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得如何了?」吃早餐時下條小姐問:「要不要再想個一天?」
我正伸手拿茶杯,聽她這麼一問又縮回了手。我低頭想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她,「不必了。」我說:「我去,今天就去。拖到明天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也贊成你這麼做。」她點了點頭,「那吃完早餐就準備出門吧。」
「好的。」我說。
又是新的一周,今天是星期一。
昨天我回到公寓,下條小姐已經到家了,她一見到我便大刺刺地說:「我查到小林雙葉的地址了。」害我一時不知該作何回應。
小林雙葉。一位和我擁有相同面孔的女子。
「我沒查到電話,所以想見她的話只能直接去這個地址找她。」下條小姐將便條紙放在桌上,「要去的話,我明天有空。」
便條紙上寫著「練馬區石神井町」,這個住址位在哪裡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請讓我……考慮一下。」我說。
「也好,你決定了再和我說吧。」下條小姐折起便條紙。
雖然我嘴上這麼說,其實我根本沒有考慮的餘地,如今的我手上毫無線索,要查出真相,一定得和這位小林雙葉小姐見上一面,我遲遲無法說出口只是因為害怕見到這個長相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
昨晚就寢時我下定決心了,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明天,我要去見另一個我。
但一想到見面的那一瞬間我便輾轉難眠。
我們不到中午就出門了,下條小姐說先去澀谷搭山手線,到了池袋再轉西武線。
在山手線電車裡,我把昨天與清水夫人見面的情形告訴了下條小姐。聽到山步會的相簿裡只有阿部晶子的照片被取走,下條小姐也相當在意,她也覺得如果取走照片的真的是我母親,那麼臉部被塗掉的女子應該就是這位阿部晶子。
「最好能找出山步會其他成員。」下條小姐換一隻手抓住車廂拉環,「那本小冊子上也記載了其他社員的名字,對照畢業生名冊或許能找出聯絡方式。」
「但這麼一來又會給你添麻煩……」
「別介意,我也覺得愈來愈有意思了。」下條小姐笑著說。
此時電車抵達池袋,我們轉乘西武線。
愈接近目的地,我的心情愈難保持平靜。那位小林雙葉小姐看見我不知會有什麼反應?而我看見她又會有什麼反應?我不斷提醒自己屆時絕對不能驚慌失措,但一想到見面的那一剎那,我又感到不寒而慄。為什麼我會如此恐懼呢?據說詩人雪萊(*英國浪漫派詩人柏西,比希·雪萊<PercyByssheShelley,1792-1822>,關於他看見自己分身的傳聞有不同版本,有一說雪萊在看見分身之後,不久便在自己三十歲生日前夕遇船難溺斃。)在湖邊看到自己的分身,隔天便死去,但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有那種事呀。
「放輕鬆點。」下條小姐也發現了,「不過我說再多也沒用吧。」
「我沒事的。」但我的聲音卻明顯顫抖著。
在石神井公園站下車之後,我一直走在下條小姐身後,狹窄的道路兩旁全是商店,我忽然想到小林雙葉平常應該會來這裡買東西吧。
穿過商店街來到寧靜的住宅區,路上行人變少了,下條小姐看著地圖往前走,不久便在一棟兩層樓公寓前停下腳步。
「好像就是這裡了。」她說。
我屏住呼吸抬頭望去,這棟建築一看就是為了讓平凡的人過平凡生活的普通公寓,我實在很難想像這個地方住著一位與我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人。
「上去吧。」下條小姐說。
「好……」我口乾舌燥,聲音異常沙啞。
小林雙葉小姐的家在二樓,門牌上寫著「小林」。見到她第一句話該說什麼呢?該笑著說聲「午安」嗎?可是我僵硬的臉頰恐怕擠不出笑容。
下條小姐摁下門鈴,門內鈴聲響起,我閉上眼做了一次深呼吸,心臟正劇烈跳動。
但門沒開,門內也毫無動靜,下條小姐又摁了一次門鈴,還是沒反應。
「看來沒人在家。」她微笑看著我。
我也對下條小姐笑了笑,但她眼中映出我的表情恐怕是五味雜陳吧。見不到自己的分身確實讓我鬆了一口氣,但一方面又難掩失望。
下條小姐看了看手錶。
「說不定她待會兒就回來了,我們要不要找個地方喝茶,一小時之後再來?」
「好啊。」我接受了這個提議。我內心其實相當矛盾,很想趕快離開這裡,又覺得既然遲早要見面不如早點解決。
離開公寓走了一會兒,我們看見一間叫「安妮」的咖啡店,店名讓我想起《紅髮安妮》,但從外觀來看兩者應該沒什麼關聯。
我和下條小姐正要走進店裡,自動門打開,一名年輕男子走了出來,他大約二十歲,體型修長,穿著牛仔褲搭T恤,兩手提著便利商店的白色塑膠袋。男子一看見我霎時嚇得目瞪口呆,嘴巴張得大大的;我也一頭霧水,一徑愣愣地望著他,兩個人就這麼隔著自動門對看。
「雙葉……?」男子凝視著我慢慢走近,「是雙葉?你回來了?」
我往後退了兩、三步。
「怎麼了?」他一臉詫異,「對了,你怎麼這麼快就……,你剛剛人不是還在北海道嗎?」
聽到這句話我終於明白了,他是小林雙葉小姐的朋友。
於是我用力搖頭,「我不是小林雙葉小姐。」
「咦?」他愣了一下,「你在說什麼?你是雙葉啊?」
「我不是。」我又搖頭。
他聽我語氣這麼堅定,不禁向後一退從頭到腳仔細打量我。
「你在鬧我嗎?」
「不是的。」
「不好意思。」下條小姐插嘴了:「請問你是小林雙葉小姐的朋友嗎?」
「我幫她看家。」男子說。
「所以小林小姐去旅行了?」
「嗯,可以這麼說。」他又再盯著我看,「你真的不是雙葉?」
我輕輕點頭。
「我們來找小林小姐就是想弄清楚為什麼她們兩人長得那麼像。」下條小姐說。
年輕人頻頻眨眼,舔了舔嘴唇說:
「嚇死我了……,不過的確感覺不大一樣,雙葉比較結實,膚色也比較黑,而且她比你成熟,還有你們的髮型也不同……。對喔,我今天早上才和雙葉說過話的。」男子彷彿要說服自己似地喃喃自語,「不過……也太像了吧……」他張大雙眼,「真的很難相信你不是雙葉。」
「真的那麼像?」下條小姐問。
「像到難以形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氏家。氏家鞠子。」
「氏家小姐?我沒聽雙葉提過。」
「請問小林小姐去哪裡了?」下條小姐問。
「北海道。」男子說:「不過她並不是去旅行。」
「什麼意思?」
「說來話長,因為她母親……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雙葉得去旭川的某大學找一位老師。」
「旭川……」我心下一驚,「那所大學該不會是……」
「是北斗醫科大學。」他說。
小林雙葉小姐與她母親住的地方是兩房一廳,比我父親在函館的住處還小。雙葉小姐的房間裡擺了床、立體音響及塞滿大量CD與錄音帶的置物櫃,床邊貼著一張外國歌手的海報,但我不知道那是誰。
負責看家的年輕男子說他叫望月豐,他先招呼我和下條小姐在餐桌旁坐下,然後手腳利落地泡起茶來,我想我能體會為什麼雙葉小姐會把家交給這個人照顧。
我無意間看到冰箱上頭有兩顆檸檬,不禁心想,不知道雙葉小姐都怎麼吃檸檬的?
豐先生把雙葉小姐前往北斗醫科大學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我們,聽到那起肇事逃逸的車禍,我心裡有股莫名的不祥預感,父親在電話中說的那句「殺掉了?」再次浮現腦海,這兩者應該有某種關聯。
接著我也說明我這次來東京的前因後果,默默聽我述說的豐先生滿臉驚訝。
「聽你這麼說明我想到一件事。」豐先生開口了:「你說你和父親長得完全不像,這點雙葉的狀況也一樣,她和她媽媽也是一點都不像。」
「雙葉小姐也是?」
「嗯,我以前還曾取笑她是撿來的孩子,但雙葉一點也不在乎,她說她媽媽長得那麼醜,長得不像反而是好事。」
「她不曾懷疑自己不是母親的親生女兒嗎?」下條小姐問。
「她好像確實是她媽媽親生的,因為聽說當年她媽媽挺著大肚子從北海道回來,之後就生下了雙葉。」
「只是不知道父親是誰?」
「沒錯,所以她這次才會跑去北海道。」
「這樣啊……」下條小姐交抱雙臂轉頭看我,我很清楚她在想什麼。
「應該是我父親吧……」我戰戰兢兢地開口:「雙葉小姐的父親……就是我父親吧。」
「可是你也長得不像你父親不是嗎?」
「是……」
「既然這樣就說不通了,你和你的雙親不像,而雙葉小姐和兩邊的爸媽也都不像啊。」下條小姐說。
「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能?」
下條小姐沒回答這個問題,轉頭問豐先生:
「雙葉小姐什麼時候會再聯絡你?」
他歪著頭說:「我也不確定。我們今天早上才通過電話,下一通最快可能也要明天了。」
「你這邊沒辦法主動聯絡她嗎?」
「我只知道她下榻的飯店。」
「那能不能麻煩你撥個電話給她?我想盡快讓雙葉小姐知道這個狀況,而且最好盡早讓她們兩人見面吧。」下條小姐轉頭望著我。
「見了面之後呢……?」
「找出真相最快的方法就是你們兩人一起去問你父親,只要你們一起出現,相信氏家先生也無法繼續隱瞞了。」
「我也贊成,這應該是最快的方法。」豐先生從牛仔褲口袋拿出錢包,從錢包裡抽出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小紙片,那應該是飯店的電話吧,他拿起無線電話機,我的心臟又開始怦怦跳。
但豐先生對著話筒只說了兩三句便掛斷了,「她出去了。」
「大老遠跑去北海道,的確沒道理待在飯店裡。」下條小姐苦笑著說:「如果你聯絡上她,能不能通知我們一聲?」
「好的,雙葉那傢伙一定會嚇一大跳吧。」豐先生呵呵笑著看了我一眼,又緊閉雙唇搖了搖頭,「說真的我還是很難相信,簡直像在做夢啊,你竟然和雙葉長得一模一樣……」
回到下條小姐住處的時候已經四點多了,我沒換衣服只是坐著發呆,我覺得好累,而且腦中一片混亂。
下條小姐就坐在我身旁,我很擔心她的狀況,回程的電車上她一直沉默不語,不管我說什麼她都只是說:「我們回去再慢慢聊。」
「下條小姐,」我鼓起勇氣問道:「關於我和小林雙葉小姐的關係,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她瞄了我一眼又馬上望向地板,但她沒有否定。
「請你說出來吧,不用擔心我,不管聽到什麼我都不會驚訝的。」我伸出手按著下條小姐的左手。
她凝視著我的手好一會兒,終於開口了:
「氏家先生的專門研究領域是發生學對吧?」
「我父親的研究領域?嗯,好像是。」
「你知道什麼是發生學嗎?」
「唔……這方面的事情我完全沒概念……」我不知道下條小姐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話題,但是現在這個節骨眼她不可能說出完全不想幹的事。
「這要說明有些複雜……」她皺著眉搔了搔頭,「生物是由細胞組成,這個你知道吧?」
「知道。」這算是基本常識。
「那麼,假設這邊有一個細胞,青蛙的細胞。」下條小姐伸出右拳擺在我眼前,「如果我培養這個細胞讓它進行分裂,會產生什麼結果?」
「會變成蝌蚪?」我回想著從前學過的知識。
「是嗎?分裂出來的細胞應該會和原本的細胞一模一樣吧?繼續分裂下去,也是一樣的東西,換句話說,不管再怎麼分裂都只是增加細胞的數量。」
「呃……」我有點糊塗了,一徑盯著下條小姐的右拳。
她輕輕一笑放下了拳頭,「但這是成體細胞的狀況。如果這個細胞是卵細胞,也就是卵子,開始分裂之後,分裂出來的細胞會出現各自的特徵,最後分裂成一隻完整的蝌蚪。明明是從同一個卵細胞分裂出來的,有些細胞會變成眼睛,有些細胞會變成尾巴,為什麼會這樣呢?發生學就是在研究這當中的道理,簡單說就是這麼回事了,懂了嗎?」
「大概懂了。」我回答。
「當我聽到氏家先生進入北斗醫科大學的研究所,我便猜想他的研究應該和體外受精有關,因為發生學與體外受精關係密切,而且北斗醫科大學目前在這方面的研究頗有成果。」
「體外受精……」這個字眼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本能地對這個詞產生抗拒,我吞了口口水,「然後呢?」
下條小姐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母親生下了孩子,孩子卻和母親長得完全不像,只有一種可能性。」
「因為是體外受精?」
「你知道什麼是代理孕母嗎?把一對夫妻的受精卵放入妻子以外的女性的子宮內,如此生下來的孩子當然會和生下孩子的孕母完全不像。」她淡淡地說。
「你的意思是……我的母親是代理孕母……,而我是體外受精生下的孩子……」我全身彷彿血液逆流,耳膜隨著脈搏撲通、撲通跳動,身子不停冒汗卻又感到一股寒意。
「如果是這樣,一切疑點就說得通了。」
「那……那個人呢?那位小林雙葉小姐,為什麼她長得和我一模一樣?」我忍不住催促她說下去。
「簡單講,你們應該是雙胞胎。」
「雙胞胎?可是我們是各自被生下來的啊?」
「在體外受精的技術上,這是辦得到的。所謂的同卵雙生是由同一個受精卵分裂成兩個細胞,然後各自獨立長成兩個不同的個體,所以只要讓受精卵分裂成兩個之後,分別放入不同女性的子宮內……」
「就會各自被不同女性生下來?」
「沒錯。」下條小姐直到這時才看著我,「不過在你們的狀況,恐怕這項作業並不是同時進行,其中一方可能經過一段時間的冷凍保存,所以你們兩人有年齡差距。」
「你的意思是……我曾經被冷凍保存?」我低著頭說。我完全無法控制全身劇烈的顫抖。
「這只是我的臆測。」下條小姐平靜地說:「而且這個臆測還是有不合理之處。」
「怎麼說?」
「如果真如我所說,你們是不同時點殖入的同卵雙生,在體外受精的領域中這應該是全世界的第一起成功案例,那當初為什麼沒有對外發表?」
成功案例……,這個字眼讓我深切感覺自己是一場科學實驗的產物。
「如果我是經由體外受精生出來的孩子,而且雙葉小姐和我是雙胞胎,那麼我們真正的父母是誰?不是我的父母也不是雙葉小姐的母親,那會是誰?」
下條小姐只是低頭不語,她似乎和我想的是同一件事。
「那位名叫阿部晶子的女子,就是我的母親?」我問。
「或許吧。」下條小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