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裡的時鐘是類似從前小學教室牆上掛的圓形鐘,可是今晚指針的移動速度特別怪異,盯著看會覺得它好像老先生爬樓梯似地走得很慢,但稍微移開一下視線再回頭看,指針又彷彿以驚人的速度飛快移動,不禁懷疑有人趁我不注意對時鐘動了手腳,吉他手阿豐從剛剛就一直跑廁所;鼓手寬太抖著腳一邊假裝陷入沉思;貝斯手友廣則是一下子打哈欠、一下子翻閱和我們無關的腳本,乍看似乎相當自在,但我知道這只是他拚命裝出大人物的沉著模樣,所有人裡面最緊張的其實就是他。總而言之,三人都是可愛又平凡的大男生。
我再次望向時鐘,距離出場還有二十分鐘。
「別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呀。」友廣似乎察覺我的焦慮,「緊張也沒用,就保持平常心上場吧。」
我不禁輕笑出聲,緊張到雙唇僵硬的他實在不適合說這樣的台詞,不過攸關男生的面子,所以我乖乖地回道:「說的也是。」
「哪有辦法說平常心就平常心啊!」毫不掩飾緊張的阿豐說:「啊啊,我有預感我會出錯……」
「喂,爭氣點。」寬太的聲音很細,和他的體型完全不搭,「只要你吉他引導得好,我就算稍微出錯也不會太明顯。」
「呿,別賴著我啦,去賴雙葉才對。」
「沒錯。」友廣聽到阿豐的話,也看著我說:「外行人根本聽不出演奏的好壞,所以正式上場的成功與否全看雙葉的表現了。」
「你們什麼意思嘛?這種節骨眼還給我壓力。」我不禁跺腳。
「沒事啦,總之放輕鬆吧,放輕鬆。」友廣拿起腳本當扇子對著我猛扇,他們也知道要是主唱壓力太大就糟了。
「今天只要正常表現就能過關對吧?」寬太的口吻像是和自己確認。
「導播是這麼說的啊。」阿豐答道:「他說最近大概不會有什麼令人驚艷的樂團出場,不過他也說不能掉以輕心,我們要是表現太爛還是會被刷掉的。」
「畢竟是現場轉播啊。」
「出錯又不能重來呀。」
寬太與阿豐同時歎了口氣,這時身材矮小、滿臉青春痘的助理導播走了進來。
「各位準備上場了喲。」
雖然他的語氣輕鬆且毫無威嚴,聽到這句話的我們卻頓時全身僵硬。
「該來的終於來了。」寬太第一個站起身。
「我又想上廁所了。」阿豐苦著一張臉說道。
「結束後再去上啦,反正一定一滴也尿不出來。唉,真拿你們這些傢伙沒轍。」友廣邊說邊拚命舔著嘴唇。
我也站了起來,反正到這地步已經逃不了了,我現在該做的事就是把這三個傻小子趕上場去,然後扯開嗓門好好地唱,盡全力讓我們樂團過關。
走出休息室,我做了個深呼吸走在長廊上,前方三人走路的模樣彷彿沒上油的金屬人偶,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好生羨慕他們要面對的只是上電視前的緊張心情,哪像我,滿腦子都在擔心今天登台的後果。
「當然不准,你在說什麼廢話。」媽媽說。
不出我所料。我早知道她會反對,所以一點也不意外,只是仍免不了沮喪。
場景回到當初我告訴她我可能會上電視的時候。
我們母女和平常一樣面對面圍著小餐桌吃晚餐,那天輪到我做菜,我故意煮了烤茄子、蛤蜊湯等等媽媽愛吃的菜。
「怎麼了?一定有鬼,你在打什麼注意?」媽媽一看桌上的菜色便察覺了,我嘴上回答「沒有啊」,但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於是我看準把媽媽心情最好的時刻說出了要上電視的事。
媽媽的表情一下子由聖母變成惡鬼,然後說出了上述那句話。
「為什麼不行?」我用力將筷子擱到桌上。
「不行就是不行。」媽媽的表情又從惡鬼變成了冰冷的撲克臉,只見她默默地將我做的烤茄子塞進嘴裡。
「這不公平,至少要告訴我理由吧?」
媽媽放下筷子,將眼前的料理推到一旁,手肘撐在桌上,臉湊近我說道:「雙葉。」
「幹嘛。」我不禁微微向後一縮。
「你高中剛開始玩樂團的時候媽媽和你說什麼來著?」
「必須兼顧學業和家事……」
「還有呢?」
「不能隨便和樂團的男生交往……」
「我記得還有一點吧?」媽媽瞪著我。
我歎了一口氣說:「不能把樂團當職業,也不能上電視。」
「沒錯,你都記得嘛,看來不需要我解釋理由了。」
「等一下。」媽媽正想將盤子拉回面前,我出聲了,「我記得我們的約定,但現在狀況和那時候又不一樣,如果高中生隨便組個樂團便誇口說要朝職業之路邁進而荒廢課業,我也覺得不妥,但我現在是大學生了,二十幾了,我有能力自己下判斷,也很清楚自己有沒有實力把樂團當職業。」
「喔?」媽媽打量著我,「就憑你的歌聲能把樂團當職業?」
「我有自信辦得到。」
「哈,真會說大話,小心哪天被環保署開罰說你製造噪音。」
「哼,你又沒聽過。」
「不用聽也知道,你可是我女兒。」
「你不是常說我和你一點也不像嗎?」
「是啊,可惜你父親也是個大音癡。啊啊,可憐的雙葉小妹妹,無法掙脫遺傳的束縛。」媽媽拿起生菜沙拉裡的芹菜咬得喀喀作響,吃光之後狠狠瞪著我說:「總之不行就是不行。」
「媽媽,求求你嘛。」我使出哀兵戰術,「讓我去這次就好,我們可是好不容易通過預賽才能上那個節目呢。」
「那個什麼鬼預賽,我也不記得我答應讓你參加吧。」
「當初我也沒想到會贏嘛,可是好不容易有了機會怎能輕易棄權。求求你,一次就好!如果真像你所說我們沒有成為職業樂團的實力,頭一周的節目裡又會被刷下來了。」
「想也知道會被刷下來。」媽媽的態度冷淡得幾乎不像個母親,「何必特地在全日本人面前丟臉?」
「不過是上個電視,為什麼不行?」我拉高了音量。一瞬間媽媽閉上了雙眼,再度張開凝視著我。
「你從小到大,我自認沒限制過你什麼,往後絕大部分的事我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你帶個來路不明的男人回家說想和他結婚,只要你喜歡,我都不會阻止。就唯獨這麼一件小事,為什麼你不能答應我?何況我也不是強人所難,只是希望你能夠過普通人的生活而已。玩搖滾樂不是壞事,但只能當興趣,媽媽不希望你在外面拋頭露面。」
「難道我在外面拋頭露面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我半開玩笑地問。
「如果我說正是這樣,你願意打消念頭嗎?」媽媽放下筷子了,臉上不見絲毫說笑的意思。
「你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叫我怎麼打消念頭?」
「你非打消念頭不可。」媽媽說著站起身,丟下一句「我吃飽了」便走進隔壁房間,之後不管我再費多少唇舌,她都像座石雕般不為所動。
實際演唱時間大約三分鐘,演唱前後還有一些和主持人事先套好的對話,由於排演時已練習過很多次,正式上場幾乎不須思考就回答了。不論是說話或唱歌,直到最後我都沒搞清楚到底是哪一台攝影機在拍,不過之後也沒人出面糾正我們,所以應該是表現得不錯吧。
評審結果出爐,我們本周過關了,於是團員們按照導播的指示高舉雙手歡呼,我一邊偷瞄螢幕,看見了自己的臉部特寫,現在只能祈禱媽媽沒看到這個節目了。她今晚是夜班,但不代表我能高枕無憂,醫院護理站裡應該也有電視機,護士搞不好晚上也會看歌唱節目。
節目結束後,我們和導播稍微討論了下次拍攝的細節才離開攝影棚,走出電視台的時候已經深夜一點了,我們坐上寬太的箱型車離去。
「太好了。」車子開了好一陣子,寬太率先開口,大伙似乎這時才終於感受到過關的真實感與喜悅。
「雖然我原本就知道會過關,還是挺開心的。」副駕駛座的友廣一副自信滿滿的語氣,接著轉頭看著我說:「不過,這都是雙葉的功勞。」
「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大家的功勞,大家今天的表現都很棒。」
「的確,今晚沒什麼明顯失誤。」阿豐一臉滿足,「不過說真的,我們這種程度的演奏沒什麼大不了,多虧雙葉今晚的歌聲特別洪亮,評審們也大力稱讚呢。」
「都是雙葉的功勞、都是雙葉的功勞。」開車的寬太也透過後照鏡望著我說道。
「謝謝。」我微微笑了笑,深深靠進椅背。
直到三天前我才下定決心上電視。與其說下定決心,不如說是局勢已騎虎難下。樂團其他成員不知道我和媽媽有過約定,他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既然要玩樂團就以走上職業之路為目標,而事實上我也的確想走職業之路,我不想放棄眼前的大好機會。
但決定上電視之後,我依然開朗不起來,媽媽嚴厲的眼神不斷浮現腦海,她為什麼那麼討厭我在眾人面前露臉呢?
其實這不是第一次因為上電視的事和媽媽發生爭執,國三的時候,我曾經想和班上同學組隊參加電視機智問答節目,那時候媽媽也強烈反對,她的理由是做這種事會影響我準備升學考,我說我很想得到節目的參加獎——一台迷你CD音響,隔天媽媽便帶我到秋葉原買了一台CD立體組合音響,她覺得這樣我就會閉嘴了。的確我沒再吵著上節目,但取而代之的是滿肚子疑惑。比起上節目,CD音響應該更容易影響唸書吧。
如果我在外拋頭露面,就會帶來不好的後果。這邏輯聽起來很荒謬,但媽媽嚴肅的表情讓我懷疑這不只是單純的玩笑。對這個謎團的難以釋懷以及背叛媽媽的罪惡感,害我今天一整天都很憂鬱,為了一掃心中陰霾,我在台上特別使勁扯開喉嚨唱歌,沒想到反而因此過了關,真是諷刺。
寬太送我到石神井公園旁的我家公寓前,其他團員也住在同一條鐵路沿線上,我們幾個都是高中時代的同學。
高二時,友廣邀我加入樂團,第一次練習之後我便明白這就是我要的,我覺得自己終於找到長年追求的東西。我原本參加的是排球社,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而那個欠缺的要素我在這裡找到了。
「小林雙葉一加入,我們的樂團就完美無缺了。」那天練習完,友廣在咖啡店裡對著團員正式宣佈。
我們確定身邊沒有學校輔導員之後,舉起啤酒乾杯慶祝。
就這樣,我離開排球社一頭栽進樂團的練習,而媽媽也對我開出前述那些條件,我曾經把這件事告訴那幾個男生,但他們似乎並不特別在意。
「不准走上職業之路?哈哈哈,不愧是雙葉的老媽,格局就是不一樣。」友廣這麼一說,阿豐及寬太也笑了出來。
的確,對那時的我們而言,職業之路根本是夢想,我們的預設目標只是想在文化祭之類的活動上出出風頭罷了。但進了大學之後,樂團活動愈來愈像回事,大家漸漸開始聊到一些更具體的目標,例如將來希望靠這行吃飯或是想開演唱會等等。
所以我們有了這次的挑戰。
友廣他們想必早忘了我和媽媽之間的約定,就算記得,一定也不覺得是多嚴重的事。這不怪他們,因為我原本也是這麼想。
如果我宣佈退出樂團,不知道那幾個男生會有什麼反應?雖然是個有趣的實驗,但我實在沒勇氣說出口。
我和媽媽住在一棟兩層樓公寓的二一號室,步行到車站大約十分鐘,家裡沒什麼貴重家當,平日也沒訪客,所以兩房一廳的空間已經很夠了,站在朝南的陽台上看得見翠綠的石神井公園,住起來還蠻舒適的。
一開門,媽媽的深褐色皮鞋擺在門口,我不禁心頭一凜。她之前說今天是夜班,應該明天早上才會回家。
我躡手躡腳走過媽媽的房門前,到廚房喝了一杯水,再回來輕輕拉開她房間的紙拉門。床已經鋪上了,媽媽面朝裡面側睡,嚴肅的肩膀露出棉被外,似乎訴說著對我的怒氣。
我心想既然睡了就別吵醒她,小心翼翼正想拉上紙拉門,拉了五公分,媽媽突然說了聲:「你回來了。」
我像觸電似地全身一震,「嚇我一跳,你還沒睡?今天不是夜班嗎?」
「我換班了。」
「喔……」
我很想知道她是不是看了那個節目,但不知從何問起,就在我默默望著媽媽背影時,她開口了:
「你下星期也會參賽嗎?」
媽媽果然看了那個節目,不過她既然這麼問,可見不是那麼生氣吧。不,不能掉以輕心,說不定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我是有這個打算啦……」我望著媽媽身上的棉被戰戰兢兢地說道,總覺得那條棉被似乎隨時會飛起,媽媽會面目猙獰地轉過身來。
但沒想到媽媽只是「喔」了一聲說道:「沒事的話把門拉上,我很冷。」
「啊,對不起。」我雖然心想這個季節怎麼會冷,還是照著她的話做,就在門快拉上的時候,媽媽開口了。
「雙葉。」
「什麼事?」
「你歌聲還不錯嘛,媽媽對你刮目相看了。」
意想不到的一句話。
「謝謝。」我對著媽媽的背影微微鞠躬,自己也覺得這個反應有點蠢。我拉上了紙拉門。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上睡衣鑽進被窩。媽媽似乎沒生氣,我試著思考其中原因。是我太不聽話所以她已經不想理我了?還是我的歌聲讓她驚為天人,所以不忍心反對我走上職業之路?
我還沒想出任何結論便進入了夢鄉,睡著的前一刻,我朦朧地想著,看來媽媽的反對立場並沒有我想像的那麼強硬。
但這天真的想法在一個小時後便完全被推翻了。
夜裡突然覺得渴,我醒過來爬下床,手伸向門把又縮了回來,因為房門開著數公分寬的縫,我看見了廚房一隅的景象。
媽媽正孤零零坐在椅子上,面對餐桌卻什麼也沒在看。我仔細看著她不禁嚇了一跳,媽媽臉上有明顯的淚痕,神情恍惚,像人偶般動也不動。
我還沒有樂觀到能夠自我解釋媽媽會這樣不是因為我,我忘了口渴回到床上。
我真的做了那麼過分的事嗎?不過是上電視,我只不過是在電視上大聲唱了首歌而已啊。
為什麼這件事會讓媽媽如此痛苦?
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在我腦海甦醒,從前好像也發生過……,不是似曾相識的錯覺,而是相當明確的回憶。想了一會兒,我終於想起來了,是那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媽媽也曾露出那麼悲傷的表情,當時我剛上小學,如果沒記錯,我們才搬來不久。
有一天我在學校被同學欺負了,帶頭的是一個住我家附近的女生,她拉了一群班上同學指著我說:
「不要和她一起玩,我媽媽說不可以靠近小林家的小孩,你們說對不對?」
她身邊幾個人點了點頭,他們都是和我住同社區的小孩。
「為什麼不能一起玩?」我一問,那個女生便擺出勝利者的姿態挺起胸膛說:「因為你家沒有爸爸。不是死了,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爸爸。是我媽媽告訴我的,這是不對的事,太不成體統了。」
我很懷疑這個剛上小學的女生是否真的瞭解「不成體統」是什麼意思,她可能只是把母親在家裡說過的話原封不動搬出來而已,當然現在的我完全能夠想像她母親說了些什麼。「聽說小林小姐沒結婚呢,沒錯,就是未婚媽媽。我是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工作啦,總之生活一定很不正常。酒店小姐?或許吧,搞不好連小孩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真討厭,我們家附近怎麼會搬進這種不成體統的人。」差不多是這麼回事吧。
那天我哭著回家,一看見媽媽劈頭便問:「媽媽,我們家不成體統嗎?我們家不像別人一樣有爸爸,這是不對的嗎?」
媽媽思索了一會兒我說的話,接著抬起臉看著我豪爽地哈哈大笑,「雙葉,別理那些人,他們只是太羨慕你了。」
「羨慕我?為什麼?」
「那還用問嗎?因為你很自由呀。有爸爸的話,生活可是非常不自由呢,爸爸會一下叫你要守規矩,一下叫你要像個女孩子,媽媽有沒有拿這些煩人的事要求過你?」
「沒有。」
「那就對啦,家裡只有女生才好呀,大家都是因為羨慕你才找你麻煩,懂了嗎?」
我似懂非懂,點了點頭說:「懂了。」
「很好,既然懂了……」媽媽揉著我的雙頰不停繞圓,「下次被欺負,如果你又哭著回來,媽媽可不讓你進家門喲。不管對方是誰,你都要勇敢對抗,不必擔心,受傷的話媽媽會幫你包紮。你順便和朋友這麼說:我媽媽是護士,知道怎麼處理傷口,所以不必手下留情。」
媽媽氣勢十足的一番話,讓我頓時勇氣百倍。
但是那天晚上,我看見了。在榻榻米上鋪床的時候,媽媽跪坐著一動也不動地發愣,她沒察覺我洗好澡出來,一徑凝視著遠方,那個時候她的臉上也帶著淚水,看見這一幕的我不禁又縮回浴室站在洗衣機旁邊,當時我的幼小心靈開始覺得我的出生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至於是否與父親有關就不得而知了。
剛才媽媽的表情就和那晚一模一樣。
這麼說來,莫非這次的事情又和我的出生有關,媽媽才會那麼痛苦?我在電視上露臉是否打開了不該打開的潘多拉盒子(*希臘神話中,潘多拉<Pandora>打開了一個盒子,因而釋放出人世間的所有災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