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兒,我必須喚起記憶來確定一件事。就是第一次拿起那支獵槍的那一刻。它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
在輕井澤的夫婦的別墅中,沒有專為收藏槍支的保險櫃。據我所知,槍支是放在像是大提琴的黑箱子裡面。而那箱子是存放在一樓的收藏間最裡面,在一隻生銹了、上了鎖的鐵製櫃子裡。
一九七O年的夏天,副島只造訪了片瀨夫婦家別墅一次。在陽台上一起享用晚餐。信太郎和副島一點都沒有因為共享雛子而彆扭或是猜忌。兩人交情好得不得了,談起話來特別投機。
飯後副島和信太郎聊起打獵的話題。副島是已有二十年經驗的打獵老手,也是他教信太郎打獵的樂趣。副島說到秋天再一起去打,但是在那之前有必要到射擊場訓練好幾次才行。這麼聊著聊著,話題自然就到了獵槍上。
這時,雛子和半田在廚房幫老媽準備甜點,我則忙著擦陽台上的桌子。信太郎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客廳走,在櫥櫃的抽屜裡找半天。「小布,」他叫我,「我給你看樣好東西。」
「是什麼?」
「獵槍。你跟我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的地方。」
這時,信太郎的手伸進去的地方是櫥櫃最右邊的抽屜。我記得很清楚,在那兒有開罐器、開瓶器、橡皮筋這些雜物。他往抽屜最深處窺巡,一面說「有了、有了」,一面拿出一隻小小的鑰匙。上面有銀色的紅蝴蝶結。
那是收藏著獵槍櫃子的鑰匙。在這裡有必要特別一提的是信太郎的粗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便丟在抽屜裡。不只是他,片瀨夫婦基本上根本沒有好好整理、保管生活上細節的能力。信太郎的手錶呀、打火機呀、駕照,雛子的皮包、喜愛的口紅、銀行的存折……找不到這些東西是家常便飯,夫婦倆會一面抱怨一面在家裡搜來搜去。就是那麼粗心大意,所以信太郎沒有忘記櫃子的鑰匙在那裡,可以說很新鮮的事了。
信太郎帶著我往儲藏間走。打開天花板的燈泡,儲藏室在老媽睡的和室的旁邊,沒有窗戶。所以一進去就可以聞到霉味。
房間裡都是些舊的高爾夫用具啦、不用的椅子啦,還有不知是裝了什麼的紙箱子積滿了灰塵。在堆得高高的紙箱和牆壁間有一個被壓在中間、像是廢物一樣的細長櫃子。那就像是在公司常看得到給職員用的那種鐵櫃子。大概是很久以前買的,也或許是沒有保養的關係,還是在哪兒撿回來的,櫃子髒得不得了,到處都生銹。
信太郎轉向我說:「用這個來保管東西最好了。萬一有小偷闖進來也不會注意這個破櫃子。」鐵櫃的鑰匙孔已經壞了,而上了一把像騙小孩子一樣的鎖。信太朗一把鑰匙插進去,也沒怎麼出聲就簡單地打開了。
先進人眼簾的是雙破舊的黑橡膠靴,在鞋尖的部分有泥土.怎麼看都像是已作廢了。
「怎麼樣,就算把這打開也只是會看到這些東西而已。但是呀,不是這回事。」信太郎很得意地這麼說,然後伸手到長靴的裡面,把一個黑色的、感覺很重的長型箱子拿出來。
「你看。」他把箱子放在地板上,彎腰把箱子的蓋子打開讓我看裡面的東西。是散彈鎗。我想他是這麼告訴我的。
信太郎朝著我微笑,「小布,你是第一次看到真槍吧。」
「是呀!是第一次。讓我摸一下好不好?」
「當然好,你可以叫副島教你怎麼舉。我也是剛學,副島可是相當有經驗。」
我摸了摸獵槍,和箱子一樣,槍還很新。在槍把上刻有植物的圖樣,一碰,指尖就感到鋼鐵的冰冷。
我喃喃應了一聲,並沒有特別的感想,就像對給對高爾夫沒有興趣的人看高爾夫一樣,沒有什麼意義。那時的我對信太郎熱心不厭其煩的講解似懂非懂,只是點頭作為回答。
信太郎把堆在櫃子裡的小箱子拿出來給我看。那是收集散彈的小箱子。
「把這個,這樣,就是上了子彈了。」他在我面前把子彈裝滿說:「很簡單」
回到陽台,信太郎拿槍給副島看,口中一直說著什麼有趣的事,然後再把我叫過去。
「小布,過來一下。教你舉槍。」
副島和他一起向我招手,我到他們倆身旁,往下看著獵槍。裝了子彈嗎?」
副島笑嘻嘻地把槍遞給我。「沒有啦。沒關係,不管你怎麼扣扳機,也不會把誰給殺了。把這個這樣的握著,不對,把背再伸直點。往上提起來,對、對,就是這樣。扣一次板機以後,用左手把這個……」
背後響起了雛子的聲音。「有一點變冷了,到裡面吃甜點吧。」
「好。」信太郎回答說。但是他饒有趣昧地望著我。我照副島說的把檢舉到肩上,對著庭園的某一點試著瞄準。
槍比我想像的要重得多。我試著扣扳機,即使知道沒上子彈,但還是覺得不舒服,手指有點軟。
「扣扣看。」副島說。
「扣的時候,不可以因為害怕把眼睛閉起來。」信太郎說。
「好像是實際操作的講座一樣。」副島笑著說。
我扣了扳機,那時一陣異樣的感覺向我襲擊。一瞬間「轟」地一聲,自己的身體也好像一起往後倒一樣,從胸前到背部都感受到一陣撞擊。腰好像散了,就這麼往地板溜下去一樣。
在一年半之後的冬天,我真的扣了板機。但是不可思議的是,那時我幾乎沒有感到任何肉體上的撞擊,是怎麼樣往後倒、胸部和肩膀是怎麼痛、頭是怎麼麻痺……腦中一片空白。那一瞬間的感覺已經遠離。不管我怎麼回想都不復記憶。
我記憶中鮮明的,反而是一九七O年的美麗夏日。那個只是好玩,舉著槍扣下板機後感到撞擊的幻覺。實際上即使扣了扳機,也不過是指尖傳來「喀嚓」的金屬聲而已。但是我卻感到獵槍中子彈真的炸開來,將黑暗的夜晚燒成焦紅,而身體因反作用力往地面倒。我清楚記得這種令人不舒服的幻覺。
當然。實際上什麼也沒發生。我只是在信太郎和副島的注視下彎著腰舉著槍而已。
「不錯,很有天分。」信太郎說。
「我同意。」副島說,「怎麼樣,會想開槍看看對不對?」
我隱藏著顫抖的雙手笑著把槍放回箱子裡。
後來在法庭上,這件事受到重視。但是在事件發生以前,我真的只有那麼一次碰過那把槍。
裝子彈的方法、架槍,還有開槍的方法都是在那時才學會的。
從那天以後到事件發生那一天為止,我都沒有再碰過槍。連看都沒再看過。要是沒有人問我片瀨家的獵槍保管在哪裡的話,我都會想不起來,在輕井澤的別墅裡向北的儲藏室中有一隻生銹的櫃子,而櫃子的鑰匙在櫥櫃最右邊的獨屜裡。
要是信太郎是謹慎的人,很注意保管槍支的話,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我好多次這麼想。要是信太即是那種把櫃子的鑰匙串在鑰匙圈上隨身帶著,或是那種不伯一萬只怕萬一,不把槍支放在別墅,而是放在東京任處保管的神經質的人的話,我不會成為殺人犯。
最壞的事發生後,人都會開始各種的假設,會想要是那時那樣的話、這樣的話就好了。然後開始詛咒命運。
事實上我也是一樣。要是信太郎是很小心的人的話,或是雛子是很謹慎的人的話;要是那間別墅不在那樣靜僻的地方的話;要是雛子的誹聞傳到鄰居那兒,讓她不能再到別墅去的話。
不光只是這些。要是我沒有遇到片瀨夫婦的話……說更是遠一點,要是我沒接受板田春美的介紹的話……
然後這麼往下一想,我進大學、和唐木相識,開始居,這些都是不對的。想到後來,連我這個人生到這世上來都是不對的。到這樣詛咒命運的地步是沒完沒了的,到後來一定會發瘋。
但是現在我是這麼想。我和片瀨信太郎、雛子相識,才得以在人生中極為短暫的時刻完全忘記孤獨。可以光是看著他們兩人過日子,而且對這樣的生活方式毫無任何疑問。自己只不過是為了這個相遇而生的,其他的一切從開始就毫無意義。一定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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