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冬瀑

  進入新的一年,人事、世事都在變。久木和凜子的感情也比去年更進了一步。
  變化之一是凜子開始主動和他約會了。
  以前,一般都是久木發出邀請,凜子只是聽從而已。
  自從進入了新的一年,凜子要求他必須每天給她打一個電話。有時她在電話裡主動提出「我想見你」。
  對於性格內向的凜子來說,由被動變為積極主動,是個不小的變化。
  在進入新年之際,凜子不再顧及道德與否了,她要在情感上向前跨進一步。
  另一個變化是兩人約會的場所。
  迄今為止,他們常去的是大飯店或東京郊外的旅館。偶爾也光顧一下情人旅館,但這種地方總讓人覺得是專為做愛而去,所以不太喜歡。
  於是只有經常利用大飯店了,可是,不住宿覺得可惜,半夜三更退房也不太體面,而且,房間不固定,讓人心神不寧,再說,每次的費用加起來的話,是相當可觀的。
  不如索性租一間房,隨時可以見面,又省錢。
  跟凜子一商量,她也很贊成。
  久木也想過應該擁有只屬於兩人的秘密房間,只是沒說出來,隱約有些擔心會因此陷得太深。
  既然凜子也贊成,久木就下了決心。
  找來找去,最後定在了澀谷,這裡離世田谷櫻新町的久木家,和住在吉祥寺的凜子家都不太遠。從車站徒步十分鐘的距離,是個一居室的單元房,月租金十五萬。
  交通方便,房租就相對貴了些,但比起去飯店來還是合算的。
  一月中旬簽了房約後,兩人開始採買新房所需的日用品。在商場和超市買東西時,他們彷彿又回到了新婚時代,心情很愉快。從傢俱到餐具,所有用品都經過兩人的精心挑選,置辦齊備了。
  擺放了這些物品之後,二人終於第一次在這安樂窩裡約會了,那天是一月底的大寒之日。
  日曆上雖是最寒冷的一天,然而白天的氣溫有攝氏十度,不算太冷,屋裡又有空調,溫暖如春,又是初次在新家聚首,二人更是如癡如狂。
  一番情愛過後,凜子用事先買好的蟹、豆腐和菠菜做成沙鍋燉菜,兩人圍著圓桌吃起來,宛如居家過日子的夫妻,不由對視一笑。
  「我真想就這麼住下去。」
  凜子半開玩笑的說,久木點著頭。
  「明天還到這兒來吧。」
  「你可不許到別處去噢。」
  兩人愉快地調笑著,突然他們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久木有些侷促不安起來。
  真有可能從此陷在這裡拔不出來了。久木一直夢想著兩人單獨生活在一起,可是,一旦成為現實後,又產生了新的不安和困惑。
  「白天我隨時都能出來。」
  「我考慮考慮。」
  久木的優勢就是白天時間較為自由。
  編輯部的工作不是按時來,按時走那麼按部就班的,這一點和搞營銷的工作性質相近,不必死坐著不動。
  久木雖說是編輯,卻不像雜誌編輯似的需要去採訪,調查室的工作一般不用出去。當然,由於比較清閒,多少有點理由的話,出去也無妨。同僚都是降職的人,同病相憐,相互庇護,外出很方便。
  並非有意利用這一點,然而自從租了房子以後,久木下午越來越頻繁地出去了。在記錄牌上只要寫上為收集昭和史的資料去「國會圖書館」就萬事大吉了。
  週一至週五凜子容易出門,所以,先約好時間,然後兩人都去那兒見面。
  每人一把鑰匙,有時久木先到,有時凜子先到,每次一見面,兩人就立刻擁抱在一起。
  以接吻代替問候之後,便倒在床上抱做一團。
  按說是大白天偷偷和情人去幽會,而久木似乎是堂而皇之地去赴約。久木既有罪惡感,也有一種在別人工作時,自己不斷去約會的快感。
  凜子的心情也同樣複雜,嘴裡說著「這樣做沒關係吧?」心裡卻陶醉在這心神不寧之中。
  租了房子後,見面方便多了,但是,新的問題也出現了。
  其一是,下午的外出增多了。
  外出的理由雖然寫上了「國會圖書館」「採訪」等等,可是他原來不太外出,所以有點顯眼。周圍的人倒沒說什麼,只是秘書木下小姐說了句「這一陣,您好像在忙什麼吧。」久木聽了,吃了一驚。
  「沒忙什麼……」久木否認道,他那狼狽的表情不能不使秘書懷疑。秘書要記錄外出人員的電話,還要解釋不在的原因,所以很容易被她發現破綻。
  後來他們就把約會壓縮到每週一次,其它改在下班之後。幾乎每次都是凜子先到,有時自己做飯吃,也有時到附近的飯館去吃。
  每次一起出門都要和管理人照面,管理人年紀和久木相仿,總是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
  租房時,借用了衣川的名字,管理人不會知道久木的真名實姓,可是知道他不常住在這兒,而且,時常和一位女性一同進進出出,所以大概也猜測到了這個房間的用途。
  任何解釋是多餘的,每當聽見管理人叫他「衣川先生」時,久木就有點不知所措。
  即便如此,還是比飯店要輕鬆自在得多,不過由此引起了另外一個問題。
  每次和凜子兩人關在房裡時就覺得非常舒適,不想回去。
  也想過乾脆就生活在一起吧,但是又擔心會使雙方陷入更為窘困的處境。
  每次一進房間,他們就有一種夫妻般的感覺,這也反映在日常的瑣碎小事上。
  比如,凜子洗洗涮涮時,總是順手把久木的手帕或襪子給洗乾淨,甚至給他買好了內衣。久木並沒有要她這麼做,可是一到早上,凜子就會很自然的說一聲「穿這件吧」,給他準備好新的內衣。
  久木腦子裡也閃了一下,被妻子發現了怎麼辦,好在是同一牌子的,不會露餡兒的。
  也許自己太不小心了,不過近來與妻子處於冷戰狀態,幾乎沒有親熱地交談過。
  當然,責任全在久木,自己心裡也覺得對不住妻子,可是心思已在凜子身上了,實在無能為力。
  妻子也很敏感,並不主動親近他。
  這種冷戰狀態,更確切他說是雙方都沒有爭吵的慾望的冷靜狀態。所以,久木以為偶爾外宿不歸,不會有什麼麻煩,一次,外宿回家後,早上去上班時,剛走到門口,妻子從背後甩了他一句「你出去玩我無所謂,只是別鬧出什麼事來,讓人看笑話。」
  久木頓時一怔,回過頭來,妻子已一言不發地回屋去了。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呢,難道知道了什麼嗎,可又不好直問。
  於是,就那麼不了了之了。新年過後,和妻子的關係明顯的更加惡化了。
  久木和妻子的關係越來越緊張,同樣,凜子和丈夫之間的裂痕也日益加深。
  儘管凜子從未說過和丈夫之間的不和,從她平常的態度和言行中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比如,以前一起過夜時,凜子擔心家裡,曾偷偷給丈夫打過電話。久木沒問過她給誰打,看她那慌張的樣子,就明白了。
  可是最近,臨時決定住下時也不見她往家裡掛電話。倒是久木直擔心,想問問她「不給家裡打電話行嗎?」,又覺得多此一舉,就把話嚥了回去。
  到底凜子是豁出去了呢,還是事先講好了隨時可以不回家的呢,雖說是別人家的事,久木仍然放心不下。
  這一變化,還可以從租房以後的凜子的話音裡聽出來。
  比方說,兩人圍著餐桌吃晚飯時,凜子感慨道:「還是兩個人吃飯香啊。」
  久木聽了,心想凜子在自己家時難道不和丈夫一塊兒吃飯嗎,就問:「在家呢?」
  「基本上一個人吃。他回家晚,我也不想跟他一起吃。」凜子說得那麼若無其事的,使久木更加不安了。
  「可是,節假日,總在家吧?」
  「休息日我老借口書法那邊有事,盡量不在一起吃。不得不在一起吃的時候,我就沒有食慾了……」
  這麼說來,凜子是顯瘦了。
  「我快弄不清哪頭是自己的家了。」
  聽她這麼一說,凜子和丈夫的關係已經到了相當緊張的地步了。
  既然雙方的家庭都面臨崩潰,兩人又這麼難捨難分,那麼兩人都離婚,正式生活在一起似乎更合理。偶爾久木這麼想像著,設想今後的前景,可是,一到現實當中,就躊躇不前了。
  一個原因是,久木覺得即使凜子願意,把她的丈夫逼到這個境地也太殘酷了。奪了人家的妻子,還莫名其妙地說什麼同情人家的丈夫,似乎多此一舉。不過,久木的確是不忍心從老實寬厚的丈夫身邊把他的妻子在走。
  再說,凜子本人又是怎麼想的呢。不愛她的丈夫這點沒有疑問,可是有沒有勇氣離婚呢。從社會地位和收入上來說,現在的丈夫都比久木勝一籌,到了關鍵時刻,這些問題就成為羈絆了。
  具體涉及到離婚,久木自己這邊也有不少問題。
  最棘手的問題是離婚的原因完全在久木。
  和妻子的關係現在雖說冷若冰霜,然而,一年半之前是很正常的夫妻,再往前推,是十分思愛的一對兒,若追溯到新婚時期,則是自由戀愛結合的情侶。
  這對兒夫婦之所以變得這麼疏遠,唯一的原因是久木面前出現了凜子這樣充滿腔力的女性,所以說完全是久木造成了不和。
  有了喜歡的女人,就甩掉了沒有什麼錯處的妻子,這合適嗎?
  此外,久木還擔心的是,正月裡女兒曾對他說「您對媽媽親熱一點兒」。久木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說,女兒是否有所覺察呢,自己怎麼能不顧女兒的想法毅然離婚呢。
  總之一句話,已結婚二十年的夫妻,哪能說離就離呢。當然,如果兩人真有心在一起生活的話,也沒有辦不到的事。
  關鍵的問題是,能不能正視這個問題,至少目前,久木的心情還沒有完全整理好。
  在澀谷租房的一個月後,即二月十四日是凜子的生日。
  那天下午六點,久木在澀谷車站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白玫瑰和鬱金香,就來到他們的住所,凜子已在等候他了。
  「祝你生日歡樂。」久木獻上了花束。
  「好美的花啊。」凜子嗅著花香,「這是送給你的。」說著遞給久木一個飾有綵帶的禮盒。
  一望便知是情人節的巧克力,打開後裡面有一張卡片,上面寫著:「送給最愛的你。」
  簡短的話語,娟秀的字體裡飽含著凜子的一片柔情。
  「一定有不少女人送你巧克力……」
  「你送的最讓我高興。」
  今天久木還收到了木下小姐以及以前出版部的女性們送的巧克力,但沒人能和凜子送的相媲美。
  「怎麼給你慶祝生日呀?」
  「有你這束花就足夠了。」
  前些日子,久木也問起過她想要什麼生日禮物,凜子總是說今年租了房子,已經夠破費的了,什麼也不肯要。
  「總想要點什麼吧。」
  「我都三十八歲了。」
  比起生日禮物來,凜子更在意自己的年齡。
  「不管到多少歲,也得過生日呀。」
  凜子想了想說:「我有個請求,可以嗎?」
  「當然可以。」
  「帶我去旅行好嗎?到一個看不到人影的地方去。」
  說實在的,有時真想逃出這個封閉的秘室,到一個杳無人跡的地方去。
  「到哪兒去好呢?」
  「北邊寒冷的地方也行。和你一起看雪景怎麼樣啊。」
  久木腦海裡映出了他們雙雙仁立雪中的身影。
  情人節後的一個星期六,久木和凜子一起去了日光。
  為了滿足凜子「想要兩人一起看雪景」的希望,久木思考了一下去處,東北和北陸太遠,萬一遇上大雪恐怕一時回不來。而且,偶然聽說從週末開始,北陸地方有大雪警報,於是,他決定去離東京不遠的日光的中禪寺湖。
  十年前,久木曾在大冬天去過那裡一次,白雪皚皚的群山,幽靜湛藍的湖水使他至今記憶猶新。
  和凜子兩人一起去那靜謐的地方,該有多麼愜意啊。
  「我只是在夏天去過日光一次。」
  「什麼時候?」
  「很早以前了,還是高中生的時候。」
  久木暗自想像著凜子那時的模樣,一定是個清秀的美少女。
  「那次是坐車去的,路上特別擁擠,人多得不得了。」
  「現在這個季節,沒什麼遊人。」
  凜子點點頭,忽然問道:「明天幾點能回東京?」
  久木反問道:「你有事?」
  「也沒什麼事……」
  「十一點左右從那邊出發的話,下山乘電車,二、三點就能到。」
  凜子愣愣地想了一下,沒再說話。
  從淺草到日光,最快也得兩個小時。
  下午一點多從東京出發時,還天晴日朗,半路上開始陰沉下來,過了櫪木以後,下起了雪。
  久木毛衣套夾克衫,外面穿了件黑大衣,圍一條深紅色圍巾。凜子是黑色高領毛衣,下配同色筒褲,外套紅色短外衣,頭上戴著銀灰色的帽子。兩人站在一起,怎麼看也不像夫妻,更像是情人。大概是因為凜子氣質不俗,打扮入時的緣故吧。
  雪花隨風飄落下來,農田和農家的房頂,樹杈上都落滿了積雪,宛如一副灰白相間的水墨畫。
  「真像來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凜子望著窗外說道。置身在一派銀白的世界裡,使人產生了錯覺。
  電車三點多到達東武日光,從那裡坐出租車去中禪寺湖。
  車子開上了婉蜒曲折的「伊呂波山路」,高聳的山峰逼近眼前,大雪紛紛降落到山上。越往高處走越寒冷,雪花已變成了雪粒。
  「湖的周圍也有雪嗎?」
  久木問道。司機直視著窗刷不停掃動的前方答道:「上面和下面可大不一樣。」
  他介紹說,中禪寺湖前面有白根山作屏障,擋住了從日本海方向來的降雪,所以南面的降雪量很小。
  「這雪下不了太大。」
  久木點了點頭,悄悄握住了凜子的手。
  又有一座山峰逼近了,就像在偷看他們倆,這就是男體山,山形雄偉壯觀,真是名不虛傳。
  他們眺望著那陡峭的山巖,山上的朔風捲走了雪雲,來到山路盡頭時,雪小多了,天空霎時陰轉晴,溫暖的陽光撤滿大地。
  還不到四點,離天黑還有一些時間。
  「趁著天晴,看完瀑布再去旅館吧。」
  久木請司機先開到華嚴瀑布去。
  「瀑布可能結冰了。」司機說道。
  結冰的瀑布也別有一種情趣。
  為了看到九十六米高的瀑布全貌,他們乘電梯下到一百米的地方,再從那裡穿過隧道,瀑布便呈現在眼前了。
  正如司機所說,最上面約十米寬的瀑布出口處,無數根冰柱連成一片,其中一部分覆蓋著白雪,形成一個巨大的冰塊兒。
  仔細一瞧,只見冰塊兒裡面依舊生機盎然,水流汩汩地沿著岩石流向一百米之下的水潭中。
  「冬天的瀑布有一種莊嚴的感覺。」
  凜子把雙手插在大衣兜裡,望著瀑布,過了一會兒,指著右邊岩石上安插的支柱問:「那是什麼?」
  「是救命柵欄吧,萬一有人從上面掉下來,可以把人接住。」
  支柱之間鋪有扇狀鐵絲網。
  「據說這兒是有名的自殺場所。」
  以前常有人沿著山巖來到瀑布出口,從那裡投身水潭,所以,現在還裝上了防護網,防止人靠近。
  「過去,有一位十八歲的高中生,留下一句『正所謂,不可解』便跳下去自殺了。」
  「不可解是指人生嗎?」
  「或是人生,或是人,或是自己,總之是指怎麼也想不明白的事吧。」
  望著冬天的瀑布,凜子的側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看過華嚴瀑布之後來到旅館,已四點半了。他們被領到了一個有十鋪席大的起居室的和式房間。寬大的涼台正對著中禪寺湖。
  兩人站在窗前,望見了被落日染紅的湖面。湖的右面緊挨著男體山,杉樹林和地面上的積雪,輝映著紅燦燦的斜陽;與男體山相連的伸向遠方的白根山脈及左邊的重重山巒都是白茫茫一片。冬天的中撣寺湖被懷抱在群山之中,清寂而幽靜。
  湖面上不僅看不見船的影子,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彷彿早在遠古時代就已是這樣靜寂的世界了。
  「真絕了。」
  凜子不由發出了讚歎。這讚歎不是「太美了」,也不是「真好看」,而是「真絕了」,久木覺得實在太貼切了。
  眼前這個景像只有「真絕了」才能表述得出來。美景中蘊藏著靜謐和莊嚴,令人望而生畏。
  兩人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日落時變化萬千的湖面。
  紅燦燦的山峰漸漸黯淡下去,不久化作了單調的黑白世界。除了夕陽映照的山巒的色彩變幻外,整個湖面也由冷冰冰的蒼白逐漸轉藍,再暗下去成了灰色,最後只剩下湖畔四周白晃晃的雪地,籠罩在黑色的夜幕下。
  湖面就這樣緩慢地,一步步地被暗夜吞噬進去了。
  久木輕輕地把手搭在凜子的肩頭,凜子回過頭來,兩人深深地接吻了。
  在神秘莫測的湖邊接吻似乎是對神不敬,不過也可以看作是在神前的愛的盟誓。
  然後他們並肩坐在涼台的椅子上,四周更黑了,只有湖畔的一處燈光,映出了圓圓的一圈兒雪地。
  「過去,這一帶是不許女人靠近的。」
  這是久木從書上知道的。
  「那時,曾經有女人中途被趕下山來,就是說,男體山也不准女人攀登的。」
  「是因為女性污穢嗎?」
  「也有這個原因,不過,很可能是懼怕女人所具有的魔力。」
  「有那麼大魔力嗎?」
  「大概有吧。」
  「我也有嗎?」
  凜子問得十分突然,久木緩緩點了點頭,凜子瞟了他一眼,說:「那我就把你拽走吧。」
  「去哪兒?」
  「去那個湖底……」
  久木把目光投向了窗戶,雪花飄舞,打在黑漆漆的玻璃上。
  「那座山上和那個湖上都在下雪吧?」
  久木點點頭,腦子裡還回味著凜子說的「要把你拽到湖底去」的話。當然凜子不可能真的這麼做,但是,久木覺得這個女人心裡潛藏著要把男人一步步拽入湖底的慾念。
  「瀑布那邊也在下雪吧?」凜子想起了去過的華嚴瀑布。
  「在那種地方死,太冷了點。」
  「聽說在雪裡死是很舒服的。」
  久木給她講了一個從一位北海道出身的朋友那兒聽來的故事。
  「據說那人臉朝下趴在雪地上,被人發現時,臉一點沒有變形。」
  「同樣是死的話,還是臉色好看點兒好。」
  久木心裡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離開了窗邊。
  晚飯定在六點半,他們打算利用飯前的時間去泡溫泉。
  房間裡也可以泡,但是既然到了這兒,還是去大浴池更好,兩人來到一樓,沿著彎彎曲曲的走廊走去。
  領他們去的女招待介紹說,今晚人少,可以使用夫妻浴池。他們還是有些顧慮,就分別去了男地和女池。
  一般六點之前人最多,可是今天空無一人,久木伸展開四肢,泡在寬大的地子裡,別提有多舒服了。泡完了澡,回到房間裡,看起了電視,不大工夫,凜子也回來了。
  「靜悄悄的,真不錯。」
  看來女池也空著,凜子把頭髮攏到了後邊,從臉頰到脖頸都微微泛紅。
  「我還去了一下露天浴池。」
  男池前面也有一個小門,出去之後有個露天浴池,久木因為下雪就作罷了。
  「我是光著腳踩雪走過去的。」
  久木想像著赤裸裸的凜子在雪中走路的樣子,覺得很奇妙。
  「下到地裡後,水特別熱乎,舒服極了,周圍下著雪,身子卻泡在溫泉裡實在太神奇了。」
  「呆會兒我也去泡一下。」
  「我仰起臉看見從黑沉沉的天空飄下來無數的雪花,落到睫毛上就溶化了。」
  這時,女招待送來了晚飯。
  「冬天是淡季,請將就一下吧。」
  女招待抱歉他說。晚飯還算豐盛;有小萊、生魚片和油炸食品,還有什錦火鍋。
  「有事請按鈴。」
  女招待走後,凜子給久木斟上了燙酒,久木感受到了冬天旅宿的溫馨。
  兩人交杯換盞地對酌起來,漸漸醉意上來,心情也舒展多了。
  在澀谷的房間裡兩人也一起吃過飯,現在竟在這冬天的旅館裡共進晚餐,他們不禁為這遠遊之趣感慨不已。
  「到這兒來太好了……」
  這次旅行是為了給凜子慶祝生日而計劃的。
  「謝謝你。」
  凜子的眼神迷濛,溫柔之中閃爍著火熱的光芒。
  聽到凜子正而八經的道謝,久木有點不好意思,站起來從冰箱裡拿出了威士忌。
  「到那兒去喝好不好?」
  久木把椅子挪到涼台拉門旁邊,凜子打電話告訴服務台已用過晚飯,然後走了過來。
  「雪還下著呢。」
  入夜以後風勢加強,潲到窗戶上的雪粒,順著玻璃滑到屋簷下,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雪堆。
  「下它一夜才好呢。」
  凜子自言自語著,彎腰夾起冰塊兒放進玻璃杯。久木正好從她的衣襟裡窺見她那豐滿的胸部。
  久木忍不住剛要把手伸進去,門聲一響,女招待進來了。
  「對不起,打擾一下。」
  兩位女招待收拾完餐桌,又進來一位男服務員給他們鋪床。
  久木一邊觀賞雪花霏霏的窗外,一邊喝著加水威士忌,服務員剛一離開,就迫不及待地對凜子說:「總算就咱們倆了。」
  朝房間裡一看,地席上鋪了兩個床鋪,中間稍稍隔開了一些,枕邊有個小小的座燈。
  旅店裡的人怎麼看我們呢,這念頭只在久木心裡一閃,又繼續喝起威土忌來。晚餐時喝了啤酒和清酒,現在加上威土忌,已是醉意朦朧,渾身飄飄然了。
  這一舒適感,既來自晚上要住下的安心感,也由於遠離東京來到雪鄉得以忘卻工作和家庭而來的鬆弛。
  「再開一瓶吧。」
  久木又從冰箱裡取出一瓶威上忌,凜子擔心地瞧著他。
  「別喝多了。」
  「這可說不準。」
  久木一邊往加了冰塊兒的杯子裡斟酒,一邊說:「沒準兒不能和你那個了。」
  凜子聽出了久木的意思,就說:「隨你的便,我無所謂。」
  她那慍怒的樣子著實可愛,久木見她還要往杯子裡倒酒,就急忙攔住了她。
  凜子本來就不能喝,和久木交往以後,嘗到了喝得微醉的甜頭。
  「到那邊去吧。」
  久木剛才就被凜子的胸部所撩動,可這樣對面坐著沒法碰她,於是,久木拿著酒瓶和杯子,換到了已挪到角落的桌子那邊,然後叫凜子到他身邊來。
  凜子沒有意識到久木的企圖,老老實實地在他身邊坐下,正要往杯子裡加冰塊兒時,久木的手倏的一下滑進了凜子的胸前。
  凜子立刻躲閃,已來不及了。
  「你幹什麼?」
  這一突然之舉使凜子慌了手腳,久木的手繼續入侵,兩人攪成了一團。
  久木拉上了涼台的拉門,關上了燈,擰亮了床頭的座燈。
  這時凜子酒勁兒上來,閉著眼睛軟軟地躺在床鋪上。
  久木大膽地掀開凜子的衣襟,把臉埋入了女人鬆軟的胸部。
  他屏息靜氣一動不動地伏在凜子的胸前,聽見凜子說道:「剛才我把臉埋在雪裡試了試。」
  她說的是剛才去露天浴池時的事。
  「你剛才不是說在雪裡死去時,臉朝下比較好嗎。」
  「很冷吧?」
  「也不怎麼冷,把臉一埋進雪裡,四周的雪就一點點溶化,抬起臉時覺得很冷。」
  「雪裡暖和嗎?」
  「是啊,雖然喘不過氣來,可是覺得臉周圍的雪在溶化下去,我想就這麼睡著的話,準會死去的。」
  沒想到凜子竟然在下著雪的露天浴地裡做這事,久木不安地欠起身子,看見凜子用一種虛幻飄渺的眼神注視著前方。
  久木常常弄不清凜子在想些什麼。
  就像剛才吧,沒想到凜子會把臉埋到雪裡,模仿在雪裡死。
  久木也知道她是在鬧著玩兒,可是這種做法還是讓人無法接受,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你為什麼這麼做呢?」
  「想試試看唄。」
  凜子微微側過身去,背朝著久木。久木也跟著側過身,從凜子的腋下把手伸過去,摸到了她的胸部。
  「真靜啊。」凜子說道。
  在雪天的湖畔,莫說是汽車聲音,就連腳步聲也聽不見,側耳細聽,靜得能聽見下雪的沙沙聲。
  「幾點了?」
  「還不到十點呢。」
  在都市裡的話,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真滑溜。」
  久木的手從凜子的胸前滑向她的下腹部。
  今晚有點醉了,久木不想做什麼,只想摸著這柔滑的肌體睡一覺。
  「挺有彈性的。」久木摸著她那圓圓的臀部。
  這時凜子小聲說:「我已經不年輕了。」
  「可是才三十八歲呀。」
  「所以說是老太婆了。」
  「還早著呢。」
  「不,已經老了。」凜子輕輕搖了搖頭,聲音低沉他說:「我覺得也夠了。」
  「什麼夠了?」
  「活到現在也夠了,不用再活下去了。」
  「你是說死也沒關係?」
  「對,我可不想活那麼久。」
  和凜子說著說著話,久木就睡著了。記不清說到哪兒了,反正是抵不過醉酒後的倦怠,模模糊糊地睡過去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久木被渴醒了,座燈已關掉,只有過道裡昏暗的燈光從門縫兒漏了進來。
  昨晚,久木睡著的時候,座燈是亮著的,可能是凜子起來關掉的。兩人當時是緊挨著睡的,現在中間隔開了一些。
  久木伸手開亮了座燈,看了下表,才半夜三點鐘,昨天十點睡的,睡了有五個小時了。
  久木覺得嗓子發乾,起來從冰箱裡拿出飲料倒了一杯,一邊喝著,一邊走到涼台,打開窗簾向外張望。
  外面默黑黢黑的,雪還在下,連玻璃框上都是雪。
  他又想起了凜子昨天晚上把臉埋進雪裡的事,她為什麼要做這種荒唐的事呢。
  又喝了些白水,久木的腦子漸漸清晰起來。
  他記起快入睡時凜子說了「我已經是老太婆了」,「活到現在也夠了」等等的話。
  想到這兒,久木突然回頭朝凜子看去。
  凜子不至於真想要去死吧。
  不祥的預感襲上久木心頭。回到室內,凜子還睡著。
  久木湊近凜子的臉,藉著座燈端詳起來,長長的睫毛,挺直的鼻樑,這樣安祥的睡容是不會想去死的。
  久木安慰著自己,拉上涼台的拉門,回到床鋪上。
  跟睡前一樣,久木去撫摸凜子,凜子哼哼卿卿地,逃避似的蜷起了身子。
  看來她還沒有睡夠,久木縮回了手,摟著凜子閉上了眼睛。
  沒有比這種感覺再好的了。
  互相喜歡當然也很重要,但是,男人和女人只要相互一接觸,任何煩躁憂慮,任何怯懦不安都會淡漠下去的。
  這個世上生存的所有生物,只要肉體一相交,就不再有爭鬥。唯獨被工作、生活困擾的人類,已經做不到這一點了。首先為了去上班要分開,其次在別人面前也不能摟摟抱抱,再加上道德、常識、倫理等贅疣的出現,肌膚之親的機會一下子減少了。
  值得慶幸的是,久木現在正盡可能地接觸著凜子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久木的胸部貼著凜子的後背,從腹部至胯部緊挨著凜子的腰和臀部,下肢和她的下肢重合在一起,而雙手則放在她的胸前和小腹上。
  這給予自己無比的溫馨和安寧的肉體,是絕不可能變硬變涼的。
  久木又安慰了自己一遍,便沉入了夢鄉之中。
  睡夢中恍餾聽到了凜子的聲音,久木睜限一看,凜子正坐在他的枕旁。
  「好大的雪哦。」
  久木聽凜子一說,抬起頭來,傾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
  「現在幾點?」
  「才六點。」
  久木起身走到涼台上,窗簾已打開了一半,這裡日出比較晚,再加上下大雪,所以外面還很暗。雪粒不斷飄落到漆黑的玻璃上,像白色的箭頭飛來飛去。
  「這雪還真不小。」說完,他記起臨來時凜子曾問過回去的時間,就說:「到中午會停的。」
  既然這樣,著急也沒用。回到床上,久木叫凜子過來,凜子靜靜地鑽了進來。
  久木感受著凜子的體溫,解開了她的衣帶……。
  又是一陣夾雪的疾風呼呼刮過。
  外面雖然是風雪連天,有空調的房間裡暖融融的,低矮的座燈映照出了凜子的裸體。
  久木對創造出如此美妙的藝術品的造物主以及展示出這種美的大度的凜子,抱有由衷的感謝與敬意。
  做愛的起因多種多樣,結局都是男人敗在女人的石榴裙下。
  從女人一方來看,君臨自己之上的男人,會在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具屍體壓在自己身上。
  總之,那一剎那,男人的身體變成一件襤褸,而女人的身體則變成了嬌艷的絲綢。
  這時的女人是否還會愛戀這個變成襤褸的男人,就要看這之前男人的做法及女人的滿足程度了。
  在這冬天的旅宿中,心滿意足的女人將整個身子依偎著男人,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男人的肩頭。
  不可思議的是,事前是久木為凜子服務,而現在則是凜子為久木服務了。
  性的饗饜一結束,男女便互換立場,女人飄浮在豐饒的大海上,男人卻不斷在萎縮、平靜下去,變得像個死人了。
  這麼閉目養神的話就會睡過去,會將剛剛得到滿足的女性置於孤獨之中,久木從這瀕死之境振作起精神,摟住了女人,互相感受著對方的體溫。激情過後,這樣通過身體的接觸,一起進入安寧。
  久木讓女人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在大雪紛飛的清晨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久木醒來翻了個身,凜子也被他弄醒了。
  「幾點了?」
  久木看了看枕邊的手錶,告訴她九點多了。
  兩人都不想馬上起床,懶洋洋地躺著,聽著外面呼呼的風聲。
  「還下著呢。」
  久木點了下頭,起身打開了窗簾,白色的雪花霏霏而落。
  從昨晚到天亮雪一直沒停,而且越下越大。外面是滿天飛雪,白濛濛一片。
  「什麼時候才能停啊。」
  凜子也起來了,擔心地望著窗外。
  早晨的時候,久木說過中午會停的,其實自己心裡也沒底。
  「早晨好。」這時,女招待進來準備早餐,他們預約了十點吃早飯的。
  「這雪真不得了。」
  久木揣著手跟女招待寒暄道。
  「下這麼大也不多見,今天早上的報紙都沒到。」女招待一邊打開窗簾,一邊說。
  「路不通了嗎?」
  「大概路太陡了上不來吧。」
  久木想起了那彎彎曲曲的「伊呂波山路」的陡坡。
  「我們想十一點下山。」
  「現在經理正和山下聯繫呢,請稍候片刻。」
  女招待鞠了一躬,離去了。凜子不安地用手塗抹著窗玻璃,久木意識到他們被困在這中禪寺湖的旅館裡了。
  選擇去日光是因為離東京不遠,交通便利。雖然對冬天日光的寒冷也有思想準備,卻萬沒想到會大雪封山。
  久木擔心地打開電視,天氣預報說,有一強低氣壓從北陸一帶到達關東北部,白天一整天將是大雪天氣。
  男服務員進來整理被褥,女招待端來了茶水,擺放早餐。房間裡暖融融的,門外便是讓人睜不開眼的暴風雪。
  「這麼大的雪一年也趕不上一回。」
  女招待解釋道。現在說什麼也不解決問題了。
  「滑車也不能開嗎?」
  「路上到處都是雪堆,根本開不動的。」
  也是,雪這麼大,從「伊呂波山路」下山實在是不可想像。
  久木萬般無奈地吃起早飯來。
  「你打算幾點回去?」他向凜子問道。
  「最好三點以前。」
  要想三點以前到東京,一小時後就得出發。
  「有什麼事嗎?」
  見凜子支支吾吾的,久木也不好再追問,不過,三點之前恐怕回不去了。
  吃完飯,剛開開電視,經理就來了,對他們說,現在中禪寺湖和日光的交通都已中斷,請他們先在房間裡休息一段時間。
  「什麼時候能通車?」
  「那得看雪什麼時候停了,弄不好得等到晚上了。」
  久木回頭瞧了瞧凜子,見她低著頭,臉色煞白。
  已經十一點了,雪一點兒也不見小。
  細一看,雪粒很小,但被風一刮,就成了風捲雪,遍地都是雪堆。
  「看來夠戧了。」
  凜子的希望要落空了。
  「你還是打個電話吧。」
  怕自己在旁邊礙事,久木說完就到樓下的大浴池去了。
  路過服務台時,他看見有七、八個客人拿著背包十分焦急地等在那裡。
  久木泡完溫泉回來,見凜子坐在鏡子前,正用小拇指搓揉著眼角四周。
  「怎麼樣?」
  久木擔心凜子打電話的事,問道。凜子輕輕搖了搖頭。
  「我不去了。」
  「不去哪兒?」
  「侄女的婚禮。」
  「你的侄女?」
  「不,是他的。」
  也就是丈夫的哥哥或姐姐的女兒了。不管怎麼說,這麼重要的活動哪能不參加呢。
  「幾點開始?」
  「婚禮是五點。我本來只打算參加一下後面的宴會。」
  已經快晌午了,就算現在通了車,回到東京也得四點了。再回家換衣服,絕對來不及了。
  「他知道你來這兒嗎?」
  「說了一聲……」
  「沒問題嗎?」久木說完自覺口誤,馬上改口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丈夫在參加侄女的婚禮時,妻子和別的男人一起被大雪封閉在旅館回不去,這種情況怎麼能說沒問題呢。
  兩人誰也不敢再提及這個問題,又等到了下午,雪還沒有停的意思。
  久木看了看手錶,快三點了。
  現在即使雪停了,等到除掉積雪後通車,也得五點了,然後下山乘電車到東京就八、九點了,這還算運氣好的,說不定,今晚都回不去了。
  凜子滿面愁容,久木也是憂心忡忡的。
  久木跟家裡說的是今天回去,借口是要去京都一趟,查找一下昭和史的資料。所以,下雪回不來不成為理由了。妻子那頭好歹還能對付過去,可是,明天十點鐘有個會,得一大早就出發才趕得上。
  然而,比自己更難辦的還是凜子。
  沒出席侄女的婚禮還不算,連著兩個晚上不回家,也不說去哪兒了,本來和丈夫的關係就很緊張,這下恐怕更不好收場了。
  三點,女招待送來了咖啡。
  久木問凜子:「今天回不去怎麼辦?」
  凜子沒說話,用勺子慢慢攪拌著咖啡。
  「雪早晚會停的,不過,可能得再住一晚。」
  「你呢?」
  「當然最好是回去了,不行的話也沒轍兒。」
  「我也沒關係。」
  「可是,你……」
  凜子鎮靜地仰起臉道:「怎麼回去呀。」
  久木沉默了。凜子自言自語道:「我什麼也不在乎了。」
  四點以後,雪似乎小了一些,可是天也黑下來了。中禪寺湖越來越模糊不清了。
  久木站在涼台上眺望著外面。經理進來說,入夜後,路上結了冰,無法開通,今晚破例不收房費,請務必在這兒住下。
  看來也只能住下了,久木點頭同意。凜子在旁邊都聽見了,也死了心,和久木說了一聲,就去浴池了。
  剩下久木一個人看著湖畔那一處光亮,回想起去年秋天在箱根連住兩晚上的事來。
  那次並不是回不去,而是他們自己不想回去。是一次明知故犯的冒險,心情既緊張又感到快樂。
  而這次是由於大自然的威力,不得已留下的,完全沒有了愉快和樂趣,只剩下了沉重的壓抑感。
  很明顯,這是幾個月來兩人所處的環境變化所導致的結果。
  在箱根時,雙方的家庭還沒有什麼大問題,能放鬆地連續住兩晚。可是,現在情形不同,不管什麼理由,今晚不回去,將會引起決定性的事態。
  久木回到桌旁抽著煙,琢磨起凜子說的「我什麼也不在乎了」的話來。
  她是說今晚不回去呢,還是指和丈夫的關係呢,兩者的可能性都有,後者可能性更大。
  今晚凜子是否已下決心和丈夫分手了呢,若真是那樣,自己也得作出安排了。
  望著黑下來的窗戶,久木深深感到他們正在被逼入絕境之中。
  不久,黑夜降臨,網人都泡過了溫泉,坐下來吃飯。順序和昨天一樣,心情可大不相同了。昨天第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什麼都新鮮,中禪寺湖、大浴池以及露天浴池,所有的一切都使他們好奇。而現在已沒有了興奮的感覺,只有無可奈何的麻木和將錯就錯的心態。
  老是這麼悶悶不樂也無濟於事。為忘掉這些不愉快的事,兩人較著勁兒地喝起酒來,凜子還破天荒地要了杯清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此時,東京正在舉行婚禮,凜子的丈夫壓抑著對妻子缺席的滿腔憤懣,親戚們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一想到這副景像,久木的頭就漲大了,只能惜酒澆愁。
  晚飯從六點多一直吃到八點左右,凜子薰然薄醉,臉頰紅紅的。
  突然,凜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咱們去雪地上趴一會兒吧。」凜子步履瞞珊,「你也和我一塊兒去。」說著就朝走廊走去。久木慌忙攔住她。
  「你醉了,太危險。」
  「反正也是去死啊,還有什麼可危險的。」
  凜子甩開久木的手,執意要去,她頭髮散亂,眼光呆滯,神態異樣的妖冶。
  「快點兒,你起來呀。」
  「等一等。」
  久木雙手捆著凜子的肩膀,讓她坐下。
  「你幹麼攔我,我高興。」
  凜子不滿地嘟噥著,久木不理她,叫來服務員撤掉了餐桌,鋪好被褥。
  凜子充其量只有一兩的酒量,卻在泡澡後喝了好幾杯冷酒,不醉才怪呢。
  「你說要去的,怎麼變卦了?」
  凜子還惦著趴雪地的事,女招待們在的時候,她老老實實呆在一邊,她們剛一走,又晃晃悠悠站了起來。
  「別胡鬧了。」
  久木不讓她出去,她非要出去,兩人拽來搡去的,結果腳下一絆,都摔倒了,久木在下,凜子在上,正好騎在久木身上。
  駕馭者是凜子,久木像馬一樣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凜子以勝利者的姿態低頭瞧著他,突然間,像一頭發現了獵物的母豹子,兩眼放光,雙手扼住了久木的脖子。
  「你幹什麼……」
  凜子喝醉了酒,手勁兒很大。
  「嗨、嗨。」
  久木想喊「鬆手」,可出不來聲,憋得直咳嗽。
  凜子不但沒有鬆手,反而更加用力了。久木突然意識到,很可能會這麼氣絕身亡的。他看見凜子的兩眼紅得像在噴火。
  她到底想要幹什麼,久木忽然害了怕,使勁兒掰開了纏繞脖頸的那雙手。
  久木又咳嗽了半天,才大大喘了一口氣,說出話來。
  「你快把我掐死了。」
  「我就是想要殺了你。」
  凜子冷冷他說。
  以前,每次都是久木提出要求,凜子不大情願的服從的,因為這種姿勢會使女人難堪。這次,凜子如此大膽地主動要求,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是因為她喝醉了呢,還是偶然騎在久木身上所致呢,或是由於知道回不去了,才突然變得大膽起來了呢。
  望著她那潮紅的臉龐,美妙的身軀,久木心裡油然升起一種幸福感。
  就在這時,凜子張開黑色翅膀似的雙臂,又掐住了久木的脖子。
  一瞬間,他窺見了死亡的世界。哪怕再遲一分鐘或十幾秒,都可能斷氣。
  隨著凜子達到了頂點,久木才得到了解脫,漸漸恢復了意識。
  久木努力回憶著剛才的一幕,試著活動著四肢,手腳還有知覺。看見座燈,才記起自己在中禪寺湖的旅館裡。這時凜子靠了過來。
  「太棒了……」
  「我差點兒沒死掉。」
  凜子點著頭:「這回你明白我說的『可怕』的感覺了吧。」
  久木追蹤著剛才的那番體驗,忽然聯想到另一件事。
  「吉藏也說過同樣的話。」
  「誰是吉藏?」
  「就是被阿部定勒死的男人,」
  久木的腦海裡浮現出閱讀昭和史時,瞭解到的這兩個人物。
  凜子興趣來了,懶懶地問:「阿部定,就是幹那件怪事的女人……」
  「其實,也不能說是怪事。」
  凜子只記得事件離奇的部分,而詳細調查了昭和史這一事件的久木覺得,這是深深相愛的男女之間產生的非常有人情味兒的事件。
  「她被人誤解的地方不少。」久木把座燈拿開了一些。「她的確割了男人的東西,不過是在勒死之後。」
  「女人把男人勒死的嗎?」
  「據說,以前她也曾經一邊交媾,一邊勒他的脖子,就像你剛才那樣。」
  凜子連忙搖頭,倚到久木胸前。
  「我是喜歡你才勒的呀,太喜歡了,就恨起來了。」
  「她也是喜歡得過了頭兒,不想被別人得到,情不自禁那麼做的。」
  「可是,弄不好會死人的。」
  「可不,真死了。」久木摸著脖子說。「我也差一點兒。」
  「我不過是跟你鬧著玩兒。」
  「她開始也是鬧著玩,覺得很刺激。」
  「是用手勒死的嗎?」
  「是用繩子。」
  「你被掐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凜子把腿搭到久木身上。
  「也挺難受的,過去那個勁兒,也許會感覺不錯的。」
  「看來是那麼回事。」
  凜子向久木撒嬌道:「你也掐我一下。」
  「現在?」
  「是啊。」
  久木按照凜子的吩咐,把手按在她的脖子上,細細的脖頸,一把就掐住了,凜子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她那溫順的樣子十分可愛,久木的手觸到了凜子喉嚨的軟骨,感覺到了靜脈的鼓動,又繼續掐下去,凜子的下顎漸漸抬起,緊接著,劇烈咳嗽起來,久木慌忙鬆開了手。
  凜子又咳嗽了一氣,待呼吸平穩下來後小聲說道:「真可怕,好像有點兒那種感覺了。」
  她的眼神似夢似幻。
  「用繩子勒死更難受吧?」
  「頭天晚上,兩人互相勒脖子玩兒,力氣大了點,男人差點兒死去。脖子勒出了一條印兒,臉也腫了,女人忙著給他冷敷,還買來鎮定藥給他吃。夜裡,男人迷迷糊糊地說『你今天夜裡要勒我脖子的話,可別鬆手,勒到頭,中間停下來更難受』。」
  「可是那不就給勒死了嗎?」
  「也許就想要這樣吧。」
  「為什麼呢,因為喜歡他?」
  「是因為不想讓別人得到這個男人。」
  外面一陣風刮過,座燈閃了一下。雪不下了,風還在刮。
  凜子側耳聽了聽,接著問道:「那個叫阿部定的女人是幹什麼的?」
  「被殺的男人叫石田吉藏,在東京中野開了一家叫做吉田屋的料理店,阿定在他店裡幹活。」
  「是在店裡認識的?」
  「阿定三十一歲,吉藏四十二歲,比她大十一歲,剃著平頭,長臉型,屬於美男子一類。阿定十七、八歲就當了藝妓,有些早熟。她皮膚白皙,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
  久木半年前看的這份資料,去年年底,又看到了事件發生時的報紙,對大致情況比較瞭解。
  「多半是女的主動嘍?」
  「還是男人先找的她,當然她也迷上他了。」
  「男人有妻室嗎?」
  「當然有,是個很精幹的老闆娘,可是吉藏一見到阿定,就立刻魂不守舍了。」
  「店裡哪有機會啊?」
  「所以,兩人四處到旅館或酒店去幽會。」
  久木恍惚覺得是在講他們自己。
  「他妻子沒發覺嗎?」
  「當然知道,所以他們不想回來,一連幾天在外住宿,事件發生時,就是兩人在荒川的一個酒店裡呆了一個星期後的事。」
  「一個星期都不回家?」
  「大概也想回去,可是沒能回去的緣故吧。」
  久木話音剛落,外面又是一陣疾風掠過。
  久木和凜子完全能夠體會阿定和吉藏當時的心情。
  「不是某一方強求的吧?」
  「那自然,都捨不得分離,就這麼一天天住下去,對女人而言,回去就等於把心愛的男人還給他老婆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凜子猛然抓住久木的胳膊,「女人的心情都一樣。」
  凜子這一突如其來的表白使久木慌了神。
  「我猜他自己也不想回去。」久木借吉藏來為自己辯解。
  「這麼說是情死嘍?」
  「殺死吉藏後,阿定本打算要自殺的。」
  久木回憶著當時的報道。
  「被人發現的時候,男人被細繩子勒死之後,又被從根兒上割掉了男人的東西。床單上方方正正地用血寫的『定吉兩人』四個字,男人的左腿上也有同樣的字,左臂上刻著一個『定』字,血糊糊的。」
  「好可怕哦……」凜子更緊地貼近了久木。
  「殺人的時間是夜裡二點左右。第二天早晨,阿定一個人離開了旅館,中午時女傭發現了屍體,眾人亂作一團。可是,她寫的字完全暴露了他們兩人的關係,說明她一開始就沒想要逃跑。」
  「被割下的那個東西呢?」
  「她用紙仔細地包起來,又把男人的兜襠布纏在腰上,然後把這個紙包塞進腰帶裡,帶在身上。」
  「帶著它去哪兒呢?」
  「她在都內轉來轉去尋找可以死的地方,可是沒死成。三天後在品川的旅館裡被抓到。當時的報紙上,將這作為沒有先例的獵奇事件大肆渲染,什麼《血腥的魔鬼的化身》啦,什麼《變態的行為》啦,什麼《怪異的謀殺》啦等等,標題五花八門的。」
  「也太過分了吧。」
  「起初新聞報道多出於獵奇,後來對阿定的真實心態有所瞭解後,輿論多少變得善意一些了,比如《愛慾的極致》啦,《一起赴死的願望》啦等等。事實上,被捕的時候,阿定身上有三封遺書。其中一封是寫給被自己殺死的吉藏的。寫的是『我最愛的你死去了,你終於完全屬於我了,我馬上就去找你』。」
  「她的心情我能理解。」
  「她身上還有一張去阪販的車票,在東京死不成,她準備到以前去過的生駒山那兒去自殺。」
  凜子好奇地問:「阿定被捕以後呢?」
  「她很平靜。檢察官審問時,她立即坦白『我就是你們要找的阿部定』,對所做的事供認不諱。因此,半年後開庭時,原來量刑是十年,最後判決為六年。」
  「算是輕判嗎?」
  「作為殺人犯來說當然是輕判了。服刑以後,又以模範囚犯為由減刑一年,滿打滿算服了五年刑就出獄了。」
  凜子鬆了一口氣。
  「那年的二月,發生了由少壯派軍官們謀劃的『二、二六事件』,齋籐等三名重要人物被刺殺,社會上一片騷動。不久,東亞戰爭轉成了太平洋戰爭,日本更加軍國主義化了。」
  「這時候發生了這個事件?」
  「對,人們傾聽著日益臨近的戰爭的腳步聲時,心情很黯淡,所以,置身事外,一心撲在愛情上的阿定的生活方式,引起了人們的共嗚,甚至出現了以《蘊藏於頹廢中的純情》為題的文章,把她譽為改造人性的大明神等等,總之,輿論對她越來越有利了。」
  「這麼說輿論幫了她的忙?」
  「這也是原因之一,此外,為她辯護的律師的有力辯辭也起了很大作用。」
  「是怎麼辯護的?」
  「阿部定和吉藏兩人是真心相愛的,而且在性方面是幾萬人中也未必有一對兒的罕見之合,所以,在愛的極致發生了熱烈過火的行為,不應判為一般的殺人罪。這番辯辭引起滿場嘩然。」
  「幾萬人中只有一對的罕見之合?」
  「就是說在性方面很合拍。」
  凜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下身緊貼著他說:「那我們呢?」
  「當然是幾萬人中的那一對兒嘍。」
  愛情當然不可缺少精神上的聯結,但肉體方面是否合拍也很重要。甚至於有時精神上的聯結並不那麼緊密,肉體上由於十分迷戀而無法分開的。
  「怎麼能知道合不合呢?」
  「從外表上很難判斷。」
  「和不合拍的人生活在一起真是一種不幸。」
  凜子自語道,似乎在發洩對丈夫的不滿。
  「不合的話,一般人都怎麼辦呢?」
  「有點兒不滿的話,有的人忍耐,也有的人以為本來就是這樣。」
  「看來還是不知道為好啊。」
  「也不能那麼說……」
  「我真不幸啊,是你教給我不該知道的東西的。」
  「喂,別瞎說噢。」
  突然的風雲變幻使久木感到惶惑,凜子接著說:「這種事跟誰也沒法說呀。」
  因性方面的不滿足而合不來的夫婦,對別人難於啟齒,最多說些「不能控制自己」或「太多情」等等來掩飾。
  「我真羨慕在性的方面合拍的夫婦,能那樣我就別無所求了。可是我卻和別人合得來……」
  久木也深有同感。
  「一般很難遇到像咱們這麼合諧的,你遇見我多幸運啊。」
  現在也只能這麼說說相互安慰了。
  看了下表,過了十一點了。
  偶然談起阿部定的事,沒想到說了這麼長時間。
  外面的大風仍在猛烈地刮著,雪停了,明天可以回東京了。十點要去公司,明天必須早起。
  久木翻了個身,打算睡覺,凜子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那個吉藏挺強的吧?」
  久木意識到凜子是在拿他和吉藏進行比較,便照書上說的答道:「確實很有兩手,不僅精力過人,而且,能長時間控制自己使女人滿足。阿定說他是她所知道的男人裡最棒的。」
  「就為了這個把那東西割下來的?」
  「她交代說『它是我最喜愛的寶貝,不割去的話,他老婆就得碰它』,阿定不想讓任何人觸摸它。他的身子雖然留在了旅館,但是只要把它帶在身上,就覺得總是和吉藏在一起,不會感到孤單的。」
  「她真夠坦率的。」
  「至於為什麼用血寫那幾個字,她說『把他殺了的話,就會覺得他完完全全屬於自己了,想把這個告訴大家,就寫了各人名字中的一個字』。」
  「你是在哪兒看到這些的?」
  「檢察官的調查記錄裡寫得清清楚楚。」
  「我想看看。」
  「回去以後我拿給你看。」
  久木說完,便在凜子的陪伴下,安然入睡了。
  夜裡,久木夢見了阿部定。
  好像是從日光回到淺草後,阿定站在通向商店街的小路上看著自己,雖然上了年紀,卻依然膚色白皙,風韻猶存。自己正看得入迷,她忽然消失在人群中了。
  凜子也夢見了阿定,有許多人在圍觀她,自己也去看熱鬧,結果被警察趕開了。
  兩人同時夢見同一個人是很少見的,但久木在淺草這種熱鬧的地方夢見她,並不是偶然的。他曾聽一位老編輯講過,戰後不久,阿定在淺草附近開了一個小小的料理店,據說雖然上了點年紀,仍然顯得年輕美貌,不減當年。可是後來,她受不了人們好奇的目光,不久離開了淺草,音信皆無了。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多大年紀了?」
  昭和十一年她三十一歲,應該九十歲左右吧。
  「也許還活著呢。」
  從編纂昭和史的角度上說,久木很想見上她一面,可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本人不願拋頭露面,就不好強求,再說,她的心情都完全反映在調查記錄上了。」
  久木說完,站了起來,穿上睡衣,打開了涼台的窗簾,昨天下了一天的雪已經停了,中禪寺湖以及周圍銀妝素裹的雪景在陽光的輝映下,耀眼奪目。
  「你來看。」
  昨天一晚,他們都沉浸在阿部定的陰鬱的故事裡,現在面對這大自然的良辰美景,心情才舒展開來。
  兩人看得入了神,這時女招待進來了。
  「早上好。車已經開通了。」
  昨晚那麼擔心道路不通,想方設法想回去,現在聽說車通了,反而懶得動了。甚至希望老不通車才好呢。
  一想到要回去,他們的心情又憂鬱起來了。
  久木心想,回東京之後,是去參加會議呢,還是下午再去呢,還有,怎麼對妻子解釋呢。凜子更是煩惱,沒出席婚禮,又多在外面住了一晚,怎麼跟丈夫交代呢。
  他們面臨著一個非常嚴峻的局面,對此兩人都心照不宣。
  八點吃完早飯,九點出發,坐出租車下了山,乘上電車到東京時快中午了。久木估計趕不上上午的會,就在上車前給公司打了個電話,說是有點感冒,不能參加會了,可是還沒敢給妻子那邊打電話。凜子也一直沒跟家裡聯繫。
  上午十一點到淺草,兩人都不想就這麼分手,就去一家蕎麥館吃了午飯,吃完飯有十二點多了。
  現在去公司,還能上半天班,久木站在大街上猶豫不決起來。
  「你馬上回家嗎?」
  「你呢?」凜子反問道,久木見她神色有些不安,就說:「咱們去澀谷吧。」
  現在去他們的住所,就會一直呆到晚上,情況會更加惡化的。
  明知如此,久木還是這麼提議,凜子立即表示同意。
  坐上出租車,久木輕輕地握住了凜子的手說:「咱們快趕上阿定和吉藏了。」
  二人心裡都清楚,回到他們自己的家後,下一步會做什麼。
  從淺草到澀谷用了快一個鐘頭。他們一進屋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雖說不算出遠門,然而旅行歸來的安心感和疲倦使他們互相依偎著昏昏入睡。
  等他們醒來時,已是下午三點,窗簾把外頭的亮光遮得嚴嚴實實的,屋裡很黑,兩人不由自主地相互愛撫起來,然後便緊緊擁抱在一起。
  無論公司還是家庭都早已被他們忘記了,不,應該說是為了忘掉這些,才不顧一切地耽溺於快樂的。事畢之後,他們又睡去了。
  再次醒來時,已經六點了,天色已黑,凜子用現成的東西做了頓簡單的晚飯,兩人還喝了點啤酒。
  他們邊看電視邊聊天,誰也不提回家的事,吃完飯,又不自覺地摟在了一起。並不是非要激烈地尋求什麼,只是卿卿我我地相互撫愛對方,不分白天黑夜地享受著愉快的時光。此時此刻,久木腦子裡仍不時地閃過該回去了的念頭。
  十點時,久木去了趟廁所回來,問凜子:「怎麼辦?」凜子明白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你說呢?」
  「我也想這麼呆下去,可是不回去不行啊。」
  到了這個關頭,久木也不願意從自己嘴裡說出這句話。
  對於陷入情愛深淵的戀人來說,沒有比分別更讓他們難受和寂寞的了。
  凜子坐在鏡前梳妝,臉色蒼白,沐浴打扮後仍是一臉倦容。久木也一樣,渾身充滿了倦意。
  好容易一切準備停當,凜子也穿戴整齊了。
  久木突然雙手把凜子摟到懷裡。現在已無需再說什麼,久木在心裡祈禱著。
  即便凜子的丈夫惱羞成怒地責罵她,甚至打了她,久木也希望她能平安無事。過了這一關,再繼續見面。
  凜子也察覺到久木的意願。
  「我走了……」
  凜子費力他說出了這句話,突然怯懦地掉過臉去,眼裡噙滿了淚水。
  久木掏出手絹給她擦了擦眼淚。
  「有什麼事給我來電話,今晚我不睡覺。」
  久木也同樣面臨著難題。一直對他相當寬容的妻子,今天也一定會和他吵鬧的。
  「我不想讓你傷心……」
  久木的話使凜子的心情好了一些,又補了補妝,戴好帽子,互相交換了一下目光,走出了房間。
  十點以後,樓裡靜悄悄的。乘電梯下了樓,來到大街上。
  坐一輛車的話,又會難捨難分的,於是分別叫了車子,上車之前兩人緊緊握住了手。
  「記住給我打電話……」
  久木等凜子上了車,目送車子走遠後,自己也坐在車裡閉上了眼睛,綿長而奢華的情愛之宴,終於曲終人散了。

《失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