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貝多弗的厄秀拉和戈珍都有了一段空閒時間。在厄秀拉心目中,一時間伯金不存在了,他失去了自己的意義,對她來說變得無足輕重。厄秀拉又興高采烈地按原樣兒生活起來,跟他斷了關係。
前一段時間戈珍幾乎每時每刻都惦念著傑拉德-克裡奇,甚至覺得自己跟他肉體上都產生了聯繫,可現在她拿傑拉德根本不當一回事了。她心裡正醞釀著出走,試圖過一種新型的生活。她心裡一直有什麼在警告她防止同傑拉德建立最終的關係。她感到最好是同他保持一種一般熟人的關係,這樣做更明智。
她計劃去聖-皮特斯堡的一位朋友那兒,那人跟她一樣也是個雕塑家,同一位愛好寶石的俄國闊佬兒住在一起。那位俄國人放蕩的情感生活對戈珍很有吸引力。她並不想到巴黎去,巴黎太枯燥,太令人生厭。她倒願意去羅馬、慕尼黑、維也納、聖-皮特斯堡或莫斯科,聖-皮特斯堡和慕尼黑那兒她都有朋友,她給這兩個朋友都寫信問及住房的事。
她手裡有一筆錢。她回家裡來的一個目的就是攢錢。現在她已經賣出了幾件作品,在各種展覽中她都受到了好評。她知道如果去倫敦,她的作品會很時髦的。可是她太瞭解倫敦了,她想去別處。她有七十鎊,對此別人一無所知。一得到朋友的消息,她就可以動身走了。別看她表面上溫和平靜,其實她的性格是躁動型的。
有一天姐妹兩人到威利-格林的一個農家去買蜂蜜。女主人科克太太身軀肥胖,臉色蒼白,鼻子很尖,人很滑頭,滿口的甜言蜜語,可這掩蓋不住她貓一樣狡猾的內心。她把姑娘們請進了她那間非常乾淨舒適的廚房裡。屋裡真是每個角落都那麼乾淨、愜意。
「布朗溫小姐,」她有點討好地說,「回到老地方,還喜歡這兒吧?」
戈珍一聽她說話就討厭上她了。
「我無所謂。」她生硬地回答。
「是嗎?嗨,我以為你會覺得這兒跟倫敦不一樣的。你喜歡大地方兒的生活。我們嘛,不得不將就著在威利-格林和貝多弗過日子。你對我們這兒的小學校還喜歡吧,人們都愛念叨它。」
「我喜歡它?」戈珍掃了她一眼道,「你的意思是我覺得它不錯?」
「對的,你的看法是什麼?」
「我確實覺得這是一所挺不錯的學校。」
戈珍感到很厭惡,態度很冷淡。她知道這兒的庸人們都討厭學校。
「你真這樣想啊!我可聽人們議論的太多了,說什麼的都有,能知道內部人的看法太好了。不過,意見也不一樣吧?克裡奇先生完全贊成。哦,可憐的人啊,我真怕他不久於世了。
他身體太不好了。」
「他的病又厲害了?」厄秀拉問。
「是啊,自從失去了迪安娜小姐他的病就重了,瘦得不成樣子。可憐的人,他的煩惱太多了。」
「是嗎?」戈珍有點嘲弄地說。
「他夠煩惱的。你們還沒見過像他那樣和氣的人呢。可是他的孩子們一點也不像他。」
「我覺得,他們都像他們的母親。」厄秀拉說。
「好多方面都像,」科克太太壓低嗓門兒說,「她可是個傲慢的女人哩,我敢說,一點不錯!她這人可看不得,能跟她說上句話可不容易。」說著這女人做個鬼臉。
「她剛結婚時你認識她嗎?」
「認識。我給她家當保姆,看大了三個孩子呢。那可是幾個可怕的東西,小魔鬼,傑拉德是個從沒見過的魔王,從六個月開始就那個樣子。」那女人的話音裡透著一種惡氣。
「是嗎?」戈珍說。
「他是個任性、霸道的孩子,剛六個月就指使得保姆團團轉。又踢又叫,像個魔鬼一樣折騰。他還是個吃奶的孩子時,我不知掐他的屁股多少回了。要是再多掐幾次,也許他就變好了。可他母親就是不肯改掉他的壞毛病,你說什麼她也聽不進去。我還記得她跟克裡奇先生吵鬧的樣子呢。他實在氣壞了,實在無法忍受了,就關起門來用鞭子抽他們。可是太太卻像一隻老虎一樣在門外來來回回地遊蕩,一臉殺氣騰騰的樣子。門一開她就舉著雙手衝進去向先生大叫『你這個膽小鬼,你把我的孩子怎麼樣了?』那樣子真跟瘋了一樣。我敢說先生怕太太,他氣瘋了也不敢動她一手指頭。想想僕人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吧。一旦他們當中有人受懲罰我們怎麼能不高興呢?」
「真的!」戈珍說。
「什麼事都有。如果你不讓他們把桌子上的茶壺打碎,如果你不讓他們用繩子拴著貓的脖子拉著亂轉,如果他們要什麼你不給什麼,他們就好鬧一場,然後他們的母親就會進來問:『他怎麼了?你怎麼他了?寶貝兒,怎麼了?』問完了她會惡狠狠地看著你,恨不能把你踩在腳下。不過她倒是沒把我踩在腳下。我是唯一能對付她的人。她自己是不會管孩子的,她才不找這份麻煩呢。可這些孩子太任性,他們可讓人說不得,小霸王傑拉德可真不得了。他一歲半時我離開了他家,我實在受不了了。他小時候我擰過他的小屁股,我擰了,管不住他我就擰他,我一點也不慚愧——」
聽到這兒戈珍憤憤然走了。「我擰了他的小屁股」這句話把她氣壞了。她聽不得這樣的話。她恨不得把這女人趕出去綁起來。可這句話在她的腦子裡永遠生了根,趕也趕不走。她覺得哪一天要把這話告訴他,看他如何受得了。可一想到這一點,她又恨起自己來。
但是,在肖特蘭茲,那場持久的鬥爭就要結束了。父親病了,就要死了。間歇性的疼痛讓他失去了活力,人已經不那麼清醒了。沉寂漸漸籠罩了他的頭腦,他對周圍的事兒愈來愈無法注意了,病痛似乎吸走了他的活力,他知道這種疼痛何在,知道它會再回到自己身上。這疼痛像自己體內奔湧著的什麼東西。可他沒有力量或意志去把它找出來,更無法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東西。它就藏在黑暗中,這巨痛時時撕裂他,然後又陷入平靜中。每當它來撕扯自己,他就蜷縮起來忍著,一但它離去,他又拒絕知道它是何物。既然它是在黑暗中,那就不要去知道它好了。所以他從不承認有什麼疼痛,只有他獨處一隅時,當他全部的神經越來越恐怖時他才認可。在其它時候,他不過認為剛才疼了一下,過去了,沒什麼。有時這疼痛甚至更令他激動。
可病痛漸漸吞噬了他。漸漸地,他的力量都耗盡了,他被吹進了黑暗中,他的生命被吸走了,他被吸進黑暗中。在他生命的薄暮時節,他能看清的太少了。企業,他的工作都徹底地離他而去了。他對社會的興趣業已消失,好像從來沒有過一樣。甚至他的家對他來說也陌生了,他只淡淡地記起某某某是他的子女。這些對他只是個歷史事實,毫無生命意義了。要想弄清他們跟他的關係那非得花一番力氣不可。甚至他的妻子對他來說也跟沒有存在一樣。她確實像他體內的黑暗和病痛一樣。出於某種奇特的聯想,他覺得他的病痛藏身之處與藏有他妻子的所在是一樣的黑暗。他全部的思維和悟性都模糊了,現在他的妻子和那熬煎人的病痛變成了同一種黑暗的力量來對付他,而他以前從未正視過這股力量。他從未把這種恐懼驅趕開。他只知道有一個黑暗的地方,那裡佔據著什麼東西,不時地出來撕扯他。可他從未敢穿破黑暗把這野獸趕出來,他反而忽視了它的存在。只是,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恐怖來自他的妻子,她會毀滅他,那病痛也是一股黑暗的毀滅力量。
他很少見到他的妻子。她有自己的一間屋。她只是偶爾來到他的房間,伸長脖子壓低嗓門詢問他情況如何。而他則三十年如一日地回答說:「哦,我不覺得情況有什麼不好,親愛的。」可他很怕她,表面上很平靜,其實他怕她怕得要死。
但他一直信奉自己的處世哲學,他從沒有在精神上垮下來。他就是現在死,他的精神也不會垮,他仍會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一生中,他常常說:「可憐的克裡斯蒂娜,她的脾氣真是太倔強了。」他對她始終是這樣的態度,他用憐憫代替了仇恨,憐憫成了他的保護傘,成了他的常勝武器。他理智上仍然為她感到可憐,她的性子也太暴烈了。
可惜的是,如今,他的憐憫,他的生命都漸漸耗盡了,他開始感到可怕甚至恐怖。他就是死了,他的憐憫心也不會破滅,不會像一隻殼蟲那樣被輾碎。這是他最終的源泉。別人仍會活下去,會體驗活死人的滋味,體驗那種絕望感。可他決不這樣,他決不讓死亡得勝。
他一直信奉自己的處世哲學,樂善好施,愛鄰如賓,甚至愛鄰勝過愛自己。人民的利益總掛在他心上,讓他忍受了一切。他是個大礦主,僱傭了許多勞動力。他心中念念不忘基督的話,同自己的工人們同心同德。不僅如此,他甚至感到他不如這些工人,似乎他們通過貧困和勞動比他更接近上帝。他堅信,是他的工人——這些礦工的手中掌握著拯救人類的辦法。為了接近上帝,他必須先接近他的礦工們,他的生命必須靠近他們。在他的潛意識中,這些人是他的偶像,是他的上帝。他崇拜他們身上體現出來的最崇高的、偉大的、同情人類的上帝。
他的妻子一直象地獄裡的魔鬼一樣同他作對。奇怪的是,她像一隻撲食的蒼鷹,迷人而心不在焉,同他的慈善博愛行為作鬥爭,然後又像籠子裡的鷹一樣沉默起來。因為周圍的一切都聯合起來組成了這難以衝破的牢籠,他的力量就顯得過於強大,使她成了囚犯。正因為她是他的階下囚,他才愛她愛得發瘋。他一直愛她,愛得很深。在牢籠裡,她倒是自由自在。
可她要瘋了。她脾氣暴躁,自高自大,她無法忍受丈夫對什麼人都表現出來的那種溫和、誠懇的謙卑相兒。他並沒有上窮人的當。他知道他們是來揩他的油水的,來向他訴苦的,這種人最可惡。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太清高,並不向他乞討什麼,太自立,從不來敲他的門,這倒是他的一大喜事。可是,在貝多弗,跟別處一樣,有些寄生蟲似的可惡的人來訴苦,要求施捨,像蟲子一樣寄生在大眾的軀體上。那次看到兩個蒼白的婦女迎面而來,看到他們身穿醜陋的黑衣服,故作悲哀地上門來討好,克裡斯蒂娜-克裡奇心裡就起火。她要放狗咬她們,「嘿,瑞普!嘿,琳!騎兵!小伙子們,上,咬跑她們!」可是男管家克羅瑟和其餘的僕人都站在克裡奇先生一邊。但是,只要丈夫不在,她就會像條母狼一樣對待乞討的人們。「你們這些人需要什麼?這兒沒你們什麼。你們到這兒來沒用。辛普頓,趕走他們,別讓他們進門。」
僕人們不得不服從她。於是她睜著鷹一樣的眼睛看著男僕笨拙地把那些乞討的人趕走,那些人則像一些腐臭的家禽一樣在他面前奔跑。
可是慢慢地他們從門房那兒打聽出來了克裡奇先生出門的時間,於是他們就選好他在家的時候來訪。頭一年中,克羅瑟常常輕輕地敲著門道:「先生,有人拜見您。」
「叫什麼?」
「格羅科克,先生。」
「他們要幹什麼?」問話的聲音中透著不耐煩的情緒,但也有幾分自鳴得意。克裡奇先生就是喜歡聽人求他施捨。
「為一個孩子的事。」
「把他們帶到書房去,告訴他們上午十一點以後不要來。」
「你怎麼不吃飯了?打發他們走。」他妻子無禮地說。
「我可不能那樣做,聽聽他們要說什麼,這沒什麼麻煩的。」
「可是今天來了多少人了?你為什麼不建一座沒有牆的房子?他們會把我們趕走的。」
「你知道,親愛的,聽聽他們說話對我沒什麼損害。如果他們真遇上麻煩了,我有責任幫助他們解脫。」
「你的責任就是邀請全世界的老鼠都來啃你的骨頭。」
「算了,克裡斯蒂娜,事情並不像你說的那樣。別這麼沒有善心。」
可她卻突然衝出屋子來到書房中。書房中坐著可憐巴巴的乞憐者,就像等待醫生一樣。
「克裡奇先生不能會見你們,這時候不能。你們以為他是你們的財產,你們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嗎?你們必須走,在這兒你們什麼也別想得到。」
那些窮苦人迷惑不解地站起身來。就在這時克裡奇先生面色蒼白地走進來,在她身後說:
「是的,我不喜歡你們這麼晚來。上午我會花一些時間聽你們說話的,在別的時間裡我就不能接待你們了。基騰斯,怎麼了?你老婆可好?」
「噢,她快不行了,克裡奇先生,快死了,她——」
有時,克裡奇太太似乎覺得丈夫象葬禮上的鳥兒,專食人間的痛苦。她似乎覺得如果沒有什麼可憐的事兒說給他聽、把他當成什麼苦酒懷著悲哀與憐憫心喝下去,他就不舒服。如果世上沒有乞討者的痛苦,他就沒了存在的理由,正如沒了葬禮,殯儀員就沒事做一樣。
克裡奇太太退卻了,遠離了這個爬行中的民主世界。她的脖子緊緊地套上了一根繩子,她異常孤獨,就像籠中的鷹一樣充滿仇恨。隨著時光流逝,她愈來愈對這個世界缺乏瞭解,她似乎渾渾噩噩般失去了意識。她有時會在屋裡和周圍的鄉村中遊蕩,全神貫注地盯著什麼,但又視而不見。她極少講話,她跟這個世界沒關係。她甚至不去思索什麼。由於她怒火中燒,與塵世作對,她的力量清耗殆盡了。
她生了好幾個孩子。隨著時光流逝,她言行上都不再與丈夫作對了。她對他視而不見,全由他去,愛怎樣就怎樣。她就像一隻鷹,陰鬱地對什麼都聽之任之。她與丈夫之間的關係是一種無言、未知的關係,可深處隱藏著可怕的毀滅。他儘管在塵世中取得了勝利,可他的精力空匱了,就像內出血一樣從內部流失了。她像困在籠中的鷹一樣,儘管精神上垮了,可心仍舊狂野,毫不屈服。
所以,常常是最終他遷就她,在自己的力量尚未消耗殆盡之前把她擁抱在懷中。她眼中閃耀著的刺眼光芒,儘管是毀滅性的,卻攪得他怦然心動。在他臨近死亡之時,他比怕什麼都更怕她。可他總是說他一直很幸福,自從他見到她他就一直發瘋地愛著她。他認為她是純潔、貞潔的,在他心目中,只有他才懂得的那熾烈的火焰是性之火,在他看來像一朵雪白的花一樣。他使她屈服了,而她對他的屈從在他看來是十足的貞潔,是他無法打破的貞操,她就憑這個咒語般地控制了他。
她聽任外部世界的一切,但她內心從未垮敗過。她只是像一只陰鬱的鷹一樣,衣冠不整,毫無用心地端坐在屋裡。年輕時她愛孩子愛得發瘋,現在她卻拿他們不當一回事。她失去了他們,她只空守著一個自己。只有聰明的傑拉德對她來說還有點意義。可後來,當傑拉德當了企業的頭面人物後,她也把他忘了。父親在彌留之際反倒轉向傑拉德求得同情。這父子倆一直不對眼。傑拉德從小到大既害怕父親又看不起父親,一直盡量躲著他。而父親對這位長子也一直不喜歡,從來不向他讓步,拒絕信任兒子,盡量淡忘他,孤立他。
可自從傑拉德在企業中負起了一定的責任,證明自己確是一個優秀領導以後,對外界事物深感厭倦的父親就全然信任傑拉德,明顯地把什麼事都交給他辦,對這位年輕的敵手表現出深深的依賴。這立時激起了傑拉德深深的憐憫之情和忠誠之心,這種心情是通過蔑視與感覺不出的敵視表達出來的。傑拉德是反對樂善好施的,可他又無法擺脫它,它在他的內心生活中佔據了統治地位。就這樣,他一方面屈服於父親,一方面與他的慈善心作對,陷入其中不能自拔。儘管他仇恨父親,但心裡不禁為他感到憐惜、悲哀,一股溫情油然而升。
父親從傑拉德這兒獲得了同情,從溫妮弗萊德那兒獲得了愛。溫妮是他最小的女兒,只有溫妮才能給他以深情的愛。他把一個行將就沒的人偉大、廣博的愛都給了她,他要庇護她,完全徹底地庇護,用溫暖和愛擁抱她。如果他能保護她,她就不會經歷一星半點的痛苦、悲哀和傷心。他一生中都很正直,善良。對溫妮弗萊德他表現出最後的激情和愛戀。可仍有什麼令他不安。隨著他的力量愈來愈弱,世界離他愈來愈遠。沒有什麼窮人需要他的救濟,沒有什麼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需要他的保護了。他失去了所有這一切。兒子和女兒們都不再讓他操心,讓他盡一種沉重的不自然的義務。這些也不是現實問題了,這些從他手中失去了,他自由了。
可他心中仍然隱隱地害怕妻子,她漠然地坐在屋裡,像一個陌生人,即使她緩緩地走過來,頭向這邊探過來時,仍讓他感到害怕。即便是他一生的正直也無法讓他解脫內心的恐懼。他仍然與恐懼作著絕死的鬥爭,表面上決不顯露出來,到死也不顯出自己怕她。
可是還有溫妮弗萊德呢!如果他能對她放心該多好,能放心就好了。從迪安娜死到他病情加重以後,他就迫切地需要溫妮讓他放下心來,為這事他急壞了。似乎他臨死還要為她操心,他的心上仍然承受著愛的責任和慈善之情。
她這孩子脾氣怪誕,敏感,易怒。她繼承了父親的黑髮和沉靜的舉止,可顯得比父親要超然許多。她真像暗中被仙女偷換後留下的小傻孩兒,似乎沒什麼感情。她常常像個最歡樂最天真的孩子一樣說笑玩耍,她只對少數幾個人或事最有熱情——她的父親,特別是她的小動物。可一但她聽說她最喜愛的小貓裡奧被汽車輾死了,她會把頭一歪,皺皺眉頭有點厭惡地說:「是嗎?」然後就再也不在乎了。她最不喜歡那些給她帶來壞消息企圖讓她感到傷心的僕人。她希望自己不知道這些事,似乎這成了她做事的動機。她迴避母親和家中的大多數成員。她愛她爹爹,因為爹爹希望她永遠幸福,因為他似乎又變年輕了,在她面前顯得很灑脫。她喜歡傑拉德,因為他很有自制力。她喜歡那些把她的生活變得快活的人。她富有天生的批判能力,既是一個純粹的無政府主義者,又是一個純粹的貴族。無論是誰,只要她發現他們與她平等,她就易於接受人家,而對於次一等的人她則理都不理,無論是兄弟姐妹、富貴的來賓、普通人或僕人都一樣對待。她很有個性,她就是她,不受任何人影響。似乎她做事沒什麼目的,與別人沒什麼聯繫,獨立地存在著。
父親在一陣幻覺中感到他全部的命運都建立在為溫妮弗萊德獲得幸福的保證上。她永遠也不會受苦,因為她沒有與外界形成活生生的關係;她頭一天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第二天又會像沒事人一樣,似乎她故意淡忘了以前的事;她有著極其自由的意志,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和虛無主義者;她就像個毫無心肝的小鳥任性地飛翔,一時高興,就忘了任何責任;她輕率地由著性子行事,把同別人之間嚴肅的關係不當一會事地甩掉,真真是個虛無主義者。正因為她沒有過苦惱,父親臨終前念念不忘地牽掛著的人才是她。
當克裡奇先生聽說戈珍-布朗溫可能會來家裡教溫妮弗萊德繪畫和造型藝術,他似乎覺得孩子有救了。他相信溫妮弗萊德有天分,他也見過戈珍,覺得這個人很不一般。他可以把溫妮托咐給她,她是最合適的人了。她就是孩子的引路人,是孩子積極的力量,他不能讓孩子沒有方向、沒人保護。如果他能把她嫁接到某一棵會說話的樹上以後再死,他也算盡了自己的責任了。現在就可以這樣做。他將毫不猶豫地去求戈珍。
就在父親緩緩離開生活的時候,傑拉德感到自己愈來愈暴露給外界了。不管怎麼說,對他來說,父親代表著活生生的世界。當父親活著時,傑拉德是不用對這個世界負責的。可現在父親漸漸要離去了,傑拉德發現自己在生活的波濤面前束手無策,不知所措,就像叛亂後失去船長的大副,只看到一片可怕的混亂狀態。他沒有繼承現成的秩序和生活觀念。人類全部的生活觀念似乎都隨父親死去了,那似乎把一切都集中起來的力量似乎也隨著父親塌陷了,可怕地粉碎了。傑拉德似乎被棄在一隻即將下沉的船上,他駕駛著一艘四分五裂的船。
他知道他一生中都在生活的邊緣掙扎著要打破它。現在,他懷著孩子一樣的恐懼心情發現自己要毀滅自己了。上個月,在死亡的影響下,在伯金的話和戈珍穿透性的存在影響下,他失去了全部一成不變的信心。有時他會非常仇恨伯金和戈珍。他真想回歸到枯燥的保守主義上去,回到最愚蠢的傳統的人們中間去。他想皈依最拘謹的托利派。可這種慾望並沒有讓他投入行動。
在孩提時代,他渴望某種原始粗獷的東西。荷馬時代對他來說是很理想的,那時,一個人可以當上英雄組成的軍隊首領,或象奧德修斯那樣浪跡天涯。他非常仇恨他的生活環境,太仇恨了,以致於他從未認真看一看貝多弗和礦谷。他的眼睛根本不看肖特蘭茲右邊這條黧黑的礦區,而是看著威利湖彼岸的鄉村和森林。不錯,在肖特蘭茲總能聽到礦區的喧囂聲,可傑拉德從小就沒注意聽過,他不去理睬在工業的大海中洶湧起伏的黑色煤浪。他所置身的這個世界真是一片荒原,人們就在這荒原上打獵、游泳、騎馬。他同一切權威作著鬥爭。生活就是要求得野性的自由。
後來他被送進學堂學習,那日子真可怕死了。他拒絕去牛津上學,而是選擇了去德國上大學。他分別在波恩、伯林和法蘭克福逗留過一些時候。在德國,他的好奇心被激了起來,他想認識、想瞭解世界,要客觀地認識和瞭解,似乎對他來說這是一種消遣。然後他不得不去參戰,不得不到那些荒蠻的地方去,那兒對他吸引力太大了。
其結果是他發現人類到處都一樣,在這好奇冷漠的心目裡,野蠻人是蠢笨的人,不如歐洲人有趣。為此他的頭腦中形成了各式各樣的社會學觀念和改革觀念,可這些觀念從未變得深刻過,不過是他想著玩罷了。這些觀點主要是與既成的秩序作對,要毀滅它。
最終他發現可以在煤礦上真正冒一次險,當時正值他父親請他協理礦務。以前傑拉德學過礦山科學,可對此從未有過興趣,可現在,他卻在一陣狂喜中掌握了一個世界。
這項巨大的工業在他心目中構成了一幅圖景,它突然變得真實起來,他成了這圖景的一部分。礦區的谷地裡,一條鐵路把一座座煤礦連接了起來,鐵路上跑著一輛輛礦車,有滿載的短礦車,有空載的長列,每輛車上都塗著白色的縮寫字頭:
「C-B-& ̄Co、」(克裡奇公司)
他從小就看到過車上的這些白色縮寫字頭,可又跟沒看到過一樣,因為太熟悉了,也就不注意了。最後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也寫了上去,於是他看到了權力。
那麼多塗有他名字字頭的火車駛過田野。當他乘火車進入倫敦時他看到了他的名字,在貝多佛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的權力擴展範圍竟是如此之廣。他看著貝多弗、塞爾比、沃特莫和萊斯利河岸,這些大型的礦區全都依賴他的煤礦。這是些可惡、骯髒的地方,小時候他為此深感痛苦,而現在他則為此感到驕傲。在他的勢力範圍內又建起四座新興城市,擁擠著一些醜陋的工人村。黃昏時分,他看到成群結隊的礦工從煤礦出來沿著大路流動著,這些人渾身都是黑的,只有嘴唇是紅的,他們都有點變形了,這些人全都得按他的意志行事。星期五晚上他緩緩地駕著汽車穿行在貝多弗骯髒的人群中,這些人是發了工資後來買東西的。他們都得聽他的指揮。他們醜陋、粗野,可他們是他的工具。他是機器的上帝。這些人慢慢地為他的汽車自動讓著路。
他才不管人家是否樂意為他讓路呢,才不管人家是否抱怨他呢,才不管人家怎麼看他呢。他的眼光突然明亮起來,突然發現人類不過是純粹的工具罷了。什麼人道主義,什麼痛苦和感情,談得太多了,很可笑。個人的痛苦和感情根本不算什麼,那不過是天氣一樣的東西。值得一提的是人的純粹工具性。人就跟一把刀子一樣,重要的是快不快,別的都無所謂。
世上每樣東西都有它的作用,它是好是壞完全取決於它是否完美地起到了應起的作用。什麼樣的礦工算好礦工呢?是好礦工他就是完美的人。什麼樣的經理是好經理?是好經理就夠了。就傑拉德本人來說,他負責整個企業,他是個好礦主嗎?如果是,那他的生活就算完美,別的什麼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罷了。
礦井都陳舊了,資源枯竭了,再採下去就不值了。眼下正考慮關閉兩口井,就在這時傑拉德來了。
他四下裡打量著,礦井就躺在腳下,它們老了,報廢了,像老獅子一樣不中用了。他又掃視了一眼。呸!這些礦井不過是些缺德頭腦的笨拙產物罷了。它們躺在那兒,是沒有受過良好訓練的頭腦半途而廢的產物。別去想它們了吧,他把它們從頭腦中一掃而光,他現在想的是地下的煤,還有多少煤?
還有大量的煤呢,舊的採礦辦法是無法挖到的,就這麼回事,那就打破舊的方式好了。儘管煤層不厚,但確實有煤。自從有了年月的記載,這煤就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成為人類意志的對象。人的意志是決定的因素。人是土地狡猾的主宰,人的頭腦服從於人的意志。人的意志是絕對物,唯一的絕對物。
他的意志就是要物質世界為他的目的服務,他的出發點就是要征服,這場鬥爭就是一切,勝利的果實不過是個結果罷了。他傑拉德接管煤礦並不是為了錢,他壓根兒對錢不感興趣。他既不鋪張浪費、奢華講究,對社會地位也不感興趣。他需要的是在與自然環境的鬥爭中單純地實現自己的意志。現在,他的意志就是從地下挖出煤來,獲利。獲得的利益不過是勝利的表現形式,當然勝利自身就包含在所獲得的戰果中。面對挑戰他十分激動。每天他都下井去考察測試,他還請教專家,漸漸地他像一個將軍掌握了戰爭的計劃那樣對礦區的全部局勢胸有成竹了。
然後他要有所突破了。礦區一直按照舊的體制生產,觀念太陳舊了。最初的觀念是礦主舒舒服服地通過開礦變富,給工人提供足夠的工錢和良好的條件,同時增加國家的財富。傑拉德的父親是第二代礦主,有了足夠的家業以後,就只考慮人的問題了。對他來說,煤礦就是為礦上的千百把人生產麵包的巨大田野。他和他的同事們活著就是為人們謀福利的。這些人都過上了幸福生活,沒有幾個窮苦人了。人人都富足了,因為煤礦是個好地方,工作也輕生。而那時的礦工們發現自己變得出乎意料得富有,為此深感幸福和自豪。他們認為自己很富有,為自己的家財慶幸,於是又憶起他們的父輩是如何忍饑受苦,從而感到好日子總算來了。他對那些開拓者和新礦主都很感激,是他們打開了礦藏找到了流水般的財源。
可人心是永遠滿足不了的,礦工們就是這樣,原先他們很感恩戴德,現在開始抱怨礦主了。他們感到不那麼滿足了,他們需要更多的財富。為什麼礦主比他們富裕得多?
傑拉德小時候礦上鬧過一次危機。因為礦工們拒絕接受減員,工頭協會就關閉了礦井。封閉礦井迫使托瑪斯-克裡奇接受了新的條件。他是工頭協會的成員,他被迫同意封閉礦井以保全自己的信譽。他一向以父親和家長自居,現在他被迫斷絕了他的「兒子」們的生活資源。他認為自己太富有,天堂是不會接受他的。現在,他不得不把矛頭對準比他更接近基督的窮人,這是些卑賤者,被侮辱的人,可他們是完美的,在勞動中他們是高尚的人,可他必須對他們說:「你們不勞動就不得食。」
這場鬥爭實在讓他感到傷心。他想用愛來辦自己的企業,哦,他甚至希望愛成為辦煤礦的指導力量。可現在,在愛的外衣下,機器的需求撥出了利劍。
這實在讓他傷心透了。他需要一種幻想,可這種幻想破滅了。工人們倒不是與他作對,他們是同工頭們作對。這是一場戰爭,他不由自主地捲了進去,他是站在錯誤的一方的。成群的礦工們每天都來見他,他們受到了一種新宗教的衝動。他們被一種觀念激勵著:「世上人人平等,」他們要把這個觀念變成物質現實。歸根到底,難道這不是基督的教旨嗎?如果不行動,光有觀念算什麼?「所有的人一律在精神上平等,大家都是上帝的兒子。這種地位的不平等何在?」這是在一種宗教信義的推動下得出的結論。對此,托瑪斯-克裡奇無言以對。他憑著自己的誠實之心承認,社會地位的不平等是錯誤的,可他又不能放棄他的物資——那正是不平等的內容。人們非要為自己的權益鬥爭不可。世界上僅存的宗教激情的衝動,激勵著他們為平等而鬥爭。
沸騰的人群在行動,人們臉上露出似乎參加神聖戰鬥的表情,同時臉上掛著一種貪慾。一旦人們開始為財產的平等而鬥爭,如何分得清哪是為平等而戰的激情、哪是貪慾的激情?可人們眼中的上帝是機器。人人都要求在那生產能力強大的機器面前享有平等的權力。人人都是這個上帝頭腦的平等部分。可托瑪斯-克裡奇覺得這個道理終歸有那麼點虛假。當機器是上帝的時候,當生產或勞動成為人們的崇拜物時,最機械的頭腦也是最純潔和最高尚的,代表著上帝的旨意,其餘的都在不同程度上是他的附屬品。
騷動出現了,沃特莫礦井口起火了。這是最遠的一口礦井,離林子很近。騷動引來了軍人。在那個毀滅性的一天中,從肖特蘭茲的窗口可以看到不遠處天空中的火花,平日裡用來運送礦工到沃特莫去的火車現在滿載著一車車穿著紅色軍裝的軍人在峽谷中疾行。隨後傳來槍聲,後來聽說人群被驅散了,一個人被打死,火被撲滅了。
傑拉德那時還是個小孩子,鬧事的那天他激動極了,他渴望著跟那些當兵的一起去槍殺礦工們。可家裡不讓他出門,門口把守著持槍的哨兵。傑拉德興奮地靠近這些當兵的。一群群的礦工在胡同口走來走去,喊著,嘲笑著:
「警察都開槍了,讓我們看看你們放槍吧。」說著他們還在牆上和籬笆上寫上罵人的話。
托瑪斯-克裡奇一直在傷心,已經施捨出去幾百英鎊了。到處都擺著食品供人們白吃,食品都過剩了。無論誰只要張口要,就可以得到麵包,每條麵包只要花三個半便士。每天都免費供應茶點,礦區的孩子們從未如此這般地吃大戶呢。星期五下午,又給學校送去整筐整筐的果子麵包和大罐大罐的牛奶,孩子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由於麵包和牛奶吃得太多,他們都吃膩了。
騷亂結束了,礦工們又上班了,但情況再也不同於以前了。形勢起了新的變化,人們的頭腦裡有了新的觀念。甚至在機器內部也要講平等,任何一個部件都不應是其它部分的附屬品:全部都應該平等。這種平等觀念中注入了人們啟望混亂的本能。神秘的平等是個抽像的概念,並沒有佔有或行動的企圖——這些屬於過程。在行動與過程中,一個人或一個部分必須是另一部分的附屬品,這是存在的一種條件。可人們心中產生了騷亂的慾望,機械的平等觀念成為分裂的武器,人的騷亂意志通過這種武器得到實現。
鬧罷工的時候傑拉德還是個小孩子呢,可是他渴望成為大人去同礦工們鬥爭。父親則進退兩難、不知所措。他想做一名純粹的基督教徒,同所有的人都平等,他甚至想把自己的所有財產全分給窮人們。可是他要辦大工業,為此他必須保住自己的財產從而保持自己的權威,對此他心裡很明白。他知道保住財富同傾其所有給窮人同樣是神聖的,當然後者更神聖,因為他要這樣行動,除此之外他沒有別的理想。可現在他不得不放棄這個理想,這真讓他感到懊悔,懊悔死了。他本想做一個仁慈、自我犧牲、樂善好施的父親,可礦工們卻因為他一年掙一千英鎊而憤憤不平,衝他大喊大叫,他們是騙不了的。
當傑拉德長大以後,他改變了態度。他毫不理睬什麼平等。他認為全部基督教關於愛和自我犧牲的觀念早已成了一頂舊帽子。他認為社會地位和權威是世上公道的事,對此表現出虛假的態度是沒用的。這是公道的事,道理很簡單:它們有用,是必要的。地位和權威並不是一切,它們不過是機器的一部分而已。他本人偶然成了控制別人的中心部分,而大多數人則不同程度地受控制。這些不過是偶然現象罷了。當然他也感到興奮,因為軸心可以帶動上百隻輪子,就像整個宇宙圍繞著太陽旋轉一樣。如果說月亮、地球、土星、木星和金星都有權成為宇宙的中心,那純屬愚蠢。這種結論完全出自對於混亂的渴望。
不用想,傑拉德就得出了結論。他把民主——平等的問題斥之為愚蠢的問題,對他來說重要的是社會生產這架機器。讓機器工作得更完美吧,生產足夠的產品,給每個人分得合理的一份——多少根據他作用的大小與重要性的大小而定,每個人只關心自己的樂趣與趣味,與他人無關。
傑拉德就是這樣賦予大工業以秩序。以他的經歷和閱歷,他得出結論認為生活的根本秘密在於和諧。他自己弄不清這和諧為何物,但他喜愛這個字眼兒,他感到他得出了自己的結論。然後他開始將自己的哲學付諸於實踐,給既定的世界強加上秩序,將神秘的「和諧」變為實際的「組織」。
他立即看透了自己的企業,意識到了他應該做什麼。他要與物質世界鬥爭,與土地和煤礦鬥。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讓地下無生命的物質屬從於他的意志。為了與物質世界鬥爭,就得把完美的工具加以組織,這是一種微妙而和諧的組織,它代表著人獨特的意志,它無情地重複著特定的運動,無可阻擋、無情地去實現某種目的。傑拉德要建立的這種組織原則激起他心中似乎宗教般的狂熱。他要在他自己的意志和他要降服的物質世界之間建立起某種完美的、不變的、神一般的媒介。他的意志和與之相抵抗的物質是兩個極端。他要在這兩個極端之間建立起什麼來表達他的意志,那是權力的化身,某種偉大而完美的機器,一種制度,某種純粹秩序的運動,純粹的機械重複,重複而無窮,因此既是永久的也是無窮的。他在純粹的機器原則和一種純粹複雜而又無限的重複運動中發現了他的永恆與無窮,它就像一隻旋轉著的輪子,但這是一種生產性的旋轉,因為旋轉著的宇宙可以稱之為生產性的旋轉,一種生產性的重複,通過永恆走向無窮。這就是上帝的運動,是生產性的重複與無窮。而傑拉德則是機器的上帝,人整個的生產意志就是上帝的頭腦。
他現在有了自己畢生的工作了,這就是在世界上推行一種完美的制度從而讓人的意志順利地得到實現,永遠不受挫折。他要從煤礦工作著手實行他的計劃。計劃中包括這幾項內容:與人的意志對抗的地下物質;然後是馴服它的工具,包括人和金屬;最終是人純粹的意志即他的頭腦。複雜紛呈的工具需要高超的協調,人、動物、金屬及動力工具,將各種小小的整體調動起來構成一個巨大完整的大整體。在這種情況下得到了完美的結局,最高的意志得到了滿足,人類的意志得到了完美的實現。難道人類不是神秘地通過對比才與無生命的物質有所區別嗎?難道人類歷史不是一個征服另一個的歷史嗎?
礦工們是不可與傑拉德同日而語的。當他們仍苦苦尋求著人的神聖平等時,傑拉德早就超越了這個問題,他基本上承認了他們的申訴,然後進一步從人類整體的角度去實現人的意志。他認為唯一能夠完美地實現人類意志的途徑就是建立起完整的、非人的機器,在這一點上他認為自己是更高層次地代表了礦工們的意願。他從根本上代表了他們,他們自己反倒落後了,他們不過是為物質上的平等爭吵不休罷了。可是傑拉德卻早已把這種慾望變成了另一種新的、更偉大的慾望——渴望完美的人與物質之間的中介——機器,將上帝的頭腦變成純粹的機器。
傑拉德一上任,死的感覺就開始在舊的制度中震顫。他一生中都受著憤怒、毀滅性的魔鬼的折磨,這魔鬼有時把他折磨得發瘋。他這種情緒象病毒一樣在企業中流行,並且時常殘酷地暴發出來。他對任何細節都檢查,其做法可怕而沒有人味兒。他不給人以任何隱私,沒有他不推翻的舊情。白髮蒼蒼的老經理們,老職員們,步履蹣跚的退休工人們,他把這些人當成廢物看待,全打發了他們。在他看來,整個企業就像一個住滿沒有工作能力的僱員的醫院。對這些人他一點感情也沒有。他安排了他認為必要的撫養金,然後尋找一些能幹的人來代替老職工,讓這些老職工退休了事。
「我收到了一封發自萊瑟林頓的求告信,」他父親半嗔怪半懇求地說,「你不認為應該讓這位可憐的老夥計多工作些時候嗎?我總覺得他幹得不錯。」
「我找到了一個替換他的人,爸爸。他不工作了反倒會更幸福的,請相信我好了。你不覺得給他的撫養金夠多的嗎?」
「他要的不是這錢,可憐的人。他深感自己是被淘汰的。
他在礦上干了二十多年了呀。」
「我不需要他這種工作法兒。他並不理解我。」
父親歎了口氣,他不想再聽下去了。他相信,如果還要繼續采煤,就要徹底檢修一下礦井。可是如果封閉礦井,從長遠的觀點看對誰都沒好處,情況只能更糟。因此他對他忠誠的老部下的呼喚沒有答覆,他只會反覆說:「傑拉德說」。
父親就這樣慢慢地從人們眼中消失了。對他來說生活的整個架子已經破碎了。按照他的處事哲學他這樣做是對的,他的處事哲學是某種偉大的教義。可這些教義似乎變得過時了,要被世上的什麼來取代了。他對此無法理解。他只能心懷自己的哲學隱退、沉默起來。那無法繼續照亮世界的美麗蠟燭仍會在他的靈魂中閃亮,在他寂靜的蟄居生活中閃光。
傑拉德急迫地在企業中推行改革了,從機關工作開始著手。為了打通變革的路子,有必要壓縮開支。
「送給寡婦的煤怎麼處理的?」他問。
「每季度我們都給礦上的寡婦送一車煤。」
「那她們必須付錢。這煤礦可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是救濟院。」
寡婦,這種陳腐的人道主義色彩用語讓他一想起來就厭惡,幾乎令人反感。她們幹嗎不像印度的婦女一樣陪死去的丈夫一起在柴堆上自焚?不管怎麼說吧,她們必須付煤錢。
他在各方面都壓縮開支,有些方面甚至是鮮為人注意的小節:礦工們要付運煤的車費;要付工具的磨損費;要付礦燈的保養費等。這些各式各樣的費用加在一起每週可達一先令呢。這點小錢礦工們倒不是捨不得出,但他們感到很惱火。
對於企業來說,這樣下來每週可以省上百英鎊。
傑拉德漸漸掌握了一切,然後開始了他的重大改革。每個部門都配備了有經驗的工程師。一座巨大的發電廠建了起來,既可供地下的照明和運輸,又可提供電力。每座礦井都有了電。從美國進口的新機器礦工們從前見都沒見過,他們管那巨大的挖掘機叫「大鐵人」,很不尋常的機器。井下的工作方式也徹底改觀了,工頭制廢除了。一切都按照最準確、精細的科學方法運行,受過教育,有專長的人掌握了一切,礦工們被淪為單純的機器和工具。他們不得不幹得更艱苦,比以前苦多了,礦井裡的活兒很可怕,那種機器般的勞作真是慘不忍睹。
但是他們都認命了。他們的生活中沒了歡樂,隨著人愈來愈被機器化,希望破滅了。可是他們對新的情況認可了,甚至進一步感到滿足。起初他們仇恨傑拉德-克裡奇,他們發誓要採取措施,要殺了他。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對一切都認命了,也知足了。傑拉德是他們的高級牧師,他代表了他們真正的信仰。他的父親已經被人忘記了。現在有了新的世界,新的秩序——它嚴格,可怕,非人,但其破壞性是令人滿意的。礦工們極樂意歸屬於這偉大絕妙的機器,儘管這機器正在毀滅他們。他們需要的正是這個。這是人所生產出的最高級、最絕妙、最超人的東西,它超越感覺和理智,真有些像上帝,能夠歸屬於這偉大的超人體系,工人們極感興奮。他們的心死了,可他們的靈魂卻得到了滿足。他們需要的就是這個,否則傑拉德就永遠做不成要做的事。他比他們先行了一步,給予了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參與了讓生命屈從於數學原理的活動。這是他們需要的一種自由。這是無秩序的第一階段——破壞的第一步,是用機器原理取代原先的有機體的第一步,它要毀滅有機的目的,有機的統一體,讓任何有機因素都服從於偉大的機械目標。這是純粹的有機體的解體,是純粹的機械組合,這是無秩序的第一步也是其最良好的狀況。
傑拉德對此感到滿意。他明知礦工們都恨他,可他卻早就不恨他們了。晚上他們潮水般地從他身邊走過,他們沉重的靴子疲憊地踢踢蹋蹋敲打著便道,他們的肩膀有點傾斜,他們不理睬他,不跟他打招呼,只是象毫無感情色彩的黑灰色潮流從他身邊湧過。對他來說,他們只是工具,一點都不重要;對他們來說,他只是個高超的控制機,除此之外再沒什麼重要的。他們作為礦工存在著,而他則作為礦主存在著。他尊重他們的地位。可作為人,作為有人格的人,他們不過是偶然、微不足道的小小現象。他們也默認了這一點,傑拉德也承認了這一點。
他成功了,他使企業更新了面貌,變得異常單純。煤產量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的紀錄,他的絕妙、精細的制度實行得很完美。他手下有一批真正聰明的工程師,礦業和電業方面的都有,雇這些人的開支並不很大。一位受到高等教育的人不過比一位礦工多掙一點點工資。他的那批經理都是稀有人才,但他們的工資並不比當年父親手下那批由礦工提拔上來的老笨蛋們高。他那位主要經理每年年薪一千二百英鎊,可他至少為企業節約了五千英鎊。這個體制現在太完備了,傑拉德幾乎沒用了。
這體制太完善了,不免有時令傑拉德產生一種奇怪的擔心,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一連幾年都沉迷地忙東忙西,他的作為似乎是無可挑剔的,他幾乎像一位神仙了。
他現在是勝利了——終於勝利了。有時,當夜深人靜,只有他一個人獨處一隅時,他無所事事,會突然感到恐懼,不知自己怎麼了。於是他走到鏡子前,久久地凝視自己的臉和眼睛,想從中尋求答案。他害怕了,感到了致命的恐懼,可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看看自己的面孔,它仍是那樣周正,臉色是健康的,依然如故,可總有那麼點不真實,這是一幅面具。他不敢碰它,生怕一碰會碰出真相。他的眼睛仍舊那麼藍,目光仍舊那麼銳利、堅定。可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生怕它們是虛偽的藍色泡沫,說飛就飛,只留下一片虛無。他可以看到眼中的黑暗,似乎那眼眶中只有黑色的泡沫。他怕,怕有那麼一天他會垮掉,只會在黑暗中毫無意義地絮語。
可他的意志還起作用,他還可以離開鏡子去讀書,去思考。他喜歡讀一些有關原始人的書和人類學的書,也喜歡思辨哲學方面的書。他的頭腦很活躍,可是它很像黑暗中漂浮著的泡沫兒,任何時候都會破碎,把他一人留在混亂之中。他決不要死,他知道。他會活下去,可是生活將不會有什麼意義,神聖的理智會離他而去。他害怕了,變得漠然、衰敗了。他連反抗恐懼的力氣都沒有。他似乎覺得他的感情中心枯竭了。他仍舊很平靜,精打細算,身體也很健康,很灑脫地苦心經營著企業,即便當他微微恐懼地感到他神秘而理性正在危機中崩潰時,他仍然不改初衷。
可這是一場嚴峻的考驗。他知道沒有調和的餘地。他很快會尋找某個方向去自我解脫。只有伯金可以消除他的恐懼,伯金以他奇特多變的性情打消了他的自負,伯金是忠誠的典範。可是傑拉德總要躲著伯金,就像躲避教堂的禮拜儀式一樣,從那裡逃到外面真實世界的生活和工作中去,在那兒,一切照常,依然如故,說什麼都沒有用。他無法阻止自己繼續估量世上的工作和物質生活,這項工作變得愈來愈困難了,對他來說是沉重的負擔,他感到自己本身似乎空空如也而身外的一切又頗具壓迫感。
他在女人身上尋到了最滿意的解脫。自從在某位絕望中的女士身上初試身手以後,他在這方面一直做得很從容,事過境遷也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可惡的是,如今很難讓人對女人保持長久的興趣。他對她們壓根兒沒興趣了。一個米納蒂就夠了,不過她可是個特殊情況。即便如此她也無足輕重。不,在那種意義上來說,女人對他沒什麼用了。他感到,要想激起他的肉慾,他的精神一定要受到強烈刺激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