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升大四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了自分手以後就沒再見過面的唐木俊夫。
在大學正門的附近,正在演說的一群人中有唐木的身影。他既沒有用擴音器喊話,也沒有散發傳單。只是戴著帽子一動不動地靜坐在路上。在陽光中,以相當恐怖的臉色眺望來往的學生。沒有察覺我向他走近。
我開口說「好久不見」,唐木抬起頭,不怎麼驚訝地說「哦」。
他原本就瘦的身體,現在瘦到讓人不忍正視。臉色和唇色都不好。雖然是溫暖的櫻花季節,但他的嘴唇就在戶外度過了冬夜一樣毫無血色。不論是誰都一眼看得出他深為疾病所苦。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有從帽子露出來的茂盛長髮讓人感到生機。
「身體已經全好了嗎?」
雖然我心想,這人病得相當重,不可能是好好的……。我這麼一問,他站起身。
「真不可思議,我才在想搞不好會遇見你,果然你就出現了。
他表現得相當親切,一瞬間把我拉回從前的感覺。我們很自然地開始朝向掛滿標語的校園走。背後晌起了「唐木」的聲音。是一位在散發著傳單的學生叫他。那是張我沒看過的臉孔。唐木的朋友我大多見過,我想或許他不是這個大學的學生。唐木轉過身,單是揚了揚手,什麼都沒說。
「你還好嗎?」
我點點頭。唐木拿出了一包擠扁的香煙。我們站著互相替對方點火。因為有風所以很難點得著。為了擋風,我用手圍著火。我的手便輕觸到他的,他的手冰冷地可怕。
「我聽說了好多有關你的傳聞。都很奇怪。」
「奇怪?」
「有關你的病情。像是動了手術、沒動手術呀這一類的。」
「我只是被強迫住院,沒有動手術。」
「把病治好了嗎?」
「不知道。我不喜歡被軟禁起來,騙過父母還有醫生及護士,在半夜換了衣服就偷溜出醫院。身上有些錢,就到了京都。一直待到今年二月。」
「為什麼是京都呢?」
「我有一位朋友在那從事反對運動。」說到這,唐木看著我無力地笑,「我想你也清楚得很,我要做什麼一定要當頭。」
「你臉色不太好。」
他吐出一口煙點點頭。「沒有食慾。每天只以香煙和咖啡度日。食物連看也不想看。」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有保持沉默。「不用花錢正好。」他稍稍揚起嘴角說。
然後唐木開始述說自己在進行的鬥爭。他用很沉重的口吻說,七O年的安保論爭已經完全冷卻下來。鬥爭的形態被迫轉向打游擊戰的方向發展。
武裝鬥爭、左派革命、組織的肅清……他所使用的字眼,對我來說都像是遙遠、像是另一世界說的話。過去我曾相信那世界是自己的依歸。但是現在已變得相當遙遠……
我將抽完的香煙弄熄,問他現在住在哪裡。他帶點惡作劇地說:「我居無定所。」那一夥人來喚唐木。唐木對他說「我馬上回去」然後轉過來面向我。
在校園內掀起一陣喧嚷,是不同於唐木那一夥的少數幾個人開始抗議。路過的學生遠遠地觀望,可以看到好幾個人在宿舍的窗前窺視。
他絲毫不受周圍喧囂所影響,用很正經的語氣說:「能碰到你真好。」
我點頭。他也點頭回應。
他似乎想說些什麼,或許只是出於我的多心。我想說保重身體,但是沒有來得及說,他就低聲說「我走了」,然後快步離去。本知為什麼,他的背影看起來好像是透明的蟬翼,殘留下寂寥的餘音。
在那以後一直到夏天去輕井澤片瀨夫婦的別墅之前,有幾件新的事發生。
第一件就是到了五月,《玫瑰沙龍》的先前翻譯宣告完成。記錄譯文的筆記合計有五大冊。這五冊從我手中移交給片瀨信太郎。
為了慶祝初步翻譯的完成,我們三人到卡布其諾進餐。出版《玫瑰沙龍》的編輯也稍後加入了我們。是一位三十歲前後的男性編輯,我記得他叫佐川。沒錯。佐川已經完全將初稿讀過一遍,對內容深感興趣也頗為感動。
佐川興致盎然地說,這本書在某種程度上說很像現代的《FUNNYHILL》。我讀這本書時,光聯想著詹姆斯王朝的頹廢戲劇,所以覺得佐川的看法很新鮮。
《FUNNYHILL》有很長一段時間被定位為色情小說,而得不到文學作品的肯定。是在我進大學的那一年才被翻譯成為平裝本的。我記得年末回家準備過年時,在仙台市的書店發現這本書把它買下來。但不願讓人知道我買的是這本書,我記得一份完錢就馬上把它塞進背包裡。
要是我來評論的話,我覺得貫穿在《玫瑰沙龍》中那種感官的氣氛,不能說完全和它不一樣。信太郎似乎也在許久以前就注意到這一點,只是不知道我已經讀完了這本書。他向我使了個眼色說:「小布,你讀了嗎?」
「讀過了。」我說。
「真了得。」他說。
佐川說希望《玫瑰沙龍》能在明年初出版,向信太郎商量是不是能在十月脫稿。信太郎說初步的翻譯就花了一年,將這一年份的稿子用五個月來完稿是不太可能的。一說完佐川就感到很可惜的樣子說,那麼明年的這個時候請一定要完成。信太郎似乎也是這麼計劃著。
我們舉杯預祝《玫瑰沙龍》能在明年順利出版,期望這本前所未有的情色小說能夠與世人見面。佐川接著尋問我對《玫瑰沙龍》的觀感。
他恐怕是期待我會用一堆很天真的形容詞和讚美的話。我在緊張之餘,裝著很懂的樣子,引用起詹姆斯王朝戲劇,與其說是發表感想,還不如說是解說一樣。佐川看起來很驚訝。
他說:「老師。」看著信太郎,「您的學生對英國的文學史很有研究。難怪您說是很重要的秘書。」
「事實上她不是我的秘書。」信太郎帶著笑意說,「也不只是個打工的學生。」
「她是我和信太郎共同的愛人。」雛子用很慵懶的語氣接著說。
「就像是《玫瑰沙龍》一樣。」信太郎說。
我們三人互望,然後嘻嘻笑起來。那時佐川愕然的表情至今難忘。
六月初,我伯父突然逝世。伯父生性嗜酒,在下大雨的晚上喝得酪酊大醉,在公園散步時突然心臟停止跳動。我得到通知後馬上返回仙台。
因為是突然死亡,必須解剖驗屍。因此我陪著父母好一陣子處於無法平靜的狀態。大約離開了東京將近十天吧。等到死因確定,我等不及完成土葬就回東京,並且沒有先回家就直奔片瀨夫婦在目黑的公寓。
信太郎在書房工作。老媽那晚已回家。雛子大概是感到無聊吧,一看到我就跑到玄關來把我抱住。
突然整個靠過來的身體,熱得火燙。雖是火燙,但是一直撫摸的話又會感到有點濕冷。
她說「我好寂寞呀」,然後就硬嚥住。「寂寞地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該怎麼辦……也不想和半田或副島見面……小布回來太好了。我可以有點生氣了。今天住下來可以吧?」
這不太像平常的雛子。臉上也沒化妝。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看起來相當蒼白軟弱。
工作完了的信太郎加人我們。那晚我們三人喝酒喝到很晚。雛子關掉了在起居間的電燈,而點起蠟燭來。我們把雛子夾在中間,像是一樣坐在起居間的地板上看著燭光。
雛子不時顯出相當寂寞的神情讓我感到不安。我牽起她的手靜靜地撫慰她。
雛子喃喃地說:「小布,你真好。」用食指在我手掌中劃起來。光是這樣就引發了深藏在我身體中的快感。
「雛子沒精神的原因很簡單。」信太郎笑著說,「對不對?雛子。你自己清楚得很嘛。」
「不是每次都這樣。但是大約一年一次會變成這樣。」
雛子靠近我像在撒嬌地說:「月經來的第一天,會變得很悲傷。悲傷得想死掉算了。」
「像是一年一度的慶典一樣。」信太郎開玩笑說。
「對呀。」雛子並不怎麼開心地笑著說,「但要是這麼說的話,不是慶典,說是葬禮比較對。」帶有醉意的雛子在我面前向信太郎訴說著:「身體燙得不知道怎麼辦。」信太郎過去抱她,雛子就像是枯掉的花一樣把身體往他胸上癱著。但是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沒多久雛子就抽開身往我這兒靠過來。
雛子捉住我的手往自己的乳這是房摸。她在T恤下什麼都沒穿。我的手可以感到她豐滿的乳這是房。
「小布,摸我。」她說,「這樣很舒服,你就一直這樣不要停。」
等我意識過來,發現自己正愛撫著她的乳這是房。明明是摸著別人的乳這是房但簡直就像是在愛撫自己的乳這是房一樣,伴著罪惡感的快感慣流全身。
雛子閉上了眼睛,嘴唇微開,擺著往上仰的姿勢。我感到奇妙的性倒錯,無法再忍下去。我把她的T恤往上翻,將她的乳頭含在口中。用舌尖開始溫柔地舔起來。開始感到雛子的身體顫慄著。
信太郎看著這樣的我。他沒有微笑,但也沒有因此顯出男人在這時該有的那種充滿慾望的眼神。他臉上毫無表情。我想,我就這麼下地獄了吧。我不敢相信自己做的事,但是這是真的。
信太郎到我和雛子身邊來,把我們兩人的身體包在兩隻手臂中。因為他的力度意想不到的強,我和雛子像雙胞胎一樣的面對面,胸對胸地被壓在一起。
三人的體味也合而為一,真是幸福的一刻。希望這個墮落所帶來的幸福的一瞬間能永遠持續……我這麼期盼著。
不過三人擠在一起像一個圓球一樣只能撐個幾秒。那晚的雛子不像平常的雛子,一直訴說著身體發熱,一點辦法沒有。她的身體裡面好像是有一個不能修補的黑洞。
出其不意的,雛子從信太郎的臂彎也從我身體逃開。然後拿起掉在地上的煙,若無其事地問,「小布,有火嗎?」她的聲音聽起來出奇的平靜。
現在回想起來,我不得不說,那可能是雛子開始出現肉眼看不見的變化的徵兆。雖說一年一度會有像生理期的第一天來臨時的寂寞感到悲傷感,但是那種情緒並不是女性特有的荷爾蒙的失調在作祟,而是雛子原本所潛藏在的先天性的寂寞不是嗎?隨著年齡的增加,那種先天性的寂寞就更加明顯,終於在那年夏天爆發出來……
我不是心理學家或婦產料的專家,不知道更深一層的事。但是實際上,雛子從那時候開始對於在自己內部暗地裡蠢蠢欲動的情緒,恐怕懷著不為人知的恐懼吧。
雖然雛子說想一到七月就馬上去輕井澤,但是信太郎為學校的事纏身,結果三人結伴出發時已是七月二十號以後的事。
在那時,半田已經越來越少在我們之間出現了。那年夏天到輕井澤半田沒有同行。我怎麼想都想不出為什麼,就是他在我們之中淡化的最好的證明。好像是已安排到國外旅行,還是家裡出了什麼事,還是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反正是他回絕邀請的。
老媽也沒有一起去。老媽那時也年近七十了,血壓升高,雖然用降低血壓的藥有點用,但不知是不是因為疲勞累積,還是不敵年事已高,才說要先一步到輕井澤去打掃,就在東京自宅昏倒被送進醫院。
老媽說不想給大家添麻煩,想休假休息。考慮她的心情,信太郎和雛子也就隨她去,要她好好休養,多久都沒關係。講好是要她完全好了再照原訂計劃到輕井澤,老媽也很感謝這項安排。
老媽不能成行,只好拜託當地別墅管理服務處先去打掃別墅。
但是除了打掃以外,一沒有老媽,許多事都辦不成。我們剛抵達的兩三天,就光忙著買東西、曬被子、整理庭園,還有清理廚具。別墅內的電器製品開始一件一件出問題,也就是那時開始把大家弄得很煩。我只能說,那簡直就橡是把我們帶領到地獄的一個小小的預兆。
我清楚記得那天早上雛子氣急敗壞地說:「又壞了。」前一天中午洗衣機不太對勁,到了晚上才注意到庭院的誘蟲燈不會亮,到了早上,烤麵包機又故障了。信太郎插上烤麵包機的電源還是沒用,把它翻過來往裡面看,猛敲了幾下,但是還是發現麵包就是沒有烤好。像是玩玩具玩到厭了的小孩一樣,信太郎把它往桌上一扔說:「不玩了。這些東西今年到底是怎麼了?我看下一個是電視機,再下一個是吸塵器。」
「搞不好是當地的電器行在作怪。」雛子開玩笑說。
「為了要我們買新的,在我們不在家的時候潛進來,把它們都弄壞。」
「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得把他們捉起來,要他們賠償新的。小布,不好意思,請你把電話簿拿來。」
那時,是我把電話簿遞給信太郎的。打開電話簿找電器行電話號碼的也是信太郎。雛子連看都沒看。
那是住在東京的人難以想像的,非常薄的一本電話簿。上面只登了幾家在輕井澤還有近郊的電器行的電話,數都數得出來。
信太郎摟著我的腰說:「要打哪家呢?」
「閉起眼指到哪家就打哪家。」
他說:「你來點。」我就照著做了。點到了「信濃電器」幾個字。
後來我不知多少次後悔著,要是我沒有點那家電器行會有多好呢?我要是不多事學小孩那樣鬧的話,信太郎或許不會選上信濃電器那家店不是嗎?
信太郎要是選了別家店,就不會有那位把我帶到地獄的年輕人。在其他的店裡,不過是有待人親切的老人和一對普通夫婦吧。那種從以前就在輕井澤開電氣行的老人家,會帶著和自己長得一個樣子的兒子上門來服務吧。這樣的話,他們會將信太郎訂好的電氣製品找好位置,客氣地拒絕雛子要上茶的好意,然後馬上就打道回府了吧。
「好。」信太郎說,「沒人住的時候把家電弄壞了,叫他們送來一堆。連庭院的燈也給它換了吧,雛子你說好不好?」
雛子大為贊成。信太郎就馬上打電話到信濃電器行,說要買好幾樣家電製品,要他們馬上帶目錄來。
電氣行的人來到古宿的別墅是在那天的下午。是我出去應的門,信太郎和雛子在陽台,兩人開心地在帶來的英文報上玩給初學者玩的猜字遊戲。
老實說,我對那人的第一印象並不壞。不要說還不壞,甚至還可以說我見到他的第一眼還有點心跳。
他穿著緊身的黑牛仔褲和黑色的圓領杉。在他的胸前可以隱約看到掛著的銀色的項鏈,但不惹人厭。他大概比信太郎還要高一點吧。有點硬的頭髮短短地相當瀟灑自然,也不讓人覺得燥熱。幾撮頭髮在前額,他沒事將它往後撥,這個動作相當符合給人的整體感覺。
他粗眉大眼,又長又黑的睫毛,厚厚的唇。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癖好,他的眼睛一下會擄獲對方,然後保持著距離。
他還夠不上一般美男子的標準。至少他不是那種第一次見面會讓人覺得好像是哪一位男明星的那種,馬上讓人印象深刻的男人。倒不如說他是那種在黑暗中會不太分辨得出來的、帶點陰沉的男人吧。
但是的確不可否認的,他的長相和氣質帶有強烈的吸引人的魁力。
他低聲說:「信濃電器行派來的。」看著我輕輕地點了個頭,「我帶了目錄來。」
我到陽台告訴他們夫婦說電器行的人來了,他們還是埋著頭解謎題。
雛子往我這瞄了一眼說:「可不可以把他帶進來?」就在那時,信太郎大聲說:「我知道了,簡單得很!是柏拉圖式戀愛。」
「真的,小信,你最棒!全解開了。哇!好棒!」我一想起那天所有發生的事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就會感到恐怖。拍拉圖式戀愛。就在那最後一道謎底解開之後,雛子招呼那人到陽台,也就像是文字所描繪的一樣和他陷人了精神的戀愛。
我先是回到玄關,請那年輕人進到屋內。年輕人點頭,然後開始脫球鞋。球鞋髒髒的鞋尖部分沾著泥土。
雛子看到這位在我身後往陽台走的年輕人像是被雷打到一樣,突然間身體整個僵起來。被雷打到……這是多麼俗氣的說法。但是除此之外無法形容。雛子的眼睛像是不聽使喚地盯著他不放。
我相信太郎在那瞬間感受到了雛子的變化。我的確親眼見到他的眼睛閃過了一股充滿驚訝、猜疑、不滿、不可理解、輕蔑、忿怒、焦慮……混合著這些情緒的眼神。簡直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顯出了有點幼稚相當露骨的感情,然後又不引入注意地消失。
只有那位年輕人最為冷靜。或者是在那個時刻,他還沒有被雛子的魅力壓蓋,可以置身事外吧。
他說「打擾了」向我們禮貌地打招呼。然後坐在信太郎指的椅子上,開始相當公式化地翻開目錄——
轉載請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