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支撐著的棧橋稍稍伸入到海中,看似什麼外人早先留下的一件古文物。可是在冬日的午後時分,當一艘又一艘汽船駛來,像老牛歸圈般在附近打轉,這棧橋就煥發出活力來了。一輛小機車轟鳴著駛來,推著一溜翻斗車。這時一個矮個子男人正緩緩從橋上走過,隨後,矮矮的紅船上和棧橋橋頭會揚起一陣子塵土,遮天蔽日地飛揚一陣子。這股塵土總算刮起在遠處,哈麗葉不必為自己那些晾著的漂亮衣物發愁。她自己洗衣物,純粹是出於喜歡洗著玩。就願意想它越洗越白,像斯賓塞筆下的少女,每隔幾分鐘就去草坪上看一眼,發現它果真變得白多了。可索默斯卻說,再白下去,上面的顏色就串了,她在草坪和灌木叢上就只會看到些色塊,而不是檯布和襯衣了。
「別嚇唬我啊!」她說,其實她承認這是很可能的,於是又若有所思地說,「不,不會吧。」
一天下午,索默斯下去到沙灘上散步,邊走邊欣賞那些五彩繽紛的貝殼,有粉的、棕色的、七彩的、亮紫的和深紅的。海,平而靜,人們在往船上裝煤。碼頭上的小火車頭在吐著白煙。他正要從那下面過去,這時他注意到,沙灘上一些人在撿讓海水沖得光滑滑的圓煤塊,那一片海灘不正是一道堆滿純淨煤塊的黑色陡坡嗎?那些煤塊不正像任何鵝卵石一樣渾圓光滑?那兒一般來說總會有些男人、女人和孩子在撿煤塊,把大一點的裝入麻袋中去。在淺浪拍擊的岸邊,索默斯聽到一個男人同另一個男人的說話聲,那種英語教他吃了一驚——他本以為會聽到一種外國腔兒的——可是這裡澳大利亞勞動者的聲調中透著某種教養良好的手藝人特質,不像是出自在海邊撿煤塊的人。他看著站在陰影中的他們。是的,他們像任何人一樣自重。不過,其中一個很明顯是威爾主人,就愛拉東西玩;而另一個則集民主的傲氣和奇特的下等人氣質於一身,恰似一個叢林土匪一樣。「對我來說他們更像生人,」索默斯自語道,「比意大利惡棍甚至印度人還陌生十倍。太陌生了。可是他們的生活態度,他們那種平平常常的生活方式卻極像兒時我曾經生活過的樣子。可他們為什麼讓我感到那麼陌生呢?」
他們對他的審視表示無言的抗議,於是他繼續朝別處走去。他來到了高大的棧橋下。上方,仍然停著那輛機車,陰暗處,橋身在往下滴水,令索默斯反感,不想從那下面過了。他抬頭向上看看,那機車司機身著骯髒的襯衣,光光的胳膊也髒兮兮的,正跟另一個男人談天。那另一個人衝他打著招呼,讓索默斯大吃一驚,原來他是威廉-詹姆斯。他呆立不動,沖威廉報以一個驚喜的微笑。
「怎麼,你來這兒有何貴幹呀?」索默斯打著招呼。
威廉-詹姆斯走到棧橋邊上,可還是聽不見,因為海濤聲大喧鬧了。他臉上露出他慣有的微笑,這讓索默斯永遠也弄不清是在嘲弄他還是在聰明地表示友好。
「您能上來一下兒嗎?」威廉措姆斯吼道。
於是索默斯便手腳並用順著壩牆朝鐵軌這邊爬上來。
「我一時還下不去,」威廉-詹姆斯說,「我得見一下這兒的經理,然後坐這趟船走。我剛要走,沒聽到船鳴笛嗎?」
「上哪兒?回悉尼?」
「對。我有時過來做點煤炭生意,方便時就坐運煤船回去。大海挺平靜的,用不著等火車。你怎麼樣,還好嗎?在這兒獨自生活還行嗎?」
「挺好的。」
「就是孤單點兒吧。我猜,您不喜歡見這兒的經理托瑪斯先生吧?他可是個體面人兒,是南威爾士來的。」
「對。我最喜歡任何人都不認識。」
「那對我們有些人倒成了恭維。不過,我知道這話的意思,我懂你的意思。傑克對我說過,你見到袋鼠了。我聽說了,他對你十分熱情。我知道他會的。袋鼠,他十分瞭解你,他想知道的全知道了。聽我說,如果你打算在這兒呆下去,你可能會得到一噸煤。看起來,罷工就會結束了。那個仲裁會就算輸了,不是嗎?」
「我猜也是的。」
「哦,肯定會的。肯定會。他們在談論什麼條約,廢紙一張罷了。哼,這個國家,什麼一紙協議,轉眼就可以用它包魚,就值這麼點兒。」
「我猜這就像愛爾蘭,人們並不想達成什麼協議。」
「你算說對了。工黨那一邊的人要的是他們自己的革命。什麼?」他看著索默斯,嘲諷地笑著,乜斜著眼,像在眨著眼睛一樣。「這是有事實根據的,」他繼續說,「從拉選票的成績上看,他們是輸了。你對工聯派怎麼看?」
「總的來說我很討厭他們。他們純粹是工人階級中的鑽營漁利者,最讓人討厭。他們也讓工人階級出洋相,這是我的看法。」
「我也正這麼看。工人們讓他們出洋相了。那讓工人們來當家做主不好麼?他們幾乎是這個國家的主子了。但我十分懷疑他們能走好這最後一步,什麼?」
「袋鼠也幫不上忙嗎?」索默斯說。
「不行廣威廉-詹姆斯灰色的眼睛迅速掃了他一眼。「你怎麼看他這個人?你能懂他嗎?」
「不大懂。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有意思的是,他似乎有太多的閒暇招待客人,好像他手頭沒有工作似的。」
「哦,他只是偶爾那樣。不過,他是個好笑的救世主,對嗎?他倒不太像戴著荊冠的。要是把他縛在十字架上,那樣子就會很可笑,對嗎?」
「我想他並無意上十字架。」索默斯生硬地說。
「這我可不知道。要是哪個壞的黨控制了他,就難說了。人們常說一磅乳酪裡總會有許多蛆的。」
「那我就烤乳酪。」
「哈!對,我自己就很喜歡烤乳酪,或者威爾士兔肉,誰都這樣。」
「不過,你從來沒想到過,他們,這些澳洲人會讓他失望,想過嗎?「
「沒——有,」威廉-詹姆斯說,「我想他們不會讓他失望。不過,如果他自己摔了跟頭,你知道的,他們很快就會忘了他。」
「聽話茬兒你並不是個熱心的追隨者。」
「哦,我對什麼都不那麼熱切。我倒想知道我在追隨什麼呢。不過我看得出來,袋鼠這人是個奇才,哦,他真算得上是個世界奇才。如果只是為了快活,我願意跟他在一起,勝過跟任何別人。除了這個,該怎樣就怎樣。我可不願意被甩在快活的外頭。」
「可是你並不想太獻身於你的領袖吧?」
「是的,並不太想那樣做。我並不認為那是強烈的獻身精神。不過,我認為他是個世界奇人。當然,他並不值得我為他掏心掏肺,我說的就是這麼個意思。」說話間,威廉-詹姆斯的灰眼睛又意味深長地乜斜著看索默斯,臉上露出嘲弄的笑意。
「我覺得,當他跟我說話時,他的模樣都是漂亮的。」
「沒錯兒,他能迷住你,這很好。不過,我這號兒矮胖子看他的眼光跟瘦子們不一樣。當然那只是表面現象了。我還是能看得出,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他這樣的人了,就沖這事兒這麼有趣,我也會跨海過山來找他。」
「有趣兒的結果會怎樣?」索默斯問。
「哦,那我可不知道。沒人知道。」
「可是,如果你相信——」
「在我看來,一個人可以相信很多,也可以相信很少。總的來說,我們只是馬馬虎虎過日子,什麼信仰不信仰的。」
「你是永遠也不會信什麼的。」索默斯笑道。
「除非誰來強迫我。」傑茲說道,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來。
索默斯盯著這個身材短粗的人,他身上那套做工講究的衣服一點也不像是他的。他身著這麼體面的衣服,倒有點像囚犯穿的囚衣似的,這一點在他的舉止上最能表現出來。真是一個沉默寡言難以馴服的矮胖子囚犯。但是在他那監禁著的靈魂中卻有著另一種神秘和魅力。
這兩個男子默默地站在寒冷的西南風中。他們面對著左邊上風方向碼頭上黑色的鐵軌,小小的火車頭在橋上滴著水。右邊,鐵軌伸延著,黑得奇特,穿過一片小小的農田,田莊上矗立著一座波紋鐵皮頂的房子;鐵軌繼續向前伸延,穿過一大片農田,田野上收割後的玉米稈子和大豆枝子已乾枯成一片亂糟糟的茬子;再遠處是一片低窪灌木叢,靜靜的山頂那邊就是煤礦了。在這靜謐的岸邊,那條鐵軌看上去是那麼黑,那麼光滑,十分奇特,看似很不自然。火車又拉響了汽笛。
「這兒有點冷了。」索默斯說。
「是冷。他這就要來了。」威廉-詹姆斯說。
他們又一起站了一小會兒,看腳下泡沫下淺白的沙灘和深藍的海,看一片片乾枯的草地和草地上的一座座平房。
是一種奇特的同情把他們兩人連在了一起,這種同情心存在於索默斯和傑克或索默斯和袋鼠之間。也說不上是什麼同情,只是一種古而有之的根深蒂固的知性。
「好了,再見吧。」索默斯說,一心想在那經理拿著什麼合同到來之前趕緊走開。他同威廉-詹姆斯握了手,不過傑茲像往常一樣懶洋洋地伸出了他的手。他們目光相遇了——特萊威拉那躲躲閃閃的灰色目光中透著嘲諷,教索默斯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心中生出了傲慢。
「不同的人,路子也不同,特萊威拉先生。」他說。
威廉-詹姆斯不語,自顧僵硬地笑著。這讓索默斯覺得,這個人會至死都帶著這副生硬嘲弄的笑臉。
「我跟索默斯太太說過我的想法,」傑茲操著濃重的康沃爾口音道,「我懷疑她會不會比我的信仰更多些。」這回他的笑容消失了。
「她說她完全相信袋鼠。」
「她現在是這樣嗎?她對誰這麼說的?」
「我」
特萊威拉仍舊微笑著,那矮胖挺直的身材站在那兒恰似一根電線桿子一般。索默斯又看他一眼,皺起眉頭,猛然掉頭朝堤下看去。那康沃爾人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看上去固執、漠然、孤獨,似乎他獨自一人站在世界上一般。他眼看著索默斯走上堤下的沙灘,緩緩地在海水沖平的岸邊礁石上走著。他手揣在衣袋裡,低著頭看那一汪汪兒的水。特萊威拉眼中的倔強目光一直沒變,甚至那經理走過來時,他還是這樣一副樣子。
可能是因了這次相遇,索默斯才又一次想找袋鼠了。一切對他來說都突然間變得不真實起來。他去了悉尼,到了庫利的辦公室。但是,在頭半個小時裡,第一感覺上的厭惡依舊。索默斯不喜歡他的外表,那種袋鼠的樣子令他感到可惡。漸漸地他們開始接近。袋鼠在這個不速之客面前有點不知所措,他看上去很緊張、心事重重、心不在焉、有點可笑。就是這種滑稽的袋鼠樣子,教索默斯生氣並溢於言表。他在生硬地說著話:
「在這個世界上你能指望依靠誰?」他說,「看看這些個澳洲人吧,他們的確很友善,可他們缺乏內在的東西,他們的內心空空如也。你怎麼能仰仗這樣的空秫秸稈子?他們可以把自己說成是玉米稈子。他們很優秀,很有男子氣,很獨立不羈,那只是外表。可內心中並非如此。孤獨下來時,他們簡直就不存在。」
「可是他們許多人在灌木叢中孤獨了很久了呀!」袋鼠用那種呆滯、木然的目光死盯著他的客人。
「孤獨?什麼樣的孤獨?肉體的孤獨。他們變得全然空虛了。可他們精神上並不空虛,雖然他們精神上與世隔絕。只有這樣的人你才能依靠。」
「我在哪兒才能找到這樣的人?」
「不是在這兒。叫我說呀,在這兒頂沒有可能。殖民地國家嘛,總是外在的東西多一些。什麼都是外在的,就像玉米稈一樣空虛。這裡的生活使之不可避免:與灌木叢啦、洪水啦之類的東西做鬥爭,為物質需求和生活便利而鬥爭,掙扎得一塌糊塗,使得內心世界全然外露,一個個全變成了慾壑難填、粗壯無比的玉米稈子了。」
「玉米稈子還結玉米呢。我發現他們慷慨大度到了極點,這是他們最了不起的品質。舊世界裡,人們總在陪著小心,沒完沒了地為心靈討價還價。可這兒呢,人們從來懶得討價還價。」
「他們沒有心靈,怎麼說得上討價還價?可是他們卻更為自傲。你拿這樣的人怎麼辦?建一座稻草城堡嗎?」
「可是,我信任他們。或許,我比你更瞭解他們一點。」
「可能吧。儘管如此,你建起的仍是一座玉米稈城堡。你把它建在什麼上頭?」
「可是他們慷慨大度,慷慨到極點了。」袋鼠叫道,「我愛他們,愛他們。別跟我挑剔他們。他們是我的孩子,我愛他們。你是不是覺得,如果我不相信他們的慷慨大度,就該相信你那種來自舊世界的謹慎和挑剔?我才不呢,」他氣急敗壞地叫著,「我不!你聽見了?!」說完他笨重地坐進椅子中,像一個做困獸鬥的陰鬱之神。索默斯頓了頓,只覺心跳都停了。
「那就說服我去相信他們有多慷慨吧!」他乾巴巴地說,「他們挺不錯的。可他們沒有那種讓他們成為他們自我的永恆心靈,即孤獨的靈魂和主心骨兒。他們的主心骨早就離開了中心,跑到外面來了。對這樣的人你能拿他們怎麼辦?你可以把這些玉米秸一把火燒光,可說到永遠怎麼辦——」
「我告訴你吧,我討厭什麼永遠。」袋鼠叫道,「鳳凰是從灰燼中誕生的。」他說著,生氣地在椅子中扭動著身子。
「那就讓她去誕生吧!就像拉德-海格德的《她》一樣。我可不想再冒這種險了。」索默斯那樣子頗像一條毒蛇。
「慷慨啊,慷慨的人們!」袋鼠自言自語著,「至少你還可以拿他們點一把火。而歐洲泛潮的火柴卻永遠打不著火,這可是你說的。」
「點把火幹什麼呢?你點火為什麼?」
「我才不在乎呢!」袋鼠叫著突然一躍而起,面對著索默斯,揪住他的肩膀搖著他,幾乎要把他的頭搖掉。他在不停地叫著:「我不在乎,告訴你吧,我不在乎。有火就會有變化。如果這火是愛,那就會有創造。那叫火種。有火種對我來說就夠了。火,火種和愛,我關心的是這些。我跟你說,別挑剔我。別用你那種古老歐洲泛了潮的態度來挑剔我。你接受不了火的話,我們可以。就這些。慷慨而有激情的人們,你怎麼敢挑他們的毛病?你,你有什麼可炫耀的?」說完他坐回他的椅子中去,樣子頗像一頭陰鬱的大熊神。
索默斯茫然地坐著,並沒有被說服。但他發覺自己想被他說服,想讓他牽著走。這種慾望充溢著他的心。於是袋鼠在他眼中又變得漂亮起來:像一個龐大漂亮的神在晃動著,看似笨重的他會突然變得如同電閃雷鳴一樣迅速靈活。索默斯真希望這個坐在椅子中龐大而漂亮的人能起來,牽著他走。
可是,去哪兒呢?去哪兒?被牽去,可是去哪兒呢?他壓根兒不信有什麼上帝和天使居住的七重天,也不信任何天堂之類的地方。可是有這樣的體驗呀!只要此時袋鼠站起身來,索默斯就會不顧一切,把全部身心交給他去。他渴望這麼做。他知道,他只須走過去,把手搭在那個陰鬱之神的龐大身軀上,他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那樣,袋鼠就會像電雲一樣躍起來抓住他,抓住他後他會生出狂喜。他知道,這樣的狂喜會使他終生受益。
可是,太晚了呀。索默斯頗感奇怪,他覺得他已經到了狂喜的盡頭,這種狂喜對他來說再也不具備神秘感了,至少,或許是沒了魅力了。他的心在沸騰著。他的整個身體和每一絲神經都想走過去觸摸那個了不起的人,讓他產生風暴般的反應。可他的靈魂不想這樣。於是心中沸騰著的彩色泡沫隨之破滅。
袋鼠坐起身,扶扶他的眼鏡。
他說:「你可別想著我只是個情緒容易衝動的傻瓜就跑了。」他的聲音有點嚇人,透著某種奇特的冰冷與理智,這是索默斯從未曾聽到過的。
「我就是相信愛之火。我相信,它是一切創造性活動的靈感之火。我是全然相信愛之火的。理智上我也這樣相信,我可不是不要理智的人。我用它來為愛服務,就像一件鋒利的武器,永遠教它保持鋒利,有殺傷力。我不愛的時候,我只使用我的意志和機智。愛的時候呢,我相信我孤獨的單相思。」說著,這聲音變得冰冷呆板。
索默斯茫然地坐著。這種變化幾乎像什麼淫穢的東西一樣令他恐懼。這全然是這個雷神的另一面了。
「可是,難道愛是創造性活動的唯一靈感嗎?」他聲音微弱地問。
「我還是頭一次聽人對此生出疑問。你覺得還有什麼別的嗎?」
索默斯想他知道還有別的,但他不想在那個鋒利的刀子樣的聲音之下流露自己的想法,所以他沒回答。
「除了愛的力量,還有什麼別的激發人的力量嗎?」袋鼠接著說,「沒有別的,愛讓樹開花,撒下種子。愛使動物發情,讓鳥兒披上最美的羽毛,唱出最美的歌兒來。人在世上所創造的或者說將來能創造的也就是這些了,請允許我使用創造這個字眼兒,它指的是人最高層次的生產活動。」
「我自己也總用這個字眼兒。」索默斯說。
「這很自然,因為你知道怎樣思想更能獲得靈感。這樣說吧,人作為人所創造或將要創造的,都是靠愛的啟迪和愛的力量。不只是人,所有的活物兒會趨向創造,新的創造,靠愛來創造美和可愛的姿態。我則會更進一步。我相信,太陽對地球的吸引本身就是一種愛的形式。」
「那,地球為什麼不飛向太陽呢?」索默斯問。
「理由是一樣的。愛是相互的,雙方相互吸引。可是在自然的愛中,一方是要試圖抑制對方的、令對方保持其本真的可愛本質。對任何一個真正的愛者來說,如果被愛的一方毀了自己的天性和自我去認同愛者及其天性與自我,這都是最大的災難。我就是這麼認為的:對任何一個愛者,這都是最大的災難,他會盡最大的努力防止這種情況發生。地球和太陽,則找到了一種最完美的平衡。而人則還沒有。人要學的課程太難了,他的意識既十分複雜又十分有限。這就是我們面對的課題。男人愛他的被愛,只是出於愛,他還絕少明白,他只有愛她獨立奇特的自我他才能夠愛她。這種自我對他來說永遠應該是一種奇特、快樂的秘密。情人們應該瞭解對方,這是一個可怕的誤區,一種自我幻像。真正的情人會發現,只有他們相互瞭解得越少,一方的神秘感才在另一方心中變得神奇。全然的未知,這才是愛的魔力、秘密和神奇之所在,被愛者就伏在我們的胸前,伏在我們的臂彎中,但卻對我們來說全然陌生。我們曾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意欲盡可能多地瞭解認識事物,我們自以為認識了實質,自以為可以支配一切了。可是,太陽卻永遠在我們不可知的遠方,像過去一樣不可知。每個人的愛人亦然,如同不可知的太陽一樣。我們對一個人有所瞭解,這又算得了什麼呢?對這個人,我們能知道的,只有兩點,而且是通過心靈的直覺來獲得這種認知:我們瞭解他是否忠於他內心深處生命與愛的火焰。如果是,他就是朋友。如果他意在違抗並與內心的生命與愛之火為敵,那他就是我的敵人,也是他自己的敵人。」
索默斯聆聽著。他似乎全然聽懂了這番話。他相信這些話是發自肺腑的。
「是的,我信,這話一點木錯。」
「那,你不信什麼呢?」
「我不那麼相信愛是唯一排它的力量或是活生生靈感的神秘所在,我不太信這種說法。總還有別的什麼吧。」
袋鼠傲慢且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簡單地說了一句:「那,請告訴我,那個別的是什麼。」
「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再說了,你知道的,我說的你也並不想聽。」
「不,我想聽。」袋鼠厲聲道。
「只用耳朵和挑剔的頭腦聽。」
「管它什麼,說吧,說。」
理查德傻坐著。交流的靈魂就像一頭驢:你可以把它牽到水邊,可你不能強迫它飲水。
「怎麼說呢,」他說,「這意味著我們的末日,首先意味著原來的我們的完結。隨後,至高無上的神再次進入我們體內,是從下進而非上邊。」
袋鼠聞之騰地一下坐起身,像動物從黑暗的角落向外睜大眼張望那樣盯著索默斯。
「你什麼意思?什麼從下面進來?」他叫道。
「也就是說,不是通過心智,而是通過下方的自我,那是個黑暗的自我,可以說是陽物的自我。」
「通過陽物的自我進入我們體內?」袋鼠尖聲反問。
「這很神聖。你永遠看不到那神,甚至無法想像它的影像,可它就在陽物的我身邊,在黑暗中仁立著。」
「陽物的你,我親愛的年輕朋友,那不就是愛嗎?」
理查德默默地搖搖頭。
「不,」他緩緩地說,聲音很遙遠,「我懂你的愛,袋鼠。它全然來自精神,來自頭腦。你只把下體的自我當成精神的工具來操作。但現在,該是讓精神離開我們的時候了。該讓『人的兒子』走開,讓我們留在黑暗中,直面那一言不發的神:他就在下體的自我那冥冥的門檻旁,我下體的自我。就在下體的我的門邊,有一個偉大的神。他讓我感到榮耀,同時我又懼怕他。而精神,則像一支燃盡的蠟燭那樣,完了就完了。」
袋鼠陰沉著臉凝視他,那臉看似一張面具。
「是該讓精神走開了,」他像個夢遊者那樣喃喃著,「該讓精神離開我們了。」
索默斯垂著頭聽他講話,抬起眼皮看著他。袋鼠仍舊端坐著,像一尊凍僵了充滿怨懟的泥菩薩。他振作一下,算是又恢復了常態。
「啊,」他歎息一聲,透著懨倦、無奈和降尊纖貴,「我可是從來也玩不轉神秘主義和超驗主義啊。這也算我的一個短處吧。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可是,你的『愛』不也是神秘的東西嗎?」理查德頗為反感地問。
「我的愛?怎麼,那是我的感受,就像我感到牙痛一樣,很簡單。」
「對呀,我的感受也是一樣:愛這玩藝兒已經變成破紙片子一樣的老一套了。」理查德仍!日惱火地說。
「像紙片子一樣?哦,我可不這麼看,可愛的孩子。你可是個可愛的小伙子,這一點你並不自知。可你是。你心裡有個魔鬼,它讓你心理變態,不讓你成為一個可愛漂亮的人。我來為你驅魔。」
索默斯短促地一笑,那就是心中魔鬼的聲音。
「沒錯,我要為你驅魔,」袋鼠堅定地說,「我就是要驅走魔鬼,解放你那美麗的安德洛米達之靈。」
「那就試試吧。」理查德冷冷地說著,厭惡地把頭扭向一邊。
袋鼠一下跳將起來,俯視著他的辯敵,似乎他要撲下來,以激烈的熱情窒息住他並驅逐他體內的魔鬼。可理查德冷冰冰矜持地坐著,令袋鼠無法觸摸他。
「我要試一試,」律師微微沙啞著嗓子大叫道,「你讓我試試,就是給了我這個特權。我將要愛你,你躲也躲不了。我就是到了天上也要追逐你,我的小伙子,我就是到了地獄裡,也注定要追逐你。你知道我愛你嗎?在沒見到你之前很久我就愛你了。」
理查德蜷縮在椅子中,像一條蛇一樣,抬起眼皮瞟了瞟那個俯視他的大個子男人。一股磁力似乎正從袋鼠的身上流溢而出,這使得理查德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吸過去,去觸摸那個人的身體。他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手放在近在咫尺的袋鼠那胖大的腹部上,如果他不控制自己,他的手就會自動抬起放在袋鼠腹上。他總算控制住了自己,兩個男人的目光相交了。袋鼠搜索著洛瓦特的眼睛,那雙藍眼睛上似蒙著一層雲、一片霧,像魔鬼的目光難以穿透。袋鼠盯了好一陣子,但那個人卻是不可改變的。
袋鼠墓地轉過身,說:「啊,我能看出,你眼中有一頭野獸,洛瓦特,如果我打不過它,那你就受罪吧,我親愛的。可是,你瞧,我是愛你的呀。」
「聽起來這話像一種威脅。」索默斯笑道。
袋鼠傾過身子,手輕輕地放在洛瓦特肩上。
「瞧你說的,」他的聲音變得細小而輕柔,「我沒見到你時就愛上了你。我的靈魂呼喚著你呢。可你和你心中的魔鬼卻傷害了我。」
一時間理查德臉色煞白,沉默了好一陣子。他肩上那隻手愈來愈沉重地按下來。
「你看,」索默斯竭力把話說得婉轉,「『你說的魔鬼正是我自己本身。那是最好的我了,我堅持這樣。我覺得,愛,咱們的這種愛,是件可咒的事,是慢性毒藥。的確,我懂得在我下體的門檻邊那黑暗的神,我甚至把它當成一個詞組來重複。是在神聖的黑暗中男人相遇並相觸,那是一種了不起的交流。但那不是眼下這種愛。那種交流中是沒有愛的,但卻有比愛更深刻的東西。愛,在我看來是某種微不足道的東西,而精神似乎像某種紙一樣的東西。沒辦法不這樣想,因為我懂,還有另一個上帝。」
肩上的手滯住了。
「不過,您是否在發明一些新詞兒,表達的其實還是我所指的東西?我稱那叫愛。」袋鼠側視一旁,語調奇特,平淡得很。
「我是讓您覺得在做這樣的事嗎?」洛瓦特溫柔卻冷靜地問。
索默斯臉色蒼白自顧端坐著,抬頭望著袋鼠。袋鼠像一朵巨大奇特的激情雲朵籠罩著索默斯。隨之,似乎那光焰和震顫從袋鼠身上消失了,那朵雲彩變得更暗更沉重了。他歎口氣,把手移開,轉過身去。
「嗯?」他說,「唉!」
索默斯站起身,他開始發抖,頗感虛弱。
「我得走了。」他說。
「好,要走就走吧。」袋鼠說。
索默斯二話沒說就走了,剩下那個人癱在椅子中,像被打敗了一樣。索默斯甚至毫不同情他。他的心中莫名其妙,空蕩蕩的,情緒全無。
他那天要在考爾科特家過夜。哈麗葉也是。不過他並不急於回那兒。夜晚,天空晴朗,星光燦燦。他坐上電車出了市中心,然後下車步行。在這個國家,夜幕降臨,他就會覺得大地和世界消失了,似乎白日不過是一場幻景,此時天空在沉降下來。銀河,一片如煙星雲就在他面前飄落,就落在他面前,似乎他就可以走進去,只要他一直不停地走就行。那慘淡如煙的星漢流瀉下來,那麼近,直直鋪展開來,就像一條路伸延而去。你盡可以避開上方那條路上奇特的黑暗淵藪和鴻溝,獨自走下去,向著彼岸的星雲浮島,向著南方,越過鴻溝中刺眼如燈塔的星星,你就會踏上一條新的路,上一個新的高度。會有一條新路的,在那兒。這個僵死的地球上沒有立足之地,你會全然沉沒下去。
他看到,在黑色的海平線上,一條船上閃著明明滅滅紅若傷痕的燈光。是它們——男人之路的標誌——火辣辣但疲憊的目光。他轉過身,不去看遠方那船影,仍去看銀河那面下斜的巨大坡面。他真想擺脫這醉生夢死的人類、空乏身。心的愛情和煩惱環生的慾望。為何不遁入冷漠與孤獨?為什麼慾望總是像鎖鏈一樣教人惱怒不已?為什麼不能擺脫這羈絆,獨往獨來?為什麼不像塘鵝那樣猛然縮緊身子,然後再縱身躍起,像一彎白亮亮的金屬弓箭直射人海中,激起洶湧的浪頭來,隨之全然銷聲匿跡,劃出一條下滑的曲線,在水下抓住自己欲尋的目標,再凱旋上升,抖著水淋淋的身子躍入麗日晴空之中?為什麼不呢?為什麼要逼迫、逼迫、逼迫自己走上慾望之愛的大路,堅硬的愛之路?甚至要像袋鼠那樣。為什麼不能像塘鵝那樣縱身入海,沉下去,觸到那條曲線的最底端然後再上升?或像一隻鷹、一隻鳶飛速下降再上升?
這是個奴隸的世界,人人在表達愛。為什麼要與他們為伍?為什麼要迎合他們?為什麼要隨他們而去?為什麼不衝擊那看不見的東西從而獲得一種交流,就像塘鵝衝入水中看不見的世界或一隻鳶從高空撲食一隻老鼠?撲捉,然後離去,重返孤獨。接觸,再離開。總是要重返孤獨。為什麼像千千萬萬條魚或干千萬萬隻老鼠那樣擁擠在海中和陸上飽食終日?這是個奴隸的世界。那為什麼不做一隻天上的塘鵝,擁有兩個世界?為什麼只有一種屬性?如果我要與什麼相會,那應該是向下、向下,在看不見的世界,一旦我浮上來,就要與孤獨為伍。在看得見的世界裡,我孤獨,是個孤獨的人。我與他物的會合是在地下的黑暗中,塘鵝躍出水面,它身下仍有成千上萬條魚在游動著,但是它們卻是在恐懼中戰戰兢兢地游動著。那就是大海的魔力。讓它們在波光粼粼的海洋中顫抖去吧!
他總算到了威葉沃克,發現人們在小聚。威廉-詹姆斯在那兒,維多利亞碰巧做了威爾上乾酪。桌上擺著啤酒。
「正好趕上,」傑克說,「再晚來半小時,可就喝不上了。怎麼來的?坐電車?」
「嗯,還走了一段路。」
「晚上過得好嗎?』哈麗葉間。
他看了她一眼。立時這個聚會因為他的到來出現了冷場。
「我們談不到一塊兒。」他說。
「我就知道你們談不到一塊兒,長不了的。」她說,「我看得出,你不會樂意老拉二提。」
「那你看我像拉琴的嗎?」
「我不止一次眼見你死拉活拉了。」哈麗葉反唇相譏,「除了幹這個,你這輩子還能幹什麼?擺弄幾支曲子唄。」
他沒回答,屋裡一陣沉默。他臉色蒼白但神色堅定,像一隻奇特的貝殼。
「你們在為什麼提心吊膽呢?」傑克安撫他們說,給索默斯斟了一杯啤酒。
「沒什麼。我們倆是南轅北轍。」
「你去之前我本應該告訴你這一點的。」傑茲有點得意地說。
維多利亞明亮的黑眼睛看著索默斯。她簡直被他迷住了,就像一隻澳洲鳥迷上一條蝰蛇一樣。
「索默斯先生是不是有點怪,」她說,「他似乎一點都不介意。」
索默斯瞟了她一眼,眼角上堆著笑意,可他那笑中卻藏著某個奇特微笑著的魔鬼,冷得像一塊冰一樣。
「不,他很介意。別拿他的表面現象當回事,他只是心情不好罷了。」哈麗葉叫道,「我現在懂他了,他這些天一直心清不好。」
「是嗎,為什麼?「維多利亞說,「今天下午他在這兒時可是好好兒的。」
「是啊,」哈麗葉懨懨地說,「是不錯!你跟他生活在一起就知道了。」
維多利亞再看看他那神情自若、光潔的面孔,眼角上仍堆著笑。她對他的著迷程度仍一分未減。
「真不錯,這威爾士乾酪,」他說,「再有點紅胡椒就好了。」
「紅胡椒?」維多利亞叫道,「有啊!」說著就起身去替他取。她把東西遞給他,他盯著她水汪汪的黑眼睛,十分客氣地道謝。在這種情況下,他講話的聲音便十分有樂感。當然這教哈麗葉不舒服。可維多利麗亞仍舊翹著手指感到驚訝。
「你感覺如何?」傑克問。
她只是笑笑,這才想起該坐下。於是她坐下,琢磨自己該做什麼。
「這麼說,你跟袋鼠談不來?」傑克悠悠地問。
「我十分敬佩他。」
「在那兒你不會孤獨。但是你不會失足,不會愛上他。」
「我只打個趔趄,隨後又能站穩了。」
傑茲吃著乾酪不禁大笑。
「那就好!」他說。
「你打個趔趄,然後又站穩了。」傑克說,「你可真有心眼兒。我們可是一下就栽了跟頭,踢騰幾下就沒了氣兒。你們是怎麼分手的?」
「我們相敬如賓。我說要走,他馬上就說想走就走。」
傑克瞪大了眼,甚至傑茲都停住了進食。
「你們吵了嗎?」哈麗葉問。
「吵了,還挺凶。不過吵得一點不俗。我們客客氣氣分了手,我說過的,好離好散。」
「你這人真是的。你是專門去惹他生氣的。我早就知道。你幹嗎這麼惡?」哈麗葉說,「你這人,不壞別人點事兒就不開心。」
「我憑什麼非要跟誰都合得來呢?」
「那倒用不著。可總不至於故意唱反調吧?特別是對庫利先」生,更不該這樣。人家喜歡你,是那麼熱心腸兒的一個大個子。人家關心你在想什麼,你該感到受寵若驚才是。可你不,還要想方設法氣人家。唉,我怎麼攤上你這麼個招人煩的歹毒丈夫!」哈麗葉說。
維多利亞聞之驚恐地睜大眼睛。可索默斯仍舊禮貌地端坐著,面帶微笑。
「他請我,我當然十二分地受寵若驚了,」他回她,「否則,讓人請出來我會感到反感的。可我並不反感呢。」
「你不反感!」哈麗葉叫起來,「我可知道你會作假。正因為你表面裝假,你才心情不好的。」
「可你該知道,我心情不好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平靜深沉地答道,「這就是說我沒裝。」
「哼,那反倒更壞。我實在煩透了你的壞心情了。」
「可是,索默斯先生並沒有心情不好呀!」維多利亞叫道,「他比我們任何人都好脾氣,真的。要是我沖傑克說了這麼一通兒,他會氣死的。對不對,傑克?」說著她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是想試試,不等你說完我就把你送進煤棚子裡去關你一夜。」他像個老媽媽那樣幽默地答道。
「再說我也不會那樣。話又說回來,你敢關我,那就跟你拉倒。反正你會發火的。」
她換著她丈夫的手臂沖索默斯笑笑。
「只要女主人說我脾氣兒好,」索默斯說,「我妻子說什麼我也不會感到負疚了。」
「得了吧,你會感到負疚的。」哈麗葉說。
「女主人可是一點沒挑你的毛病。」維多利亞叫道。她今天著一件雪仿綢上衣,樣子俏極了。「她認為你是這些人中脾氣頂好的一位。」
「什麼?」傑克叫道,「那我呢?」
「不管你在不在這兒,都比不上他。今晚你對我就不怎麼樣,而威廉詹姆斯則從來就沒對我好過。可索默斯先生卻好得不行哎。」說著,她騰地羞紅了臉,模樣頗為動人。她低眉凝視索默斯,他則自顧笑得更為歡暢。
「你聽我說,索默斯夫人,」傑克說,「咱們做個交易,直到她們改了主意為止。咱倆劃根火柴賭一下,讓他倆去私奔一下怎麼樣?」
「那威廉詹姆斯怎麼辦?」維多利亞急火火地說。
「嗨,誰也用不著為威廉-詹姆斯發愁。」他自己說,「現在他該滾回家去。」
「不,」哈麗葉沖傑克說,「我不會劃什麼火柴打賭的,謝謝。玩這遊戲可不上算,白費蠟。」
「那有什麼,也許你劃到的是不起火的那一面,」傑克說,「下次才劃到著火的那一面。」
「不,」哈麗葉說,「我去睡了,你們愛怎麼劃就怎麼劃、愛怎麼發火就怎麼發火吧。晚安!」
說完她騰地站起,維多利亞也跳起來陪她去她的臥室。索默斯夫婦在托裡斯汀各有一室,現在來到維多利亞家,她也安排他們各居一小間。
「怎麼,」傑克說,「今天晚上是你的不是吧?」
「不,」索默斯說,「也就是不投脾氣,不過我們能理解,沒別的。」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傑克說,「他在琢磨你的世界,這一點我看得出。」
威廉詹姆斯站起身準備離開了。他狡獪地看看索默斯,那雙淡灰色的眼睛似乎在懷疑地審視他。
「索默斯先生可是毫不在乎,輕而易舉地會許諾的。」他說。
「不,」傑克說,「你們這些從古老國家來的人太瞻前顧後,不敢冒險。我就不這樣兒。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才不計後果呢。幹完一件事後你有的是工夫去琢磨它。要是你傻乎乎地後悔了,那說明你當初就不該干。我從來不知道後悔,從來都是隨心所欲。想幹什麼,就把它幹成。一個男人要做的,就是沉默不語、握緊拳頭、從不下跪。那樣,他就能隨心所欲了。他所要求的是,別人也隨心所欲,無論男女都該這樣。少來點前怕狼後怕虎吧。傑茲,我送你去上電車,我得散散步,消化掉這一肚子威爾士乾酪。這會兒維基暫時向著索默斯先生不向著我,我也木吃醋,何苦來呢?」
維多利亞正收拾盤子,似乎聞而不知其聲。兩個男人出去了,索默斯仍舊坐在他的椅子中,他此時的確在生氣,生任何人和任何事的氣:他天生來的,一惱怒發瘋就顯得十分英俊。他聽到傑克酸溜溜的暗示了。他也知道維多利亞迷上了他:她決不拿愛當兒戲,因為她離舊的世界太遠了,所以才會義無反顧。現在,她全然受著自己感情的驅使,全然著了魔。
她說話了,是那種女低音:「你不是生我的氣吧,索默斯先生?」這時她是那麼美,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又像個慾望強烈的美麗處女向一個旅人獻身一樣——以慾望之神的名義。這教索默斯不禁伸出手,指尖輕柔地撫著她滾燙的面頰,回答說:「我怎麼也不會生你的氣。你可是太迷人了。」
她看著他,黑黑的眼睛滿含著光芒,那是獻身的目光。他莞爾一笑,站了起來,頓覺四肢充盈。那一刻,是力量的一刻,他又一次感到他四肢充滿了慾望,那慾望就如同力量一樣。這些日子的憤懣似乎在這一刻了結了,就像一束文火最終昇華為火焰。這並非是愛,只是強烈的慾望,他知道這一點。巴克斯神,狂歡的酒神,手持刀槍狂歡。她眼中閃著聖光,就是巴克斯,真正的巴克斯。傑克不會吃這酒神的醋。這團火,在煙消之後,是十分純淨的。他的手指尖可以感覺到她臉上火的柔美。
可是他那慣有的頑固勁兒又上來了。他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做了如下的決定,或許是恐懼使然。
「晚安。」他對她說,「傑克一會兒就要回來。你今晚看上去太美了。」
說完他回他自己的房裡去了。關上門時,他在想是否僅僅是懦弱所致。名譽?就傑克來說,沒這個必要,這很明顯。那哈麗葉呢?她是那樣一個誠實的女人。她會懂,憑她的感覺,名譽的敗壞木在於行動而在於慾望。同樣對她來說,名譽並不在於信守諾言,而在於誠實地追隨一種真正的感情。在此,他用不著考慮什麼名譽
那又怎麼樣?為什麼不在屬於神聖的巴克斯的那一刻,去追隨那火焰?如果生命就是這樣,為什麼不呢?或許全是舊的道德習慣使然?毋寧說是恐懼或傑克所說的那種自我承諾。可能只是因為這個。那一刻是維多利亞的癲狂時刻,她癲狂時就是這樣一副巴克斯的神情。維多利亞就是維多利亞。既然如此,為什麼拒絕?
異教徒的方式,眾多的神,不同的祈禱,巴克斯神一個個神聖的時刻。還有別的神的時刻:宙斯和赫拉,阿瑞斯和阿芙羅狄蒂,所有偉大的神的機遇。為什麼不去瞭解所有的神的機遇:從赫拉的最重要機遇到白駒過隙般的愛奧或勒達或加尼美迪的瞬間機遇?一個男人難道不應該瞭解這一切嗎?特別是巴克斯神那堂皇、旋風、如刀如戟的一個個瞬間機遇?一個男人為什麼不抓住這樣的瞬間契機,一旦遇上為什麼不抓住?
可在他內心深處,他仍舊是個固執的清教徒。而他靈魂深處則一片漆黑,一片陰鬱,十分不屑。那些所謂的時刻早就稔熟在心了,一想起來就厭倦。那些慾火令他難以面對,更不會教他行動。這些對他來說形同烏有。有一扇斜坡通向冥國,通向一片廣漠、神聖的陽物黑暗世界。在那裡,你會像身陷埃及的那黑暗世界一樣,被至高無上的神擁抱。要麼去那兒,要麼就無處可投身。他再也不要想像那些神了。
他在沉思中不經意地轉過身,聽到傑克回來的聲音。隨之他開始假寐。在澳洲他一直難得睡個好覺,似乎是土著人的魔魂在他睡著時潛入了他體內,把他舊的體格全然破壞了。睡眠對他來說成了一種痛苦,還沒完沒了地做夢。這天夜裡,他剛做了一個頗為生動的小夢,便醒了。一夢就醒,速度之快亦教他惱火。而在家時,他是不到黎明時分不做夢的。
那個夢不過如此:他站在「咕咕宅」的起居室中,彎著腰在幹點什麼小事,或許就是在折上報紙吧,上床前整理整理屋子而已。這時他感到胳膊有點刺痛,隨之聽到身後一個男人調侃笑談。似乎他也看到了這個人的臉——一個陌生人,一個粗粗拉拉壯壯實實的澳洲男人。這時他不無恐懼地意識到:「他們在我頭上套了一條麻袋,縛緊了我的胳膊,讓我蒙在黑暗中動彈不得。他們趁機從臥室裡偷走我那只棕色的小包,那包裡可是裝著我們全部的錢財啊。」緊迫的現實令他震驚,他要掙扎著從睡夢中醒來,不過,好半晌他也弄不清這樣的事實,諸如:「我並非置身『咕咕宅』中。我並非在馬倫賓比。我是在悉尼的威葉沃克,考爾科特夫婦就在隔壁。」良久,他真的醒了。不過,如果那種事真的發生過了,那大概也只是夢中才有的事,很難真的發生在他身上。
翌日一早,他們就動身回南海岸了。傑克頗為調侃地對索默斯說:「你們是不是跟我們處得不怎麼愉快呀?」
索默斯沉吟片刻才回答:「我對我自己不是也不滿意嗎?」
「這年頭,別太較真兒了。」傑克說。
「可能我是非較真不可的。」
「可你知道,你不可能讓一切都完完美美地等著你去享有。要學會游泳,就得先淹上幾回,嗆幾口水才行。」
「怎麼個挨淹嗆水?」
「還不懂?我覺得你是想做什麼事之前先要十拿九穩,全明白了再做。可有些事是不可能這樣的。你得先一頭扎進去,就像把狗扔進水裡一樣。」
索默斯對這番話十分不以為然,心中悻悻然。這是他們遇上的頭一個真正的冬日。悉尼的清晨,寒霧瀰漫,濕霧欲滴。山裡——藍山山脈中一定會下雪的。可是霧幕撩起後,濛濛細雨也收起了雨絲,淡黃的陽光如水流瀉。
哈麗葉在火車上不得不跟同行的旅客交談,因為洛瓦特此時情緒十分不佳。這是個紅鬍子的威爾士人,淡藍色的目光中透著些許哀怨,似乎一切都是那麼不盡人意,總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的樣子。他說他的名字叫伊文斯,開著一間百貨店,在澳洲已經住了十六年了。
「這兒夏天熱嗎?」哈麗葉問,「我猜挺熱的吧?」
「是的,」他說,「極熱。我記得有一陣子下午兩點就上床躺著,熱得不能動彈。熱得讓人頂不住,太熱。」
哈麗葉在印度嘗過酷熱的滋味兒,信他的話。
「你認為要很久才能適應這個國家嗎?」她隨後又問。
「嗯,我想得四五年工夫你的血才能變稀點兒。少於兩年都免談。」
「四五年!」哈麗葉重複道。但她腦子裡這時想的是這句「讓你的血變稀」。變稀!真叫怪!洛瓦特也聽到了這句話。而他的血則很難變稀。很明顯,他要在這國家呆下去,還要熬上四個年頭才能適應。那,如果血真變稀了,又會怎麼樣?他看看伊文斯先生:蒼白的尖鼻子,紅頭髮,淡藍色的目光中透著哀怨。伊文斯先生似乎同「舊世界」來的人聊起來很感愉快。「你們是舊世界來的?」這是個不可避免的問題。血變稀後教他看上去缺了點什麼。可他絕不要再回威爾士。哦,不,絕不再回去。
「到了這兒,咱的血比在舊世界時稀了。」澳大利亞人似乎把這當成了一個科學說法。理查德覺得,他不想讓他的血變稀以適應澳洲的制度。可到了晚上,入睡之後,毫無疑問這種新陳代謝會迅速瘋狂地進行。
黃昏時分,索默斯和哈麗葉回到「咕咕宅」,天上飄起了小雨。哈麗葉一腳邁進門,著實鬆了口氣。
「噗!」她長出一口氣道,「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她四下看看,便去整理沙發上的小墊子。前幾天為了除塵,他們把這些墊子很是抽打了一番。
索默斯則來到草坪邊上,這兒靠海近些。海水正呼嘯著,一排排浪頭湧動著,浪並不太高,卻是長長的,一波接一波洶湧翻滾。天空灰濛濛的,海天之間扯起了一道道昏暗的雨幕。而在南邊,正有一片黑鴉鴉的雨幕隨風襲來。棧橋盡頭,風浪之中,一條長長的滿載運煤船正隨波顛簸,要掙脫纜繩漂走了。可那海浪實在綿長,水流過於洶湧湍急,使得這條船難以調頭離岸。
無色陰沉,可大海相比之下卻顯得白亮,只是色調頗冷。浪濤呈現為黃綠色,泛著白沫。一排浪頭一般會泛起三道白沫來,前赴後繼地隨海浪翻捲而來,而有時也會有四道泡沫。綿長的浪濤拍打著海岸。海岸上景象荒涼一片:浪潮退下後,沙岸裸露出濕漉漉的陡壁來。礁石讓雨水沖刷著。那矮爬爬、狹長的黑色汽船仍舊在風雨中飄搖,遠看影影綽綽的。
索默斯走回屋,突然開始除下身上的衣服。轉瞬間他已赤身跑過雨中,清涼的雨水立時灑了他一身。啊,城裡那場熾烈的情感經歷太教他燥熱得慌。哈麗葉驚訝地看著他的白色身影消失在矮矮的崖畔,便跑過去看。
他飛跑過沙灘,那兒涼風習習,雨點兒稀疏。他徑直跨進水中,撲入湧上來的浪花中。這海水至少看似翻滾著。浪頭把他旋入水底,教他嘗嘗太平洋的滋味。啊,清涼濕潤!清涼濕潤!海浪又退下,沙灘在他身下又散開,他成了一條擱淺的魚兒晾在沙灘上。他再次撲入水中。一道道牆一樣的浪頭在不遠處洶湧著,可看上去仍然很可怕,似間不容髮地咆哮而來,那白色的浪牆正「嘩啦啦」壓向他。就在那澎湃激盪的白浪背上,那條影影綽綽的汽船在掙扎,看似騎在什麼枝頭的一朵花兒。
他沒敢游近那浪牆。不,那洶湧的綠色波瀾足以揪住他的脖子把他掀到海灘上。但是波濤的衝擊對人是有好處的;如果你逃跑,海浪會沉重地砸到你的後背上;如果你向前衝,它會迎頭衝來,撲入你懷中。
走出海水時,雨正下得急,天幕低垂,黑沉沉地懸在綠波白波之上。海岸邊翻湧著泡沫,一片雪白,看似四射的陽光一般。雨水落下來,倒讓人覺得暖洋洋的。
哈麗葉手執一條毛巾穿過草坪走來。
「這樣可真不錯!」她說,「早知道這麼好,我剛才也來下海了。」
但他沒理會那條毛巾,而是進了小洗澡間,站在蓮蓬頭下衝掉太平洋粘在他身上的海水和氣味。哈麗葉手拿毛巾跟過來。他用手擋住她的臉衝她點點頭。她明白他的意思,就若有所思地出去了,待他擦乾身子,才向她走來。
未了,她更為好奇了。結束之時,外面天色已暗,她衝他笑道:
「太棒了,很時髦呢。直接從海中走出來,像另一個動物似的。」
棒、時髦,這種詞兒讓他覺得很不適合描述剛才的情景。他給她端來一碗熱水,就去準備茶點了。風聲開始大了,淹沒了大海的濤聲,但仍能聽到屋外海的咆哮。他們喝茶,吃了慍悖醬的烤麵包。那七把掉了壺嘴的茶壺在紅白兩色的方格茶座布上閃閃發光,那塊布佔了硬木桌的一角。謝天謝地,他感到涼爽而清新,很是超然,雖然不像在家中那麼受用。沒有家裡的受用感,這反倒使他覺得慶幸。這間屋,很容易受室外的影響,它就像海灘上的一隻貝殼,清涼,瀰漫著海的氣息,而不是一隻可以藏身躲避的安逸小盒子。
傑克-考爾科特的駁斥還讓他覺得如鯁在喉。或許說到底他只是個來澳洲混飯的,愛誇大事物的重要性,尤愛在未知物前裝成全知全能的上帝。澳洲人把英國老家來的移民稱做Pommy。
老師:喬治,你幹嗎打他?
喬治:老師呀,他叫我Pommy。
奧西(一隻眼睛已經變色):嗯,你是個Pommy,難道不對嗎?我能讓你不是Pommy嗎?
Pommy據說是石榴的簡稱。而這種發音在一個順其自然發音的國家中便與移民一詞的節奏相近。還有,移民們在血末『變稀」之前的初期,其特徵是圓臉和紅臉蛋。人們這樣說。有了石榴,便引出了Pommy這個詞。讓詞源學家們姑息吧,這種詞的變異是合理合法的。
或許,索默斯自語道,我就是個傻乎乎的Pommy。假如我的血已經變稀,就不會對同「袋鼠」同甘共苦或與傑克義結金蘭感到大驚小怪。我即使不是個紅臉膛的Pommy也是個青臉Pommy。當然了,這些人把一切都視之自然,並且希望我也這樣做,可我卻像一條掉進油鍋裡的魚兒,又蹦又鬧。那是注入了太多「靈魂」的緣故。當你的血變稀後,便只剩下靈魂的殘渣了,你的機智與感情全然離你而去了。正如同傑克所說,你會把一切視之當然。難道這樣做不是最理智的嗎?總比你鑽牛角尖兒硬要用你的條條框框去衡量要好。唉,血一變稀,你就會忘卻許多。可要忘卻的東西太多了,一旦忘卻,你又說不上來忘卻了什麼。首要的是,這樣做是與古板的英國理性傳統勢不兩立的。其次,一旦你的血變稀了、沒了魂,你就也不在意談你的感受了。
「你這杯澳洲紅酒淡多了。」索默斯上床前無意中看到映在鏡中自己的身體,對自己這樣說,「你瘦得如同一隻空瓶子,可瓶中酒卻不能淡。我這幾天簡直是在犯傻。」
可他又自忖:「難道我願意讓自己的血像他們那樣變稀不成?血變稀了,人也空虛了。我想要這種奇特的透明血液,讓它成為一種對照物嗎?這種血使人感情無常,空虛蒼白。當然,在我的血未變稀之前,我是不會像他們那樣看問題的。天知道,這個充滿博愛的世界上,人類何以用同一種眼光看問題。須知,不同大陸上人們的血濃度並不同,血不同,心態必然不同啊!眼光絕不會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