴覺得。要是那樣的話就老老實實地讓他打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對還是不對,但肯定深深傷害了這個好朋友。不過寺尾並沒有打過來,傷心地搖了搖頭,呻吟一般地說:「以前我從沒憎恨過你哥哥,可今天我恨他,要是他在這兒我肯定要狠狠揍他。」「是啊,」直貴笑了一下,「要是行的話,我也想那麼做。」寺尾鬆懈了下來,直貴後退著,一下子離開他,轉身走了開來。感覺到了身後寺尾的視線,可不能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