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篇
1
汽車開上中央高速公路。
「……話說回來,他吩咐的這件事還真奇怪耶。」朝月出版社編輯部的顎川踩下油門加速,以單手操控方向盤繼續說道:「居然突然發傳真到編輯部,要我們火速趕到他家。不,叫我去他家是無所謂,可是一定要四個人一起去是怎麼回事?如果我們四個人在同一間出版社也就算了,偏偏都是不同出版社的編輯。」
「有沒有可能是要教訓我們啊?」坐在後座右側的阪東靠在座椅上,咧嘴笑著說。他在文福出版社編輯部工作。
「像是『我的書最近為什麼賣得不太好?是不是因為你們的努力不夠啊?給我想想辦法!』之類的。」
「鵜戶川大師還要我們怎麼努力嘛……」坐在後座左側,忠實書店文藝部的千葉歎了一口氣。「我們家前一陣子才剛辦了鵜戶川邸介書展耶。」
坐在副駕駛座,大八書房的堂島說:「不是只有你們,我們出版社還不是一樣。前一陣子我們才剛在兩大報上刊登廣告,還蠻有效的,最近又再版了從前出的書。別家出版社我是不知道,我們出版社出的書不可能賣不好。」
「我們公司的書也不會賣不好。」阪東臉色微慍。「可是,那位大師太貪心了。」
「明明那麼有錢,鵜戶川大師還嫌不夠嗎?」千葉無法認同地說道。
「不放心啦,畢竟他的書曾經好長一段時間乏人問津。」顎川看著前方答道。
「現在真是無法想像啊。我剛進出版社的時候,大師就已經是暢銷作家了。」堂島轉過身來,對著後面說。
「千葉的情況不也是跟我差不多?」
「是啊。」千葉點了點頭。
「你們兩個進公司幾年了?」阪東盤著雙臂問。
「正好十年。」千葉回答。
「我是九年。」堂島答道。
「既然如此,也難怪你們會不知道他的書賣不出去那時候的情況了。」顎川插嘴說。
「大師的書變得暢銷的時候,是比你們進出版社還久之前,大概已經是二十年前左右了吧。那是在他得獎之後,我想想,那部作品叫什麼名字?奇怪島的……變態殺人的……」
「是《怪奇島獵奇殺人記錄》。」後座的阪東說道。
「對啦。哈哈哈,要是現在是在他面前,鐵定要被大罵一頓了。自從那本書大為暢銷之後,他的書就變得大賣了。」
「那可是名作啊。」千葉點點頭,只說了一句簡短感想。
「我讀的第一部大師的作品也是那個怪奇島,內容真有意思呢,劇情異想天開,而且角色吸引人。」
「我個人認為……」千葉稍微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鵜戶川大師還沒有寫出凌駕那部作品的新作。」
「這樣說還真殘酷。」顎川說道,他的聲音裡帶著認真的意味。
「不過,也的確可以那麼說。」阪東也是一臉認真的樣子。「之後他雖然出了許多暢銷書,其中卻沒有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代表作。結果每次大家腦中最先浮現的書名還是那本怪奇島。」
「我竟然會想不起來,真是不配當編輯啊。」顎川自嘲地低聲笑著。「我得請大師早日替我們出版社寫一本新的代表作才行,這麼一來我大概就不會忘記書名了。」
「天曉得,你最好別太期待。」
「怎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想說大師下一本代表作是文福出版社的嗎?」
「真能那樣就太好了,問題是他已經失去了雄心壯志。前幾年還能感覺到他以直木獎為目標的野心,最近大家心知肚明,他只要書賣得不錯就好。」
「我也有同感。」千葉一點笑容也沒有。「最近幾部作品都在炒冷飯,鵜戶川大師似乎完全無意做新嘗試了。」
「大師最新的作品叫什麼來著?」堂島問。
「叫什麼呢?」顎川依舊看著前方,側著頭思索。
「那個啦,是《遙遠傳說的殺人》。為了尋找小時候便分離的母親,一名男人前往流傳著浦島傳說的鄉里,被捲入殺人事件之中的故事。」
「不是啦,那是我們家出的《永遠之時的殺人》的內容。」千葉糾正他。「《遙遠傳說的殺人》是主角為了尋找下落不明的情人,造訪流傳著羽衣傳說的鄉里,卻發現已遭殺害的情人屍體的故事。」
「是嗎?無所謂,都沒差。」
「可是讀者當中有很多人認為這種單一模式的故事很棒。」阪東擠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大師大概也可以放心了吧。」堂島同意地說道。
「這就跟水戶黃門(*日本家喻戶曉的歷史人物,水戶藩二代藩主德川光國。後人創作出許多以他為主角的辦案故事,不僅有小說,還有舞台劇、電影與電視劇。)和蠑螺小姐(*日本知名的長壽漫畫,作者為長谷川町子。一九四六年,日本國內因戰敗而士氣低落,此時在報紙上刊登的四格幽默漫畫撫慰了日本人疲憊鬱悶的身心。)的支持者那麼多是一樣的道理。」
「算了,反正只要賣得好,我們也沒必要抱怨。變更筆風若是一個弄不好,被讀者嫌棄的話豈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顎川說。
「那《遙遠傳說的殺人》是什麼時候出版的?我記得那是緣談社的書吧?」堂島依序看著其他三人問道。
「好像是……去年秋天吧?」千葉馬上拿出記事本。「噢,果然沒錯,是去年九月,搞不好是在意每年年底發表的推理小說排行榜才出版的。」
「連第十名也沒擠進去唷。」堂島哧哧偷笑。
「也就是說他已經超過半年沒出新書了嗎?」顎川微微搖頭。「他到底在幹什麼啊?」
「他太太去年夏天過世了,對吧?之後他寫作的速度好像就變慢了,我們編輯部裡甚至還傳說其實他太太是捉刀人。」阪東剛說完便立刻用手搗住嘴。
「如果他這幾個月在埋頭努力替我們出版社寫稿就好了。」顎川說。
「你別做夢了,他接下來該替我們公司寫稿才是。」
「你才在說什麼夢話咧,接下來輪到我們出版社了,文福出版社前陣子不是剛出了小說嗎?」
「才不是前陣子,那已經是好久以前推出的了。再說,那只是將從前出的硬皮書換個版本,重新上市。最近這三年,我們公司都沒拿到大師的新作。」
「是嗎?」
「是啦,所以接下來該換我們公司了。」
「恕我無禮。」千葉插嘴說道。
「我們家預定從下個月開始,在雜誌上短期集中連載鵜戶川大師的新作,第一次連載的份量是一百五十張稿紙,這應該是第一順位吧。」
「沒那回事。忠實書店不是已經出了《永遠之時的殺人》嗎?按照順序來說,你們公司應該排最後一個才對。」阪東不滿地說道。
「《永遠之時的殺人》是之前在雜誌上連載的舊稿,如果鵜戶川大師快點把該增修的部份改好,前年早就出版了。」
「就算是那樣,書還不是出了嗎?我已經好一陣子未拜讀大師的原稿了,我們出版社可是一步也不會退讓的!」顎川說話的語調有幾分強橫的味道。
「你這麼說的話,我們出版社還不是一樣。」堂島也不甘示弱。「我很久之前就跟大師約好,截稿期老早就已經過了。要是這次又讓別家出版社搶先出書,我可是會被總編掐死!」
「有什麼關係,掐死就掐死。」顎川不客氣地回了一句。
「唉,大師到底打算怎麼樣?」阪東搖頭晃腦。「不考慮事情先後便隨便與人約定,正是那個人的壞習慣,他從以前就是那樣。看來我們四個人是誰也不打算退讓了,這樣的話,他究竟想把這次的原稿交給哪間出版社?」
「說不定……」千葉一臉沉思地說。「也許鵜戶川大師這次找我們四個人,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什麼意思?」駕駛座上的顎川發問。
「鵜戶川大師自己也很難決定接下來要替哪家出版社寫稿,不是嗎?所以,大師該不會是打算讓我們四個當事人自己決定……」
「不會吧?」副駕駛座上的堂島硬擠出笑容。
「不,那個人向來不按牌理出牌,這也難說,搞不好他就是打算這麼做。」阪東彆扭地說,「畢竟他是個怪人。」
「可是找我們來商量又能怎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嘛。就像阪東先生說的,我們誰也不會退讓。」堂島轉向後座說道。
「我實在不懂為什麼一定要四個人一起來,結果我還落得要當司機的下場。」
「抱歉啦,我不會開車。」
「不好意思,我沒有車。」
「真是對不起,我只有兩人坐的車。」
「算了,別再說了。回程由堂島你開車。」顎川不太高興地吩咐後輩,一面用力踩下油門,接連超過好幾部車。
下了中央高速公路,汽車一路北上。不久,來到了因聚集許多以年輕人為客群的西式民宿而聞名的觀光區。每逢假日必定擁擠不堪的馬路邊,並排著裝潢花俏刺眼的土產店與餐廳,讓人光看就覺得眼睛痛了起來。
「聽說這條路的別名叫做可恥大道。」千葉望向車窗外,苦笑著說,「鵜戶川大師也很感歎,說這個別名讓他很困擾,每次說到自己住的地方,對方就會聯想到這條路。」
「他真的在感歎嗎?就因為這條路受年輕人歡迎,他不是經常跑到居酒屋裡找年輕女孩搭訕?」阪東哧哧地笑。
「他太太去世之後,他在那方面的需求好像更強了。玩女人是無所謂,但是稿子也要好好寫啊。」顎川臉頰扭曲著歎氣。
汽車抵達別墅區。向入口的管理室告知來意之後,像平交道的斷路器摸樣的柵欄便升起讓汽車通過。
顎川踩下油門。
鵜戶川邸介的家位在這個別墅區的最內側。遇有宴會或是與出版社的特殊餐會時,他才會去東京,平常都待在家裡寫作。
顎川在歐式風格的木造建築前面停車。
「對了,差點忘了這個領帶……」阪東從自己的公事包裡拿出幾個小包裹。「來,把這打起來。」
堂島打開包裹一看,臉上明顯露出無力的表情。
「這什麼鬼東西啊?品位真差!」
那是紅綠條紋相間,綴以小顆金色骷髏頭花樣的領帶,上面還繡著TU的字樣。
「這是預定在『鵜戶川大師的作品出版五十冊的紀念派對』上發送的領帶。我昨天打電話告訴大師樣本做好了,所以他囑咐我們今天要打著這條領帶過來。」
「既然如此,阪東先生你打了就可以了吧?」
「那可不行。我連你們的份也帶來了,你們給我乖乖打起來!」
「哎唷,真是被打敗了。」顎川也只好解開自己的領帶,重新打上。
「打上這條領帶,絕對會被女人嫌棄的。」千葉皺起眉頭。
就在四人下車之前,鵜戶川家的玄關大門打開了,出現了一名身穿黑衣黑褲、留著一頭長髮、臉部瘦長的女子。
「那是誰?」顎川轉過頭來,面朝後座發問。
「鵜戶川大師的新秘書。」千葉依然看著女子的方向說,「聽說是上個月開始工作的。」
「真有他的耶。」阪東壓低聲音,感歎地說。
「長得真美,看起來大概三十歲不到,之前應該是粉領族吧。」堂島羨慕地發表感言。
四人下車走進鵜戶川家,一身黑的女子先是禮貌地打了聲招呼。
「辛苦你們了。鵜戶川先生剛才就在引頸期盼各位光臨。」她口齒清晰地說完後,看見男人們打上的領帶,翻了個白眼。
2
四人被帶到鋪著木質地板的客廳,深綠色沙發擺放的角度能夠將庭院一覽無遺。四人在女秘書的促請之下,圍著大理石茶几落座。
「我馬上請鵜戶川先生過來,請稍後。」說完,女秘書離開了客廳。
「一個人住在這間大房子裡,大師也很寂寞吧。」顎川抬頭看著挑高的天花板說。
「三餐大概也是由那個女人張羅吧?」阪東對著千葉問道。
「好像是這樣沒錯。」
「那簡直像是新太太嘛,看來我們對她的態度最好多注意一點。」
「大師幾歲啊?」堂島問對面的顎川。
「今年應該五十三歲了。」顎川回答。
「真有他的耶。」阪東重複剛才在車上說過的話。
客廳門打開,鵜戶川邸介穿著藏青色的和式工作服(*一種傳統日式服裝,以棉布製成,特色是筒裝窄袖,上衣下擺略為過臀,長褲褲腳可束緊。原本是工作服,後來漸漸被當做居家服,甚至成為悠閒、有品位的象徵。)現身。四人幾乎同時挺直背脊。
「哎呀,讓你們久等了、久等了。」鵜戶川單手提著一個紙袋走進,將它放在一旁,坐在單人沙發上。「突然發傳真找你們來,真是不好意思。」
「哪裡哪裡,只要是大師吩咐,我們不管人在哪裡都會飛奔過來。」阪東搓揉雙手,低三下四地諂媚。「請你瞧瞧,這是預定在派對上發送的領帶。」
「噢,不錯嘛。完全按照我說的做了。」鵜戶川摸了摸阪東頸上的領帶,高興得瞇起眼睛。
「對了,我們剛才在討論,大師今天找我們來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聽到顎川這麼一說,鵜戶川的臉上浮現一抹戲謔的微笑。
「大師還吩咐一定要四個人一起來呢?」
「是啊,究竟有什麼事呢?」
「原因我現在正要說。」
就在這個時候,女秘書以托盤端了咖啡進來。她將裝了咖啡的邁森(*邁森<Meissen>,德國德勒斯登地區附近出產的瓷器,品牌商標是一對交叉藍劍。自一七一零年生產至今,以精湛典雅的技藝與藝術造型聞名全球,被譽稱為「白色金子」,貴為歐洲第一名瓷。)咖啡杯放在每個人面前之後,在稍遠處的餐桌旁的椅子坐下。
「讓我介紹她吧。她是我的秘書櫻木弘子,除了工作之外,還替我打點身邊的大小事,幫了我很大的忙。」
「我是櫻木。」一身黑衣的女秘書起身行禮。
四人也坐著低頭示意,輪流自我介紹。只有千葉多說了一句,表示自己之前和她見過面,櫻木弘子輕輕點頭。
「好,那我們進入正題吧。」鵜戶川將手伸進一旁的紙袋。
四人想要看他在拿什麼,都從沙發上起身了。
鵜戶川拿出來的是一疊A4大小、已分成四份釘好的紙張,他將其分給四人。
「噢,這是新作品嗎!」顎川盯著身旁的阪東那一份說,「我們拿到的都是一樣的內容吧?」
「這是預定在這個月的《小說珍重》上刊載的短篇小說。」
聽到鵜戶川這麼一說,四人都露出困惑的神色。《小說珍重》並不是這四人任職的任何一間出版社出的月刊雜誌。
「這是篇什麼樣的小說呢?」阪東代表眾人發問。
「嗯,其實它不是一般的小說。」
「這話怎麼說?」
「這個嘛,這是一部猜兇手的小說。」鵜戶川以鼻孔冷笑著。
猜兇手的小說……
眾人在口中附誦著,一邊翻閱手上的紙張。四人都在大致瀏覽過開頭之後,馬上翻到最後一頁。
「真的是這樣,後面寫著『待續』。」顎川抬起頭說道。
「解答篇預定在下個月的《小說珍重》上刊載,本月除了刊載問題篇,還將舉辦讀著挑戰解答的募集活動。」
鵜戶川將邁森瓷杯拿到鼻子前,聞了聞香味後啜飲一口。看到他的動作,四人也伸手拿起咖啡杯。
「猜對的讀者會得到什麼獎品嗎?」千葉依舊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不太清楚,聽說《小說珍重》的編輯們會準備一點小禮物。猜對的話大概能得到電話卡之類的東西吧。」鵜戶川將咖啡杯放在茶几上,哧哧笑了,和式工作服底下的肩膀微微晃動著。
「大師,您該不會……」顎川對著鵜戶川重新坐好。「難不成是要我們閱讀這個,猜兇手是誰吧?」
鵜戶川聽了便放聲大笑,接著從茶几上的玻璃香煙盒中拿出一根香煙,以同樣是玻璃外殼的打火機點火。
他這一連串動作顯得格外緩慢。
鵜戶川靠在沙發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往四人臉前吐出乳白色的煙霧。
「算你聰明。」他說。「我打算請你們猜猜兇手是誰。」
四人頓時啞口無言,各自觀察其餘三人的反應,再將目光落在鵜戶川發給他們的小說稿上,最後還是將視線固定在小說作者身上。
「這又是為什麼呢?」顎川問道。他雖然帶著笑容,臉頰的肌肉卻有些僵硬。「您是為了這件事情找我們來的嗎?」
「如果我說是的話,好脾氣的你們大概也會生氣吧?」
「不,不會,倒是不會生氣……,總而言之,呃……」顎川環視其餘三人,清了清嗓子之後繼續說,「只是覺得莫名其妙,為什麼要我們做這種事呢……」
「這樣啊。不過你們放心,我準備好了當獎品的小禮物。」
鵜戶川再度將手伸進剛才的紙袋中,但這次是雙手。他抓出來的是一疊厚度將近三公分的紙張,尺寸還是A4大小。
他將那疊紙「咚」地一聲放在茶几上。
「獎品是我最新的長篇小說,我要將它奉送給最先猜出兇手的人。」
「咦?」眾人低呼。顎川和阪東從沙發上起身,千葉睜大雙眼,而堂島則是張大了嘴。
「當然,不是真的免費奉送,而是交由猜中者任職的出版社將它出版。」鵜戶川補充說明。
「不,可是,可是……」阪東激動得口沫橫飛。「我們不是約好了新作品要給文福出版社嗎!」
「照約定應該是我們家先吧?」千葉也拉高嗓門嚷嚷著。「我們家是要在雜誌上刊登短期集中連載,可不能開天窗啊!」
「才不是咧!大師,我們在京都一同用餐的時候您不是答應了嗎?您說接下來要替朝月出版社寫稿,我可沒忘!」顎川氣得臉紅脖子粗。
「不!接下來應該是八大書房,應該輪到我們出版社了。之前寫信給大師的時候您不是已經答應了!」堂島也不甘示弱地加入戰局。
鵜戶川依序看著全都變了個樣子的四人,搔了搔頭。
「不好意思啦,算來是我不對。我沒有意思撒謊,都是因為我不經思考就答應你們,才會造成這樣的局面。不過就現實而言,我只能從你們當中選一間出版社,可是一想到至今和你們的交情,我又不能做得太絕情,真是傷腦筋啊。」
「所以您就想出了這種方法?」千葉拿著那疊問題篇問道。
「嗯,就是這麼回事。」
「這太殘酷了。」阪東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大師,請您務必遵守和我的約定,出版計劃書裡都已經填上大師的名字了,千萬拜託您啦。」阪東深深鞠躬,額頭都快碰到茶几了。
「別這樣啦,阪東兄。若是再提起那些約定,這件事會無法解決的。」顎川拉起阪東的肩,要他抬起頭來。
「可是……」
「只要猜出兇手是誰就好嗎?」堂島詢問鵜戶川。
「不行隨便亂猜唷。沒有提出確切的證據,我不會承認那是正確答案。」
「是不是正確答案,要由大師來判斷是嗎?」千葉問道。
「當然囉。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夠判斷吧。我會待在工作室裡,你們想出正確答案的話,可以隨時來告訴我。還有其他問題嗎?」
「我有一個問題。」顎川舉手發問。「應該不會有共犯或是兇手自殺之類的設計吧?」
鵜戶川繃著臉。
「這一點我原本也想請你們推理出來,但是時間不多,我就放一點水好了。對,你說的沒錯,謎底沒有共犯也不是兇手自殺。」
「請您再給一個提示。」阪東豎起食指。
「不行再給了。」鵜戶川將那疊厚厚的紙放回紙袋,站起身來。「到晚餐之前你們就慢慢思考吧。我不會限制你們的行動,愛去哪兒都行,要和什麼人討論也無所謂。反正我在工作室裡,誰想到答案就來找我。」
當他離開客廳關上門的同時,四名編輯立刻讀起手上的小說。
3
晚餐於七點開始。附近一間民宿的老闆和鵜戶川很熟,帶著材料來做菜。四名編輯沒料到能夠吃到法國料理,但是四人用餐時的臉色還是不甚佳。
「喂喂,至少吃飯的時候別想工作的事嘛。」這個局面的始作俑者鵜戶川對著一臉鬱悶的編輯們說。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一想到可能有人會比自己更先猜出兇手,一顆心就懸在半空中。」顎川一臉疲憊地看著其餘三人。
「你們應該已經看完問題篇了吧?」
「看是看完了。」
顎川說,其他三人也一起點頭。
「怎麼樣啊?」
「我嚇了一跳。」阪東說,「沒想到會是那樣的劇情,這是以我們為藍本寫的嗎?」
「那就看你們怎麼想了。既然都看完了,再來就剩下仔細思考囉。」
「呃,我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千葉客氣地問道。
「不准問問題。我不是說過不能再給提示了嗎?」鵜戶川手持叉子,微微地搖頭。「不過,有一件事我忘了說。」
四人都停下手邊的動作,身體微微前傾。鵜戶川看了他們一眼,然後說:「你們不用思考殺人動機。應該說,只憑問題篇就要推理出動機是不可能的事,你們只要告訴我兇手是誰、證據是什麼就行了。」
「就是不知道才會這麼煩惱啊。」堂島搔搔頭。
「沒關係,你們好好想吧,反正夜還長得很。不過就算你們想到答案了,過了凌晨十二點就別來敲我房間的門,畢竟我也得睡覺。如果你們十二點之後才猜出來,就把答案寫在紙上從門縫塞進來。明天我看過之後,誰的答案寫得最好就算是正確答案。來,猜兇手的話題就到此打住,大廚好不容易來此展現廚藝,讓我們盡情享用。」
聽到鵜戶川這麼一說,四人露出諂媚的笑容,繼續用餐,但是以叉子將美食送到嘴裡的速度卻絲毫沒有變快。
晚餐在八點結束。鵜戶川待在二樓的房間裡,四名編輯則將在偌大的客廳裡過夜。
「我做夢也無法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顎川坐在沙發上,將腳翹起攔在大理石茶几上。他手上拿著問題篇。
「這很像那位大師會想出來的鬼點子。雖然有種被耍的感覺,但大家確實是站在平等的立足點上,我們也只有努力推理了不是嗎?」千葉將脫下來的外套披在椅背上,在餐桌上攤開小說,邊做筆記邊說。
「千葉真是鎮定啊,還把襯衫的袖子捲起來,看起來很有幹勁嘛。聽說千葉在大學參加過推理小說研究社,難怪對這種猜兇手小說很擅長。我就完全不行了。」
「我也一樣。」阪東邊鬆開那條『鵜戶川邸介的作品出版五十冊的紀念領帶』,邊向坐在對面沙發上的顎川說,「讀這種小說的時候我從未猜對兇手是誰。如果是電視上那種兩小時推理劇,只要看演員表就知道誰是犯人了。」
「我雖然參加過推理小說研究社,卻沒有什麼推理能力,和大家一樣唷。」千葉苦笑道。
「不過,有一種東西叫做習慣吧?再說,堂島老弟也是,你們兩個還年輕,腦筋靈活。你們如果不讓我和顎川兄一點,就不公平了。」
「這個主意好!我贊成。」
「你們兩位不是有經驗這項武器嗎。」堂島原本坐在千葉對面重讀小說,聽見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便加入對話。
「我和阪東兄的經驗根本沒什麼用,頂多在請會計大嬸處理銀座酒店的收據時能派上用場罷了。」
「唉,大師還真會想些有的沒的。」阪東亂抓頭髮。「為什麼為了原稿得遇上這種事?明明當初都講好了啊。」
「我還不是一樣。」堂島右手托著臉頰,左手翻著紙張說道。他不時停下左手的動作,拿起紅筆不知寫些什麼。
「喂,你們能不能幫我一個忙?」阪東站起身來,環視三人。
「什麼意思?」顎川問道。
「我拜託你們,能不能把那部最新的長篇小說讓給文福出版社。我想你們也知道,我們公司今年邁入七十週年,紀唸書展上非得有鵜戶川大師的書不可。只要你們答應,大師應該也不會有意見,這樣一來我就不用經過這麼麻煩的步驟才能拿到他的作品了。」
「哪有人這麼自私……」千葉錯愕地攤開雙手。
「當然,我會想辦法報答你們的。」
「我們家現在最想要的也是鵜戶川大師的作品。」千葉垂下雙手,左手玩弄著披在椅背上的外套紐扣。「如果你們肯將原稿讓給我們家,我想應該可以談談交換條件。」
「別傻了,阪東兄。」顎川躺在沙發上說,「你想要原稿,大家也想要,所以現在才會這樣大傷腦筋不是嗎?」
「顎川兄,我記得你還欠我很多人情唷。」
「是啊。不過我也幫過你不少,現在提起那種事不但不公平,也沒意義。」
阪東吐出一口氣,再度一屁股坐回沙發上。就在這個時候,牆上的布谷鍾告訴大家九點了。
「吵死了。」阪東丟出這麼一句話。
在這之後,四人各子陷入沉思,偌大的客廳籠罩在令人窒息的沉默氣氛之下。
隔了好一陣子,四人再度交談是在布谷鍾告訴大家十一點的時候。但他們倒不是為了時鐘而對話,而是因為堂島從位子上起身想要離開客廳。在之前的兩個多小時之中,沒有任何人離開過客廳。
「你要去哪裡?」原本懶散地躺在沙發上的阪東猛然起身質問他。
「去哪裡?去廁所啊。」堂島苦笑著回答。
「真的嗎?你該不會是找出兇手了,打算去大師的房間吧?」
「不是啦。」堂島笑著離開。
「他真的是去廁所嗎?」阪東還是不放心。
「就算他是去大師的房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千葉冷靜地說,「那代表他具有推理能力。當然,就算他去找大師,也不見得就表示他找出的是正確答案。」
「那倒是。」阪東在沙發上盤腿坐下,邊按摩著肩膀,邊低頭看著躺在另一張沙發上的顎川。「怎麼樣?有沒有什麼進展?」
「要是有的話,我早就衝去大師的房間了。」顎川將小說丟到茶几上。「不行,一點頭緒也沒有。我既不知道線索在哪裡,也不曉得該怎麼推理才好。」
「我也是,看來這對我們中年男子真是太困難了。」阪東望向餐桌旁的千葉。「怎麼樣?找到什麼線索了嗎?」
「一點點。」千葉答道。
阪東咂嘴。
「真羨慕呀。如果能告訴我線索是什麼,那就太感激了。」
「別丟人現眼了。」顎川斥喝著。
「我想著應該沒有你們兩位以為的那麼困難。」千葉說,「畢竟這是讓讀者猜兇手的小說,如果是一般讀者解不開的天大難題,那就太掃興了。」
「換句話說,我和顎川兄的推理能力比不上一般讀者囉?」
「算了,我並不意外。」顎川淡淡地說,「這是意料中的事。」
阪東不知如何回應,選擇了沉默。
過了沒多久,堂島回來了。他將手帕收進口袋裡,回到原本的位子。
「好,來去大師的房間吧。」
顎川站起身來,其餘三人一臉驚訝地抬頭看他。
「開玩笑啦。我也要去廁所。」他說完就離開了。
顎川離開客廳之後,櫻木弘子走了進來。
「要不要我幫你們弄點飲料呢?」或許是因為對方最年長的緣故,她看著阪東問道。
「不,我不用了。」說完,他往千葉和堂弟的方向看去,但兩人都默默地搖頭。「看來他們也不需要。」他對櫻木弘子說。
「那麼,我就先休息了。」她行個禮就離開了。
阪東則飛也似地朝她身後追去,千葉和堂島面面相覷。
「他忽然想到什麼了吧。」堂島說。
「我大概知道他想做什麼,不過應該會無功而返吧。」千葉冷笑了兩聲。
「櫻木小姐、櫻木小姐。」阪東追著櫻木弘子,步下樓梯。
她站在通往地下室的門前,回頭問道。
「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阪東看著門。「這裡是你的房間嗎?」
「在這種別墅區,地下會便宜一些。這裡以前是大師的工作室。」
「原來如此。」阪東點頭。「我能不能……進去呢?」
「這有點不太方便。」櫻木弘子側著頭微笑。
「那在這裡說就好。我要拜託你,請你告訴我這部小說的兇手是誰吧。」
「咦?」櫻木弘子一對大眼睜得更大了。
「當然,我不會虧待你的。我會準備一份相當的大禮,就請你當作是幫我一個忙吧。」
「等等、等等,請你等一下。」櫻木弘子低頭對不斷鞠躬的阪東說,「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呢?我並不知道解答。」
「不,你身為秘書不可能不知道,請你務必幫我,算我求你。」阪東繼續鞠躬。
「我真的不知道,大師絕對不會告訴我的。再說,就算我知道也不能說,這樣不公平吧?」
「事到如今我顧不了那種漂亮話!拜託,請你務必幫我這個忙。」
「我就說我不知道了嘛!」櫻木弘子尖聲叫嚷。
「怎麼了?」樓梯上面傳來人聲,接著顎川從樓上下來。「哎唷?阪東兄你在做什麼?」才剛問完,他似乎馬上察覺出阪東的目的。「哈哈,你企圖要櫻木小姐幫你啊?」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作弊是不行的唷。」
這時從櫻木弘子的房裡傳來斷斷續續的電話鈴聲。
「啊,是大師打來的內線電話。」櫻木弘子說,「呃,我可以走了嗎?」
「真不好意思,櫻木小姐,給你添麻煩了。」顎川抓著阪東的手臂。「走,我們上樓去吧。」
「拜託啦,顎川兄,稿子就讓給我啦。」
「你真那麼想要的話,就自己想辦法。」
兩人上樓之後,千葉正好打開客廳的門走出來。
「唷,千葉。解開謎底了嗎?」顎川立即發問。
「不,還沒。我想去寢室裡思考一下。」
這間屋子的一樓有兩間客房,鵜戶川將其借給四人當作寢室。
「顎川先生你們要去哪?」
「嗯,沒什麼,我們去讓腦袋冷靜一下。」顎川拉著阪東往玄關而去。半路上他看了手錶一眼,自言自語地說:「已經十一點半啦?」
凌晨十二點整,千葉回到客廳,顎川與阪東也會來了,此時布谷鍾正叫到第十二聲。
「今晚解答的期限到了。」顎川看著時鐘說,「這下到明早之前都不用擔心大師最新的長篇小說被人搶走了。」
「可是也不用睡了。」堂島說,「現在非得在今晚將正確答案寫在紙上,塞進大師房間的門縫才行。」
「關於這件事,我們要不要規定就算想出答案也不能一個人到大師的房間去?」顎川提議。
「為什麼呢?」千葉問道。
「因為大師的房間沒有上鎖啊。說不定有人假裝拿著寫了答案的紙條去大師的房間,其實是想溜進書房偷看解答篇。」
「怎麼可能。」堂島說。
「雖然我也不認為會有人做這種事,可是任誰都會有一時衝動的時候。」說完之後,顎川瞄了身旁的阪東一眼。
「我懂了。那就是大家在提出解答之前不要獨自行動,是嗎?」千葉確認問道。
「沒錯。雖然有很多不便之處,不過這件事最好徹底執行。」
所有人都同意顎川的意見。
4
布谷鍾告訴大家早上八點了。
躺在沙發上的顎川挺起上半身搓著臉。
「哎呀呀,結果完全睡不著。」
「你不是睡得很熟嗎?」趴在餐桌上的堂島發出有氣無力的聲音。「你還打鼾呢。」
「咦?是嗎?」顎川眼睛骨碌碌地環視週遭。「另外兩個人呢?」
「千葉好想去洗臉了。阪東大概在廁所吧。」
「哦。」顎川伸著懶腰,又一臉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該不會有人解開謎底了吧?」
「天曉得。阪東先生昨晚在另一張沙發上打盹兒,千葉也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在這裡沉思了一整晚,大概都還沒解開吧。」
「是喔,這樣的話我也還有機會。」顎川抱著胳臂點頭。「沒有人半夜溜進大師的房間吧?」
「放心,我們整晚彼此監視,你也可以問問另外兩個人。」堂島的口氣帶有幾分懶得理你的意思。
另外那兩人一起回來了。
「顎川先生,你醒了嗎?」千葉調侃他,但千葉自己也是一臉濃濃的倦意。
「大家討論過了,顎川兄看來好像已經放棄比賽了喔。」阪東說。
「開什麼玩笑,接下來才要一決勝負。」
顎川話剛說完,二樓傳來女人的尖叫聲。
「怎麼了?」阪東抬頭看天花板。
「是櫻木小姐的聲音。」堂島起身往門的方向衝去,其他人也跟在他身後。
跑上樓梯,走廊盡頭是鵜戶川的書房,櫻木弘子正佇立門前。
「發生什麼事了?」堂島問。
「那……那個,鵜戶川……他……」櫻木弘子指著房內,嘴唇像金魚版開合。
堂島打開房門進去,其他三個編輯也跟在他身後,但是看到室內情景的剎那間,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不僅是腳,而是全身動作都停了下來。沒有人發出聲音。
鵜戶川邸介倒在地上,身旁書桌上的筆記型電腦電源還開著,A4大小的白紙散落一地。其中一張紙落在鵜戶川穿著和式工作服的背上。
「大家不要動!」顎川說道,走進鵜戶川的身旁。
他單膝著地蹲下,先抓住鵜戶川右手腕,馬上抬頭看著包含櫻木弘子在內的四人,搖了搖頭。
「他死了嗎?」千葉問,聲音岔了氣般沙啞。
「是啊。而且……」話未說完,顎川便閉上嘴,沉默不語。
「而且什麼啊?」阪東催促他說下去。
顎川吞了一口口水,緩緩地環視所有人。
「而且,他不是自然死亡。」
「你說什麼?」
阪東想走近屍體,但或許是兩腿發軟,走到距離屍體兩、三步的地方就停了下來。
反倒是千葉與堂島兩人走了過去,而櫻木弘子仍舊佇立不動。
「你們看這個。」顎川指著屍體的脖子。
鵜戶川邸介的粗脖子上,明顯留下一道被繩狀物勒過的痕跡。而且那條勒痕上還浮現了某個文字,那似乎是繡在作為凶器的繩狀物上的字。
字經過轉印,變得左右顛倒,若將其還原——是英文字母TU。
堂島拿起自己頸上的領帶,輕呼了一聲。
(問題篇完)
※
接近午夜零時,金潮社文藝出版部的片桐敲響島袋銀一郎的書房門。晚餐之後,片桐連澡也沒洗就和猜兇手小說奮戰至今,頭髮散亂,臉上泛著油光,頸上那條昨天剛做好的『島袋銀一郎的作品出版一百冊的紀念領帶』也鬆開了。
「請進。」書房裡傳來應答聲。片桐說了聲「打擾了」,推開門進去。
島袋對著擺在房間內側的書桌,也就是背對著門口而坐。他在攜帶式文書處理機的鍵盤上咯嗒咯嗒地打了幾個字之後,將椅子唰地轉了過來。
「你猜出兇手是誰了嗎?」島袋一臉興趣盎然地問道。
「應該是……」片桐說,「我想應該沒錯。」
他原本想說那部新的長篇小說是我的囊中物了,但是他忍下了。
「嗯,那我就洗耳恭聽了。如果你能將你對這部作品的感想一道告訴我,就更感激不盡了。」島袋坐在椅子上,盤著雙臂抬頭看片桐。
書房裡似乎沒有多餘的椅子,片桐只好站著說明。
「首先,我要說的是這部小說很有趣。」他說,「將猜兇手小說發給四名編輯,再將最新作品交給推理正確的人,這點格外有趣。」
「是啊。」島袋愉快地放聲大笑。「畢竟這樣的情節和現實世界的情況一模一樣,只不過出現在小說中的人名是虛構的。」
「其中該不會也有以我為藍本而設定出來的吧?」
「這個嘛,就暫且先不告訴你。」島袋咧嘴笑著拿起桌上的香煙,現在嘴裡用打火機點火。
「還有,我覺得沒有採用特定人物的視點也很有趣。小說中完全沒有描寫登場人物的內心世界,頂多只有顯露於外的表情和動作,換句話說,所有登場人物的戲份分配得非常平均。也就是說,除了遭殺害的鵜戶川邸介之外,其他五個人都是嫌疑犯。」
「我貫徹了猜兇手小說的原則。」島袋滿意地吐出一口白煙。
「我很瞭解您的目的。」
「嗯,那該讓我聽聽你的推理了吧。」
「是的。只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先指出一個重點。」片桐豎起一根手指。「那就是這部小說使用了敘述性詭計。如果沒想出這一點便很難鎖定兇手吧?」
(問題篇完)
解答篇
「敘述性詭計?」島袋嘟起下唇,側著頭。「你的意思是,作者對讀者所設下的陷阱嗎?」
「正是。」
「呵呵呵。」島袋唰唰地翻了翻放在桌上的問題篇影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這話有意思,繼續說下去。」
從島袋的口吻聽來,他似乎完全沒有想過要使用敘述性詭計,讓片桐感到些許不安。然而片桐認為自己的推理不可能會錯,他深呼吸之後便繼續說下去。
「在那之前,我想先從比較簡單的部分依序推理。首先,凶器很明顯就是領帶。從這一點可以注意到,由於使用的是預定在『鵜戶川邸介的作品出版五十冊的紀念派對』上發送的領帶,阪東當天帶來了樣品,所以我們應該可以假設除了阪東之外,沒有人能事前準備吧?這麼一來就能先將女秘書櫻木弘子從嫌疑犯中排除。」
「我希望你能讚揚作者針對領帶所下的工夫。如果設定它不是樣品,而已是確定將在紀念派對上大量發送的禮物,其餘人等就可能在事前弄到手。」
「這我知道。」片桐邊說邊摸自己的領帶,這也是預定在即將舉辦的『島袋銀一郎的作品出版一百冊的紀念派對』上發送的禮物的樣品。換句話說,目前擁有這種領帶的人除了片桐之外,就只有來到這間宅邸的其餘男編輯。
「那,歸根究底,犯人是四名編輯其中之一,是吧?」島袋催促他說下去。
「是的。這麼一來就能鎖定犯罪時間。從晚餐之後到晚上十一點之間,沒有任何一名編輯單獨行動,從凌晨十二點之後到早上發現屍體為止也是,所以應該可以假設兇手是在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下手的。那麼,這段時間內有誰會單獨行動呢?顎川、千葉、堂島三人都曾以不同的理由單獨行動,只有阪東一直和其他人在一起,所以在這個階段就可以排除阪東犯案的可能性。」
「到目前為止,你所說的……」島袋清了清嗓子。「誰都能猜到。」
「您說的沒錯,關鍵就在接下來的部分。首先,必須注意的是阪東追著櫻木弘子直到她的房間,拜託她告訴他兇手是誰的那一段。當他們話說到一半時,顎川出現了,而鵜戶川邸介此時打了內線電話到櫻木弘子的房間,也就是說鵜戶川這個時候還活著。而在這之後,顎川和阪東就一直在一起。既然阪東不是兇手,也不是共犯,所以顎川也可以從嫌疑犯中排除。」
「原來如此。」
島袋從香煙盒中抽出一根香煙,現在嘴裡點火。但隨即注意到煙灰缸裡已有一根方才剛捻熄的香煙,趕忙熄掉了手上的香煙。
「你繼續說。」島袋說,「這下嫌疑犯剩下兩個人了,也就是千葉和堂島。」
「顎川和阪東與櫻木弘子分開後,在前往庭院之前遇見了要去寢室的千葉。總而言之,千葉和留在客廳裡的堂島都各自落單,也就是說兩人其中之一就是兇手。」
「那是誰呢?」
「堂島。」
「為什麼?」
「因為千葉沒有領帶。」
「沒有領帶?」
「因為千葉是女的。」
「哦……」
島袋張著嘴,彷彿定格般一動也不動。片桐看著他那副蠢樣子,繼續說下去。
「這就是我剛才說的敘述性詭計。從問題的開頭一路讀下來,完全沒有顯示千葉是男性的描述,大家稱呼千葉時也從來沒有加上具有性別之分的稱謂。阪東在車上分發領帶之後,只有在描述千葉時始終沒有提到打領帶一事。」
島袋重新看了好幾次應該是他寫的小說,接著低聲呻吟。
「可是,小說中也沒有描述千葉是女性不是嗎?因為沒有出現千葉是男性的描述,就主張千葉是女性,這並不能算是正確的推理唷。」
「您說的沒錯。當然,我找到了足以證明千葉是女性的段落。」
「那一段?」
「四人在晚餐後交談的那一段,描述了千葉將外套披在椅背上,以垂下的左手玩弄外套紐扣。千葉若要辦到這一點,外套的紐扣就必須在左側,換句話說,那是一件女裝外套。」
「這樣啊……」島袋翻至那一段邊閱讀邊點頭說,「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基於上述的推理,我推論兇手是堂島。您覺得如何?我覺得這應該就是正確答案了。」
不知道島袋是否聽進了片桐的話,他只是不住點頭。過了不久他總算緩緩抬起視線,看著眼前的年輕編輯。
「哎呀,我懂了,原來是那麼回事啊!嗯,這應該是正確答案沒錯,這樣的確說得通。哎呀,得救了,這下得救了。」自顧自地說完,島袋便旋轉椅子,面向書桌。
片桐如墜五里霧中,摸不著頭緒地望著作家俯首弓起的背影。
「呃,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您說您懂了是什麼意思?得救了又是指什麼呢?」
聽到他這麼一問,島袋再度唰地轉過身來,一臉尷尬地露出討好的笑容。
「哎呀,坦白說我也不知道兇手是誰。」
「咦?」片桐翻了翻眼。「您不知道,這到底是……」
「這部小說是去年夏天過世的內人寫的。你應該也聽過內人是我的捉刀人之類的謠言吧?幾乎所有聽過的人都不相信,老實說,其實那個謠言是真的。」
「不會吧!」
「噓!噓!噓!」島袋將食指靠著嘴唇。「別那麼大聲嚷嚷。當然,我出的書並不全是內人的著作,每幾部作品當中就有一部是我自己寫的。」
接著島袋舉出幾部他親自寫出來的作品名稱,就片桐所知,那些都被人評為島袋作品中的失敗作。
「所以尊夫人死後,您寫作的速度就變慢了嗎?」
「嗯,就是這麼一回事。小說一本接著一本寫,這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啊。」島袋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說道。
「所以,這次的猜兇手小說是……」
「是內人的絕筆之作。她只寫到那裡,還來不及告訴我解答就過世了,所以才會至今都尚未發表。但是因為我怎麼也想不出好點子,才會以猜兇手小說的形式發表。我想反正這是月刊雜誌,那我一個月內想出解答篇就行了吧。」
「但是您卻想不出來,是嗎?」
「正確答案。」島袋擊掌。「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其實,我本來打算拜託編輯部讓我看看讀者寄來的解答,如果有不錯的答案,我就拿來當做參考寫出解答篇。」
「哦哦……」
片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個世上肯定沒有其他作者會打算靠讀者的解答,發表連自己都不知道兇手是誰的猜兇手小說。
「但是這個策略卻不太順利。」島袋垮著一張臉說。
「為什麼呢?」
「沒有收到令人滿意的解答。或許應該說,幾乎沒有人投稿。哎呀,我雖然聽說小說雜誌銷售量不太好,但沒想過會差到這樣的程度。」
就是因為有你這種作家。片桐差點脫口而出,但是他忍了下來。
「那麼,您該不會是為此找我們來的吧?」
「嗯,正是。」島袋開朗地說。「我想你們應該能幫我想出好辦法。果然如我預期,這下子得救了,我不會出洋相了。」
「那……太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事情就是這樣,我接下來要寫解答篇了。」島袋旋轉椅子,面對文書處理機的鍵盤。
片桐恍惚地看著作家的背影好一陣子之後,才開口說:「請問……」
「幹嘛?」島袋依舊背對著片桐,以一副你怎麼還不快滾的口吻粗魯地回應。
「請問,剛才的原稿……」
「剛才的原稿?」
「您之前不是說誰猜出兇手,就將最新的長篇小說交給猜中者?就是那個您當時給我們看的原稿。」
「噢,那個啊?那個應該在那邊的紙袋裡。」島袋頭也不回,手指著書房角落。
那裡確實放著一個紙袋,打開一看,其中裝了一大疊A4紙。
「我可以收下這個吧?」片桐問道。
「噢,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拿去吧。」
「容我拜讀。」
片桐興奮地拿出那疊紙,但是隨即變得面無血色。
「這……,大師……,這是怎麼一回事?這上頭什麼字也沒有,全是白紙!」
「是白紙沒錯啊,怎麼了嗎?」
「怎麼了……」
「我從來沒說那就是原稿啊。我只說我會將最新的長篇小說奉送給猜中者,但是我又沒說我已經寫完了。」
「哪有這樣的……,那……,您豈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想騙人……」
「別說得那麼難聽嘛。」島袋轉過臉來,稍稍朝向片桐的方向。
「你不用擔心,這次寫的長篇小說我會給你們出版社,那樣就行了吧?」
「可是那並不是尊夫人的作品吧?」
「那倒是,因為她已經死了啊。」
「這意思是,就算您說要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寫得出來吧?」
「你少囉嗦!」島袋啐了一句。「你們只要乖乖等就行了,別忘了暢銷作家跟神一樣偉大!知道的話就快點給我滾出去!」
被作家一吼,片桐反射動作往門的方向走去。但是在低頭握住門把之前,領帶的花紋映入他的眼中,那是『島袋銀一郎的作品出版一百冊的紀念領帶』。
某種東西在他腦中炸開。他改變身體的方向,緩緩地鬆開領帶,朝作家背後走去。
(解答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