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經歷過這種別樣的恐懼。在西西里,夜裡會突然害怕有殺人犯將至,會覺得過去歲月中暴力遺留下的什麼東西盤桓於此,企圖謀殺他。很明顯,一個來自古希臘憤憤不平的幽靈,時而對篡了位的現代人恨之入骨,意欲殺之。殺人精靈之所以在空中突現,是因為現代人的。心靈排除了什麼東西,是因為基督教切斷了某種古老而生機勃勃的東西。一種遠古的靈魂在等待著復仇。在英國,大戰的後幾年裡,留在國內統治這個國家的那些霸王們都開始對活生生的犯罪幽靈萬分恐懼起來。從一九一六到一九一九年,一股犯罪欲浪席捲全英國,一幫卑劣的霸王們大興恐怖統治;這是些《約翰牛》雜誌的博頓利和下院的下作議員們之類的人物兒。從此索默斯懂得了在一個永久半恐怖的國度裡生活的滋味,那意味著犯罪的社會和犯罪的政府讓人感到恐怖。自打阿斯奎斯一下台,這種折磨便漸漸開始,目的是毀滅那些拒絕與犯罪的烏合之眾同流合污的獨立靈魂。一個人必須與犯罪的烏合之眾同流合污,將真理、正義和人的榮譽都忘在腦後,像骯髒的獵狗一樣,髒嘴淌著口水狂吠,此外他別無出路。
理查德-洛瓦特一貫拒絕這樣做。一個男子漢的深刻在於他有根本的是非感、榮譽感和正義感。這至深的自我使其在任何情況下都遵循自身的感情。這絕非多情善感之說。男子漢這種思想的冒險家就是這樣實實在在。他要屈服還是拒絕屈服?
許多人就是被愛國主義和民主信仰的浪潮裹挾著上了戰場。還有一些人被捲入戰爭,是因為他們相信這樣就會保住他們的財產。而大多數人則純粹是被強徵入伍的,只有極少數倖免,這些人中不少成了拒服兵役者。
索默斯懶得與任何人為伍。他不願參軍,因為他骨子裡是反戰的。可他對徵兵參戰並不拒絕。他不能苟同的是整個的戰爭精神,即烏合之眾的精神。可怕至極的戰爭之所以令人恐怖至極,是因為每個國家的幾乎每個人都昏了頭,沒了主心骨兒,喪失了那保持生活本真的男子漢的特立獨行與人格完整。幾乎每個男人的自我都被搋奪,就像落入洪水中那樣隨波逐流,與別人組成可怕的群體:無法自辯、無法自憐、無法站穩腳跟,任憑波濤洶湧,百般窒息。不少人就此永遠銷聲匿跡。大多數雖說榮歸故里,內心的傲氣實則蕩然無存。不少人回到了自己妻子的身邊,正是她們將丈夫推到這種內心失落、萬分痛苦境地的。另外一些男人回來後令其妻子瞠目結舌,妻子試圖使自己的男人潔身自好,卻是枉費了心機,最終還是眼看著他們被滌蕩而去。可當初男人被捲走時,女人們是多麼愛他們呀。待到他們回來,像狗一樣從突然變得慵懶污濁的水流中爬出,雖然一身的風光,內。心卻羞愧難當,他們為此是付出了代價的。
這種慘痛的戰後代價是非付不可的,那是因為人們喪夫了理智。更壞的是,他們內心裡個性的完整也喪失了。一個男人喪失內心深處特立獨行的男子漢主心骨之日,即是其心心相映的妻子的不幸之日。一個真正的男人是不該失去理智的。危機愈是深重,他就愈該殫精竭慮,獨立用。已度德量力。然後,讓他全然依照其自我行事,而非逃避,或者更壞,被漸漸拖引而去。
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一九一九,可怕的幾年,作孽的幾年。這幾年,這世界喪失了其真正的人性。人們倒是不缺直面死亡的勇氣,人們很是有這種勇氣,缺少的是直面自身獨立自我的勇氣,人們沒有勇氣恪守這個自我。人們太容易犧牲自我了,何其容易!
理查德-洛瓦特就是這樣一個心懷不滿的傢伙,他可不願輕易犧牲自我。他並非拒服兵役:他知道男人就得上戰場打仗,總要在某個時間以某種方式這樣做。他可不是資格會教徒,相信什麼永恆的和平。他多次到過德國,太明白自己對德國軍事動物們是何等憎惡,他們純屬一群機械行事的惡棍。他們曾威脅要把他當間諜抓起來,而且不止一次侮辱過他。哼,他心裡永遠也饒不了他們。不過英國的工業化和商業化及其與之相適應的愛國主義和民主,不是也侮辱了他並痛痛快快地抽了他一耳光?理查德為了謀生受了多大的侮辱啊:他們是怎樣以該死的工業式偽善侮辱他這樣一個離群索居形單影隻的人的?他們想逼他就範,比德國軍國主義分子做得還過分。如果真要向什麼就範,寧可選擇軍隊也不要猶太金融家。歲月教會了理查德反思,認清了自己的位置後,他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於是,戰爭開始後,他本能上是反戰的。當阿斯奎斯政府搖搖欲墜時,他深感痛苦。可這政府垮了台並由約翰牛們組成的政府取而代之後的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年中,痛苦演變成了折磨。他被招了去,同另外四十個人一起在兵營裡過了一夜,沒有一個不感到如同犯人,羞辱難當。一早來了兩名醫生,他們都是紳士,明知裸體男人的神聖之處,卻要檢查他們的裸體,遭到了拒絕。
那事算過去了。回家後地鐵了心,他決不自願獻身當烈士。這感覺秘而不宣,也並不想強加於人,他只想獨自行動。他暫時因體檢不合格沒被錄取。如果再給招去體檢,他會去的,但他決不服兵役。
「一旦,」他對哈麗葉說,「他們真要把我招去當兵,就是殺了我,我也不聽他們的。」
可憐的哈麗葉給嚇得說不出話來。
「一旦,」他坐在火爐邊,目光從灰色法蘭絨舊褲子的膝部移開,抬起頭來說,「一旦我看到自己穿上了卡其布褲子,我就會死的。不過,他們說什麼也無法讓我的腿套上卡其布褲子。」
那回在縣城西邊的兵營裡,他們憑本能對他溫良恭敬。這種待遇從德國軍國主義者和等而下之的英國商業霸主們那裡是得不到的。比如在那個監獄般的兵營裡,起床後,這些未受體檢的新兵被命令整理床鋪、打掃房間,理查德-洛瓦特順從地操起一把沉甸甸的掃帚。這個臉色蒼白、沉默寡言、孤雲野鶴似的年輕人,偏偏留著連鬢胡。其他當兵的把他當做個怪物,他對此早已處之泰然。
「我說老大爺——」一個比他年長的年輕胖子這樣對他說話。這是個信口雌黃的饒舌傢伙,從加拿大來,開始嘮叨說他比索默斯大多了。
「我說老大爺,」他們在剛啟動的火車上坐下後,那廝說,「明天,那些玩藝兒都得剃嘍,喀嚓、喀嚓!」說著他的手指頭在下巴上狠刮了兩下子,示意第二天索默斯的鬍子會被剪掉。
「走著瞧吧。」理查德笑笑說,嘴唇都氣白了。
他心裡說,鬍子一剃掉,他就算給打垮了,人也完了。因為他把鬍子看成是他特立獨行的男子漢標誌。他永遠也忘不了同那些應招入伍的人赴博德明的旅程。大家都感到痛苦難當,不過仍表現出男子氣來,雖然沉默著,但既不疲塌也不恐慌。只有那個肥胖懶惰的傢伙在大吹特吹,號稱是放棄了在加拿大一份好得不行的工作來為這個血腥的國家服務。後來索默斯看到了這廝的裸體,奇形怪狀,肥胖鬆軟,像個女人。另一節車廂裡,人們一直在唱歌,像狗在深夜裡嚎叫:
「我是你的情兒,只要你跟我過,
一輩子都是你的情兒。
獻給你,藍鈴花兒一朵朵,收下吧,真心待我。等我長成男子漢,
再娶你做老婆。」那地獄般絕望的車廂走廊裡,迴盪著這斷腸的悲調:
「一輩——子——都是你——的情兒。」一想這事兒,索默斯就痛心疾首。死倒沒什麼,丟了主心骨事大。這些男人絕望恐怖地鬼哭狼嚎,像是末日臨頭一樣。他們面;臨的不是死亡,而是背棄固有的信仰,放棄他們神聖的自由。
那些藍鈴花!比那些歌兒還不如。一九一五年,秋天的漢普斯塔德,石鋪叢生的荒地上,一堆一堆的樹葉在藍天下燃燒,倫敦幾乎仍像戰前那樣,不過,「西班牙人路」邊的水塘旁總聚集著身著色彩鮮艷的紅藍病號服傷員,議會山附近總有身著土黃軍服、臉色蒼白的新兵在進行操練。戰前的景象依稀可辨,只是陡增了些生動奇異的色彩罷了。夜晚,探照燈巨大的光柱在倫敦上空直愣愣地橫掃一氣,掠過雲朵,刺破夜空。隨後,齊柏林飛艇開始空襲,其聲音令人恐怖,心涼肉跳,但索默斯從不害怕。一天夜裡,他和哈麗葉從普萊特巷穿過石楠叢朝「西班牙人路」走去,就在這時,天上出現了一架齊柏林飛艇,像幻影一般。探照燈光立即逮住了它,它在燈光照射下顯靈一般光焰四射;探照燈失去目標後,便只聽得無空中奇特的轟鳴聲,探照燈仍然交叉掃射搜索目標。它在那兒,愈飛愈高,變成一個蒼白的影子,讓人想起高天上的聖靈。隨之,城裡響起了炸彈爆炸轟鳴聲,沉悶而恐怖。漸漸地,這一切消停了,在議會山那邊聖保羅教堂附近燃起了一團巨大的紅色火球,城裡什麼東西燒著了。哈麗葉全然嚇呆了。可她抬頭眺望那遠天上的齊柏林飛艇時,卻對索默斯說:「沒準兒,小時候哪個一起玩耍的男孩子就在那裡頭呢。」
他抬頭遙望遠天上那個閃閃發光的東西,它看似一個月亮。那上面有人嗎?長著兩條脆弱的腿有著溫暖雙唇的人?他想不下去了。
那些日子,秋天的日子……行人們手捧菊花,黃色的和維紫色的;樹葉燃燒的焦糊味在空中瀰漫;傷兵們身著翠藍的病號服,繫著紅色圍脖像鸚鵡一樣坐在一起,臉色蒼白,與眾不同。木星在漢普斯塔德空曠的荒谷夜空上閃爍。戰爭的新聞頻傳,恐怖在逼近、逼近,物價在飛漲,群情波動,人們快讓齊柏林飛艇的空襲逼瘋了。大家總在唱著同一首歌:
「讓家鄉的戰火燃燒吧,
心中依然充滿著渴望。」
一九一五年,舊世界完結了。一九一五與一九一六年之交的那個冬天,舊倫敦的精神崩潰了。在某種意義上說,作為世界中心的這座城市算是垮了,變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激情、慾望、希望、憂慮與恐怖的漩渦。倫敦的誠摯喪失了,卑劣開始堂而皇之登台,尤以那個出版界和公眾聲音傳媒的卑劣統治最為難以言表,它就是《約翰牛》雜誌。
任何一個真正經歷了這一切的人都無法再絕對相信民主。任何一個人,大凡聽過所有普通人在戰爭的關鍵時刻萬眾一聲地重複「我相信《約翰牛》,給我《約翰牛》」,都不會相信,在危機中,這樣的國民能夠自治,適合自治。大戰的關鍵時刻,這個國家的人民選擇了博頓利主義,這選擇真夠低劣的。
教養甚好、識文斷字的階級總的來說是些消極抵抗者。他們逃避責任。責任由那些懂得如何鏖戰以保軍旗不倒、守住權威的人來負。放任自流同被其姑息養奸的卑劣雜種一樣有罪。
那是一九一五年隆冬時分,索默斯和哈麗葉去了康沃爾。戰爭的幽靈——崩潰和人的卑劣尚未觸及到那一帶,不過正洶湧而至。
我們聽說了太多前線的英勇無畏和恐怖消息。一切榮譽都歸功於那些英勇的人們。可恰恰是在後方,這世界誤入歧途了。我們幾乎聽不到後方驕傲的人類精神在崩潰,聽不到齷齪污濁暴戾恣難的卑鄙行徑如何橫行無阻。「豺狼咬人,其毒人血,導致壞疽。」後方可謂豺狼遍地,中年的、公的母的,貨色齊全。他們誰都咬,從而讓人們血液中毒,導致壞疽。
我們決不能輕視豺狼,更不能拍拍他們的頭以示友好。須知,他們從來都是食我們的死屍過活的。
在遙遠的西部,理查德和哈麗葉獨自住在荒蠻的大西洋岸邊的村舍裡。他幾乎什麼也寫不出來,什麼宣傳也不做。但他仇恨這場戰爭並對鄰里的幾個康沃爾人講了自己的觀點。他嘲笑報上的露骨謊言,話講得很是刻毒。因為他卓爾不群,竟被當成了間諜。
「我不是間諜,」他說,「我把間諜讓給心地骯髒的人去當了。我就是我自己,我不會隨大流扯謊。」
就這樣,警察開始一次次造訪。那是個身著藍警服、頭戴鋼盔的大塊頭。
「打擾了,先生,我得問幾個問題。」
這位警察小隊長是受軍隊指派而來的,不過總是體體面面、溫文爾雅。
索默斯和哈麗葉此時生活在一片嫌疑氣氛中,他們是可疑分子。
「讓他們懷疑去吧,」他說,「我不招惹他們,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他還相信一個英國人能享有憲法賦予的自由呢。
「你知道嗎,」哈麗葉說,「你確實對這些康沃爾人說過什麼。」
「我只是在他們對我講報紙上的謊言時,說過那是謊言。」
可是,這兩口子開始招人恨了,他們根本不知道人們對他們恨到了什麼分上。
「你們得加小心了,」』一位康沃爾朋友提醒道,「我聽說海邊巡邏隊的人奉命對你們嚴加監視呢。」
「讓他們監視去,他們什麼也看不到。」
可是,不久他就知道了,那些監視的人就趴在石牆後偷聽他和哈麗葉的談話。
隨之,他被傳喚了去,地點是彭贊斯。他們坐上車後還以為去去就回呢,未曾想當天下午就被命令繼續趕往博德明,同車的有十六七個人,農民工人都有,哈麗葉只能獨自一人坐車穿過沼地回他們那間孤零零的村舍去。
「我明天就回來。」他說。
英國畢竟還是英國,他並未最終感到害怕。
從彭贊斯到博德明的車上那群人:那胖子沖另一個人吹著大話,那高個子男人的想法同索默斯一樣。在路邊車站換車時,搬運工拿他們逗樂兒,說他們手上戴著手銬子。不錯,那樣子確像跟一幫犯人在一起一樣。那座兵營恰似監獄,那頓噁心的晚飯讓人難以下嚥。那個貓狗一樣的常備兵軍士給他們做了一個鼓舞士氣的講話,那人還不錯。那些囚犯在兵營院子裡一直逛到上床時分,別人都擁進小賣部,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跟別人也只是寥寥數語過個話,人家只是一時好奇,想知道他是誰,是幹什麼的,如此而已。那些人大多內心痛苦酸楚。
監獄!那裡簡直像監獄。這讓他想起了獄中的奧斯卡-王爾德。想著想著就到了晚上,該鋪床了。
「床挺乾淨的,相當不錯,你會睡得很舒服。」那白鬍子矮個兒老軍士說。九點鐘燈熄了,索默斯沒帶睡衣,什麼也沒帶。他穿著毛褲睡的,很為毛褲膝蓋處的補丁難為情,那幾年他和哈麗葉實在是太窮了。鄰床上睡的是個怪模怪樣的小伙子,這人穿一身鬆鬆垮垮的細布黑衣,跟一雙爛兮兮的靴子。他長相挺俊,是那種頹廢的美。他一言不發。他的臉型狹長,輪廓優美,但像阿帕契人那樣,直直的黑髮在額前打了一個彎兒。他幹的每件事都透著阿帕契人的膽怯和蠢笨。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把衣服脫掉。他站在那兒,白棉布襯衣長過膝蓋,看似女人的睡衣。那一晚睡得痛苦不堪,有一個人在咳、咳、咳,瘋狂地咳個不停,其他人在說夢話,發出亂七八糟的聲音。早晨六點,軍號響了,大家蜂擁到盥洗室的鋅制水槽子邊洗漱。索默斯擠不進去,直到最後才洗上。他得借人家的肥皂和梳子用。這裡的人都文文靜靜的,一點也不欺負人。他們是普通人,但文雅正派。吃過一頓令人噁心的早餐後便開始掃地,索默斯遵命操起一把沉重的大掃帚開始掃起來。他在家幾乎天天掃地,可在這兒,這活兒則累多了。軍士過來叫他停下道:「別幹那個了,去幫著擦鍋去吧。過來,小伙子,你,接著這把掃帚。」
索默斯就把掃帚讓給了那個大塊頭。
大家都很善良,總的來說還算紳士,包括那小便狗樣的軍士。他們是英國人,他的同胞。
輪到索默斯檢查身體了。他脫了衣服,只穿著襯衫坐在冷嗖嗖的廳裡。那個胖傢伙在指著他乾瘦的腿嘲諷地笑著。可是索默斯看他一眼,他就老實了。瘦弱蒼白的索默斯身邊是另一個神經兮兮、軟塌塌、渾身白皙的人。那小個子軍士不停地說:「夥計們,別凍著。」
在屏風後面暖和的屋子裡,理查德脫去襯衣接受檢查。那位醫生詢問他居住何處,態度很溫和,對他關心備至,索默斯常常遇到這樣的關心,不過在商人和官員那裡是得不到這些的。
「我們決定不錄取你,讓你自由。」醫生在同另一個愛管事的老點的人商量後對他說,「您自己看著辦,看能為國家做點什麼吧。」
「謝謝。」理查德看著他說。
「每個人都得做一份貢獻。」另一個醫生插嘴道,這人上了點年紀,愛管個閒事兒,不過是個紳士,「國家需要每個人的幫助。儘管我們讓你自由了,我們還是希望你能服點務才好。」
「是的。」索默斯看著他,以絕對不偏不倚的口吻說。那種事對他來說從來都不真實,倒不如說像過路的馬車發出的聲音,僅僅是噪音而且。那兩個醫生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遍索默斯瘦骨嶙峋的裸體。
「穿上你的襯衣吧。」那年輕點的說。
這時索默斯能夠聽到那人心裡的話:「古怪的傢伙。」
他還得等那張鑒定卡片,上面有這麼幾項:A徵入軍隊;B征至前方,但不編入正規軍;C非軍事服務;R不錄用。A、B和C全用紅墨水劃掉了,只剩下了R。不過他還得去另一間辦公室交費,交兩個先令四便士左右的錢。他簽了名,算是自由了。花了兩先令四便士就自由了,還得到了火車代用票,又呼吸到了上帝的空氣。手持卡片出了門那一刻,他意識到這是週六的早晨,陽光明媚,灑滿了軍營大院的石頭地面。從那兒他可以眺望車站和遠處綠草茵茵的小山。那遠山,像是透過墨鏡看到的似的。直到此刻,整個早晨都是灰濛濛的。不錯,早晨七點下過雨,那會兒他們正在高地包圍的軍營院子裡溜躂,凍得難受呢,那個高個子則直衝他訴苦。
這會兒出了太陽,在陽光照耀下,才發現那座難看的墨綠色康沃爾山就近在咫尺。他走出大門來,啊,上帝啊,他出來了,自由了。綠樹夾道,直通山下的小鎮子。他疾步沿著小路下山,在這個週六早上,他自由了,頓覺眼前雲開霧散。
他給哈麗葉發了個電報,打上那可恥的「刷下」二字並告知其到家的時間,然後去吃飯。這時另外一些人進來了,他們當上預備兵了,於是他和他們之間有一段距離了,他跟他們不屬於同一個階級了。
「你是哪一類?」他們問他。
「刷下來的。」他說。
聞之,他們全悻悻然,覺得他佔了便宜,因為他不是個干力氣活兒的。他知道他們的心思,便不敢過於喜形於色。但他的確高興,而且暗自感到勝利了。
週六下午回家,一路上可真叫美妙——在明媚的陽光中匆匆趕路,確是喜滋滋的。在特魯羅下了車,進城的路上他遇上了另外一批預備服役的人。他們還要熬上幾周或幾個月,苦苦等待,心中無底。他們沖索默斯瞅著牙嘲笑,他們自然是妒忌他。他早已被劃入另類,被當成怪物。
因為不合格而被刷了下來,成為被刷下者之一。那又怎麼樣?康沃爾人總是害怕疾病或身體上的殘疾。「哪兒出毛病了?」他們會這樣問。他們會說,與其給劃入木合格之列,還不如讓人一槍斃了算了。說是這麼說,其實他們大多數也在絞盡腦汁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以期達到劇下來的目的。可一旦給劃入不合格之列,他們又會因身體上的缺陷感到萬分羞恥。
索默斯才不在乎呢。讓他們給我貼上殘疾的標籤吧,他自忖道。我知道我身子骨兒弱,可話又說回來了,它還是頗為健壯的,這可是攜有我之自我的唯一軀體。讓那些傻瓜們側視它,說我胸部發育不全吧,隨他們說去,只要放我一馬就行。
還有,那位和藹的醫生規勸他想辦法為自己的國家效力,對此,他考慮了不知多少遍了,可一到要做起來時,他就意識到他什麼都做不了。不能以任何方式,無論直接或間接的,為戰爭服務,儘管做起來會很容易。他在倫敦有不少聲名顯赫的朋友,他們能為他找到工作,甚至一些十分可心、收入不菲的文學工作。他們會十分高興地為他找工作,省得他賦閒寫些個招他們心煩的雜文,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一些人的兒子。兄弟和丈夫正在遠方作戰,讀索默斯先生這樣的雜文則毫無樂趣可言:「這場戰壕和機器的戰爭,是對生命自身的褻瀆,我們都在幹這種褻瀆的勾當。」不錯,他們說,可我們趕上戰爭了,怎麼辦呢?我們跟他一樣恨這戰爭,可我們不可能老在康沃爾躲著呀。
這樣說也對,他不是不懂,那麼多英勇慷慨之士被投進了這架人妖殺人機器中了,這教他感到莫大的痛苦哀傷。他們正在全力以赴。再說也沒別的可做。可即使這,也不是讓他上前線的理由。
如果這些年以來男人們一直保持內心堅定健全,就不會有這場戰爭了。如果在最初英國有足夠意志堅強、靈魂高傲的人讓英人感到是在堅強、勇猛、光榮地戰鬥,戰事的發展就不會到這步田地。可是英國陷入泥漿躊躇不前了,於是恐怖之浪逐漸洶湧起來。
現在,如果時局將幾乎所有的男人都逼入恐怖之中,而且恐怖一日甚似一日或死亡將臨,他那孤獨靈魂無可救藥的境遇便使得理查德-洛瓦特不可避免地置身於局外了。如果說有外在的、時局造成的不合理和宿命,那同樣有內在的不合理和內在的命運。他是絕然敢於追隨自己內在的命運的。他必須保持獨立,置身於一切之外,一切,明白正在發生什麼,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或不做什麼。他必須明白,必須信守住自己,不能被迫做任何事。
這是因為,男人首先是個陸地動物和思想冒險家。一旦人類的意識淪陷並被俗事的潮流淹沒,思想的冒險就停止了,正如英國最優良的意識被淹沒了一樣,無論和平主義者還是愛國主義者,全一樣,英國的靈魂在戰爭期間淪陷了。它本來是一個清醒、高傲並有自我責任感的靈魂,就那樣失落了。我們都戰敗了,可能德國敗得最慘。所有的運氣都失掉了。當人類清醒的靈魂在重壓下崩潰、無法自持並沉淪,思想的冒險總是要失落的。隨之湧現出來的是老鼠和博頓利及追隨者們,於是人類冒險之舟就成了海盜船,幹的是齷齪的海盜勾當。
理查德-洛瓦特無可依賴,只有自己的靈魂。那就依賴它並試圖保住自己的智慧。即使沒人與他為伍,他也幾乎沒有感知。他就像沉船後抱緊一塊木板那樣,絕望地抱著他自己這塊木板。
那一段忐忑的日子永遠改變了他的生活。如果看到郵遞員跌跌撞撞下山穿過沼澤上的灌木叢,他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帶來了什麼?這位郵遞員已過了服民兵役的年齡,分送那印有「為陛下服役」字樣的可惡信封,他會樂不可支地「嘿嘿」,那信封給誰,就意味著誰被招去受罪。這郵遞員是個了不起的衛斯理宗教徒,在教堂裡當牧師。一想到別人要下地獄,他就感到欣慰。這人,不光懷有宗教熱情,更有康沃爾人天生的幸災樂禍之心。
只要沼地的路上出現自行車的影子,只要它拐到支路向村舍駛來,索默斯便會極目辨認那車上的綠衣使者是胖子還是高個子,是那個小隊長還是那個治安官來索要進一步的身份證明。
「我們需要您的出生證明,」小隊長說,「他們從博德明來信,索要您的出生證明。」
「那就讓他們去找吧,沒有,我手裡沒有這個。您攥著我的結婚證明呢,你知道我是誰,我出生在哪兒,等等一切。讓他們自己去找出生證明吧。」
理查德-洛瓦特已經失去最後一點耐心了。可他們就是硬說他是外國人——可憐的索默斯,僅僅因為他留著一撇小鬍子。他可是英國造就的最為情真意切的英國人了,對他的國家懷有一腔子激情,儘管這激情時常是仇恨的激情。可他們卻硬說他是外國人。呸!
他和哈麗葉什麼活兒都自己幹,什麼東西都自己去買。一個冬天的午後,他們背著帆布背包沿著海邊的路回家,兩個身著卡其布裝、軍官模樣的人便跟了上來。
「對不起啦,」其中一個沒事找事、拿腔拿調地說,「包裡裝著什麼?」
「幾件雜貨。」洛瓦特說。
「我想看看。」
索默斯把袋子放到路上。那個高個子頗有樣兒的軍官彎腰裝腔作勢地在袋子裡的一磅大米、一塊肥皂和十來支蠟燭中摸了一遍。
「哈!」他興奮地叫道,「這是什麼?照相機!」
理查德窺視一下軍官那只在袋子裡摸索的紅色手臂,一時間他幾乎相信是有一台相機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了那幾樣東西中,因為說他犯罪的暗示太強烈了。他發現紙包裡包著什麼硬物件。
「一包鹽,也就值一便士。」他平靜地說,儘管他已惱羞得臉色發白。
可是那個紳士氣的軍官還是撕開了鹽包。確實是一包普通的食鹽。他看完就把包推到了一邊。
「我們得加小心。」另一個官小的說。
「那當然了。」理查德扎上袋子道。
「再見吧!」哈麗葉說。
那兩人將手舉至半高行個禮,轉身快步離去了,理查德和哈麗葉從而有了機會跟在他們身後,看他們那高貴的背影。哦,他們可是紳士,道地的英國紳士,或許還是康沃爾人。
哈麗葉「撲味」一聲笑了出來,叫道:「可憐無辜的鹽巴喲!」
毫無疑問,那件事也令她心裡發堵。
那是聖誕節時分,索默斯夫婦的兩個朋友來村舍做客。那還是美國加入協約國之前的事,那男士帶來了一大包美國精美食品:喬麥面、紅薯和楓汁糖,那女士則帶來了一大籃子水果。他們可是毫無畏懼,一定要在這孤零零的村舍裡過聖誕節的。
聖誕前夕,屋外漆黑一片,大雨滂沱,世上沒有哪個地方比康沃爾沼地邊上更黑暗的了,這兒正是西海岸,離古代人們祭祖的那片石頭地不遠,那是黑呼呼的一堆粗糙巨石。那位美國女人蹲在火爐邊做軟奶糖,那位男士在他的房間裡。這時,砰砰的敲門聲響了。我的天!
是那粗壯的警察小隊長騎著自行車來了。
「很抱歉打擾您,先生。是不是有位叫蒙塞爾的美國先生在這兒逗留?沒錯兒,我可以跟他說句話嗎?」
「可以,要不要進來?」
高大粗壯的警察小隊長一腳邁進這溫馨的村舍,身上的黑色雨披在滴答著水。屋裡,美國女子正在火爐邊做軟糖,火光映紅了她的臉龐。
「我們可是給您添了不少麻煩,真抱歉。」哈麗葉話中有話地說,「深更半夜的,跑這麼遠的路,也真是的。我肯定這不怨我們。」
「不,太太。這我懂。全怨那些愛管閒事的人。這是軍令,有些人就是跟得緊。」
「那是。」
哈麗葉對來人深為同情。那警察也是讓那些軍隊的壞蛋給逼的。
索默斯叫來那位美國朋友,警察向他索要了證件,做了說明。那美國人是個老實巴交的公民,教養良好,全然鎮定地遵命。在那一刻,索默斯寧可失去很多東西當個美國人,也不當英國人。不過,那是早些時候。美國人仍然袖手旁觀、漁翁得利,因此招人恥笑,美國尚不是教人百般喜愛的協約國成員呢。那警察小隊長仍像往常一樣開心。他再次道歉後便出了門,消失在漆黑的滂沱雨夜中了,聖誕夜就這麼過的。
不過正如歌中唱的那樣,「恐怖沒有頭」。蒙塞爾一回倫敦就被逮捕並被遞解到「蘇格蘭場」,在那兒受到審查,被剝光了衣服,衣服全給收走了。就那樣在牢房裡被關了一宿,第二天把他放了出來並勸回美國。
可憐的蒙塞爾,他是那麼反德,那麼親英。這件事對他打擊太大了。此後,雖然他並未放棄反德,但他不那麼親英了。我們被告知,那是戰爭時期,這種事是非發生不可的。這種戰爭時期暴民會釋放最邪惡的情緒,特別是那些「紳士」,從而去折磨獨立的個人,因為暴民總是要折磨孤立無援的獨立個人的。
絕望之中,索默斯想到了去美國。他持有護照,又是被拒徵入伍的,是個沒用的人。於是,他把護照寄給了外交部,期望得到軍方批准出國。
時值一月,田野和路上籠罩著一層薄雪,一片銀白。清晨,天地白茫茫一片,寂靜安寧。在康沃爾西部,活地看上去是那樣原始,花崗岩石聳翹著,如同一個個鬼影。一眼就能看得出這兒的人們崇拜石頭。那不是五頭,那是強大神秘的史前大地在展示其力量。在這個冰天雪地、皚皚茫茫、死樣沉寂的早晨,康沃爾西部與大海融為一體了。
一個人往往在凝神屏思時達到極限。這個冬日早晨,索默斯正心如死灰一般。他剛剛寄出護照申請赴紐約的簽證,正從村裡的小郵局出來往家走。這一路就如同走在死界,一片陌生寂靜的死亡地帶。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似乎他是死後的鬼,行走在陌生、慘白、落寞的冰界。這感覺令他恐怖。「我做錯了嗎?」他自問,「我離開我的國家去美國。這麼做錯了嗎?」
此時他感到如同已經離開了他的祖國一般,可這感覺如同死亡,一種渾身的僵死。去美國,就意味著他心中自己的國家死了。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不過,他用不著自作多情。外交部扣著他的護照,連個招呼也沒有打。他白等了一場。
春天的一個早晨傳來消息說,阿斯奎斯下台了,勞埃德-喬治上台了。這對索默斯來說是又一場危機。他感到他非走不可,離開這座房子,離開這裡的任何一處。一路走,一路聽沼地上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在說:「這是英國的末日,是老英格蘭的末日,它完了,英格蘭永不再是英格蘭。」
康沃爾這地方能讓人通靈。在那兒逗留的時間愈久,索默斯愈能受到這種感應,似乎他在生出第二種視覺和聽覺。他會走入黑夜中傾聽那黑暗,不住地柔聲呼喚沼地上的精靈。他能感到他們在夜幕中下了山,從沼地上走來。「TuathaDeDanaan!」他會柔聲呼喚:「TuathaDeDanaan!跟我來做伴,跟我來。」他感到似乎他們在走來。
如是,在這個早上那個聲音進入了他的意識。「這是英國的未回。」他盲目地在山溝裡和沼地上獨行著。他大愛這鄉村了,因為它似乎能回應他的呼喚。可他的。心此時正紛亂如麻。他並不明白為什麼這是英國的未回。阿斯奎斯先生的綽號是「老磨蹭」。的確,英國式的自由主義這些年證明自己渙散無能。自由黨對什麼都同情有加,沒有個鐵的主心骨,外加溫良恭謙、患得患失,著實讓人反感。現在可不是講究基督教謙卑的時候。可謙卑確實是其偉大教義。
可勞埃德-喬治呢?索默斯對他一無所知。那威爾士小律師,壓根兒算不上英國人。在理查德-洛瓦特心目中他毫無意義。但是,索默斯漸漸地相信,所有的猶太人和凱爾特人,儘管他們支持英國的事業,但他們終歸是要以微妙的方式給偉大的老英格蘭一記恥辱,不給英格蘭一記恥辱他們就不善罷甘休。而這個英格蘭又是那麼自找羞辱。這可怎麼好?如果英格蘭樂意讓背叛,那就讓凱爾特人得逞吧。或許耶穌也是喜歡背叛的。他喜歡。他選擇了猶大。
哼,這個故事不會有別的結局。
戰爭的巨浪已經橫掃了英格蘭,正橫掃康沃爾。或許,有史以來康沃爾從未被任何英國人徹底橫掃過、淹沒過,現在輪到它被可惡的戰爭幽靈滌蕩了。現在這一切開始纏上索默斯了,與他作對。為了防潮,他家房上的煙囪塗上了瀝青,這竟讓說成是給德國人畫的信號。據稱他和妻子曾給德國潛艇送過食物,他們在懸崖下還偷藏著汽油。男人們躲在矮石牆下監視、偷聽、窺視他們,康沃爾人就愛幹這活兒。幹這種事被人發現了他們也不在乎。在沼地邊上,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和他的情人手持雙筒望遠鏡,躲在柵欄後透過石牆上的窟窿偷看。可能他們為此感到很驕傲呢。如果一個人想知道別人怎麼議論他的話,那就在週末的夜裡,躲在牆根兒下聽年輕人分手進屋前的悄悄話吧。這種間諜活動一直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哈麗葉無論是往灌木上晾條毛巾還是在沼地的空曠地帶或海邊拿出外衣來,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隱蔽的眼睛追蹤。夜裡關上門後,勇敢的漢子們會來聽窗戶根兒,索默斯夫婦說的那些指責性的話都相當尖刻。理查德並不掩飾自己,他同農田里幹活的人也開誠佈公,因為那些人跟他一樣有反戰情緒,恨透了被迫去服役。多數西部的人,索默斯想,如果殺人能幫他們逃避服役,他們一定會這麼幹的。可這樣子沒用。他愛這些農民,他們同仇敵汽。索默斯的農民朋友再次警告他說他正受著監視,可索默斯對此滿不在乎。「她們能把我怎麼樣?」他說,「反正我不是間諜,說什麼也不是。他們不能怎麼樣我。我沒有公開的行動,我只是我行我素,看他們拿我怎麼辦,見他們的鬼。」
他拒絕小心謹慎、提心吊膽,像周圍的人那樣逢場作戲、兩面三刀、心口不一、暗藏禍心。他仍然相信個人的自由,是的,個人自由!
人們與他暗中為敵,他對此有所察覺。可是,他日常接觸的人們還都喜歡他——幾乎是愛他。所以他把其他別人不放在眼裡,依舊大大咧咧、心直口快、暢所欲言,無話可說時乾脆三緘其口。敵人!他怎麼會有私敵呢?他從未傷害這些人,也沒感到受人之害,他不信什麼私敵。他恨的只是軍隊。
不過他確有敵人,那些人他不曾有半面一言之交,可他們卻與他為敵,視他為毒藥。他們恨他,因為他自由自在,因為他長著一張卓爾不群、無所畏懼的臉。他們恨他,因為他不曾像他們那樣嚇破膽。他們恨他,因為他同這個農莊和村舍關係密切,而農莊與農莊之間是相互妒忌的。
他從來不信他有私敵,可他卻惹得整個西部都對他恨之入骨。有件事教他認識到了這一點。那一次,他看到兩個身著卡其服的軍官騎著摩托從沼地邊的側路上駛來,直衝關門閉戶的鄰里而去。索默斯不加思索使走上前去。
「是找我嗎?」他問。
「不,怎麼會找您呢!」其中一人裝腔作勢地回答他,那腔調恰似給了他一記耳光。索默斯,被當成下等人中的最下等了。於是他關上了門。是這個意思嗎?他們故意如此跟他說話嗎?他不願相信他們會這樣。
但是,他內心深處知道,是這樣的。他們就是要向他表明:他是下等人中的最下等。在這眾怒之下,他開始感到有罪了。他意識到,他們不請自到,是想進到別的村舍中查看是否藏有無線電裝置或別的什麼作案工具。可那門戶緊閉,他們便放棄了原先破門而入的計劃,調轉車頭,揚長而去。
一天又一天,就在這緊張的懷疑氣氛中過去了,潛艇就在岸邊不遠處。哈麗葉親眼目睹著一條船沉入海裡。激動而可怕之下,郵差來花言巧語地套索默斯的話。海岸監督愈來愈嚴,禁止出現燈光。可山腰大路上一輛行駛中馬車的燈光在閃爍,比任何位家的燈都亮;或者,黑夜中,一輛緩緩行進的自行車車燈依舊亮著。後來,一艘三千噸的西班牙煤船在霧中觸了礁,就在他家村舍的崖下,撞了個粉身碎骨。索默斯凝視著海浪拍打著船身,船上的煤給衝上了岸,農民們便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山上背。
又要徵兵了,每個男人都要再次接收體檢,索默斯感到危機四伏。又要重新受一次折磨,第一次被刷下不能一勞永逸。預約後,他再次讓醫生給做了體檢,結果是心跳過速、呼吸困難。他把這個結果報給了當局,回答是:「你必須按照命令的那樣去參加體檢。」
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應招服務並最終受到傷害,他就會崩潰,會死的。不過,別急,先去看望一下自己的親人吧。那是橫貫英國西部的一次漫長旅行,在普利茅斯、布里斯托爾和伯明翰,倒幾次車才能到德比。如果是個自由人,你會覺得,英國西部頗為妖嬈。他一整天都那麼靜靜地坐著看那世界。春天裡,橫貫這個英格蘭,他不動聲色,實則是在往自己心中的縱深地帶旅行著。他對英格蘭鍾愛有加,可它卻被某種非英格蘭的惡魔所攫取,他自己亦幾乎被其攫住。這東西把他驅向內心深處,令他無能為力,只能泰然處之。
到德比時天色已晚。已是週六晚上了,下個十英里已無車可坐,幸好有一輛公共汽車去德比周圍的村莊。黑暗中的德比就像一座野蠻之城。汽車終於要發車了,車上坐滿了年輕的礦工,一個個多多少少醉意朦朧。車裡十分擁擠,塞得滿滿當當,像一車果醬,人們或者坐在別人的膝蓋上,或擠擠插插地站著。既然車外不能掛人,只能讓車內超員十八人,簡直像把人硬給嵌進一大塊鹹牛肉中。
汽車一氣兒不停地走了六英里。穿行在漆黑的田野中:這車就如同齊柏林飛艇一般,只有自身的一點微弱光亮。道路失修,路況很差,可汽車卻發瘋般地全速向前,就像穿過黑夜的一股瘋狂的昏暗意識。這群醉醺醺的礦工隨著車身搖晃著,十分活躍地扯著嗓子嚎著唱歌:
「在夜鶯的歌聲中
一條長長的小路
彎彎曲曲
拐進我夢裡的田野——」
這首斷斷續續的可怕小曲兒死氣沉沉的。礦工們野性十足地拖著長聲兒唱著,那歌聲似乎是從肚子裡種出來的一般。他們也恨戰爭,恨透了。這歌兒,真嚇人!他們剛唱完,就有一個人開始唱《蒂伯雷裡》。
「蒂伯雷裡,道路遠又長,
道路遠又長——」
可蒂拍雷裡那地方早就讓人覺得像約拿,這歌兒自然背時,所以詞兒也不長。那些痛苦的「遠又長」歌曲在故作感傷中唱完了,如同哭喪一般!這是為戰爭唱的,發自瀕死的人類。
又有人開始唱了:
「再見了——哦哦
不要哭泣——哦哦
寶貝兒,擦乾眼淚——哦哦
難捨難分啊,我明白。
我——高興——地走了,
再見——哦哦。
不要哭泣——哦哦。」
可別人不懂這個滑稽小曲兒,也沒這份心思,那人便又醉醺醺地回頭嚎起「道路遠又長」來。
一個瘋狂而漆黑的週六之夜。這些年輕的礦工大約與索默斯上下不差幾歲,算是同學輩。他們撕心裂肺地唱歌,那歌聲同樣撕扯著索默斯的心。他坐在光線昏暗的車尾,擠在被衣服裹著的礦工們的肉體中,卻感到像緊繃繃肉體中一個陌生孤獨的細胞,這肉體正在一片混亂中衝撞著奔向光明。這些礦工。他同他們在一起別提有多麼自在了,不過他們是盲目蒙昧的。一旦他們撒開了野起來,天知道會出什麼事。
中原,諾丁漢的劇院在製造娛樂的假象,黑暗中潛伏著殺機,這是個可怕的城市。白日裡,礦工們拖著長聲唱著歌,如《再見》和《通往田納西的路》,以痛苦的「田納西」來振作精神。可在中原,礦工們的殺氣在空氣中瀰漫著。特別是在劇院中,人們封閉其中,可怕的感情宣洩足以引起謀殺。
倫敦,戰時的倫敦,除了戰爭就是戰爭、戰爭。本是陽光明媚的日子,正午時分,卻有炸彈在斯特蘭德大街上爆炸。夏天般的春日裡,伯克郡上空的飛機。他似乎視若無睹,他必須長途趕路回到康沃爾,回到哈麗葉身邊。
可是,他得帶著他的證件再次去博德明兵營報到。他被招而去,似乎是被錄取了。不過,他知道,他必須再次接受體檢,他早晨七點就離開家去趕火車。哈麗葉看著他穿過田野。她被獨自留在家中,留在陌生的鄉下。
「今天晚上我就回來。」他說。
這是個寧靜的清晨,似乎是世外桃源一般。在通往車站的山路上,他停住腳步。「不去,我!我不去!」他自言自語道。他想逃。可那有什麼好處?他只能被當成逃兵抓起來。他已經耽誤了時間,必須急著去趕火車。
這一回,事情進展得很決,他在兵營裡只呆了兩個小時,體檢就完了。他看得出,他們知道他,不喜歡他。他被列入C3類——不適合軍事服務,但仍然招募他做輕鬆的非軍事工作。現在沒有刷下這一說了,不過這已經算相當好了,有數千個C級人在等待C級的工作,所以他們不大會想起他來的。在他們眼裡,他只是個討厭的人。這就算清了。
透過花崗岩石古村舍的後窗戶,哈麗葉望眼欲穿地眺望著海面。可憐的哈麗葉,她現在總感到恐懼。她看見理查德穿過田野朝家走來,他疾步而行,一臉的緊張,哈麗葉有點怕這表情。她;心慌意亂地衝出去,又停下來等待,她願意這樣等待。
索默斯發現,哈麗葉見到他歸來後,一臉的驚喜神色,目光變得十分美麗——或許這是他的世界中唯一真實的東西了。
「你回來了!這麼早!」她叫道,「我沒料到,連飯都還沒好。怎麼樣?」
「C3級,」他答道,「挺好的了。」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她說著抱住他的胳膊,他們進屋去把晚飯做完。這時一個農家女跑來打問結果。
「C3呀,不錯,索默斯先生,高興,我真高興。」
不過哈麗葉永遠也忘不了索默斯一路直奔家裡的樣子,她是無意中從小窗中看到的。
就這樣,又一次緩期。他們不會找他的麻煩的。因為他們知道他到了軍隊裡會煽動叛亂,跟任何人編進一組都是個危險分子。於是,他們會讓他獨自逍遙,
現在,他幾乎徹底放棄了寫作,大部分時間都在地裡幹活兒,惹得鄰里心生妒意。
「伯揚找了個便宜勞力,要是沒有索默斯先生,他的稻草就收不完。』大夥兒這麼說。這也是他們想趕走理查德-洛瓦特的又一個原因。他一到特蘭德裡南農莊,活兒就幹得飛快。他和伯揚家關係太鐵了,太鐵了。而約翰-托瑪斯-伯揚在集市上又替索默斯先生大吹特吹,說他理查德-洛瓦特誰也不怕,不為任何人服務,誰也制不了他,等等。
這個夏天,理查德躲了,躲到田間地頭,融入風雨,融入了康沃爾。他總是在戶外幹活兒,不再關心自己的內心世界,他開始遠離自我。他同約翰-托瑪斯很親密,幾乎總在田間幹活兒。哈麗葉因此十分孤獨。索默斯似乎飄遠了,回到了普通人中間,變成了下層階級的勞動者了。對哈麗葉來說,他的這一面具有其扭力——身著舊衣,頭頂破帽,無拘無束,悠然自得。他仍然尖刻睿智。但他變得心不在焉,不再專心致志了。
「我說啊,」索默斯一出現在麥地裡,約翰-托瑪斯就說,「你一天比一天像我們了。」他用那雙炯炯有神的康沃爾眼睛看著紮了腰帶、身著舊外衣、粗粗拉拉的理查德。理查德聞之,感到半是得意半是嘲弄。「他認為我掉價兒,這話有一半是批評,」索默斯心想。總之,他半是得意,半是難受。
小麥豐收的季節頗長,人人為此高興,可謂風調雨順。偶爾有個年輕人從倫敦來這教堂小鎮,住在小旅舍裡。不時地還有些索默斯的年輕朋友追隨他而來,他們仇恨軍隊和政府,心懷不滿。其中一個叫詹姆斯-夏普,這是個愛丁堡小伙子,有點錢,喜歡音樂。夏普幾乎還是個大男孩兒,屬於那種蘇格蘭低地類型的人,頂多算個半吊子藝術家,因此總也無法過上普通人心目中受尊敬的日子。他總在與此作鬥爭,可總也無法擺脫它,無法不受其制約。
夏普在較遠的海邊租了一棟房子,從倫敦運來他的鋼琴和日用傢俱,管家也來了。他像一隻憂鬱的鳥兒那樣堅稱要獨處。不過,他不是一隻憂鬱的鳥兒,也無法真正獨處。他那間東倒西歪的老屋,稍稍遠離懸崖,正處在伸展向海邊的荒蠻活地旁,不遠處是一座廢棄的鋁礦。這地方,的確孤寂、荒蠻,充滿了十足的野性詩意。夏普一時安頓了下來,與音樂和憤憤不平為伴,獨處一方。
當然他也招來了最激烈的議論。他屋裡的窗簾五顏六色,這自然是在給德國潛艇打明信號。間諜,這群間諜。另一個同樣的年輕人也來語地上租了棟房子,西康沃爾人認定,他在直接與德國人交接情報。倒不是西康沃爾人真怕這一手兒,不,他們才不怕德國人呢。他們恨的是這些桀驁不馴的年輕人。而索默斯則是教唆犯,是頭號間諜。這個下巴上長鬍子的下流坯是要對此負責的。
與此同時,索默斯開始感到暗自好笑。他總算贏了那幫軍事惡棍。下等人!Cannglia!Schweinerie!他要用他會說的任何語言咒他們。
索默斯和哈麗葉應邀同夏普在他的房子裡共度週末。那房子名為特萊維納。夏普是個CZ級人士,總在提心吊膽中過日子。他決定,萬一他被招募,他就來個失蹤。索默斯夫婦週六下午驅車三四英里就到了,這三人在沼地上和崖畔溜躂溜躂,四下裡沒有別人。可誰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們?夏普打火給哈麗葉點煙,被視作難以言表的缺德之舉。
夜晚,他們點上了燈,那兒面被人控告的窗簾得小心拉上才行。狹長的音樂室裡,三個人面對火爐而坐,試圖舒舒服服地高興一下。可是情緒有點不對頭,晚飯後變得更壞了。哈麗葉蜷在沙發上抽煙,夏普四仰八叉在大椅子中,顯得十分憂鬱。索默斯則頭向後仰坐在窗下。他們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嘲弄著包圍他們的敵人。隨後,索默斯開始惱怒地哼起一首又一首德國民歌來,根本不像在唱,而是在挑釁。
「AnnchenvonTharau」-「Schatz,meinSchatz,reltenichtsoweitvonmir。」「ZuStrasburgaufderSchatz,dafielmeinUngluckein」他沒完沒了地唱著,直到夏普阻止他,他才罷休
沉寂,就在那一陣緊張惱人的沉寂中,響起了砰砰的敲門聲。大家都警覺地起身,隨著夏普穿過飯廳來到小門廳。這時亮起了昏暗的燈光,門口站著一位中尉和三個髒兮兮的人,其中一個打著一盞燈籠。
「是夏普先生吧?」那幼稚的中尉發出了權威的。絕對正確的聲音。
夏普把煙嘴從嘴裡拔出,簡言道:「是。」
「你家衝著海面的窗口漏光。」
「我覺得不會,只有一面窗戶,是在通往樓上的過道上,我從不去那兒。」
「十分鐘前那兒漏出了光線。」
「我不認為會有這樣的事。」
「有的。」說著那嚴厲的年輕中尉轉向他那些在黑暗中縮成一團的隨從。
「沒錯,十分鐘前那兒是亮過。」隨從道。
「我不懂這怎麼可能。」夏普堅持道。
「哦,有充足的證據說明那兒亮過。你屋裡還有什麼人?」說罷這位紳士軍官一腳邁進屋,那三個康沃爾跟屁蟲也尾隨而入,其中一個在為他的國家兢兢業業服務時掉進了水溝裡,模樣慘不忍睹。哈麗葉只顧看他,忍不住笑了。
「還有管家沃太太,已經上床了。」
中尉和他可憐的三位勇士站成一排面面相覷。夏普、索默斯和身穿舊綢衣的哈麗葉一行站立對面。
「夏普先生,那兒的燈光有人看到過。」
「我不知道那怎麼可能。我們誰都沒上樓,而沃太太上床是半小時前的事。」
「過道上的窗戶有窗簾嗎?」索默斯輕聲插話道。他曾幫夏普裝修過房子。
「我不信有窗簾,」夏普說,「我把它忘了,因為它不在屋裡,我也從不去那一邊,即便是沃太太上廚房的樓梯,她也用不著過那兒呀。」
「或許她上床時是舉著蠟穿過那兒的。」索默斯說。
中尉可不願受冷落。這幾個年輕人細聲細氣地閒聊,把他排除在外了,似乎他無足輕重——他們就想幹這個。
「您家面對大海的窗戶沒掛窗簾,對吧,夏普先生?」他用軍人的口氣說。
「你明天得給它掛上個簾子了。」索默斯對夏普說。
「你叫什麼?」中尉淡淡地問。
「索默斯,不過我沒跟你說話。」索默斯冷冷道,隨後輕蔑地對夏普說,「就這麼回事。肯定是沃太太舉著蠟燭一晃而過。」
人們沉默了。那些好奇的旁觀者們也未表示異議。
「是,我想就是這麼回事。」夏普氣憤地說。
「我們明天就掛上窗簾兒。』索默斯說。
那中尉真想把這屋子搜一遍,摧毀它的隱私,但沒這麼做。他上下打量著音樂室。哈麗葉儘管招人恨,但總算是個貴婦;臉色蒼白的索默斯則一臉的嘲弄表情;夏普則叼著煙斗無動於衷;那幾個站在背影裡的小木拉子隨從明知原委,幾乎要「倒戈」反對這個軍官了,他們對中尉來說可是太重要了。
「哼,反正漏光了,夏普先生。從海上看得清清楚楚嘛。」說著他轉身向隨從們尋求證實。
「哦,是的,燈光挺清楚的。」掉進溝裡的那位說,以此出口氣。
「是蠟燭!」夏普操著他那富有樂感又惱又損的特殊語調說,「是蠟燭碰巧掠過——」
「你有一面窗戶沒掛窗簾,燈光從中洩出去了。我得向總部報告這事。也許,如果您能給卡隆少校寫份檢討書,這事兒就算過了,只要別再出類似事件——」
他們走了,這三人回到屋裡,怒氣沖沖,嗤之以鼻。他們嘲弄那中尉的相貌和聲調,嘲弄那幾個隨從的長相,哈麗葉覺得那個掉溝裡的人最教她開心。他們這樣說笑,其實他們知道窗下的荊豆叢中埋伏著人在偷聽,已經埋伏一宿了,隨它去。
「你會寫檢討嗎?」索默斯問。
「檢討?不!」夏普火了,不屑一顧地說。
哈麗葉和索默斯星期一回家了。可星期二夏普就來了,說警察到過他家,留下一紙傳票,要他去城裡走一趟,按照《王國國防法》,他被起訴了。
「我看你必須走一趟了。」索默斯說。
「哦,去就去。」他說。
夫婦倆等了一整天。下午,夏普回來了,臉色蒼白,淚水盈盈,目光中透著屈辱。長官要他為他的國家服務而不是躲在與世隔絕的角落裡搞惡作劇,還要罰他二十英鎊。
「我就不交錢。」夏普叫道。
「你母親會交去的。」索默斯說。
果真如此。在人家手心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幹嗎不躲著點?
低地裡的麥子收乾淨了,他們開始收割活地上高處的兩塊麥田。夏普騎著自行車來說一個農夫請他去維斯特爾幫忙,他就去這一次;索默斯把他扯進這種事裡,弄得他心裡老大不樂意。
不過索默斯挺喜歡伯揚農莊的這一家人,喜歡和約翰-托瑪斯及姑娘們一起幹活兒。約翰-托瑪斯長索默斯一兩歲,此時是索默斯最要好的朋友。他喜歡整天在大路那邊的麥地裡幹活兒,四周是荒蠻的沼地,左首,山丘上的史前花崗岩石高聳如黑暗的金字塔,面前是大海。海面上空時有飛艇盤桓,搜尋潛艇,田里的人們便停下手中的活計觀看,看過了接著幹活兒,馬車緩緩地顛簸著行駛在荒蕪的花崗岩石路上,像一艘搖搖晃晃的船駛過哈麗葉那間路面下的小屋。不過索默斯在上面一呆就是一天,裝車、挑揀或休息,歇息時同約翰-托瑪斯聊天。托瑪斯喜歡帶點哲理和神秘地談論太陽和月亮,談論月亮在夜裡神秘的力量,談論人隨著季節的變幻發生神秘變化,談論性對男人產生的神秘影響。他們就這樣躺在蕨草和石楠上,邊等馬車邊聊天。有姑娘提著籃子送晚飯來了,他們會一起吃,周圍的語地、天空和秋色令他們心曠神怡。索默斯愛這些人,愛他們的敏感和聰慧。他們沒受教育。可他們對世界懷有無窮的好奇,總想弄懂什麼是「對的」。
「索默斯先生,您覺得這對嗎?」這樣的問題發自女孩子們,發自亞瑟和約翰-托瑪斯。他們以康沃爾人講話的方式,吐詞極快,帶有西康沃爾口音。有時口音是這樣的:
「索默斯先生,你尋思這對不?」
他們那一雙雙黑眼睛在盯著他,像要從他臉上看出這個道德的問題答案來,的確有點奇怪。對他們來說,是與非的概念不像對英格蘭人那樣一成不變。之於他們,是與非的道理仍有點神秘。只有一件事是錯的——肉體上遭到任何一種強迫和傷害,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至於別的行為,都因人因事而定。他們沒有一丁點騎士或愛的道德觀。
哈麗葉時而也來喝喝茶,但不經常。他們喜歡她來,可她在場又讓他們感到有點不自在。哈麗葉絕對是個貴婦,她喜歡他們大家,可她有點矜持。索默斯跟他們很是親如一家的樣子,但哈麗葉不行。女孩子們都說:「索默斯太太不像索默斯先生那樣跟我們渴得熱熱乎乎兒。」
不過哈麗葉來,總是讓他們感到開心。
可憐的哈麗葉在村舍裡日子過得好不孤獨。現在理查德不把她掛在心上,他只對托瑪斯和農民們感興趣,自己一天天變得更像個勞動者了。而農民們對哈麗葉如何獨守空屋並不在乎,連夜裡獨自守在那間小屋中擔驚受怕也不予理會,因為那是她感到英國當局恨她勝過恨索默斯,因為她讓他們感到她蔑視他們。正因為他們實在卑鄙,他們一見她就恨,恨她的美,恨她的驕傲和她的尖刻。可是,理查德,連他也忽視她、恨她。她簡直給逼瘋了,於是他們兩個之間打得不可開交。
麥收尚未結束,天一天比一天短了。有時索默斯獨自一人躺在麥捆地上,等待最後一輛馬車來裝車,別人此時則在擠牛奶。漸漸地,夜幕開始籠罩在陰暗、粗礪如獸皮的沼地上,籠罩在那些淺灰色的花崗岩石頭堆上,那古老的石頭看似一群群巫師,教人想起血腥的祭祖。索默斯在晦暗中坐在麥捆兒上,看著海面上燈火明滅,他不禁感到自己是身處另一個世界裡。跨過疆界,那夕陽中有當年凱爾特人可怕的世界。遠古的史前世界精靈仍在真正的凱爾特地域上徘徊,他能感到這精靈在野性的黃昏中進入他體內,教他也變得野氣起來,與此同時教他變得不可思議地敏感微妙,從而能理解血祭的神秘:犧牲自己的犧牲品,讓這血流進古老花崗岩上荊豆叢的火焰中並百倍敏感地體驗身外動物生命的黑暗火花,甚至是騙幅,甚至是死兔體內正在於死的蛆的生命之火。扭動吧,生命,他似乎在向這些東西說,從而便再也看不到其令人厭惡的一面。
這凱爾特古國從來不曾有過我們拉丁一條頓人的意識,將來也決不會有。他們從來不是基督徒,在藍眼睛的人看來不是,甚至在真正的羅馬和拉丁天主教徒看來也不是。不過,他們被我們的意識和文明壓得過分,積鬱起永久的文火,它永遠也撲不滅,除非它自己燃盡。
這個秋季,理查德-洛瓦特似乎倒退了。他對這個地方懷有激情,懷有深深的鄉戀。他能感到自己的變態。他不再想刻意作為一個思想冒險家去鬥爭。他願意隨波逐流漂入某種血的黑暗中去,令自己的血管再次隨著徘徊於史前人祭場上神秘石頭中的野性振蕩而共振。人祭!他能感到他那黑暗的血液意識再次附著其上,渴望而又感到神秘。古老的神靈,古老恐怖的神靈纏繞著渾塵中黑暗的沼地邊緣,天光四射開去,明朗的天隨之化為烏有。隨後,一隻貓頭鷹開始飛翔嚎叫,理查德思緒回溯,回溯到血祭的史前世界和太陽神話、月亮神力和聖誕樹上的概寄生,從而離開了他的白人世界和白人意識。遠離強烈的精神重負,回退,回退到半冥、半意識中,在那裡,意識搏動著,是一種激情的振動而非理性意識。
約翰-托馬斯駕著車來了,他們兩人一起將麥捆裝車,邊裝邊聊天,聊的是他們深有感觸的半神秘事物,一直聊到天黑。約翰-托瑪斯緊張地撲閃著那雙棕色的眼睛,眼神裡滿是恐懼,懼怕冥冥中的東西,懼怕不可知的惡毒行為,首當其衝的是:怕死。所以他們才要談論死亡和死的力量。這個農民,以某種非理性的方式弄懂了這些問題,甚至比索默斯懂得更多。
夜色初降時,他們駕著馬車下了山,在村舍門口分了手。對有著一腦子條頓人思維方式的哈麗葉來說,約翰-托瑪斯的招呼聲就如同嘲弄。而索默斯則像個敵人回家來了,臉上的表情透著十足的刻毒。對哈麗葉來說這是個痛苦的時刻,亦是個令她煥發光彩的時刻。
秋天一口涼似一日,麥子收完了,就到了十月。約翰-托瑪斯每天都駕車穿過沼地去集市上,要走兩小時呢。這天索默斯同他一起去,他妹妹安妮也一道去買東西。這是個美麗的十月早上。他們穿過教堂城外那一片石頭小山包,繼續上山,那裡,花崗岩地表看上去一派荒涼,古老而堅實。他們能看到遠處巨大的懸崖下飛翔的海鳥。還有一隻雕在教堂城下方的沼地上盤桓。這是一個充滿康沃爾色彩的神奇早晨。約翰-托瑪斯和索默斯步行上山,把馬恆繩留給坐在車上的安妮。
「等到戰爭結束的那天,』索默斯跟著車在陽光下穿過枝頭搖曳的荊豆叢向山上走著,一邊走一邊說,「我們要走得遠遠兒的,去墨西哥、澳大利亞,看能不能在那兒生活。你也要來呀,咱們在那兒辦個農場。」
「我!」約翰-托瑪斯說,「我去算怎麼回事?」
「為什麼不呢?」
那康沃爾人以一個他特有的懷疑微笑做了回答。
他們終於穿過沼地,翻過了山,到達了城裡。約翰-托瑪斯總是遲到。索默斯轉來轉去買東西,後來在一家小吃攤上與安妮碰頭。約翰-托瑪斯也是要到那兒的,可他食言了。索默斯在這康沃爾的碼頭上溜躂,現在他熟悉這兒了,人們見到他也認得出他來,他是個招人恨的主兒。不過,買賣人兒對他倒是和藹而友好。真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
這座城裡流傳著一個故事。兩個德國潛艇軍官進了城,身穿從他們擊沉的英國船上弄到的衣服。他們在山灣旅館住了一夜。兩天以後他們劫了一條漁船,對漁夫講了這件事。有個漁夫不信,他們就向他出示旅館的收據作證明,然後弄沉了漁船,用划艇把三個漁夫送上了岸。
約翰-托瑪斯這個嘮叨嘴子應該五點鐘到馬廄。他總是沒完沒了地嘮叨,從沒準時過。索默斯和安妮一直等到六點,所有的農夫們都駕車回府了,只剩下他們了。
「伯揚家的車——永遠最後一個。」別人都這麼說。
天黑了,店舖都打烊了。忙了一天的城市這時變得冷漠、生硬而荒蕪,陡峭的山路上風呼呼地刮著。快七點了,約翰-托瑪斯還沒到。安妮氣瘋了,不過她瞭解他。索默斯倒是顯得平靜。不過他知道這是約翰-托瑪斯在蓄意侮辱人,他決不再相信他了。
七點過了好半天,這傢伙才來,帶著一臉讓人琢磨不透的壞笑,輕易地就原諒了自己。
「我再也不跟你來了。」索默斯不動聲色地說。
「我也不了,索默斯先生。」安妮叫道。
趕著馬車到家要走兩小時,走很遠才能爬上那條黑暗的沼地,然後在寒冷的夜裡穿過活地,走到北面陡峭如懸崖的下坡,就到了教堂城,在那兒能看到遠處的大海。他們靠近北坡了,腳下一片黑暗處就是家了,這時索默斯突然說:
「我以後再也不趕車走這條路了。」
「是嗎?為什麼,幹嗎說這個?」性情溫和的約翰-托瑪斯叫道。
九點過後,他們走下石子路,透過黃色窗簾看到了村舍裡的燈光。可憐的哈麗葉。索默斯起身下車時,感到自己快凍僵了。
「回頭我再來取我的東西。」他說。去農莊上取東西更方便些,反正他得到那兒取牛奶。
這時哈麗葉開了門。
「你可回來了。」她說,「出事了,洛瓦特!」約翰-托瑪斯的一個妹妹也從屋裡出來了,來安慰索默斯太太。
「什麼廣說著,他感到恐懼襲上心頭。
很明顯,哈麗葉受到了驚嚇。下午她走了三英里路到夏普家去,天黑時分回來,以為索默斯七點鐘會回來。她像往常一樣給他留著門,沒鎖。暮色中她一腳踏進門,就知道出事了。她點上燈,四下張望,發現屋裡東西亂了。她直看自己的細軟盒子,東西都在,但被翻動過。再查看一下抽屜,裡面的東西全給翻了個底朝天。裡裡外外給搜了個遍。
她頓時感到驚恐萬分。她知道,自己仇視那些政府的人。她內心深處恨這僵死而又空虛的社會,恨其空洞無聊的法律。她一直害怕,一直是見警察就躲,天知道她犯了什麼罪。現在,可怕的事發生了:當局對她開始窮凶極惡起來。這事令人吃不準,感到無名的恐懼。
她飛逃到農莊上去問,木錯,是有三個男人來過,打聽索默斯夫婦。人們對其中一個說索默斯先生趕車去城裡了,還說看到索默斯太太穿過田野上教堂城了,隨後那幾人又進了屋裡。
「他們把什麼都翻了個遍,全翻了。」哈麗葉驚恐萬狀地說。
「什麼也沒搜到,他們怕是挺失望吧。」理查德說。
但這事也教他吃了一驚,算得上農莊上一大恐怖事件呢。
「這事兒准跟夏普有關係,肯定是。」索默斯自我安慰道。
「謝天謝地,屋裡十分乾淨整齊。」哈麗葉說。她嘴上這麼說,實則這是對她致命的一台。
他們拿走了些什麼?他們沒有動他的文章。不過他們搜了他的衣袋——從他的夾克衫衣袋裡掏走了幾封便箋,拿走了一本書、一個夾有幾頁紙片的筆記本和他的地址簿。不錯,是拿走了幾件諸如此類的東西。
「我倒沒什麼,就是給夏普家添麻煩了。」
嘴上這麼說,其實他感到難過壓抑,早上懶得起床。哈麗葉倒是有所準備,穿戴整齊下樓來做早餐了。早上八點時分,索默斯突然聽到哈麗葉叫起來:
「洛瓦特,他們來了,快起來,」
他聽得出她在害怕,便匆忙套上衣服下了樓。樓下來了一位年輕軍官,還有那個粗野的警察小隊長及另外兩個小丑樣的人。索默斯連衣領扣子都沒系就下來了。
「我奉命前來搜查你的家。」那青年軍官說。
「你們不是昨天就搜過了嗎?』哈麗葉叫道。
那青年軍官冷冷地瞟她一眼,沒回答。他看過那一紙搜查令,於是那兩個身著便衣的小丑模樣偵探便開始四下張望起來。
「警官會向你們宣讀這項命令的。」
索默斯臉色蒼白,一動不動,一言木不發,只是在等待,隨後那警察小隊長結結巴巴地宣讀軍事當局的命令:居住在特萊威特海姆村舍的理查德-洛瓦特、索默斯和哈麗葉、愛瑪-瑪麗安娜約翰娜-索默斯必須在三天期限內離開康沃爾。還要求他們每到一地,必須在十二小時內向當地警察局報到,匯報他們的地址。他們被禁止進人康沃爾境內的任何地方,等等。
索默斯默默地聽著。
「可這是為什麼呀?」哈麗葉叫道,「為什麼,我們怎麼了?」
「我說不上,」那年輕軍官冷冷地說,「但你們肯定犯了什麼事。人家不會平白無故下這道命令。」
「可這算怎麼回事?算什麼?反正我是木知道我們幹了什麼,要受你們責難。難道我們沒有權利知道你們治罪的依據嗎?」
「沒有,除了命令上說的,你沒有權利瞭解得更多。」說著,他折起那張大公文紙,正言厲色地交到索默斯手中。理查德默默接過,又讀將起來。
「這太可怕了!他們憑什麼治我們罪?我們在這兒老老實實住我們的,沒幹什麼讓他們責難的事,我們怎麼了?」哈麗葉叫道。
「我不知道你們的所作所為,不過這個時候我們可不敢冒險——把你們留在這兒就是冒險。」
「可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哈麗葉叫道。
「這我無可奉告。」
「但是你的確知道。」她全然像個婦道人家那樣刨根問底。
「不,連我都不知道。』他冷漠地說。
哈麗葉又氣又怕,不由得落下淚來。
「難道我們連這點權利都沒有嗎?」她狂叫起來。
「安靜!」理查德說。
「好了。為你的國家效勞是你的義務,如果這是你的國家的話,就盡你的力;如果你選擇讓自己受懷疑的話——」
「懷疑什麼?」
「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能告訴你。」
趁這邊說話的當兒,那兩個凶神惡煞般的小丑偵探四下裡搜查起來,把書拿下書架,還把鐘錶打開來查看。索默斯對此冷眼相看。
「這是你的嗎?」一個惡棍翻開一本繪有怪狀表格的書問道。
「是我的,那是一本植物筆記。」索默斯冷冷地回答道。
那人沒收了這本書。
「他能從這本書裡學會黴菌和寄生蟲的結構。」理查德沖哈麗葉調侃道。
「這屋子是不是全都可以搜?什麼都翻翻?」軍官冷言冷語道。
「你明知故問。」索默斯道,「昨天我們不在家時你們就幹過了。」隨後他問,「誰對此負責?我可以給誰寫信告你們?」
「你可以寫給索爾茲伯裡的南方師部威特海姆少校,不知道有沒有用。」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
索默斯趁機記錄下來,不過不是在他的地址簿上,它被沒收了。
「平白無故受這樣的欺負,」哈麗葉叫著,聲淚俱下,「平白無故,就因為我不是土生土長的英國人。可我嫁給了一個英國男人,他們就哪兒也不讓我去,只許住在英國。」
「不止為這個吧。不僅僅因為你不是士生土長的英國人。」軍官說。
「那是為什麼?為什麼?」她叫道。
這回他拒絕回答了。那警察小隊長瞪著一雙藍眼睛迷惑地望著他們。
「沒別的原因,除了這,不可能是別的原因了,」哈麗葉哭道,「不可能是別的原因,因為我們沒幹什麼。僅僅因為人家不是天生的英國人,好像這也能選擇似的。無緣無故受這種迫害,無緣無故,甚至沒個公開的說法!」說著她擦乾淚水,算是出了口氣。那小隊長朝路上看去。一個小丑腳步沉重地下了樓,又開始在書堆裡翻找起來。
「這兒行了!」軍官對偵探悄聲說,可那偵探不聽,堅持翻下去。
「這是你的素描簿嗎,索默斯先生?」那小丑問。
「不,是赫邁厄妮-羅傑斯夫人的素描作品。」索默斯嘲笑道。那小丑隨即把本子塞了回去。
「他們為什麼不讓我們走?」哈麗葉叫道,「為什麼不讓我們去美國?如果我們招人討厭,就不在這兒呆了。我們這就想走,為什麼他們連這也不許?』這時她已是淚流滿面。
「他們肯定有其理由的。」那年輕軍官說,他越來越顯得難耐。他再一次催促那兩個小丑偵探,可那倆人偏偏熱衷於探尋別人的隱私。
「如果我們就是不走,堅決滯留此地,那會怎麼樣?」哈麗葉說,此時她全然是個婦道人家。
「你最好別以卵擊石。」年輕人陰沉地說,那口氣顯示出對自己所代表的絕對權力和正確的十足信心。就沖這,索默斯就想扇他一個耳光。
「哈麗葉,別說了,」他氣惱地衝她叫道,「你說夠了。讓他們為所欲為去吧,反正他們掌著權。」
哈麗葉平靜了下來。寂靜中,只聽得那兩個小丑在衣物中胡亂翻騰,其中一人看了麵包筒又看茶葉罐子,索默斯冷眼相看,他微微上翹著鼻子,那樣子頗像一隻狗在表示自己的厭惡。那軍官再一次悄聲催促他們,可仍然不奏效。
「打算去哪兒?」軍官問索默斯。
「哦,就去倫敦。」索默斯說,他感到跟他說不通。
「我猜,他們會把搜走的東西都還回來的。」說著他朝那兩個小丑示意一下。
「我也這麼想,不能當證據的東西都該還。」
小丑們終於快翻完了。
「反正這跟我沒關係,我只管服從命令,管他什麼命令呢。」年輕軍官略帶抱歉道。
索默斯只是看著他,一言不發。他臉色蒼白,表情凝重超然,如入無人之境。在他眼裡,他們不是人,只是幾個服從命令的物件。他的目光中透著這個意思。那年輕軍官呆不住了,想走。
搜查終於完了,小丑們著實揀到了幾件小東西。那軍官目送他們上了路,道了再見,便飛也似地離開了。
「再見,先生!再見,夫人戶軍官同情道。
是的,結束了。哈麗葉和洛瓦特後怕地默默相覷。
「咱們非走不可了。」她說。
「走唄。」他說。
她細看了一眼那一紙要他們離開康沃爾的蠻橫命令。她。心裡並不覺得離開這裡有多難過,這地方太教人痛苦了。
不一會兒,村裡的一個女孩來打聽消息,然後索默斯出去了。叫亞瑟的小男孩上山時聽到軍官對那警官說:「我真不想幹這個呀。」
哈麗葉忽而痛苦忽而發牢騷,實際上她大受了一場驚嚇。索默斯口袋裡曾揣著一首赫布裡底群島民歌的歌詞,是夏普帶來的,他們都覺得那歌詞很好。歌詞記在一張小紙片上,揣在夾克口袋裡。不是用任何語言寫成的,沒什麼意思,只是很上口,幾乎像野獸的叫聲,名為《海豹女之歌》。這張紙片被他們抄走了。
Vermihiu-ravonalavo.
Vermihiu-ravohovoi-
Vermihiu-ravonalavo-ancatal-
Traum-sanjechar-
這有什麼可調查的?有什麼,有什麼呀?哈麗葉很愛想這件事。索默斯真希望被上刑拷問,被逼招供,那上面唯一讓人看得懂的詞Traum是個德文,只能招出這個詞來而已。
這天是星期五。他們必須下週一坐西部快車離開。痛苦緊張的整裝開始了。索默斯煩透了這些勞什子,便把舊手稿全付之一炬。他們決定讓這房子保持原狀,書還擺在書架上,只帶走個人的行李,因為索默斯決定還要回來的。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他一直無所適從。他是太愛這個地方了。自打徵兵開始,他就提心吊膽,每當他從村舍沿著田野間小路走向活地,他都會自忖:我還能看到洋地黃盛開嗎?能等到洋地黃開花再走就好了。他終於看到了洋地黃花開,然後是石楠——他能看到石楠花開嗎?再往後是通往海邊的開闊地上盛開的報春花,一蓬蓬怒放的報春花,花叢中有一隻狐狸在凝視他。
近來他感到安定了,好像他的一部分已經沉入了那裡的土地中,永遠在那兒紮下了根似的。他的靈魂似乎已沉入那個活地下的康沃爾了,可他現在必須從中抽身而出。他異常麻木,幾乎難以移動。村裡的人們都一臉茫然地看著他。他只能回到村舍裡再燒手稿,收拾行裝。
但他還是像受到什麼神諭似的,決定早晚要回來。他會竭盡全力同當局作鬥爭,爭取在一兩個月內回來,趕在園子裡落雪之前回來。
「我要在一兩個月內回來,或者三個月內。」他對誰都這麼說,可他們只是乾瞪著眼看著他,只有約翰-托瑪斯說了話:
「你說過再也不趕車進城了,還記得這話嗎?」索默斯從他那黑亮的眼睛裡看得出自己說過這話,但他仍然堅持說:
「我的意思是短時期內。」
星期-一早他就到村裡跟人們道別。那一刻他很痛苦,因為他實在依戀這些人,他們也捨不得他。他不忍離去。只有一個人沒到場,就是詹姆斯大爺。索默斯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詹姆斯大爺下地幹活去,以此來躲避同他道別。
約翰-托瑪斯駕著雙輪馬車送他們,亞瑟則駕車為他們拉著大件行李。農莊上這一家人算是為他們盡心盡力了。索默斯永遠也忘不了,星期天他和哈麗葉辛辛苦苦打包收拾時,約翰-托瑪斯把自家餐桌上的星期天大餐端來給他們吃。
在那個十分可愛的清晨,他們上路了,行進在海邊的山坡上,車裡坐著哈麗葉、索默斯和約翰-托瑪斯三人。他們莫名其妙地感到快活,似乎是上路去探險。
「我不知道,」約翰-托瑪斯說,「可我就是覺得一切都會變好。」說著,他開懷大笑起來。
「我也這麼想,」哈麗葉叫道,「似乎我們會更加自由。」
「這樣子倒像是去做一次長期探險。」索默斯說。
他們駕車穿過小鎮,在市面上顯得很招搖。奇怪的是,人們對他們很不在意,人與人之間如此淡漠。
在火車站上,索默斯與約翰-托瑪斯告別,他們是莫逆之交。
「真不知道咱們什麼時候再見面兒。」那年輕農夫說。
「很快的,咱們想辦法快點,」索默斯說,「咱們來想辦法快點見面。你也可以來倫敦看我們。」
「嗯,我能去就去,沒有比這更讓我快活的事了。」他說。可就在他說這話的當兒,索默斯不禁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他和安妮等了他那麼久。他知道他不會很快再見到約翰-托瑪斯。
在去往倫敦的長途旅行中,索默斯面對哈麗葉默默地坐著。火車上擠滿了人,多是些從普利茅斯來的軍人和水手。一個海軍軍人同哈麗葉聊天,口氣像其他人一樣苦澀。一個人一旦開始嚴肅的談話,那口氣必然會苦澀起來。也有不少人甚至開始嘲弄自己的感情。人們開始唱《再見吧》這首歌來代替《風鈴草》,這標誌著情緒上的變化。
但索默斯坐在那兒,感到自己已經被殺死了。他是那麼沉靜,臉色那麼蒼白,完全如同死人一般。他一直相信一切都死了——社會、愛情、朋友。這是他信仰上的致命傷。就這樣,他臉色沉靜如水地坐著,如同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毫無怨言,自顧默默地超然沉思。這張臉著實教哈麗葉感到喪氣,讓她感到迷惑幻滅,似乎她的心也非得跟著破碎不可。可她此時的確心情不錯。她一直怕的是被關進某個可怕的集中營,與索默斯分開。對人類的德行,她比索默斯還缺少信心。離開康沃爾著實讓她感到鬆了一口氣,因為在那兒她總感到有壓力,痛苦難當。可這種壓力卻正是索默斯十分喜歡的。所以,他那張木然沉靜如同上了十字架的臉不僅令哈麗葉感到沮喪難耐,還令她怒不可遏。他幹嗎要做出這樣的表情來?為什麼他不做出抗爭的表情?
他們到了倫敦,攔了一輛又一輛出租車,終於有一個司機答應送他們去漢普斯特德。他曾經給一位摯友寫信,請她回信,看她能否接待他們一兩天,她回電說行。於是他們就去了她家。這是個嬌小的女人,教索默斯想起自己的母親來,儘管她比母親當年要年輕。她和丈夫在費進主義剛剛興起時那忙碌的日子裡與威廉姆-莫裡斯是朋友。此時她丈夫正在生病,她同丈夫、護士和成年的女兒一起住在漢普斯特德的一座不大的老房子裡。
雷德本太太提心吊膽地接待了名聲可疑的索默斯夫婦。不過她算有膽量的了。倫敦的每個人此時都心驚膽戰的,任何一個不是狂熱可憎的所謂愛國者都提心吊膽。人們處在恐怖統治之下。雷德本太太本是個堅強的小婦人,連她都感到驚慌了。這是因為當局會對你做出十分可怕的事來。可憐嬌小的海蒂,長著一張貝殼樣的臉,像個聰明的娃娃,留著一頭灰白的短髮,這樣嬌小的人兒卻要在理念的海洋中道游並因丈夫的崩潰而受難。這個流灰色短髮的小女人,目光卻是那樣野性不屈。她生養了三個出眾的兒女。這一切都看似一場悲喜劇。現在又趕上了戰爭。她簡直驚詫不已,不想活下去了。可憐弱小的海蒂把索默斯夫婦接進了她寧靜窄小的老屋裡。理查德和哈麗葉都愛她,理查德暗自發誓,他心中將永遠為她保留一個位置,即便她逝去。他這樣做了。
不過倫敦教他深受其苦。天氣陰冷,霧氣沼沼,令人難以將息。在這裡,他不禁懷念自己的村舍,懷念那花崗岩叢生、覆蓋著荊豆叢、從沼地逶迤到海邊的坡地。現在他無法忍受漢普斯特德荒地了。他此時心眼中看到的是山坡下的農場——灰濛濛裸露著的田野,點綴著石頭,矗立著新起的灰頂大穀倉,還有綠油油的縱橫阡陌、淺灰色的院牆,還有那荊豆叢和大海。思鄉的折磨。他渴望回去,他的魂在那兒。於是他滿懷激情地給約翰-托瑪斯寫信。
理查德和哈麗葉有生以來頭一回上了警察局,去匯報自己的行蹤,局裡的警察對他們一無所知,說他們不必來匯報。可第二天就有一個大塊頭警察來敲海蒂的門,問是否有叫索默斯的人住在此地。他們解釋說早匯報過了,可這人說他對此一無所知。
索默斯急於盡早找到房子以釋海蒂的負擔。一位在軍中服役的英國詩人朋友的美國妻子提供了麥克蘭堡廣場附近的房子給他們住。於是,到倫敦的第三天,索默斯和哈麗葉就住了過去,心中對這美國女子充滿感激。他們身無分文,那女人便十分慷慨大度地讓他們白住、白吃。她美麗而潑辣,其詩作教索默斯敬畏、回味無窮,很少幾個女詩人能教索默斯產生這樣的感覺。
新生活在索默斯對康沃爾的苦苦思念中開始了,在國王十字路或蒂奧巴爾茲路上散步時,他眼中幻化出的是他的村舍和通往沼地的路。他兩次給索爾茲伯裡總部寫信,堅持要他們允許他回去。回信說不許。後來有一天來了一個人,留下了一本書和一小打紙,小小的一沓,是偵探沒收的。那是一場拙劣的彫蟲小技而已。連那寫有Vermihiu的紙片也還了回來。索默斯又寫了信,但毫無結果。再後來,約翰-托瑪斯來信了,說說西邊的事,這是索默斯得到的好友的最後一封信。
不久後,夏普來倫敦了,他覺得那邊太寂寞難耐。他們度過了好幾個愉快的晚上。很多人都來看望索默斯了。不過,夏普對他說:「他們還在監視你,門口有兩個警察監視每一個來客。」
整個倫敦都瀰漫著恐怖氣氛,就如同在沙皇統治下那樣,沒人敢於開口。可這次不同的是:人類中的低級貨色監視高級精英,妄圖令其屈就。
一天晚上,索默斯家裡熱鬧極了:四位詩人和三個不是詩人的人聚在一起,都在爭論詩歌問題。那是個美好的夜晚。索默斯在黑暗中跑下樓梯去開門。廳裡沒有燈。他猛地打開門,發現門廊裡站著三個警察。沒等他開口,他們就一溜煙兒地跑了。
哈麗葉和索默斯去箭弓街匯報,那兒的警察竟然對他們不太在意,這可真不錯。索默斯可以看得出民警們是多麼討厭軍事命令。
不過他知道他是處在別人監視跟蹤之下的。兩個月後,那美國朋友需要用房子,索默斯夫婦就轉到肯星頓廣場旁夏普母親的寓所去住。又有不少朋友來拜訪了。一天晚上,有人把夏普叫出客廳,偵探們在大廳裡質問他索默斯的經濟來源等問題。這些小丑、雜種偵探。連夏普都當面恥笑他們下作。與此同時偵探們又到老地址去探聽他們的情況,其實他們早就報告過住址變遷了。這些當官的腦子該有多麼迷糊!
局面變得難以忍受。索默斯給時下頗具影響的一些朋友寫信訴苦,可那些小人也試圖往這些名流身上潑髒水了。隨後他和哈麗葉從好心的海蒂那裡租了一間村舍,在牛津郡住了下來。他們再次向城裡警察匯報並再次獲得了警察的同情。於是索默斯說:「我再也不匯報了。」
但他知道他一直在被監視之下。陌生的男人盤問索默斯隔壁的女人他的行蹤。他感到自己像個犯人,心中生出犯罪感和恐怖來。他覺得自己就像該隱那樣遠離塵世,甚至還不如該隱。儘管他並未殺人,可是他到底沒幹什麼?一個人們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一個犯人!那群骯髒的、食腐肉的烏合之眾正試圖來咬食他。這意味著恥辱和死亡。
聖誕節到了,嚴寒襲來。他和哈麗葉此時窮困潦倒,他又病倒了。他躺在小屋裡遙望著冬季的天空和遠方厚草頂的村舍。人病了,可心卻生機勃勃。「不,」他自言自語道,「不,不管我做什麼或做了什麼,我都沒錯。即使我做了他們稱之為犯罪的事,我憑什麼要接受他們的譴責和裁決呢?不管我做了什麼,我自己負責。我拒絕他們的詆毀,我壓根兒蔑視他們。他們是愚民,專食腐肉,滿嘴的齷齪,就像吃死人肉的豺一樣。上帝保佑我殺了他們吧,希望我有力量去摧毀他們,一口氣殺了他們,成千上萬地殺他們。我求上帝保佑我殺光他們這些愚民。他們會讓我感到我錯了嗎?不,不會。決不會。我會提防著,不讓他們骯髒的牙齒碰我,那會毒了我的血。怕他們!為此感到自己錯了嗎?決不,即使我當了幾回該隱,殺了幾個兄弟姐妹也不會有這等感覺。即使我犯了他們所定的所有罪行,我也不會感到錯了,我決不讓他們給我定罪,天知道我不會的,我也不會再向他們的警察局匯報了。」
於是,一感到恐怖襲上心頭,一感到自己給入了另類,貼上了標籤,被社會當成罪人,等著被消滅,他就會振作起來,對自己說:
「就讓他們把犯罪感強加給我吧。我產生犯罪感,感到成了另類,以此自我貶損,因為我害怕。可我沒錯,我沒於錯事,不管我都幹了些什麼。這就是說我沒對社會做什麼錯事。無論我做了什麼錯事,那是我對自己犯的錯,是我同別人之間的事。一個人可能會犯錯誤,是的,人常常犯錯誤,但輪不到他們來判罪。只有我自己的靈魂才能宣判自己。讓我從他們身上瞭解人類的骯髒吧,這些詆毀人的人,讓我監督他們就像監督散發著臭氣的鬣狗,決不要怕他們。讓我來監督他們,讓他們作困獸鬥,絲毫也不要承認他們是我的法官,永遠不。我宣判了他們:他們是一群愚民。而我是人,我嚴守我的靈魂永遠不讓他們有判決我的機會。」
從而他發現了世上最大的秘密,那就是,人要特立獨行,做自己的法官。他採取什麼立場,全然取決於他對自身的審視,讓那雜種世界信口開河、為所欲為去吧。他自有行為的秘訣:特立獨行,由靈魂深處評判自己。於是,無論別人怎麼說怎麼想,都要用自己靈魂的判斷這一試金石來觀照。只畏懼自己內在的靈魂,決不畏懼外在的世界,不,任何人也不畏懼,哪怕五千萬人也不怕。
要學會什麼也不怕,除了自己的靈魂深處,但與此同時又要留心千百萬別人。索默斯會對自己這樣說:「大不列顛有五千萬人,就算他們幾乎全跟我作對,隨他們去。」
這之後是一段安寧的日子。他給約翰-托瑪斯寫了信,但沒有回音,這情形就如同那天晚上他空等托瑪斯一樣。托瑪斯怕了,交情就這麼斷了。
當局仍然不允許他們回康沃爾。就斷了這個念頭兒吧。他寫信去,要他們把書和床上用品送來,其餘的可以賣掉。
痛苦的是在牛津郡打開運送來的那些康沃爾寶貝。那段日子一去不復返了。那就開始另一種日子吧。他死心了,認了。
這是個美好的春天,在這兒,英國——莎土比亞的英國——的中部,春天裡洋溢著他從未體驗過的甜美與人情味。人們友好地交往,毫無戒備,儘管他們知道麻煩的存在。警察也顯得溫情和藹。這裡再次成了一個人的世界,溫情脈脈,可愛至極。不過,伐木工人在砍樹,砍光了春天的林子去做戰壕的撐木。
再次被招入伍的懸念總也揮之不會。「當然了,」索默斯想,「如果我丁點兒用也沒有,他們會痛痛快快放了我的。」
春光在流逝。索默斯的姐妹們很是孤獨,因為她們的丈夫都去打仗了。他妹妹在他們荒涼的德比郡故鄉為他準備了一處村舍。於是,他在闊別故土六年後回鄉了,他感到自己是個痛苦的異鄉人了。這是北方,工業精神滲透了一切:這是煤和鐵那異化的精神。人們活著是為了煤和鐵,僅此而已。這一切有何益處?
這回他用不著去警察局匯報了。有一天來了個巡警,不過這人挺好,也有點痛苦。這些民警令索默斯感到奇怪的是,與他交往的都和藹可親、善解人意,倒是那些所謂的新式軍人,是些粗暴的小人,特別是那些「窩兒裡橫』偽軍人,他們可是掌握著全英國的大權呢。
九月份他生日那天,第三道徵兵令下來了:為陛下服役。為陛下服役,上帝!索默斯被命令在某一天赴德比入伍。他回答道:「如果我一出家門就被禁止進入康沃爾地區,如果我到任何一處都要被強制向警察匯報,讓人當成個罪犯,您肯定不希望我應徵入伍的。」
這之後相安無事了一陣子,很像博德明那個時候,他們似乎又忘了他。可不久他還是收到了通知去報到。
還能怎樣?他豁出去了,去。哈麗葉陪他進城。徵兵地看似一處周口學校,從路邊下幾步台階就到了。在一間像地下室的小接待室裡,他坐在長板凳上,邊等邊填好了所有的表格。他邊上坐著一個大塊頭礦工,年紀與他相仿。那人因著屈辱而露出一臉的怒容,形同魔鬼。等了一小時後,叫到索默斯了。他照慣例脫光了衣服,可這次卻讓他在全裸的身上套一件夾克衫。
他就這樣給帶進了一間高大狹長的教室。教室一邊一長溜排開著各個部門,幾道屏風後形形色色的醫生們在忙碌著;另一進則擺放著一張長桌,坐著一些辦事員和身著軍服的軍中老朽。那些辦事員在恪盡職守地抄抄寫寫,有一份安穩的工作令他們慶幸,那些軍中老朽則四下裡左顧右盼著,這張「末日審判台」旁生著一爐火,旁邊的板凳上兩個裸體男人羞恥地坐等著。他們試圖用夾克衫遮遮自己的裸體,可心煩意亂中又懶得理會它,由它去。
「老天爺!」索默斯自忖,「赤裸的文明人,除了一件夾克一絲不掛,這是怎樣一幅上天不容的景象呵。」
那大個子礦工全裸著在量身高,那是一具乾枯的裸體,令人生厭。」「哦,上帝,上帝呀,」索默斯想,「為什麼沒有一頭動物是這副樣子?這樣子不像生命,不像活人的軀體。它令人厭惡,毫無生命的意義。」
在另一處,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小伙子也全裸著。他挺著胸讓一個半吊子醫生在他兩腿中間摸著,很明顯,這個赤裸的青年覺得自己頗是個運動員,決心要留下個好印象。於是他昂著頭,做出高貴的姿態。當那小丑般的醫生說「咳嗽」時,他便英勇地大咳一聲。這健壯的小伙子看上去就像一件等人來品評的傢俱。
屋子另一邊,軍中老朽們在觀賞這一出出戲劇小品。這些丘八大爺時不時地同屋子對面可疑的醫生們放肆地開著玩笑,拿這些裸體男人們開心。屋裡的譏諷聲讓人難以言傳,簡直是厚顏無恥。索默斯身穿夾克衫,露著瘦腿,蓄著鬍子,那尊容,說他是哪路神仙都不為過。他在等著叫他。叫到他後,他脫去夾克,一絲不掛,等著量身高、稱體重,在一片刻毒的譏諷聲中像一塊肉被人撥拉來撥拉去。
隨後他被叫到隔壁去檢查視力,仍能聽到那邊傳來的譏笑聲。查完眼科又進隔壁,讓他兩腿交換著作單腿獨立,還有彎腰之類的動作,很明顯是看他體格上有無缺陷。
進了下一屏圍裡,一個傻乎乎的傢伙,明顯不是醫生,上下打量他一番,說:「有什麼病嗎?」
「有,」索默斯說,「我染上過三次肺炎,一直有患肺結核的危險。」
「哦,那就上那邊去吧。」
於是,他裸著瘦長的身子,羞臊難當地給帶到另一個部門。那裡的一個老混蛋背衝著他足足有十分鐘,才轉過身說:
「嗯,有什麼病?」
索默斯重複了一遍。
「什麼時候染上的肺炎?」
索默斯回答了——他幾乎難以開口,憤懣與恥辱足以令他忍無可忍。
「哪個醫生說你要得肺結核?告訴我他的名字。」那口吻分明透著不屑一顧。
屋裡的人都在看著他,聽著。索默斯知道他們已經在等他了,他們要排除他。不過他保持著鎮靜。那老傢伙接著用聽診器聽他的心和肺,拿著聽診器的一頭在他肉上戳來戳去,似乎是要在他身上壓出印子來。索默斯一直陰沉著臉。他知道他面臨的是什麼,他既恨他們又蔑視他們。
那傢伙終於甩掉了手中的聽診器,沉著臉等待。
隨後他被支到另一處,那個拿聽診器的傢伙到那張大審判桌那裡去了。最後這一關,裡頭有個自命不凡的小青年兒,樣子像藥劑師的助手,他最好開玩笑。笑聲不停地從這邊傳到那邊。不過索默斯有本事充耳不聞,泰然處之。
那藥劑師助手模樣的自負青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咧咧嘴,似乎要說:「天啊,這模樣簡直是個稻草人!」索默斯垂著眼皮回了他一眼,那自負青年立馬兒住嘴。他告訴索默斯換換姿勢,然後他走向前來,直到幾乎身體相觸。那穿藍嘩嘰海軍服的稍稍向後躲著,似乎怕這光身子的人傳染上他。他把手伸進索默斯兩腿之間,邊捏邊往上挪動,直摸到生殖器下。索默斯感到那人的目光變得邪惡起來。
「咳嗽。」他說。索默斯便咳嗽。
「再咳。」』他說。索默斯嗓子裡咕嚕一聲,便厭惡地掉過頭去。
「轉個身,」那人說,「臉朝對面看。」
索默斯轉過身,面對著長桌後的那些長著猴臉的人們。這樣他就背對高窗而站,那愣頭青筆直地站在他身後。
「叉開腿。」
他分開雙腳。
「向前彎腰——向前——再向前一
索默斯彎下身子,盡力壓低,意識到這小子正在他身後漠然地看他的肛門。原來人們一直在拿這玩意兒開涮。
「行了,拿上你的夾克上那邊去吧。」
索默斯穿上夾克,過去坐到火爐邊的長板凳上,面對著那張「審判桌」。那憔悴的大個子礦工仍然讓他們耍弄著。他看上去不夠聰明,並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讓他朝前彎腰。他不是挺直腿彎腰,而是下蹲,像礦工平時那樣一蹲到底,因為他根本不懂他們的意圖。於是那個半拉子醫生樂不可支地讓他再來一次。這場戲一直在演,索默斯都看在眼裡。
他覺得那礦工很可怕。他生著一張愛爾蘭人的臉,短鼻子,扁腦袋。這張獅子鼻臉上茫然一片,智慧全無,只剩一臉的驚詫和盲從。似乎這醜陋強壯的身體聽不懂話了,天啊,醜陋成這樣,好像他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索默斯直挺挺地堅持著,沉著臉,目光警覺。他現在感到他受夠了。他赤裸著身子,只穿著夾克坐在那裡,看著大屋裡的這群小丑們,感到從心裡和脊樑骨裡射出一股振動的力量,意欲消滅他們,清除他們這些蠢貨,一腳把他們踩進泥裡,他們原本就屬於那裡。
終於,召他到那桌前去了。
「你的姓名?」一個老的問他。
索默斯看著他,聲音低沉地說:「索默斯。」
「索默斯——理查德-洛瓦特?」那口氣透著難以言表的蔑視。
理查德-洛瓦特意識到他們已經惡毒地傷害了他。是的!他也傷害了他們,最終會傷得更厲害。
「你把自己說成是個作家了?」
他沒言語。
「寫什麼的作家?」——全然的蔑視。
「書——隨筆。」
那老朽繼續記錄著。是的,他們就是想讓他感到他們傷害了他。他們還要剃了他的鬍子呢!他們真敢!他站在那兒,一雙小細腿十分可笑,身上的夾克也可笑,但他沒感到自己愚蠢,絕沒有。他蒼白的臉上表情鎮靜,稍稍上翹的鼻子表示著自己的厭惡,目光凝重堅定,這副表情令那審判桌旁的人們都沉默了,甚至那自命不凡的醫生也老實了。直到一臉鬍鬚的他身穿長及腿部的夾克走出屋外,他們才抬起頭,發出最後一聲譏笑。
他穿上衣服,等他的體檢卡。這是星期六上午,他差不多是最後一位參加體檢的人了。他不知道他們會給他個什麼樣的通知,這些骯髒的狗。現在他們緊盯上了他,逼近了他,他們就齜牙例嘴地緊隨他身後,像鬣狗一樣要咬他。是的,他們對他窮追不捨,直至把他脫光了取笑。他們竭盡全力要給他致命一擊,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他完蛋,從此一了百了!
可是,且慢!哦,且慢,且慢。現在還不是時候。當生命還活潑潑的時候,他們就怎麼樣不了他,決不會。他們摸了他的私處,窺視了他的私處,讓他們眼裂、手縮、心爛。他就這樣邊等邊刻骨地詛咒著他們。
他們給了他體檢結果,C2級,適於非軍事工作。他知道他們會讓他幹什麼。他們會揪住他,強迫他去軍營裡掏茅坑。他們早想好了。可他心裡在想別的。
出了門,他回那可咒的德比去找哈麗葉。見到他,哈麗葉放心了,可索默斯不行。現在他恨這中原,恨北方。它們比南方壞得多,甚至不如康沃爾。他們要的是生命而不是眼下這些可怕的機器似的和煤鐵般的人。這些人是要用雙腳踐踏生命,碾碎生命,從而成為主人翁。主人,他們只是骯髒的機器的主人。他們這些蒸汽機的主人、電氣的主人,總之,金錢力量的主人,現在成了生命的主人。這些金錢的主子,其實是仇視生命的下流坯,恨的是真正自然的生命。
再一次逃跑。他下決心不呆在德比的軍事區裡,至少要逃離他們的手心。於是他和哈麗葉打點好箱子,準備回他們在牛津郡的村舍,他們喜歡那裡。他不要匯報,不露行蹤。幸運的是,村裡人都性情散淡、與人為善。
德比正處在危機之中。他再也不服從什麼了,一步也不退讓。如果他們召他,他就消失,或想法子跟他們鬥。不過再也不馴服了,再也不一叫就到了。上帝,不!只要他活著,他就不再聽從社會的擺佈。
就這樣,他們去了南方,邁開了搬遷的一步。他們一直住在德比郡山裡的這座遙遠的村舍裡,要想一天之內到達,就得早上七點半出發才行。這個早晨天色陰沉,亮的很遲。索默斯早就備好了箱子,仁立著凝視山谷下幽暗的溝壑。與此同時,濃雲密佈,覆蓋著光禿禿的德比山巒。黎明的晨曦全然被雲霧籠罩。隨後襲來一場可怕的暴風驟雨,冰雹辟啪而下,如同發瘋一般。他站在俯瞰峽谷的窗前凝視著。任它冰雹風雨,他決然要永遠離開這裡。
這一帶是他的家鄉所在,可在他靈魂深處,他現在仇恨它,而對它的不信任則更甚。憑著生命的本能和陰鬱的心境,他對此全然不信任。不信和仇恨的是這裡的煤煙、金錢勢力和它那成千上萬蠕動著的不再是人的人們。
而西南部是多麼可愛。儘管這裡缺吃少穿,但他和哈麗葉都不在乎。他們可以到林子裡去揀東西,能採到小栗子和最後幾隻越橘他們就會高興萬分。男人們比以前幹得更苦了,伐木供建設戰壕用,土地因此而裸露。他們點燃的篝火在林中燃燒,他們在寒冷的黃昏中離去後,索默斯就背著麻袋去抬殘餘的枝條和斧頭砍下的一塊塊大木片,這些木片散落在砍下的樹樁子周圍,看上去金燦燦的。一片片散發看清香的淺黃橡木。他在黃昏中將它們撿起,裝進麻袋中。同他一起幹這事的是一些窮鄉親們,他甚至比他們還窮。不過,做這些事還是令他很高興的——自家棚子裡堆起金燦燦的木屑來,在花園裡挖個坑,於惆悵的晚秋裡將木屑點燃,或者漫步穿過榛樹叢去到真正古老的英國村子裡,那些村子仍像莎士比亞時代或哈代小說《林地居民》中所描摹的村莊。
十一月,戰爭停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停戰了!實在是難以置信。在那個奇特的停戰夜晚,他和哈麗葉在鄉下的村舍裡唱起了德國歌曲。哈麗葉哭了。他在想,現在那牆不會再迫近了。以前一直像埃德加-愛倫-坡的小說《陷附與鐘擺》所寫得那樣,牆壁總在迫近。迫近,直到牆裡的囚犯感到擠壓了。戰爭的黑牆一直這樣,他深陷其中,幾乎被擠進滿是老鼠的陷阱裡。幾乎九死——生!現在那黑色的牆壁停止了迫近,他不會被推進老鼠坑裡了。他憑靈感這樣想。下一步會怎麼樣呢?
他堅持回德比去。而哈麗葉討厭搬家,拒絕去。他便獨自回去了,回到他的姐妹們身邊,她們為他租了那間房,他得住滿餘下的租期。哈麗葉拒絕去,同海蒂呆在倫敦。
在聖潘克勒斯,索默斯下了出租車過人行道向車站走去時,他摔倒了,「啪」地摔倒在人行道上。儘管他沒摔傷,可還是眼冒金星。他自言自語道:「這是不是個壞兆頭?我是不是不該回去?」但一想到西皮奧-阿非利加努斯,便又繼續前行了。
陰冷暗淡的十一月,獨自一人生活在寒冷的山間。這裡是亞當-比德的鄉村斯諾菲爾茲,是迪娜-莫裡斯的家鄉。這地方,是這樣沉悶、陰冷、荒涼,令人如此無奈。從小他就熟知這裡了。後來,哈麗葉來了,他們同他的妹妹一起過的聖誕節。到了一月份,他染上了流感,一病就是好久。三月裡,大雪都厚得堆了窗台那麼高。
「這冬天就沒個頭了嗎?」他自忖道。
五月一到,他們在德比郡房子的一年租期就滿了,他們又得回牛津郡了。可是離開那黑色的北方煤鐵之鄉,他現在似乎覺得這地方有點乏味、沉悶。那堵牆倒了,他反倒無所適從了。
於是他們開始申請護照——哈麗葉去德國,他去意大利。一個可愛的夏天過去了,一個美好的秋天來到了。可對他來說,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他亦失去了自己的意義。英格蘭對他來說什麼意義也沒有了。自由的英國死了,這個寧靜的英國在他眼裡如同死屍一般,它是一個國家的殭屍。
十月裡,護照下來了。他到大東車站去送哈麗葉去德國。哈麗葉坐在荷蘭的哈威奇一胡克特快列車上,車開動時,她露出一臉報復後的快意和邪性的愛意。他依舊回到村舍中過無聊的日子。
發現日子過於無聊,他便揣上那幾鎊錢,在十一月份去了意大利。離開了英國,離開了他苦苦愛著的英國,形單影隻,只覺得萬般情感無以言表。這天很冷,海岸上白雪覆蓋的錨地看似屍布一般。當他們的船駛離福克斯通港後,回首身後的英國,她就像陷入海中的一日陰沉沉的灰棺材,只露出死灰色的懸崖,崖頂上覆蓋著破布一樣的白色雪衣。
如今,在澳洲的夜空下,記憶中的這一切是那樣強烈地衝擊著他,令他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他極想去傑克家過夜。哦不,他跟誰也無法傾訴。在悉尼黯淡的街上黑壓壓的人群中,他是最離群索居的。他在恐怖的折磨下徘徊著,最終忽發奇想,進了卡爾頓飯店,開了一個房間,上床獨自冥想。
他安靜但毫不放鬆地躺在床上,仔細地思量著他同當局之間在戰爭期間的遭遇。在這之前,他一直封存著這段記憶,因為他懼怕回憶。現在,記憶洪流般湧來,如同意識中一場火山爆發。一連幾周,他一直感受著意識中巨大的躁動。他時而會感到戰爭年月裡才有的恐怖抽搐——對暴民般的當局之卑鄙惡劣行徑的恐懼。到意大利後,這種恐懼全然忘在了腦後。在印度,他甚至記不起來了。只有到了靜謐的「咕咕宅」,那陣陣抽搐竟莫名其妙地襲來:懼怕,幾乎是觳觫,怕民主社會,怕暴民,哈麗葉也有同樣的感受。為什麼?為什麼在自由的澳大利亞會這樣?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兩人都感到了戰爭年月裡曾有的恐懼和壓力,而且在馬倫賓比這感覺重又襲來?或許是因為在馬倫賓比他們又成了嫌疑者的緣故?因為他們是兩個陌生人,且是那麼孤獨。或許,在馬倫賓比,秘密組織在對他們進行調查呢。哈,這些愚民!
在夜裡,理查德直面這些噩夢般的記憶,將之-一理清。他感到與自己的同胞斷了聯繫,他感到與自己曾經所屬的英國一刀兩斷了。紐帶沒了,他像一艘遇難航船離散的碎片,隨波逐流。沒有民族,沒有國家。就這樣吧。既然他成了一塊離散的碎片,就遠離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