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仙檯布美子的葬禮回來後,鳥飼津三彥馬上就打電話到出版《玫瑰沙龍》的出版社。因為他實在很想讀這本書。
但是出版社的回答讓人失望。對方說,雖然沒有正式絕版,但是很可惜的現在沒有存貨。一本都沒有。
這家出版社是以出現代文學為主,是頗具規模的出版商。曾經擔任片瀨信太郎編輯的佐川已經超過了五十歲,現在擔任編輯主任。
據布美子說,佐川以超出一般的熱情盼望著《玫瑰沙龍》的誕生。鳥飼想,如果布美子的印象正確的話,他家裡一定很珍惜地保存著《玫瑰沙龍》才對。同時鳥飼心中有著些許期待,如果能與佐川見面的話,或許會知道片瀨信太郎的消息。他先打電話要求見面,然後親自到出版社去。佐川很快地到接待室來迎接他。
就像鳥飼想像的,佐川是那種沒有失去年輕時代熱情的男人。佐川說他看過好幾本鳥飼寫的書。他有其他不用功的年輕編輯學不來的那種真槍實彈的學問。鳥飼對他抱有好感。
除了向布美子保證一生絕不說出去的秘密以外,鳥飼簡單地將來意說明。鳥飼說原本想寫一本矢野布美子犯罪記錄的小說,因為個人的理由而決定放棄。但是想見片瀨夫婦一面,想親口告訴他們布美子病逝的消息。鳥飼一這麼說,佐川就大大地點頭。
我見過布美子小姐一面。對了,是因為《玫瑰沙龍》的事和片瀨夫婦見面的時候吧,她也在場,臉是圓圓的,但是身材很瘦,整體感覺相當纖細。我怎麼也想不到後來會演變成那樣。她過世了嗎?是這樣的嗎,是幾歲呀?
「今年是四十六歲。」
「四十六歲,還那麼年輕。」
鳥飼點頭說:「現在還與片瀨夫婦有往來嗎?」
「偶爾。」佐川說,「但是最多也不過是一年一次吧。他身體變成那樣以後就非常討厭出門。除非我登門造訪,他是很不容易出門來的。」
「片瀨先生現在是在哪工作?」
「短期大學的教授。是在鐮倉羅?」
「是的。」
「上下班怎麼辦?」
「他夫人每天開車接送。」
「雛子不是不會開車嗎?」
「那是以前。」佐川笑著說。「事件之後,老師變成那樣,她就去考了駕照。現在可是橫衝直撞的,還超速被抓過呢。」
「是嗎?」鳥飼笑著說。
鳥飼調整坐姿,再一次向佐川說:「如果方便的話,請介紹我和他們認識。」聽了這話,佐川馬上將身體往前傾。「要是這樁事,我可以來想辦法。但是我沒有辦法向您保證片瀨先生會怎麼說。我想我還是必須好好向他傳達清楚。」
「您是指?」
佐川好像在考慮用詞,有一會兒沒說話。「我是指矢野小姐去世的消息。事實上他們三人的關係真的很微妙。片瀨先生、夫人和矢野布美子。現在我回想起來都印象深刻。他們三人感情真的很好,幾乎可以說好得超乎尋常。」
「三人就像是《玫瑰沙龍》描寫的一樣。」
佐川眼睛一亮,然後眼角有點潤濕。不仔細看幾乎察覺不到。「就像您所說的。您從哪兒聽來的?」
「從矢野布美子那。」鳥飼說。
就像鳥飼預料的。佐川家中保存著兩本珍貴的《玫瑰沙龍》的初版書。鳥飼一說想到舊書店一家一家找,看有沒有辦法買得到,只是很費時間,佐川就說將兩本的其中一本贈送給他。
幾天後,就收到了佐川寄來的《玫瑰沙龍》。就像布美子形容的,封面浮著透明的薔薇花形。是一本很美很厚的書。
一面往下讀著的鳥飼,覺得布美子說的一點都不假也不誇張。就像是所看到的和所描述的一樣,《玫瑰沙龍》簡直是布美子和片瀨夫婦愛情悲歡離合的縮影。是摻雜著很濃郁的情色場面的散文似的小說。就像是他們的故事。
讀完那本書花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之間,鳥飼的睡眠時間合起來不過六小時。在讀的時候,他一直想著布美子,想著這位原本決定把故事隨著自己的死一同埋葬的女性,卻在最後向他說出一切。她說的每一句話,就像是眼前的書一樣。他讀著小說哭了起來。這恐怕是生來的第一次。
鳥飼打電話向佐川道謝。佐川說,我向片瀨先生商量,但是不怎麼樂觀。好像片瀨先生不太願意與人見面談有關那事件。
他希望鳥飼再等等看看情形。鳥飼也只有如此。一個禮拜之後,他又接到了佐川的電話。
「對不起。」佐川說,「沒幫上忙,我打電話給他,看他願不願意改變初衷,但是沒辦法。他似乎不想再想起那件事。當然包括矢野布美子的事。他說什麼都不想知道,那已是過去的事。」
鳥飼沒有放棄。他向佐川要了片瀨夫婦的住址,寫了一封信給他們。
矢野布美子因得了子宮癌享年四十五歲。因為某種因緣際會,臨終前我在她身邊。我想向兩位傳達她的遺言,所以請一定讓我有機會見見您。
在信尾記上了自己的住址和電話。但是沒有勉強他們一定要回信。過了一個禮拜,過了十天都沒有下文。
他又再寫了一封信。這封要比上一封長。
布美子臨終前說,她最喜歡您們了。她拜託我只要把這句話在死後傳達給你們知道。我尊重她的遺志,所以如果日後您想知道布美子的事的話,請不要客氣與我聯絡。他加上了這麼一句。
打著寫實小說家招牌的人的信或許會讓人有戒心。擔心這點的鳥飼很誠實地把自己接近布美子的前前後後都寫在信上。他最後寫著,原本是要寫她的犯罪記錄,但是她什麼也沒有細說就留了這麼一句話與世長辭。
但是還是沒有片瀨夫婦的消息。連一張明信片都沒有。時光飛逝。鳥飼因其他的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但是沒有一刻忘記布美子向他說過的話。等到夏天接進尾聲,進入十月時,出版社的佐川來了電話,問想不想知道有關片瀨先生的事。烏飼想起來佐川幫他這麼多忙,結果自己不但沒有向他報告事件的發展,連寫明信片請安都沒有。鳥飼簡單地報告了最新的進展,然後對自己的疏忽表示歉意,想請佐川吃飯。佐川說恭敬不如從命就答應了。
晚上七點,等佐川下班後,他們約在佐川指定的餐館見面。那是下著雨帶點冷意的晚上。佐川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點到。他說著雨下得真大,然後脫了外套,從口袋中拿出了一隻白色的信封。
「我想您或許會有興趣就帶來了。是在片瀨夫婦家門前照的。」佐川這麼說,要鳥飼打開信封。信封裡是一張很普通的彩色照片。在滿是蒼鬱茂盛的綠色庭園中,有一對男女。輪椅上的男人白髮蒼蒼,看著鏡頭。女的彎著腰把手放在男人膝上蓋著的毛毯上,只有臉微笑著往前看。
「是片瀨夫妻。」佐川把被雨游濕的皮包放在櫃檯的角落說,「是三年前照的。那上面有日期對不對?我去看他們時,正好身上帶著照相機,在準備告辭的時候照了這張照片。」
日期是一九九二年五月三日。佐川利用黃金周的休假,到鐮倉片瀨夫婦的住處登門造訪時照的照片。
在夫婦的正後方有木製的門柱,那後面有屋頂的車庫裡停了一部白色的轎車。一株粗大的談色桃花樹和門柱並排。那株樹延伸的枝幹另一頭,可以看到一棟兩層的木造樓房。因為很遠所以看不清楚。
除了開著粉紅色的桃花樹,沒有其他鮮艷的植物。長著茂盛枝葉的樹木將四周覆蓋,使周圍都有點暗暗的。在樹葉間流洩的陽光,說明了那是一個晴朗如洗的日子。
「比以前較為發福了些。」鳥飼說。
「誰?」
「雛子小姐。和從矢野布美子那兒聽來的有點不同。」佐川乾笑了幾聲。「至少比以前胖了十公斤。但是比以前更可愛了。現在是個可愛的歐巴桑。」鳥飼不厭倦地盯著照片好一會,佐川見狀就說:「這張照片就給您吧。雖然沒有見過他們的面。」
「謝了。」鳥飼說。
那天晚上,鳥飼過了十一點到家。馬上就進書房再好好端詳那張照片。因為人照得很小所以不管怎麼看,兩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對普通的夫婦。
是飛逝的時光讓他們變得如此嗎?還是單純是布美子將他們的容貌美化了呢?確實是長相端正,但是照片中的男女實在看不出是那種陷入異常情愛,不計生死地瘋狂戀愛、墮落無底深淵的那種人。他們看起來實在很平凡。
就在把照片放回信封的時候,鳥伺被照片中唯一的色彩給吸引。就是開著粉紅花的樹。覺得有什麼地方吸引他。他停止呼吸仔細一看,它好像在強烈地訴說著什麼。是什麼呢?他花了兩三分鐘才清楚回憶起來。
「對了!」他叫出聲說。興奮之餘不禁想大喊。再一次看照片。沒錯。
他向著書桌搔著頭忍住不出聲大叫。站起來用力踏步在屋裡繞著走。走著走著還不夠,又把書從書架上拿下來敲。老婆從門外往裡窺,問他到底在於什麼這麼大聲。
鳥飼沒有回答,只說我明天要到鐮倉一趟。那天晚上不怎麼睡得著,清楚意識到早晨雨停了,開始了鳥鳴。
第二天是禮拜六,是充滿著陽光的晴朗秋日。鳥飼八點從家裡出門,到東京車站換坐橫須賀線電車。
在混雜的遊客中,鳥飼坐在靠窗的位子。片瀨夫婦的住址已完全刻在腦子裡不用看筆記本。是由比兵二丁目。地圖上顯示著從車站走路可以到。
他不斷地看著表。他並沒有和夫婦約好,也不是想去見他們,所以幾點到都可以,但是還是有點在意。他想現在這個時間片瀨夫婦或許還在家裡。但隨即又想或許禮拜六學校有課,雛子載著信太郎出門了也不一定。就像是年輕人去查看喜歡的女孩子的家一樣,令自己有點好笑又有點不可思議。
到鐮倉車站的時候,已經是快十點了。在爽朗的秋日,攜家帶眷前來遊玩的旅客擠滿了車站前廣場。鳥飼往江電方面出口走出車站,然後開始走在小小的商店街上。
從那兒到下馬的十字路口,再往若宮大街朝海邊的方向走,在左手邊是樹木座區,右手邊是由比兵區。片瀨夫婦的家像是在夾著若宮大街的一角。
一片具有鐮倉風情的住宅區,一路上被寧靜的氣氛所包圍。沒有行人,每一戶都靜靜地。從海邊吹來的秋風吹得四周樹梢沙沙地響。
確實是這一帶。但是沒看到像是他們的房子。為了不讓附近居民起疑心,鳥飼裝著在散步。慢慢地假裝欣賞越過屋據的樹木走來定去。不知從哪傳來了音樂的聲音,是悲傷旋律的探戈。看到一個很像的門校,上面有門牌,寫著片瀨。
在屋頂下的車庫中停了一台白色轎車。家和車庫都被茂盛的樹木所覆蓋,在地上蓋著兩層的木造建築看起來很像舊式別墅。也很像是好幾代很珍惜地一直住下來的房屋。鳥飼站在門前,往上空看。絲毫無法控制地深受感動。身體跟著顫抖起來。在門邊有一株很粗大的樹,樹枝往四處伸展。上面結著好幾個金黃色的果實。
鳥飼到鄉下農村採訪時看過的槨花。因為職業的關係,過目不忘。從佐川那取得的照片上朦朧地看到淡桃色的花。鳥飼就直覺地感到這不是槨花嗎。結果沒錯。
現在在他眼前的是結得相當好的果實。那一定是以前矢野布美子到中輕井澤車站前的花市時免費拿來的樹苗,經過多年之後長出的果實。
布美子當時想把它種在古宿的別墅,好在自己與片瀨夫婦分別後,他們看到樹木就會想起她。現在這個樹苗經過了二十年,已經成長茁壯結出漂亮的果實來。
在樹下一站就聞到芳香。
附近有人影晃動。以為周圍沒有別人的鳥飼一瞬間膽怯了起來,想獨身離開,但已經太晚了。那人影已察覺到他,往這兒走過來。鳥飼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是雛子。她穿著年輕女孩常穿的橘色T恤和牛仔褲。就像布美子說的,一頭帶點波浪的短髮。但大概是染了吧,不是深啡而是釉黑色。
「是有什麼事嗎?」雛子歪著頭問。
但不是那種帶著戒心的口吻,可以感到她的好意和親切。就像被人問路時一樣,微笑著站在鳥飼面前。
「對不起。我散步到這來,走著走著就被這株樹給吸引了。」
「呀。」雛子說,「今年也是長得這麼好。真高興。」就像是他想像的聲音。低而沉,有時像催眠似地。
「很少見呀。在這會有。」
「嗯。我也不懂種樹,剛開始的時候真是很難。因為香味蟲子會來吃。最初移過來的五、六年都長不出果實。大概是氣候不合吧。我幾乎都要放棄了。」
「您說是移植過來的。是從哪?」
「輕井澤。」雛子說,拭著額頭的汗珠,「原本種在別墅。把它移到這來。」
「那真是相當地珍借這株樹呀。」
雛子輕輕點頭說「是回憶」,然後又馬上住口。沒有擦口紅的雙唇浮起一般平凡主婦所沒有的謎樣微笑。但那也一下就消失了。「要是喜歡的話,要不要拿一個去?」
「不,這怎麼好意思。」
「沒關係。今天早上我摘了兩三個。你等等,我去拿。」
雛子往家中走。庭園裡仍然放著令人懷念的探戈。因為在樹蔭下,所以沒有注意到,在一樓從窗戶往外延伸的一個小陽台上,有一位男人的身影。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帶著黑邊眼鏡,看著攤在膝蓋上的書。音樂好像就是從陽台後的房間裡流出來。
是片瀨信太郎。比照片上看到的還要胖一點,氣色也好一點,看起來很健康。鳥飼一往那看,信太郎好使感覺到有人看他,把眼鏡摘下來往鳥飼這兒望過來。
就像布美子形容的,信太郎的眼睛雖然小卻很深邃。是很有魅力的雙眸。的確有讓人看一眼便不會忘記的特徵。有些什麼牽絆、惹人的東西。那雙眼睛現在正對著鳥飼直直射過來。
鳥飼輕輕地含首致意。那包含了萬般感觸。信太郎臉上浮現不可思議的表情,然後也點點頭。雛子拿著手提塑膠袋走來。在印著鐮倉糕餅店名字的袋子裡,裝著兩大粒甜瓜。「請用糖醃著吃。」雛子對鳥飼笑著說:「做果醬也不錯,但是要花點工夫。」
「我要先欣賞一陣再說。」鳥飼說,「好好聞聞香。」
「那也好呀。」雛子說。有點嫌披在臉上的頭髮煩人,撥開它微笑說:「您從哪來?」
「什麼?」
「我是說您不像是這附近的人。」
「我從東京來。」鳥飼說,「今天休假。天氣這麼好就想來這走走。」
雛子笑著點頭。吹來一陣海風,攀在牆上的樹葉像連鎖反應一樣接著沙沙作響。
鳥飼對自己的貿然路過道歉,然後很客氣地謝謝送他的香瓜。然後離開。在正準備離去的時候,他再一次往陽台望。在輪椅上的信太郎又掛上眼鏡專心地看著書。沒有再往這望。
接下來的禮拜二,佐川來了一封信,說從家裡收藏室的紙箱中找出來《玫瑰沙龍》作者解說文的原稿,解說文的最後一段也在其中。
「對翻譯這本書出了相當多的心血的佐川先生致謝,還有對在翻譯初期不
時地支持我、同時帶給我數不盡的懷念、也是無人可取代的F.Y小姐,從心
裡表示感謝。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日
於鐮倉秋櫻盛開的季節
片瀨信太郎」
隨原稿附上了佼川的信,是這樣寫著的:
「我想起了當時因我的一時之念,要求片瀨先生刪除感謝文最後的部分。
事發之後,雖然顧及片瀨家的顏面,沒有人大聲地討論這個話題,但是在輕井
澤不少人知道這件事,而在學校有關人士之問也廣被熟知。我的想法是,這是
老師好不容易重返社會的翻譯書籍。即使只是英文名的縮寫,也應該避免提到
在服刑中的失野布美子。老師很猶豫不決,但最後還是尊重我的意見,同意刪
除。僅供參考。」
鳥飼把信放回信封裡,面向書桌開始重新讀片瀨信太郎的原稿。原稿是用四百字的稿紙寫的,紙的邊緣已泛黃,書蟲的屍體變成像黑墨一樣一點一點的。
他不厭倦地讀了又讀。感覺像是為了布美子而重讀。那最後的一段文字,是布美子在獄中不斷夢見的夢想,是她不停祈求的世界。
的確。鳥飼出聲說,他們三人感情真是好。
就像是回答他這句話一樣,桌上的瓜散放出濃郁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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