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當然了,我記得是大動脈瘤吧?」
  夕紀呼地吐了一口氣。「是的,您記得真清楚。」
  「這是當然的,恩人過世了,畢竟會想知道病名,而且那和癌症不一樣,當時我對那種病沒有任何知識,還去查了不少資料。話是這麼說,現在也只記得是血管上長了瘤而已。」
  夕紀垂下視線。很多人都提過父親的死,但也僅止於一時間的關心,她一直以為現在一定沒有人記得病名,誰知眼前就有一個十幾年後仍牢記在心的人,令她感到無比欣喜。
  「我是不是冒犯你了?還是讓你想起傷心往事?」七尾不安地問道。
  夕紀抬起臉,搖搖頭。「您還記得這麼久的往事,我很感激。正式的病名是胸部大動脈瘤,正如您說的,那是一種血管長瘤的病。」
  「所以你會以心臟外科醫師為目標是因為……」七尾露出探問的眼神。
  「您猜得沒錯。因為家父是那樣往生的,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忘記……」
  七尾相當感動地深吸一口氣,微微地搖頭。「因為那是奪走令尊性命的病,所以你不想再讓其他人死於這種病嗎?」
  夕紀低著頭喃喃地說:「沒有您說的那麼了不起……」
  她總不能說,是因為懷疑父親死於醫療疏失或遭謀殺。
  「真令人佩服。看到現在的你,冰室警部補在天上也會很高興吧。你已經成為一位心臟外科醫生了。」
  「不,很遺憾,並不是,我只是住院醫師,還在各科實習的階段,現在只是剛好在心臟血管外科實習,不久又要轉到別科。」
  但是她的說明,並沒有改變七尾佩服的表情。
  「這樣啊!請你好好加油,我也會支持你的。從葬禮以後,一直對冰室夫人未盡道義,令堂還好嗎?」
  「很好,現在在工作。」夕紀說母親在飯店工作。
  「真是太好了。女兒這麼優秀,令堂一定也很放心吧!我想找時間問候一下,麻煩代我向令堂轉達。」
  「好的,您是七尾先生吧。」事實上,夕紀也不知道下次和百合惠聯絡是什麼時候,但依然這麼回答。
  「不好意思,聊私事佔用了時間。不過,我沒想到事情會和冰室警部補的千金有關。」七尾從上衣口袋裡拿出記事本,準備開始原定的工作。
  「請問,七尾先生。」聽到夕紀叫他,打開記事本的七尾抬起頭來。夕紀注視著他的眼睛問:「家父為什麼要辭掉警察的工作?」
  七尾好像倒抽一口氣,可能沒料到夕紀會這麼問吧,他先是臉色一沉,然後又恢復笑容。「你是怎麼聽說的?」
  「我只聽說是因為工作很忙。不過,還有其他原因嗎?」
  「哦,那的確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在體力上的負擔也很大……」七尾吞吞吐吐地說道。
  「還有別的原因對不對?您可以告訴我嗎?在您開始談公事之前。」夕紀望著他的記事本說道。
  七尾抓抓頭。「傷腦筋……」
  「有這麼難以啟齒嗎?」
  「不,」七尾以認真的眼神搖搖頭,「絕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只是,當時大概不想讓你知道吧。再怎麼說,這都事關一條人命。」
  「有人去世了?」
  七尾點點頭,似乎決心告訴她。「那時候,我和冰室先生一起值外勤,開著警車在街上巡邏。當時,管區內有買賣強力膠的問題。我們不時接獲線報,表示有目擊者看到疑似買方或藥頭活動的跡象。當時,我們盯上某個少年幫派。」
  刑警彷彿回想起當時情景,眼神偶爾飄向遠方,繼續說:「幾個人蹲在小巷裡,鬼鬼祟祟的。我和冰室先生對看一眼,冰室先生默默點頭,以眼神示意我停車。我一停好,冰室先生立刻下車。可是,那群少年好像察覺到聲響,開始逃竄。他們的機車就停在附近,當下騎了車逃逸。」
  夕紀能夠想像當時的情狀。同樣的情景,現在也經常在電視上看到。
  原來這二十幾年都沒變,她想。
  「我們追趕其中一輛機車。因為天色很暗,看不清楚,不過對方看起來像是高中生。他以高速飆車,為了逃逸警車追捕,拚命往前衝。我們警告他很多次,要他停車,但他並沒有減速。」
  情況如何發展,夕紀也聽出來了,她有不好的預感。
  「然後呢?」她請七尾說下去。
  「他連紅綠燈都不看,直接衝過馬路,卻和一旁開出來的卡車相撞……」七尾歎了一口氣。「我們馬上送他到醫院,但他不久就斷氣了。後來得知他才念初中,而且剛升上二年級。那群少年在巷子裡並沒有吸食強力膠,而是在分贓,他們從超市偷東西,連機車也是偷來的。」
  一如預料中的情節,夕紀不由得皺起眉頭。「家父必須為此負責?」
  「當時的確有些問題。因為警察追捕未成年嫌犯時,必須非常小心。雖然不至於受到處分,但冰室先生不久就被調職了,他隨即辭去了警察的工作。」
  「是為了負責嗎?」
  「不,我想不是。」七尾很肯定地說,「我曾經問過冰室先生,問他是不是認為當時判斷有誤。」
  「家父怎麼說?」
  「他明白地否認了。」七尾說。「他說,自己的使命就是保護市民安全,如果對於那些看到警車就逃的人置之不理,等於背棄了使命,而背棄使命,便失去了生存的意義。」
  「使命……」
  「人生而負有使命,這是冰室警部補的口頭禪。」說著,七尾落寞地笑了。
  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聽過——夕紀心想。
  七尾看看表,似乎很在意時間。「可以開始了嗎?雖然和你聊冰室警部補開心得多……」
  「不好意思。不過,謝謝您告訴我這些。」
  「我想令堂之所以沒告訴你,是因為怕你只記得有人因父親而死,怕你內心因此受傷。」
  「我也這麼認為。所以對於家母至今從未提起,並不會生氣。」
  「那就好。」七尾的視線再度落在記事本上。「其實,今天本來應該由另一位阪本刑警來的,可是我發現是你,硬是要來。所以,要是不好好做點事,就很難交代了。」
  夕紀微微一笑。對她來說,與其被陌生刑警問話,不如由多少與自己有些關係的人來問,心情也輕鬆一些。
  「關於那只臘腸狗,你是今天早上第一次看到的吧?」
  「是的。」
  「不過,好像常有人會把狗綁在那裡。」
  「我想應該是患者,因為寵物不能帶進醫院。」
  「你平常看到狗被綁在那裡,都會像今天早上這樣摸它嗎?」
  夕紀搖搖頭,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那時候剛好看到有紙條卡在狗的項圈上,覺得那隻狗很可憐,才走過去的,平常只是站在遠處看。」
  七尾一邊對她的回答點點頭,雙手交抱胸前。「果然,這麼一來,究竟該怎麼解釋?」
  「請問,有什麼不對嗎?」
  七尾聽到她發問,先是有點猶豫,然後才開口。「我怎麼想都想不通。先別管是不是惡作劇,我看不出犯人為什麼要以這種方式留下恐嚇信,塞在小狗項圈裡,這對犯人來說,是一種非常不可靠的方法,可能出點小錯那封信就掉了。」
  「這一點,我們醫師也提過。不過,他推測犯人不是認真的,才會選擇這種方式。」
  七尾不以為然。「我認為,如果不是認真的,更應該會選擇安全而確實的方法。這次的做法非常危險,因為狗會叫,要是狗在犯人塞恐嚇信時吠叫,馬上會引起週遭人的注意。沒人能保證狗乖乖聽話,犯人卻選擇這種方式,為什麼?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夕紀也用心思考刑警這席話,而且認為他說的很對。即使是臘腸狗也會叫,那隻狗雖乖,但純屬巧合。
  「最安全的方法是郵寄,因為郵戳幾乎無法成為線索。特地來到醫院,對犯人就是一種冒險,假使他有什麼理由無法投遞,也只要偷偷放進信箱就行了,或是夾在醫院員工車上的雨刷也行,方法多的是。所以,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小狗的飼主。如果你沒先發現,那麼發現恐嚇信的應該是飼主。於是我想,犯人是不是基於什麼原因,希望那個飼主發現恐嚇信?」
  夕紀點點頭,刑警的想法符合邏輯。
  「我們打電話給附近的獸醫院,以地毯式搜索臘腸狗的飼主,雖然花了一點工夫,不過還是找到了。飼主是一名六十三歲的女性,花了三十分鐘走到醫院,順便帶狗散步,並不是定期看診。我們瞞著恐嚇信的事,問了她不少問題。但無論怎麼想,都不太可能與這名婦女有關,她是昨天晚上才興起到醫院的念頭,所以犯人不可能預先知道。」
  「您的意思是,犯人是那名婦女身邊的人……」
  聽到夕紀這麼說,七尾似乎頗為意外地張大了眼,然後笑了。「很犀利,不愧是冰室警部補的千金。不過呢,應該不是。那名婦女獨居,而且並未向任何人提起今天要來醫院。」
  自己想得到的,刑警自然都考慮到了,夕紀這麼想。
  「接下來就是你了。」七尾說,「實際上發現的人是你,或許這正是犯人的目的。也就是說,犯人知道你會去摸摸綁在那裡的狗,才把恐嚇信塞在那只臘腸狗的項圈。雖然不知道犯人的理由是什麼,但或許他的目的就是讓你發現——因為這麼想,所以才問了剛才那個問題。」
  夕紀心想,這個刑警的頭腦真靈光,如果是一般人,一定會把夕紀發現恐嚇信當成純粹的偶然吧,然而連這種事,他也不會視為必然。
  「可是,我發現真的是巧合,應該沒有人會推算得準。」
  「似乎是。所以這麼一來,這個問題該怎麼解釋呢?」七尾抬頭望著天花板,又看著夕紀苦笑。「不好意思,我決定回去之後再煩惱。」
  「七尾先生,您不考慮惡作劇這個可能性嗎?」
  「很難說。現階段還無法確定,是惡作劇的可能性依然很大。在還沒找到確切證據之前,不要有先入為主的觀點——這是你父親教我的鐵則。」七尾看看表,站了起來。「謝謝你百忙中還抽出時間。」
  他往門口走去,但在開門前回過頭來。「關於這家醫院的醫療疏失,你曾經有耳聞嗎?」
  夕紀感到很意外,看著刑警。「即使有,您認為我會說嗎?」
  七尾笑了。點點頭,擦擦人中。「我只是問問,不問這個問題,之後可能會被上司嘮叨。」
  「難為您了。不過請放心,如果聽到什麼,我會通知七尾先生的。」
  「真的嗎?」
  「我也不想在隱瞞醫療疏失的醫院裡研修呀。」
  七尾以瞭解的表情點點頭,說聲那麼告辭了,便離開了房間。
  夕紀晚他一步走出會客室,笠木快步靠過來,追根究底地詢問刑警問了她什麼,她又如何回答。她說沒什麼大問題,只是再確認而已,之後便離開了事務室。
  今天沒什麼剩下的工作要做。她想,偶爾也早點回去吧。
  13
  第二天早上七點多,夕紀醒了。這是暌違已久的熟睡,她自我分析,可能是昨晚上床以後想起父親的關係。
  七尾刑警的話,從各個方面來說都很新鮮。她至今從未聽過健介在擔任警察時期的事,也不關心。
  值勤時害死一名少年,這個事實的確讓她震撼不已,但按照七尾的說法,她覺得那不能算是健介的錯。
  人生而負有使命——
  夕紀想起什麼時候聽過這句話了,那是健介動手術的前一天,在病房裡對她說的。
  「你可不能活得渾渾噩噩哦!只要好好用功,替別人著想,很多事情你自然而然就會懂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使命,每個人都是懷抱著這使命出生的,爸爸是這麼認為。」
  夕紀相信父親是有信念的,在追捕騎車逃逸的少年時,也是因為懷著信念才沒有遲疑,雖然最後造成了無可挽回的結果,但父親一定不後悔吧。
  她想起父親的背影,沒有廢話,以行動讓妻小安心,這便是來自於警察時代的信念。
  夕紀準備完畢,徒步走向醫院,一來到醫院前面,就看到很多上門就診的患者,夕紀看了看那座腳踏車停車場,今天早上沒有小狗被綁在那裡,她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走過玄關。
  正當她在加護病房檢查患者胸部X光片和驗血資料時,聽到有人叫了聲「冰室」。夕紀一抬頭,西園就站在她面前,已經換上白袍了。
  「巡房了沒?」
  「等一下才要去。」
  「那好,在那之前,你先跟我來。」
  「去哪裡?」
  「你來了就知道。」
  西園走進電梯,按下六樓按鈕,於是夕紀知道目的地了。一般住院患者的病房只到五樓。
  在六樓一出電梯,整個氣氛都變了。整體空間非常寬敞舒適,地板顏色也不一樣。
  西園走到走廊最深處,在邊間的某間房敲了敲門。
  門開了,出現了一名年約三十五歲的男子,穿著深灰色西裝,繫著咖啡色領帶,體型瘦削,感覺不出肌肉,膚色白皙,尖削的下巴留著青綠色鬍渣。
  夕紀還知道他姓岡部,有時候會在這間病房碰面,但彼此從未交談過。
  繼西園之後,夕紀也走進病房。在這個比普通單人房大兩倍有餘的房間裡,靠窗處擺了一張尺寸特別大的病床,島原總一郎身穿黑色運動衫,正盤腿坐在床上。
  「真難得,西園醫師這麼早就來。」體型有如不倒翁的島原,以洪亮的聲音說道。他的外型與岡部形成對比,紅潤的臉上泛著油光。那張臉轉向夕紀說:「住院醫師也一起啊!」
  從夕紀被引見的那時候起,島原便從未以正式姓名稱呼過她。這號人物恐怕對所有年輕人,尤其是女性都採取這種態度吧。
  「感覺如何?」西園問道。
  「就像你看到的,生龍活虎,完全看不出哪裡不對勁。」
  「真是太好了。」
  「可是,其實我是抱著一顆炸彈吧?真奇怪。不過,身上有這種東西,總是教人不放心,醫生,趕快幫我拿下來吧!」
  「關於這件事,島原先生,我想稍微更改一下手術日期。」
  「更改?提早嗎?」
  「不,要稍微往後延,因為驗血的結果不太理想。簡單來說,就是血糖有問題。」
  島原的眼神變得冷峻起來。「延多久?」
  「一個星期左右。」
  島原總一郎聽到西園這麼說,臉變得更紅了。西園彷彿沒注意到他的變化,以平淡的語氣仔細說明驗血結果。這段期間,島原也板著一張臉,一副不想理會這種細節的模樣。
  「只要配合飲食與用藥,應該在幾天後就會恢復正常數值,之後便可以進行手術。」
  西園做了個結論,但島原銳利的眼神並沒有朝著主治醫師,而是轉向部下岡部。「汽車展是下個月的哪一天?」
  「從二十日起一連三天,安排社長在第一天致辭。」
  「只剩下一個多月啊。」島原嘖了一聲,看著西園說:「如果下週末動手術,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
  西園搖搖頭。「這沒有定論,要看術後的狀況。有些人可以很早出院,有些人要住院一個多月。」
  「這樣我很麻煩。」島原皺起臉。「我希望在下個月二十日之前可以自由活動。其實,我現在就想到處跑了。醫生,能不能想辦法在這個星期內搞定?」
  「沒辦法。在術前檢查結果不符的條件下,沒辦法開刀。我們在決定動刀之前,必須把病人最差的狀況也考慮在內。」
  「你說的那些術前檢查,不是聽說沒有明確的標準,每家醫院都不一樣嗎?你們醫院的標準會不會太高了點?」
  島原的這番話顯然是去打聽來的,也許是叫部下調查。現在回想起來,夕紀來抽血時,他總是抱怨著「有必要檢查得這麼詳細嗎」。
  「在手術方面,我們認為必須在病人同意下才能進行。如果病人無法遵照我們的方針,我們也可以代為介紹其他醫院。」西園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不是啦,我沒有反對的意思。」島原著急了,露出討好的笑容。「如果是西園醫師的指示,我當然會照做啊。我就是因為佩服醫生的醫術,才來這家醫院的,只是我的情況也很為難,工作堆積如山啊!所以才請醫生想想辦法,打個商量。」
  「我們很明白島原先生的意思,也想配合您的要求,所以,我們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
  「好,下星期五是吧,那我知道了,可以麻煩西園醫師執刀吧?」
  「當然是由我執刀。目前計畫有兩位助手,其中一人就是冰室。」
  突然被點名,夕紀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楞了一下才急忙行了一禮。
  「找住院醫師?」島原臉色又是一沉。
  醫生向患者說明由她擔任助手時,有一半以上的患者會出現這樣的反應。明知道這是難免的,但夕紀的自尊心還是會受到傷害。
  「雖然是住院醫師,但是工作認真,所以才會用她。請相信我。」西園篤定地說道。
  島原勉為其難地點點頭。「既然醫生都這麼說了,應該沒問題吧。住院醫師,那就麻煩你了。」他看著夕紀,然後舉起一隻手打招呼。
  離開病房後,西園露出苦笑。「要是他知道手術延後的原因是恐嚇信,一定會大發雷霆吧。」
  「剛才還提到車展什麼的。」
  「多半是還有新車發表會。我倒是認為社長沒有出席的必要,不過,他大概想趁機表現一下吧。有馬汽車這陣子的風評好像不太好。」
  具代表性的日本汽車公司社長,同時也是財經界舉足輕重的人物,與政治家過從甚密,且身為橫綱審議委員會的一員——夕紀對於島原的認識只到這種程度。
  「社會地位越高的人越難伺候。」
  「倒也不見得。在我看來,他還稍微鬆了一口氣,其實心裡很害怕。我說他會大發雷霆,意思是他會假裝那麼做。」
  夕紀不明白西園的用意,沒有作聲。於是他繼續說:「沒有人不怕動手術。島原先生故意表現得不耐煩,是想展現自己是個大人物吧,因為部下也在場。我想他現在一定在埋怨幹嘛不快點動手術,真是急死人了之類的話,就是希望部下把這些情況轉述給公司的人。」
  「真是無謂的舉動。」
  「成功的人不會做無謂的事。他有他的心機,就連手術也能作為建立形象的工具,所以才能當上一流企業的領導人。」
  「我會記住的。」
  「你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才會接觸到這種等級的大人物吧。」
  他們搭電梯抵達辦公室那個樓層,西園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教授。」夕紀叫住他。
  他轉身,像是在問她什麼事。
  「剛才,您說不符術前檢查的標準,就不能動手術……」
  「有什麼問題嗎?」
  夕紀嚥了一口唾沫才開口:「我想,以前的術前檢查沒辦法做得像現在這麼詳盡,像是立體影像等等,十幾年前還沒有。」
  「所以?」西園的眼神變得有些嚴厲。
  「我想也會有這種情況,把檢查不出來的部分假設為最糟糕的情況,然後認定手術的危險性極高,遇到這種情況,教授總是迴避嗎?」
  這是針對健介的手術所提的問題。這一點,西園應該也聽得出來。夕紀感覺心跳加快,體溫似乎也稍微上升,但她仍然繼續注視著西園的眼睛。
  「每一次,我都盡了全力。」西園平靜地說,「不動刀也是選擇之一,當然,有時候並沒有這麼做。」
  「結果呢?您從不認為自己做了錯誤的選擇嗎?」
  西園直視著夕紀。「我動過的手術不計其數。有多少次,便代表我做了多少次選擇,結果通常都在預期範圍內。如果預期這種說法不容易懂的話,你可以換成有所心理準備。」
  意思是說患者死亡也在預期範圍內嗎?夕紀正想開口確認時,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西園老師。」是元宮。
  夕紀一回頭,看到元宮一臉嚴肅地向西園跑來。「老師,院方請您盡快與教授會聯絡。」
  「發生什麼事?」
  「就是……」元宮向夕紀瞄了一眼,視線又回到西園身上。「恐嚇信,聽說又發現新的。」
  14
  日前已發出警告,卻不見任何誠意的回應。若你們認為我方的要求僅是惡作劇,那就大錯特錯了。
  在此再次提出要求:透過媒體公開過去的醫療疏失並向社會大眾道歉。
  給你們兩天的時間考慮,在下個星期日之前依照指示行動,否則我方將會破壞醫院。這不是威脅。
  警告者
  第二封恐嚇信是在一般門診的候診室發現的,發現者是一名前來治療腰痛的五十五歲女性。
  患者到帝都大學醫院看病時,若是初診,必須先填寫診療申請書,並在掛號時提交。申請書放在候診室角落的櫃檯,患者在上面填寫自己的症狀等等資料。
  根據發現的婦女表示,恐嚇信就放在診療申請書的盒子裡。
  「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盒子上明明寫著診療申請書,裡面卻沒看到我要的申請書,原來是那疊申請書最上面放了一張完全無關的紙。我正想不知道這是什麼,仔細一看,上面不是有字嗎?我還以為是什麼注意事項,一看,竟然是那種內容……,真是嚇死了,我就拿給櫃檯的人。」
  在候診室一旁的咖啡店進行偵訊的七尾,聽著這名腰痛的發現者比手劃腳、興高采烈地敘述。看她的模樣,一點都不像深受腰痛所苦,點的冰紅茶也幾乎沒減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刑警問話,似乎讓她異常亢奮。
  「排在你前面寫申請書的,是什麼樣的人?」
  「咦?在我之前?呃,是什麼人?好像是個老年人吧?啊,不是喔,應該是年輕人吧?好像是個長髮的女人……,啊啊,我沒把握啦!你不能當真。」
  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才不會——七尾把這句話忍住了。
  「你發現那張紙的時候,四周有沒有可疑人物呢?像是一直盯著你看,或是在你旁邊走來走去等等。」
  這個問題也讓她想了許久。「我沒那個心情想這些呀!你看那種內容,嚇都嚇死了,那時候我只想趕快通知醫院的人。」
  七尾點點頭,心想這倒是。看來,從這名女士身上得不到有用的情報。
  「真對不起,你明明來看病,卻耽誤你的時間。往後可能還會向你請教,到時候還請你多多幫忙。」
  然而,她似乎還不想結束與刑警之間的對話。「喏,那是什麼意思呀?這家醫院發生過生命醫療疏失嗎?」她悄聲問七尾。一臉看熱鬧、聊八卦的模樣,眼神閃現好奇的光芒。
  「這個我們就不清楚了。」七尾站起來。
  「可是,那樣寫不是很奇怪嗎?一定是出過什麼事,有人很不滿,才會寫那種東西吧?」
  「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醫院的事,麻煩去問醫院的人。」
  「那,那個呢》之前的警告是什麼意思?」
  「那是……」
  「看上面寫的,意思好像是說之前也寄過同樣的東西給醫院,不是嗎?那是真的嗎?」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店內還有不知情的患者。
  「太太,」七尾壓低音量,「這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我們警方認為處理時要非常謹慎,所以必須嚴守調查機密。換句話說,那封恐嚇信是太太您發現的,這一點我們也絕不能洩漏,否則不知道會給您帶來多大的危險。」
  「咦!我嗎?」她按住自己的胸口,不安現於臉色。
  「所以,關於這件事,麻煩您不要隨便告訴別人。您也不想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糾纏吧?」
  「是啊,那當然了。」
  「那麼,就麻煩您了。」七尾拿起桌上的傳票,快步離開咖啡店。
  阪本在店外等候。
  「接下來要去事務局一趟。」
  「指紋弄好了嗎?」他指的是診療申請書櫃檯上的指紋。
  「剛才弄好了,雖然醫院的事務局不太願意配合。」
  「他們怕事情鬧大吧。不過,我想已經太遲了,我跟你保證,那個大嬸一定會到處宣傳。」
  七尾把他和恐嚇信發現者的談話內容講給阪本聽,阪本苦笑。
  一到事務局,笠木正在與一個白髮老人討論什麼。老人是一個姓小野川的外科教授,好像也是醫院院長。
  「我們主管很快就會趕來,」阪本說,「和幾位談談接下來的方針,我想主要是關於如何應付媒體。」
  「本院的態度已經決定了。」小野川以強硬的語氣說道。
  「請問是什麼樣的態度?」
  笠木回答了阪本的問題。「可以公開恐嚇信一事,但還不到召開記者會的程度吧。可以的話,想請警方通知各媒體。」
  「我想這一點我們可以處理。」阪本回答。
  「決定得好乾脆啊。」七尾說,話裡帶著諷刺。
  「沒辦法啊!既然恐嚇信是被第三者發現的,隱瞞反而更麻煩,媒體可能會胡亂探問。」
  「的確。」七尾一邊點頭一邊想,也許這就是犯人的目的。
  15
  中塚芳惠的狀況很穩定,已從加護病房移至普通病房。雖然發燒還沒全退,但血壓和脈搏都沒問題,當然,意識也很清醒,她本人表示身體有些酸軟無力,應該是發燒的關係,沒有其他自覺症狀。前幾天的手術以導管將膽汁排出體外,膽汁的顏色也不差。
  她直接面臨的威脅是膽管癌,本來不是夕紀負責的,但夕紀還是每天過來看她,因為中塚芳惠以為自己是為了切除動脈瘤住院,而進行膽管手術純粹是為了治療膽管炎。負責的醫師對她如此說明,夕紀等人也配合這種說法,因此中塚芳惠相信這次的毛病很快就會治癒,待體力恢復後,便能著手治療動脈瘤。
  接下來,夕紀必須對她說明委實相當複雜的病情。然而,肩負這種麻煩工作的不止是夕紀,現在幾乎所有醫師都為同樣的事情頭痛。
  夕紀在閒聊的空擋確認時間。芳惠的女兒會過來,夕紀正在等她,但她還沒出現。夕紀猶豫不決,不知該怎麼辦,因為不能把時間通通花在這位患者身上。
  「中塚女士,其實……」
  夕紀正開口時,芳惠的視線望向夕紀背後。一回頭,芳惠的女兒正往這裡走近。她名叫森本久美,這是夕紀剛才打電話聯絡時得知的。久美提著一隻大紙袋,裡面大概是芳惠的換洗衣物。
  久美向夕紀點點頭,然後觀察躺在床上的母親的臉色。「覺得怎麼樣?」
  「已經沒事了,覺得腦袋清醒多了。」
  「是嗎!太好了。」久美笑著點點頭,然後看著夕紀。「醫生,你說有事要告訴我們?」
  「是的,其實是這樣的……」夕紀一邊說,一邊調整呼吸。
  該怎麼說明,她已經和元宮等人討論過,也在腦子裡整理過好幾次,即使如此,還是需要決心才能開口,因為話一旦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不是一句「開玩笑」就可以了事的。
  母女倆不安地望著夕紀,一臉擔憂,害怕她會針對芳惠的病情宣告什麼不幸的消息。
  「其實是關於出院日期。」
  夕紀的話讓久美露出困惑之色。「還是非得早點出院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夕紀搖搖手,「因為醫院遇到一點麻煩,我們認為中塚女士或許希望早點出院。」
  久美與母親互看了一眼,再度面向夕紀。「怎麼回事?」
  「說麻煩可能不太恰當,其實是……,有人對醫院有不太好的企圖。」
  連她都覺得這種說明很囉嗦,但要提到核心部分,必須採取一些步驟,因為情況是中塚母女萬萬想不到的。
  夕紀輪流看著這對母女,以低沉的聲音說:「醫院收到了恐嚇信。」
  中塚芳惠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可能是因為聽到的字眼實在太過突兀,一時之間無法會意。久美似乎也一樣,表情空洞地看著夕紀。
  「恐嚇信……是嗎?」久美確認般地說道。
  「我想是惡作劇……不,惡作劇的可能性很高。」夕紀連忙訂正。元宮叮嚀過,千萬不能把話說死。
  「是什麼樣的恐嚇信?」久美的臉色終究沉了下來。芳惠好像也會意過來,驚訝地睜大了眼。
  「詳情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聽說好像要毀了醫院。」
  「毀了?」
  「這個嘛,」夕紀歪頭故作不解,「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不要用破壞這個詞,也是元宮的指示。元宮到事務局學了一套如何向患者說明的方法。她很清楚事務局的用意,如果醫師對患者的說明不統一,將會造成混淆。
  「為什麼要毀了醫院?」久美繼續追問。
  「不知道。總之,好像是一封莫名其妙的恐嚇信,也許只是惡作劇,可是又不能完全不理會,所以我們才像現在這樣,把情況告訴住院患者。」
  「哦……」久美不知如何是好,看著母親。芳惠沒有作聲,眨了眨眼。
  「以前,新幹線的辦事處好像也經常接到恐嚇電話,說車上被裝了炸彈。那時候,新幹線即使認為是惡作劇,還是採取了必要程序,就是先在某站疏散車上的所有乘客,徹底檢查過車廂,才讓乘客上車。實際上,好像也從來沒找到過炸彈。」
  「哦,這我也聽過。」芳惠以略帶沙啞的聲音說,「我有個朋友搭新幹線Hikari號,卻在小田原被趕下車。我朋友很生氣,說那些腦袋不正常的人想要擾亂社會,就打那種電話,實在是製造麻煩。」
  「可能是那一類的惡作劇。」
  「哎呀!」芳惠皺起眉頭。「真傷腦筋。」
  看到她的反應,夕紀心想,事務局想出來的方法似乎不壞。舉新幹線這個例子,也是元宮教的,據說是事務局為了讓醫師們對患者說明所想出來的例子。想必是為了給聽者一種印象,讓人以為這種恐嚇在其他行業也經常遇到,只是醫院這次不巧被盯上而已。
  「所以醫院也決定要採取相同方式……」
  「要我們先離開醫院?」久美問道。
  「不,不是的。」夕紀雙手齊揮。「醫院和新幹線不同,有些人可以馬上離開,有些人卻不行。應該是說,幾乎都是無法立刻離開的人,每個人都是因為病症才住院的。」
  「那我們該怎麼做?」
  夕紀搖搖頭。「站在醫院的立場,不會要求患者離開。我們會照常治療,只是希望大家理解這個狀況。我們會加強警衛,而且警方已經在調查院內有沒有可疑物品,或是有沒有可疑人物進出。但是,這樣還是不知道恐嚇者接下來會做出什麼事。站在醫院的立場,不能對大家隱瞞這件事,而且在通知大家之後,如果患者另有打算,院方也會盡力配合。」
  好一番迂迴的說法。「站在醫院的立場」還說了兩次,夕紀自己都感到厭惡。這番話的用意,是萬一發生了什麼事,可以模糊責任歸屬。當然,這也是元宮的指示。
  「如果患者另有打算,意思是……」
  「如果希望提早出院,我們會努力達成這個目標。而中塚女士的情況相較於其他患者,是比較容易達到的,最快明天就可以出院。現在膽汁的導管還在體外,但只要稍作處理並不會妨礙日常生活。」
  母女以迷惑的神情互看對方。
  「媽,怎麼辦?」
  「這……」芳惠從枕頭上抬起頭,看著夕紀。「反正是惡作劇吧?」
  「這就不知道了,如果不是就麻煩了。」
  母女倆靜靜地思索著。也難怪,在這種狀況下出院,患者本人和身邊的人都不輕鬆。
  「兩位決定之後請告知我們,跟護士或我講一聲都可以,我們會立刻處理。」
  上級特別提醒,話裡不能出現「慢慢想沒關係、不必立刻答覆沒關係」之類的字眼,因為如果給患者時間考慮,卻在這段期間內出事,院方就必須負責。
  芳惠看著夕紀問:「醫生覺得呢?」
  「我……嗎?」
  「這種事,問這個醫生有什麼用啊!」久美的聲音拔尖。「反正,先跟我家那口子商量過再說。」

《使命與心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