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之中

  1
  「還有十天啊?真是讓人等得心焦啊。」
  看到織田正埋頭寫報告,主任古川巡查部長一邊往杯裡沖茶,一邊說道。織田抬起頭來,皺著眉搖了搖頭。
  「您就別開玩笑了。現在我整天不是和婚慶公司、主持人商議,就是忙著準備搬家,都已經是焦頭爛額了。與其說是等得心焦,倒不如說是巴不得能早點結束呢。」
  「嘴上這麼說,估計你的心裡其實早就樂開花了吧?」
  「您就饒了我吧。不光這些,我現在還得動手準備旅行的事呢。」
  「新婚旅行啊?真是讓人羨慕呢。」
  古川一邊絲絲地啜著杯裡的茶,一邊指了指貼在織田書桌上的卡式月曆。「記得你之前說過。你們是要到夏威夷去旅行十天的吧?最近的警察,也變得有時間休息了啊。」
  「我不就是把七天的婚假和三天的帶薪公休給攢到一起嘛。」
  「嗯。不過你最好還是做好心理準備,估計這也是你最後一次休這麼長的假了。」
  古川一臉壞笑地說道。織田咂了咂舌。
  「人家小學生都開始每週雙休了,我們這些當警察的卻還整天在這裡埋頭苦幹。還是該讓我們多休息休息才行啊。」
  「想休息,還得問問那些事故和案件能不能少發生點兒啊。」
  古川的話音剛落,在身旁收聽無線電的山下交通科員便對他說道。
  「主任,發生事故了。」
  古川的臉色一下就變了。織田也跟著站起了身來。
  「地點呢?」
  古川問道。方才山下收聽的,是縣警本部發送給外勤指令室的無線電。
  「E町的交叉口。乘用車與摩托車相撞。」
  「好。」
  織田也和古川一起,開始著手準備了起來。桌上的電話響起,是外勤指令室下達的出動命令。古川一邊接聽,一邊簡要地記錄了一下。
  「看到沒,我說的沒錯吧?織田。」
  剛一坐進巡邏車,古川便開口問道。
  「要是日本當真變得富饒起來了的話,那麼首當其衝的,就是該讓我們休息休息。然而那些個案件啦事故什麼的,卻從來不見減少。」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啊。」
  「說得沒錯。」
  織田開亮了紅燈,開動了巡邏車。看看時間,已經是深夜一點半了。織田心想,都這麼晚了還有事故發生,看來這回可真的是最後一次休長假了啊。
  事故現場是一處沒有紅綠燈的交叉口。道路雙向單車道,時速限制四十公里。路的兩旁有許多加油站和矮小的樓房,即便在白天,交通量也不算特別大。
  織田二人到達時,事故車輛已經被轉移到了附近的加油站的空地上。乘用車是輛白色的國產車。摩托車雖然感覺似乎也是國產的,但是卻無法立刻判別出真車種來。只知道應該是輛不到五OCC的所謂原付車(譯註:原付車,意為摩托車或電動車中排量較小,除了發動機和蓄電池驅動外,還可通過車身上自帶的自行車腳踏板,以人力進行驅動。)
  救護人員已經離去,現場就只剩下兩名外勤警官。騎乘摩托的年輕人已經被送往了醫院。
  「我們從傷者身上找到的租碟店會員證上查知了電話號碼,目前已經聯繫過傷者的家人,並把醫院的地點告訴了對方。」
  一名中年外勤警官對兩人說明道。
  「辛苦了。傷者的傷勢是否嚴重?」
  古川問道。
  「傷者的頭部似乎受到了撞擊,當時躺在路上一動不動。醫護人員趕來之後,也說是無法立刻給出明確的診斷。」
  「頭部啊?傷者之前騎車時沒有戴頭盔的嗎?」
  「對,似乎是沒戴。」
  在一旁聽著兩人交談的織田,不由得咬緊了嘴唇。雖然現在已經明文規定了騎乘原付車時須佩戴頭盔,但依舊有不少年輕人不遵守規定。
  「這下可麻煩了啊。本來我還看現場沒有留下血跡,放下心來了呢。」
  古川望著路面說道。
  「對,似乎的確沒受什麼外傷。」
  「有目擊者嗎?」
  「沒找到。畢竟事故發生的時間太晚了。」
  「說得也是。」
  眾人遵從著古川的調派,著手展開了現場檢證。事故發生的地點是在路上的停車線附近。當時,行駛到該處附近的摩托剛準備停車,乘用車便從左邊的角上衝了過去。
  「這到底是怎麼搞的?」
  古種睜圓了雙眼。
  「去問問肇事者本人就明白了。」
  織田走到肇事車旁,司機就坐在車裡。只見對方雙手抱頭,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聽到織田輕敲車窗的聲音,司機緩緩地抬起了頭。看樣子司機約莫三十五六,臉型尖瘦,給人一種精悍的感覺。
  「我們有話要問您。」
  男子打開車門下了車。右腳一瘸一拐的。
  「您也受傷了?」
  聽到織田的詢問,男子答道。
  「沒什麼大礙。請不要在意。」
  這時,織田注意了一下對方說話時發散出來的氣味。他懷疑對方可能是酒後駕車。然而就織田的感覺而言,似乎並沒有聞到酒精的氣味。
  男子自稱名叫中野文貴。織田記得自己以前似乎在哪兒聽過這名字。詢問任職地點時,男子稍稍猶豫了一下,之後便告訴織田自己是當地一家還算頗有名氣的叫做東西化學公司的員工。
  據中野說,當時他正準備從交叉口往右拐,由於紅綠燈正要由綠變黃,所以心裡便有些著急。估計是是因為加速太猛的緣故,車子一下子就開始打起了滑。中野心裡一慌,本想重新調整車體,結果卻沒能及時反撥方向盤,於是便衝進了反方向的車道裡——
  這樣的事,倒也並非絕無可能。織田心想。
  然而在一旁調查路面的古川卻疑惑地歪起了頭。
  「這可就有點奇怪了啊。」
  「怎麼?」
  「你看這劃痕。光從表面上來看,似乎也不是太深啊。」
  「的確,這麼說也是啊。」
  親眼確認過劃痕之後,織田扭頭對中野說道。
  「當時您的時速大概是多少呢?」
  「記得我當時稍稍有點超速……估計是五十公里左右吧。」
  「但在轉彎之前,你應該也減了些速的吧?」
  古川從一旁插嘴道。中野毫無自信地搖了搖頭。
  「我也記不太清了。畢竟當時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
  「哈?」
  古川摳了摳自己的面頰,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說道,「感覺轉彎的時候,速度應該也不是很快啊?」
  「都這麼晚了,您還要上哪兒去呢?難道是因為有什麼急事?」
  織田問道。中野無精打采地垂下頭,口齒不清地說道。
  「當時我去拜訪了一位朋友,在回家的路上。倒也沒什麼特別緊急的事……」
  拍過照片,委託了JAF來把事故車輛拖走之後,織田他們把中野帶回了署裡。儘管後來又對他再次詢問了一遍事情的經過,他的供述和之前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準確而言,應該說是他一口咬定說記不太清了。雖然肇事者一般都會說些有利於自己的話,但中野甚至就連這方面的話都極少說,只強調說是當時的確亮的是綠燈。
  由於中野沒有家人住在周圍,所以只好聯繫了他公司的上司。織田等人詢問結束之後,他的上司也來到了警署。
  「中野,你沒事吧?」
  只見一名身材高大,膚色黝黑的男子走進了交通科的房間。這男子看起來似乎要比中野稍稍年長幾歲。
  「給您添麻煩了。我叫做高倉。」
  男子朝著織田二人鄭重地低下頭,遞上了名片。看到那張名片,織田怔了一怔,同時古川也「哦」了一聲。因為在「東西化學株式會社業務部勞務科」的單位旁,還寫有著「田徑部領隊」的頭銜。
  「啊,您是那位跑馬拉松的高倉先生?」
  古川手裡拿著名片,大張著嘴點了點頭。織田此時也回想起來,眼前這位名叫高倉的人,是一位十年前表現出色的馬拉松選手,記得他似乎還參加過奧運會。
  「對了,中野先生……您就是那位中野文貴先生吧?」
  織田拍了下手,「記得您以前似乎還曾經參加過一萬米和馬拉松之類的吧?您當時似乎還在XX食品裡任職……」
  讓織田這麼一說,中野與其說是害臊,倒不如說是一臉羞愧地低下了頭。如果換了是在別的地方,或許他還會為此感到驕傲和自豪。
  「現在他在我們隊裡當教練。」
  高倉說道。
  「嗯,這可真是令人驚訝呢。幹了這麼多年,我還是頭一次和名人打交道呢。」
  古川不禁笑了起來,但他卻立刻又板起了臉來,那意思像是在說。「別以為這樣子我就會特別開恩」似的。「抱歉,這麼晚了還把您給叫來。我們先來給您說一下事情的大致經過吧。請到這邊來。」
  幾人在待客用的桌旁坐下,織田和古川把事情的大致經過簡單地給高倉講述了一遍。得知這起事故很明顯錯在中野之後,高倉的目光之中也不禁開始出現了一絲陰霾。
  「是這樣啊?其實,今晚是我派他去找一位大學裡的老師的。因為對方是位研究運動生理學的老師,所以我們想讓對方就訓練的事提些建議。由於對方總是很忙,白天實在是擠不出時間來,所以就只得在夜裡派人過去請教了。沒想到,深夜開車卻如此危險。」
  高倉就像是在說事故的間接原因是自己一樣,耷拉下了肩膀,而中野則縮成一團,坐在一旁聽著幾人交談。
  謹慎起見,織田向中野本人詢問了大學和教授的名字。但中野似乎有些在乎高倉的看法,遲遲不肯回答。
  「中野君是在擔心,他這樣做是否會給對方造成麻煩。」
  高倉包庇著中野地說道,織田趕忙擺了擺手。
  「絕對不會的。這一點我可以擔保。」
  「是嗎?那就由我來代替他回答好了。大學是——」
  高倉所說的,是一所當地的國立大學。而之前中野去見的那位助理教授,似乎是姓丸山。
  中野在一旁一臉擔心地望著高倉回答。高倉輕輕點了點頭,那意思似乎是在告訴他「沒事」。
  「我們主要就是問問情況,這也是在例行公事。」
  古川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說道。
  「對方的傷勢如何?」
  高倉略顯害怕地問道。古川搖了搖頭。
  「目前還沒有任何消息。過會兒我們也打算到醫院去看看情況呢。」
  「那麼我們是不是也需要一起去看看呢?」
  「今晚時間已經不早了,還是算了吧。如果有什麼事,我們會聯繫你們的。」
  「那就有勞兩位了。」
  高倉雖然低下了頭,但從他僵硬的表情來看,大概他心裡已經明白了那句「如果有什麼事」的言下之意。
  2
  高倉帶著中野回去之後,織田他們便立刻出發前往了醫院。那是一座距離事故現場十分鐘車程的市民醫院。
  傷者名叫荻原昭一。從駕照上來看,現年十九歲。除此之外就再沒其它身份證之類的物品了,因而也無法判斷此人是否還是名學生。
  剛到醫院,古川便說要去看盾傷者的情況,直接去了治療室。織田獨自一人走進等候室,只見屋裡坐著一對夫婦,看樣子應該是荻原的父母。夫婦倆都身材不高,已屆中年,兩人相互依偎著坐在等候室裡,感覺就像是對裝飾用的人偶。織田摘下帽子,和兩人打了個招呼。
  「巡警先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錯不在昭一的吧?」
  昭一的母親兩眼通紅,她站起身來,走到織田的面前。
  「喂,別這樣。」聽到丈夫的喝斥,她再次坐回了椅子上。
  「雖說目前還得向令公子打聽詢問一下,但就對方所說的來看,責任並不在令公子。對方已經擔率地承認了自己的失誤。」
  聽織田這樣一說,兩人的臉上露出了稍稍放心的神色。他們心裡肯定是在擔心損壞賠償的事。但沒過多久,兩人的神情便再次變得嚴峻了起來。
  「對方現在人在哪兒呢?把我們家兒子給撞了,可不能就跟白撞了似的啊?」
  昭一的父親惡狠狠地說道。織田告訴他,因為對方目前的情緒也不大穩定,所以今晚就讓其先回去了。昭一的父親嘴裡嘟嘟噥噥地念叨了一陣,之後便不再說話了。
  「傷者的情況如何?」
  聽到織田的詢問,昭一的母親一臉擔憂地偏著頭說道。
  「似乎情況不妙。被抬到這裡來之後,一直都沒有恢復意識……」
  「畢竟撞到的是腦袋啊。估計傷得不輕啊。可惡,要是那傢伙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我可是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的。」
  昭一的父親一臉焦躁地抖起了腿來。他的這股怒火,自然是衝著肇事者發的。
  「令公子當時也沒戴頭盔。如果他戴了頭盔的話,估計事情也就不至於如此了。」
  織田這話的意思,是在暗示說事故本身姑且不論,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傷者自己也有些自作自受的成份。他的這一招可說是立竿見影,昭一的父親立刻便咂起了舌。
  「頭盔啊……果然如此啊。那傢伙總是這樣,都怪你沒教育好。」
  「那孩子從來都不肯聽我的話。你要是能說他兩句就好了……」
  「我很忙的啊——巡警先生,如果沒戴頭盔的話,是不是會對我們這邊很不利啊?」
  「由於令公子違反了佩戴頭盔的規定,所以在這一點上將會受到處罰。不過從事故發生的原因上來講,卻與這件事並無任何關聯。」
  「是嗎?那就好。」
  昭一的父親舒了口氣。
  「只不過,這件事可能會影響到肇事者一方將承擔多少醫療費的問題。雖說估計對方會用保險金來償還,但如果讓保險公司知道了令公子當時沒有佩戴頭盔的話,估計保險公司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那麼他們會削減到賠償多少呢?」
  「這個嘛,或許會削減到只賠一半吧。」
  「一半啊……」
  昭一的父親搖了搖頭。
  「老公,你就別在乎錢了。現在那孩子要能得救才是最重要的。」
  就在昭一的母親高聲說完後,治療室裡突然躁動起來。護士們不停地進進出出。
  「喂,怎麼回事?不會是昭一出什麼事了吧?」
  「怎麼會這樣……」
  就在夫婦二人一臉不安地站起身來的時候,一名戴眼鏡的醫生走到了兩人的面前。
  「荻原先生,借一步說話。」
  醫生用下巴招呼了夫婦倆一下。幾人的身影剛在走廊上消失,古川便回到了織田身旁,皺著眉衝他搖了搖頭。
  「人不行了。」
  「哎……?」
  織田的話音還未落,走廊上便傳來了荻原母親那撕心裂肺的哭叫聲。
  3
  第二天早晨,織田二人再次回到事故現場,確認是否還有遺漏的線索。儘管沒什麼新的發現,但古川卻又一臉不解地說道。
  「令人費解啊。這劃痕實在是太淺了。如果是在速度很快時突然撥動方向盤的話,劃痕應該還更明顯些才對啊?」
  「而且其後的行動也讓人覺得很奇怪呢。就算當時他沒撥好方向盤,也不至於會衝動反方向的車道裡去的啊?」
  「沒錯。沒轉過彎來,撞到對面的角落的話,我倒還能理解。」
  「難道是酒後駕車?結果卻為了隱瞞事實而撒謊?」
  這種事倒也時常會有發生。
  「就我看來,當時肇事者體內的酒精應該沒過量。」
  「我也這麼覺得,那麼會不會只是單純的疲勞駕駛啊?」
  「如果是疲勞駕駛,那他應該就會說實話的。不管是方向盤操控失誤還是疲勞駕駛,兩者從責任上來講都沒有什麼太大分別的。而且當時如果他開車打盹了的話,那麼照理說應該是不會拐彎的才對。」
  「這麼說來,還是酒後駕車的可能性最大啊。希望能去見見那位大學助理教授呢。如此一來的話,中野是否喝過酒這一點也就一清二楚了。」
  「這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作業完成,兩人坐回了車裡。之所以二人的臉色都很難看,無非是因為荻原昭一最後還是沒能保住性命。據醫生說,其死因是顱內出血過多。
  這件事已經告知了中野和高倉兩人。高倉當時說,等天亮之後他們會與荻原家聯繫。看樣子,他們也無法掩飾此事對他們的打擊。
  「喂,你看那邊。」
  織田正準備發動車子,古川指了指兩人的左手邊。「那棟樓的二樓有個男的正在朝我們這邊張望。」
  織田順著古川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棟破舊的灰色樓房的二樓陽台上,的確有名男子。
  「那男的一直就在盯著我們看。剛才他甚至還拿出望遠鏡來看。」
  「估計是看熱鬧的吧?不過這樣子倒也有些讓人放心不下。乾脆直接去找他問問吧。」
  「就這麼辦。他那位置應該是能直接看到事故現場的,說不定當時還目擊到了什麼呢。」
  「明白。」
  織田開動車子,在那棟公寓前停了下來。由於整棟樓只有四層,所以樓裡並沒有裝電梯。爬上樓梯,確認過房間的位置之後,兩人摁響了門鈴。門後傳來一陣低沉的男子嗓音。織田告知了對方自己的身份。一陣沉默之後,房門被人緩緩打開。從房裡出來的男子身形消瘦,鬍鬚亂蓬蓬的,年紀約莫三十歲左右。
  「抱歉,打攪到您休息了。」
  道過歉之後,織田把昨晚的事故大致說了一遍。男子臉上的表情一直沒有變化,這一點令織田感覺男子其實早就知道事故的事了。
  「您從剛才起就一直在看我們啊?莫非是您昨晚看到了些什麼?」
  緊接著,織田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他的這作法似乎讓對方措手不及,男子大張開了嘴。或許是覺得自己既然都已經露出了這樣一副狼狽相,也就沒必要再繼續裝下去了的緣故,男子一臉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當時我聽到事故的聲音之後,就立刻跑到陽台上去了。一看之下,才知道發生了那樣的事。」
  「當時您已經睡了?」
  「不,當時我還在工作。因為陽台上裝了紗窗,所以外邊的聲音聽得很清楚。」
  男子名叫三上耕治,似乎是個專門寫報道賣給雜誌社的所謂「自由撰稿人」。
  「事故發生後,當時的情形如何呢?」
  「也沒什麼如何不如何的……當時那男的從駕駛座上下來,看到那個騎摩托的年輕人躺在地上的樣子當場就慌了。而當時那輛車上也就只坐著他一個人。」
  看來想從三上的話裡找到些線索也是不大可能的了。
  「當時您聽到的那聲事故發出的聲響又是怎樣的呢?就只是單純的撞車聲嗎?」
  聽到古川的詢問,
  「嗯,這個嘛……」
  三上稍稍思考了一下,嘟噥著說了一句「大概還有輪胎的聲音吧。」
  「哎?輪胎的聲音?」
  「就是輪胎軋地時的那種吱吱聲。估計那輛車當時正在轉彎吧。」
  三上的表情彷彿是在說「這有什麼新鮮的」一樣。
  走出公寓回到車上,古川再次沉吟了起來。
  「他剛才說聽到了輪胎的聲音,那麼事情就當真是像中野所說的因車速過快而車輪打滑嗎?可是那劃痕看起來似乎又不像那麼回事啊?」
  「估計是因為什麼原因,使得路面上難以留下痕跡的吧?」
  「現在就只能這麼認為了……」
  巡查部長一臉難以信服的表情。
  而織田自己也從另外的角度對這件事感到有些難以釋然。他總覺得三上的證詞有些怪怪的,然而他自己卻也說不清究竟是哪裡不對頭。或許是自己想太多了吧。
  「好好睡上一覺之後再想吧。每次夜間出勤之後,總感覺腦子有些轉不過彎兒來啊。」
  古川用兩手摁了摁太陽穴,之後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4
  「真的假的?那個高倉領隊開車肇事?」
  靖子把眼睛睜得更大了。
  「不是高倉,是他的部下中野文貴。畢竟現在傷者也死了,估計這事遲早會讓媒體給炒得沸沸揚揚的。」
  「哇,厲害。雅之你會不會上電視啊?」
  「我怎麼可能會上電視嘛。」
  織田苦笑了一下,在桌旁坐了下來。桌上放著靖子親自做的三明治和沙拉。每次下夜班回家,靖子都會把飯帶到他的公寓來。不過,再過十天時間,這樣的事也將不會再有了。
  「那家東西化學的田徑似乎挺強的啊?聽說他們不是還經常在馬拉松比賽裡奪冠的嗎?」
  「嗯,那個高倉本人還曾經參加過奧運會呢。」
  「如今女子馬拉松裡的實力選手還挺多的呢。記得前幾天的報紙裡還說過的。」
  靖子開始翻閱起了堆在冰箱上的那疊報紙。她現在在這裡感覺就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輕鬆隨意。
  「找到了。就是這條報道。」
  她在桌上攤開報紙。體育欄的一角中,有一條名為《東西化學三位選手,目標直指奧運》的報道。
  「哦?竟然有三名不錯的選手呢。」
  這是一篇介紹三名隸屬於東西化學田徑部的女選手的報道。經驗老道的山本和美,由一萬米轉型而來的煙江順子,還有美國留學歸來的新銳田代由利子,三人在同一隊伍中展開了激烈的競爭。儘管就目前的情形而言是田代佔優,但今後的情形將會如何,卻還難以預料——
  「眼下可是她們向著巴塞羅那衝刺的關鍵時期。而偏偏卻在這節骨眼上發生了事故,東西化學可真是有夠倒霉的啊。」
  織田合起報紙來說道。
  「教練遇上這種事,估計下邊的隊員也會為此不安的吧。」
  「而其它的隊則會為此暗自竊喜。」
  織田啃了一口火腿三明治,「對了,我們的旅行準備得如何了?」
  「完美無缺。」
  話題轉移到新婚旅行,靖子的雙眼放出了光彩。「想去的地方我都已經全都核查過了。雖然感覺行程有些趕,但畢竟只有一周時間,所以趕也沒辦法了。」
  「是以瓦胡島為中心擬定的吧?」
  「沒錯。到了以後就直接在檀香山機場租車。開車的重任可就交給你了哦。」
  「我倒是更擔心我們兩人的英語。」
  「說些啥呢。在夏威夷可是沒哪個日本人說英語的哦。」
  之前已經去過幾次夏威夷的靖子開朗地咯咯笑了起來。
  吃過午飯,織田小睡了兩個小時。在此期間,靖子則盤算了一下傢俱的擺放和位置。明天一早,她的行李就就會搬到這套狹窄的2DK裡來。
  為了和那位大學的助理教授預約,起床之後,織田打了個電話。幸好對方回答說今天有空。
  「什麼嘛!我還想讓你也幫著打掃收拾一下的呢。」
  丟下獨自生悶氣的靖子,織田坐進自己的車裡,離開了公寓。
  丸山助理教授雖然身材不高,但卻是滿身肌肉,給人一種運動型男子的感覺。他說自己在上學的時候曾經是游泳選手,織田心裡也感到理解。
  「昨晚中野先生獨自一人跑來找我商談了一些有關訓練方法的事宜。白天我們各自都挺忙的,所以只好約了晚上見面。」
  助理教授的話和高倉所說的完全一樣。
  「請問他是幾點到這裡來的呢?」
  「呃,大概是九點左右吧。」
  「那又是在幾點離開的呢?」
  「十二點前後。」
  「那你們二位當時談的還挺久的啊。」
  「嗯,因為要談的事實在很多——這些事與事故有什麼關聯嗎?」
  似乎是問得太過深入的緣故,丸山一臉不快地皺起了眉頭。
  「也不是,我不過隨便問問罷了。那麼,當時中野先生是否說過,他離開此處之後打算到什麼地方去呢?」
  「沒有。應該是立刻就回集體宿舍去了吧。因為要是搞得太晚的話,可是會影響到第二天的訓練的。」
  「原來如此。」
  織田點了點頭。東西化學田徑部有專用的集體宿舍,中野平日也和選手們一起住在宿舍裡。
  「中野先生回去的時候是否很急呢?」
  「感覺有點吧。當時我還叮囑過他開車小心點兒的。」
  丸山一臉遺憾地搖了搖頭。
  一時間也想不出自己還應當問些什麼,織田環視了一下研究室。除了電腦之外,桌上還放著些較為複雜的機器。
  「要是離開了科學,就連運動也難以有所進展了啊。」
  「到了世界級水平的話,那就完全是科技水平之間的較量了。」
  丸山頗為得意地說道。看來他對自己的工作也確實感到有些自命不凡。「光靠努力和耐心就能獲勝的時候,早就一去不復返了。」
  「那您最近都在搞些哪方面的研究呢?我這人在這方面完全是個外行,要是您說得太過專業,也就成了對牛彈琴了。」
  「最近主要是在搞有關長距離跑時,肌肉運動變化方面的研究,調查一些因跑步姿勢和節奏對肌肉運動變化帶來的影響。當然了,變化肯定是越小越好。」
  「所以高倉先生那邊才會需要您的建議,是吧?」
  「這也算是互惠互利吧。對我這邊來說,一流選手的數據也是極為寶貴的研究資料。」
  說話的時候丸山還顯得頗為得意,但剛講完,他的臉色就沉了下來,感覺就像是在後悔自己說漏嘴了些什麼似的。
  「除此之外,您還有什麼事嗎?」
  他一改之間的說話語調,乾巴巴地說道。
  「沒什麼事了。真是不好意思,打攪您了。」
  織田從椅子上站起了身來。
  5
  傢俱店和電器店的人都準時來了。一下子擠了一群大男人,使得原本就不寬敞的房間顯得愈發地狹窄擁擠。
  「櫃子放那邊。啊,不要豎放,橫著放。沒事的,之前我都已經量好了。啊,電器店的幾位,那台舊冰箱麻煩你們先抬一下。還有微波爐放那邊。」
  靖子就如同是個施工現場的工頭一樣,不停地向眾人下達指示。雖然織田原來也打算搭個手幫幫忙的,可是靖子卻跟他說,
  「雅之你就別動手了。我已經連搬運放置的錢都給過了。如果他們自己在搬運的時候出了問題,我們才好讓他們給負責換新的來。」
  所以他也只好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眾人忙忙碌碌。
  「喲,挺熱鬧嘛。」
  聽到說話聲,往外一看,只見古川上身運動衫下身牛仔褲出現在門口。
  「嗯,還行吧。」
  「多個人多雙手吧。呃,這椅子要放哪兒?」
  古川剛剛伸手準備去抬妝凳,就聽織田和靖子齊聲叫了句「別碰」,搞得古川尷尬不已,半彎著腰蹲在原地。
  「不,我們的意思是說,這些事就交給傢俱店的人去做吧。主任,先借一步說話。」
  織田領著古川走出大門,到傢俱店的卡車旁解釋了一番。古川聽完大笑。
  「你這新媳婦可真夠精明的啊,就連這麼個墊屁股用的玩意都這麼講究。」
  「主任您就別跟她一般計較了。對了,昨天後來我到那所大學去了一趟。」
  織田隨後便把他和丸山之間的談話經過告訴了古川。古川聽完之後,臉色變得嚴肅了起來。
  「是嗎,其中沒有任何矛盾的地方啊?而且也排除了酒後駕車的可能。」
  「莫非是我們想得太多了?」
  「或許吧,不過……」
  古川把嗓音壓得更低了,「昨天署裡接到了一通奇怪的電話。是那個自由撰稿人打來的。記得那人似乎是叫三上吧。」
  「那傢伙說了些什麼?」
  「說是我們去找他的時候,他告訴我們說當時他聽到了輪胎打滑的聲音,但後來他仔細回想了一下,又覺得可能是他當時聽錯了。」
  「聽錯了?」
  織田不由得失聲叫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清楚。不過,他特意打電話來糾正自己的證詞這一點,倒是有點讓人琢磨不透。換個人的話,就算自己的證詞裡有什麼紕漏,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話,一般是不會這樣的。」
  「您的意思說,或許三上他隱瞞了些什麼?」
  「有這種可能。不過那傢伙又有什麼可隱瞞的呢?肇事的人是中野,而且他本人也已經承認了。」
  古川抱起兩臂,左右撇動了下脖勁。關節發出卡嗒的響聲。
  「這時機也太巧了吧?莫非是他已經看出我們對打滑的事持有懷疑了?」
  「有可能。」
  古川重重地點了點頭,之後他又彷彿是想到了些什麼似地抬起頭來,「說不定……不,這種事根本就不可能。」
  「怎麼?」
  「我是在想,或許中野和三上之間有些關係。中野也知道我們對劃痕感覺有些疑問,因此,他便央求三上,讓三上出面證明劃痕其實並不存在有什麼太大的問題。然而他卻遲了一步,此時我們已經向三上打聽過了。所以三上就趕忙給警方打電話,修正了之前的證詞。」
  「您的意思是說,或許三上其實是中野那邊的托兒?可當時是我們主動去找的三上啊?」
  「或許當時他就是故意搞出那種招人耳目的行動來吸引我們的注意。」
  「原來如此……可他又為什麼要幫中野他們說話呢?」
  交通事故的一方找人當托兒這種事並不少見,其目的自然是為了讓人說些有利於自己的話。但在這種情況下,這麼做對中野一方卻沒有任何的好處。
  「搞不懂,我是徹底搞不懂了。」
  古川苦著臉歎了口氣。
  到了下午,傢俱和電器的放置工作終於結束。織田和古川回到屋裡,坐在風格徹底改變的客廳裡,喝著靖子沖好的茶。
  「虧得這屋子竟然能裝下這麼多東西。」
  看著周圍的傢俱,織田感歎道。
  「就像是生活在傢俱堆裡一樣。」
  「那就快點換個寬敞點兒的地方住啊。」
  靖子輕描淡寫地說道。
  「就現在少得可憐的薪水,估計還有得等呢!是吧,主任?」
  讓他這麼沒頭沒腦地將了一軍,古川露出了一臉複雜的表情。
  「只要你努力,就一定會有辦法的啦。」
  說著,靖子打開了電視。電視的畫面大得令人感覺和這套狹窄的屋子有些不大搭調,畫面裡出現了新聞播音員的面部特寫。聽到新聞裡正在報道那起事故,三個人同時啊地一聲叫了起來。緊接著,高倉出現在了畫面上。
  「很抱歉,給眾位添麻煩了。對於死者的家屬,我們會拿出誠意,盡可能地做好我們該做的事——」
  面對蜂擁而來的採訪者,高倉一臉沉痛地回答道。
  「領隊也真夠可憐的,非得在這種時候出面。」
  「總不能讓肇事者本人出面吧?」
  織田剛一說完,畫面便轉切成了田徑部練習時的場景,拍下了三位女子馬拉松選手的表情。
  「能向您請教幾個問題嗎?」
  記者走到三人身旁,想要對她們進行採訪,但三人卻全都扭過了臉去。
  「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說完就立刻轉身走開了。攝像機的畫面捕捉到了山本和美、煙江順子和田代由利子三人的側臉。
  一瞬間,織田倒吸了一口涼氣。當他再次凝神細看時,畫面卻已經轉入了下一條新聞。
  「您怎麼了?」
  「不,沒什麼……」
  一種之前就連想都沒想過的疑惑開始在織田的心裡翻滾擴散了開來。他偷偷地斜眼瞥了古川一眼,古川同樣陷入了沉思。
  6
  那起事故發生後,已經過了三天的時間。而織田則整日埋頭書寫其後發生的事故報告。交通事故這類的事,幾乎就沒有哪天不發生上一兩起的,他根本就沒有那麼多時間和精力,整天圍著某一起事故轉。
  儘管如此,每當停下書寫報告的手時,織田就去不由得陷入沉思,心想那起事故的真相究竟如何。
  其實,他的心裡早就已經做好了一種假設,猜測著或許真相其實就像他設想的那樣。然而他心裡也很清楚,自己的這種設想既不是完美無缺的,同時也沒有實際證明的方法。
  「你怎麼整天這麼悶悶不樂的?」
  鄰座的古川對他說道,「還是說,這麼快你就開始發新婚呆了?」
  「您就別開我玩笑了。這麼忙,哪兒有時間發什麼呆嘛。」
  織田用圓珠筆的筆頭敲了敲報告書,「我是在想那起有關中野的事故啦。」
  「你說那事兒啊。」
  古川也露出了一副艱澀的表情。雖然古川自己心裡也對那起事故感覺有些難以釋然,但卻因為事故接連不斷地發生,根本就容不得他去多想。
  「我調查過,中野他在十年時間裡,不但從來沒有肇過事,甚至連違章都沒有過。他這種模範司機,又怎麼會搞出這次這樣的輕率事故來呢?」
  「無肇事無違章的,可未必都能說是模範司機的哦。」
  古川拿起織田桌上的導遊手冊,嘩嘩地翻了幾頁,「或許正是由於這種懈怠心理,才釀成了這次的事故的。」
  「話是這麼說,可是……」
  「你到底想說什麼?」
  織田稍稍猶豫了一下,緩緩開口說道。
  「我是在想,當時開車的人,或許並非中野本人……」
  聽到這話,古川的臉色也不禁變得嚴肅了起來。
  「別瞎說。要是你把這種瞎猜的想法說出去,讓媒體聽到了的話,那可就不是件小事了。」
  「但這樣想的話,所有的一切也就說得通了。」
  古川還是搖了搖頭。
  「別再想那起事故了。現在中野已經接受了處罰,整件事也就此結束了。眼下你不是還有些其他的事需要考慮的嗎?」
  說完,他把導遊手冊放回桌上,站起了身來。看著他漸漸走遠的背景,織田心想。
  ——果然,其實主任也已經察覺到了啊。
  「喲,新郎倌,還剩一個星期時間啊?」
  有人突然從身後拍了拍織田的肩。轉頭一看,只見交通科長那張鼻毛都已經長到鼻孔外的四方臉,正衝著他直笑。
  「怎麼,是不是心思都已經不在這裡,連工作都沒法專心了啊?」
  說著,他也像古川一樣,翻開了那本導遊手冊。翻到折角的一頁,科長問道。「你們打算租車?」
  「是的……」
  「嗯?最近的年輕人可真夠大膽的,以前哪兒有人想過在國外自己開車啊?嗯,開車的時候當心點兒。要是交通科的警察在國外讓人給抓了違章,那可就丟了日本人的臉了哦。」
  織田點了點頭,心想哪兒有那麼誇張的。
  「哦,這裡寫著不少注意事項呢,你還是好好看看吧。」
  科長翻開導遊手冊,放到了織田的眼前。雖然做事從來不拘小節這一點正是科長的優點,但有時也會讓人感覺他經常不給別人留面子。
  就在織田伸手打算把書放回原處之時,書裡的一個詞映入了他的眼中。
  「右側通行。」
  7
  雖然東西化學田徑部的集體宿舍是棟用灰漿蓋起來的兩層小樓,但一眼看上去的話,感覺倒也像是棟還不錯的公寓。一樓似乎是他們的事務室和食堂。
  告訴了對方自己的身份之後,那個不冷不熱的男事務員一改之前對織田的態度。不光把織田領到了事務室一角的沙發旁,甚至還端上了茶來。也許他是在想,如果得罪了警察的話,今後就會對中野更加不利了。
  考慮到如果讓媒體看到就麻煩了的緣故,織田今天並沒有穿制服。
  等了兩三分鐘,高倉出現了。今天高倉穿了一身藏青與朱紅相間的訓練服,胸口上還繡著隊名。
  「在您忙工作的時候前來打攪,實在是抱歉。」
  織田站起身來,低下了頭。
  「不不,是我們給你們添麻煩了。」
  高倉在織田的面前坐下了身。或許是因為一身訓練服的緣故,高倉看起來似乎比上次見面時更加精悍。果然,對干他們這行的人而言,還是這樣的裝扮最為合適。
  「您這邊和受害者一方談得如何了?」
  「我們找了保險公司和辯護律師來,目前談得還算順利。因為這事不光只是中野君個人的事,而是該由整個東西化學來負責的。幸好,對方的父母似乎也很理解,當時沒有佩戴頭盔這一點,是導致死者去世的一大要因。」
  「是嗎?」
  織田回想起了死者荻原昭一的父母。或許是他們已經被捲入了東西化學的步調之中,無法聲張自己心中的想法了吧。
  「呃,請問您今天過來有什麼事嗎?」
  雖然話問得很輕描淡寫,但高倉的臉上卻劃過了一絲堤防的神色。
  「其實,我這次來,是想找您再問些有關事故的詳細情況。」
  「那您想知道些什麼呢?」
  「不,我主要是想和肇事者本人談談。」
  「啊……?」
  高倉一臉狐疑地看了織田一眼,「那,我去把中野君給找來?」
  「不,我不是這意思——」
  織田舔了舔嘴唇,橫下一條心來說道,「我是想找隊裡的幾位選手談談。」
  高倉先是皺了皺眉,之後又撇著嘴笑了起來。「這事和選手又沒有什麼關係,找她們有什麼好問的。」
  「我想,您心裡應該很清楚我要找她們問什麼。」
  「我可不清楚。」
  高倉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既然是這樣,那就恕我失陪了。我還有事要忙。」
  「我是想查清事故的真相。」
  「真是可笑。事故的真相什麼的,不是早就已經明明白白了的嗎?」
  這時,三名身穿制服的女選手從門口走進了屋裡。看到織田的目光移開了,高倉這才發現了她們幾個。
  「你們來幹嗎?慢跑結束了的話,就到訓練室裡去。」
  被領隊給訓了一通,幾名女選手一臉困惑地再次離開了事務室。織田剛想出聲叫住她們,高倉便伸手制止了他。
  「麻煩您請回吧。如果您再這樣糾纏不休的話,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我們這邊和警方也並非就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非得鬧到那一步的話,您可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織田兩眼直盯著對方,而高倉則把臉扭朝了一旁。
  「好吧。那我就告辭了。」
  點了下頭,織田從屋裡走了出來。他這樣做,並非是屈服於對方的威脅,而是因為現在他的心裡已經大致明白了事情真相。自己的猜測果然沒錯。
  回到停車場,織田走到了自己的車旁。剛打開車門要坐進去,他的眼角便瞟到了一個人影。
  仔細一看,只見田代由利子身上穿著田徑部的訓練服,正站在遠處朝著這邊望過來。
  織田看了看周圍,似乎並沒有看到有第三個人。
  「可以和您談談嗎?」
  聽到織田的詢問,由利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就請上車吧。」
  織田打開車門,伸手向她表示邀請。她略帶猶豫走到車旁,看了看織田的臉。
  「請坐駕駛席。」
  或許是因為已經聽出了織田的言外之意,她徹底死心了一般地低著頭,坐進了車裡。織田關上車門,繞到車子的另一側,坐到了副駕駛席上。
  「您似乎已經不是第一次握方向盤了啊?」
  由利子依舊沉默不語。織田向她遞出了車鑰匙。
  「發動引擎。」
  「哎?」
  「引擎。」
  「啊……是。」
  接過鑰匙,由利子用機械而笨拙的動作發動了引擎。
  「開轉向燈。」
  「是……」
  回答之後,由利子便抬起左手,把手放到了控制雨刷的車桿上。她不由得「啊」了一聲,趕忙把手給縮了回去。
  「果然弄錯了啊?國外的車子和日本車的轉向燈,雨刷的位置是完全相反的。」
  由利子默默地低下了頭。
  「好了,熄滅引擎吧。」
  織田說道。由利子歎了口氣,熄滅了引擎。車內再次變得一片寂靜。
  「那天晚上開車的人果然是你啊。」
  聽他說完,由利子的眼裡便開始滲出了淚水。
  8
  「我就只是在那時候稍微開了一段路。除此之外,一直都是由中野教練操縱方向盤的。」
  由利子哭著說道。
  「這我知道。不管怎麼說,也是不能讓一個沒駕照的人長時間駕駛的。」
  「我以為不會有事的。我回到日本來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而且也經常坐其它人開的車,所以我想自己對左側通行應該已經是很熟悉了。」
  「然而等你握住了方向盤之後,才發現完全就不是那麼回事。」
  「是的,您瞭解得可真清楚。不過當時我還是沒有當回事兒……而且半夜裡路上的車也很少。」
  「所以你就提出了由你來駕駛?」
  「是的……我也想能夠盡早在國內的路上開車。」
  看著她的側臉,織田心中想道,即便是向著奧運衝刺的選手,其內心也和普通的年輕人沒什麼兩樣啊。
  直到不久前,她都一直在美國留學,而且還在那邊拿到了駕照。雖然國內也能把她的美國駕照轉成日本駕照,但是她卻還沒有去辦理相應的手續。然而這一點在這次的事故中卻並不重要。日本和美國不同,所有的道路都是左側通行。她對這種左側通行的駕駛還不熟悉這一點,才是這次事故的根本所在。
  「當時中野教練了跟我說這麼做很危險,讓我停下。可是我卻堅持說沒事,只開一小段路就好。」
  「駕駛時你有何感想?」
  「對右側方向盤我倒也沒感覺到什麼特別的不適應,只是看到對頭車是從自己右側開來的時候感覺有些害怕。不過在直行的時候,左側通行倒也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直行的時候啊……但你們終歸要在交叉口轉彎的吧?」
  大概是因為回想起了當時的情影,由利子閉上了眼睛。
  「在開向交叉口之前,我還提醒自己說,拐過彎去之後也要開上左車道的。可是就在我留意著紅綠燈的時候,又不由自主地開上了反方向的車道上去了。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由利子雙手捂面,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滲了出來。
  「這種事經常會有的。」
  織田安慰她說,「只不過情況恰恰與你相反,是日本司機到國外去開車的時候,一旦遇上緊急情況,平日駕車的習慣就會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來。」
  織田的那本嚮導手冊上也寫著,說是許多日本司機在發動車子和左轉之後,經常會把車給開到左車道上去。如果情況相反的話,也應該就會有在美國取得駕照的司機,出現在右轉後把車開上右車道的情況。由利子便是最好的例子。方向盤和車道就像是在鏡子之中一樣,和之前的習慣完全相反,也難怪會出事。
  「撞到人之後,我趕忙下車察看,才發現被撞的人已經完全不能動彈了。當時我也嚇得六神無主了。在這種關鍵時刻,我居然闖了這麼大的禍……」
  「關鍵時刻?你是說,奧運會就在明年嗎?」
  由代子點了點頭。
  「如果出了人身事故的話,那麼不管你成績再好,都是無法參加奧運的。就算被選中了,到頭來也還是要被勒令退出的。」
  織田記得幾年前的冬奧會上,似乎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當時,目標直逼獎牌的一位日本有名的跳台滑雪選手引發了人身事故,不得不被迫退出了比賽。選手本人自不必說,甚至就連他的那些粉絲也為此扼腕歎息。
  「就在這時,中野教練對我說讓我快逃。」
  「他是想把駕車的人說成是自己。」
  「是的。我當時心想,自己必須快逃,所以就趕忙跑了起來。路上有人叫住了我。我吃了一驚,一看之下,才發現是有個不認識的人在車裡叫我。」
  織田也算弄懂了是怎麼回事。
  「那個人就是三上吧?」
  「三上不光看到了我逃跑,同時也看到了我肇事的整個經過。他甚至就連我是誰都很清楚。當時他對我說事情他全都看到了,他會把我給送回去的,讓我快上車。」
  織田不禁思索起了三上這麼做,其原因究竟何在。單純只是因為他是個女子馬拉松的粉絲嗎?這倒不大可能。或許他是想先賣個人情給對方,今後才好獨佔採訪吧。畢竟他可是個自由撰稿人。
  「回到這裡之後,我立刻便把事情告訴了領隊。領隊當時把我給狠狠地訓斥了一通。之後他說,讓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原來如此。」
  織田不由得對他們之間的那種默契感感到欽佩。在聽由利子講述完了事情的經過這後,估計高倉立刻便明白了中野這麼做的目的所在。與此同時,他的心裡也已經明白了下一步自己該怎麼做。
  首先,必須說成是由利子當時並不車上。因此,當時高倉應該是立刻便給丸山打了個電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丸山,委託丸山幫忙圓謊說那天夜裡中野是獨自一人過去找他的。
  回想起與丸山見面的情景,織田想到了幾處感覺有些蹊蹺的地方。首先,丸山特意強調了那天夜裡中野是一個人來的。其次,他當時還說漏了嘴,說是如果搞得太晚或許會影響到第二天的訓練。如果去的就只有中野教練一人的話,那麼他又豈會說這樣的話?還有,在說過一流選手的數據極為重要之後,他就因自己說漏了嘴而沉下了臉。想要採集數據的話,選手本人就必須到研究室來。或許當時他就已經察覺到了自己的話自相矛盾了吧。
  或許織田他們也只是偶然間盯上三上的。估計後來三上立刻便聯繫了高倉,告訴高倉說交通科的警察已經去找過他,而他當時則裝成了目擊者。聽了三上的證詞內容之後,高倉感到很不安。因為警方一直在追問車輪打滑的聲音,這一點引起了高倉的懷疑。因此,三上就給警方打了個電話,修正了有關車輪打滑聲的證詞——估計事情就是這樣的。
  「不過話說回來,為了庇護一名選手,他竟然會如此犧牲自己。」
  織田說的人自然是中野。由利子在一旁冷不丁地說道。
  「中野教練他……已經和我約定要結婚了。」
  教練和選手之間——這種事倒也經常聽說。
  「一切都怪我不好。至少在奧運結束之前,我都該忍忍的。」
  由利子哭成了個淚人兒,聲音也開始抽噎起來。
  「以此為戒,下次可要當心點兒了哦。如果再不注意的話,那麼大夥兒的努力也就全都泡湯了。」
  聽到織田的話,由利子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文件已經全都送交檢察部門了,嫌疑人是中野先生。」
  「啊……您的意思是說……」
  「我不過只是覺得有些奇怪,所以就跑來確認一下罷了。這件事現在已經圓滿結束,再來翻案,也不會有人為此感覺高興的。」
  或許因為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由利子咬緊了嘴唇。
  「馬拉松比賽的時候,可要加油啊。」
  「是。」
  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卻能讓人感覺到其中充滿了決心。
  織田走下車,繞到駕駛席一側,打開了車門。下車時,由利子的訓練服的衣領下,露出了雪白的脖頸。
  「最後再提醒你一件事。」
  織田說道,「傷好之前,別再讓人看到你的脖頸了。」
  由利子輕輕地「啊」了一聲,連忙摀住了右側的脖頸。她的脖頸上,留下了一條很寬的擦傷痕跡。那是安全帶留下的。脖頸右側有擦痕,這表明她曾經在駕駛座上坐過。就是在電視畫面上出現了這一幕的時候起,織田才開始對她起疑。估計古川也是在那個時候察覺到的吧。然而古川明明已經察覺到了,卻又偏偏不點破。古川也選擇了保護由利子的將來這條道路。
  「那就這樣吧。」
  坐上車之後,織田發動了引擎。由利子一直目送著他的車子開出了停車場。
  開出了一段路,織田在路旁找到了處公用電話,把車給停了下來。
  插入電話卡,按下電話號碼。沒多久,靖子便接起了電話。
  「關於我們的旅行,我有個提議。」
  「什麼提議?」
  「車還是不租了。」
  「哎?為什麼?」
  「不為什麼,這次就算了吧。」
  「莫名其妙。」
  儘管心裡感覺有些納悶,但靖子還是笑著說道,「不租就不租。你今晚上我家來吧,我請你大吃一頓。」
  「明白。」
  掛斷電話,織田哼著小曲兒坐進了車裡。
  (全文完)

《天使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