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亨利怎樣在旦夕之間改惡從善而沒有人知道改變的原因

    兩個鐘頭就這樣過去了。
    猛然間響起了一下可怕的喊聲。這卞喊聲是從聖上的寢宮裡發出的。
    可是除了國王的古怪喊聲以外,其餘一切正常:長明燈的燈光始終熄滅,寂靜始終那麼深沉,周圍沒有任何其他聲響。
    那是國王發出的喊聲。
    片刻以後聽見撞跌一件傢俱的聲音,一件瓷器嘩啦啦地跌成碎片,有人發瘋似的在房間裡狂奔,接著又聽見國王的喊聲,還夾雜著狗吠聲。走廊裡馬上燈火通明,劍光閃閃,從沉睡中驚醒的衛兵蹬蹬蹬地奔走,沉重的腳步聲震撼了粗大的柱子。四面八方都在叫喊:
    「拿起武器!拿起武器!國王在呼喊,到國王那裡去!」
    在一剎那間,衛兵隊長,御前瑞士衛隊的上校,宮中內侍,值班的火槍手,都飛似的向國王寢宮奔來,一道火光立時衝破了黑暗,二十支火把把寢宮照得如同白晝。
    只見一張安樂椅翻倒在地,幾隻瓷杯跌得粉碎,床上凌亂不堪,床單和被褥散落在房間各處,亨利穿戴著就寢時的服飾,模樣兒又滑稽又駭人,站在那裡,毛髮直豎,眼睛直勾勾的。
    他的右手伸直,像秋風中的樹葉那樣不住顫抖。
    他的左手不自覺地抓住一把劍,緊緊地扣在劍柄中。
    那條大狗的激動程度不亞於它的主人,它撐開兩條前腿,眼睛盯著國王,嘴裡發出哀號。
    國王似乎嚇呆了,一言不發,周圍的人也不敢打破靜默,只好面面相覷,惶惶不安地等待著。
    這時候年輕的王后路易絲-德-洛林來了,她是一個溫柔的金髮女子。在人世間過著女聖人的生活,被丈夫的喊聲驚醒,來不及穿好衣服,披著一件寬大的斗篷就來了。她比別人哆嗦得更厲害,她說道:
    「陛下,發生了什麼事?天哪!……您的喊聲一直傳到我那裡,我就來了。」
    國王回答:「沒……沒……沒什麼,」他的眼睛仍然一動不動,似乎在凝視著空中別人看不見,只有他能看見的一個影影綽綽的形體。
    王后又說道:「可是陛下叫喊過……是否陛下身體欠安?」
    亨利的臉上十分明顯地流露出恐怖的表情,以致不久就逐步傳染給周圍的人。有人向後退縮,有人走向前,大家都用眼睛緊緊盯住國王本人,看看他有沒有受傷,有沒有被雷擊或者被蛇咬。王后大聲說道:
    「啊!陛下,看在天主的份上,請陛下不要讓我們繼續苦惱不安吧!您要叫個醫生嗎?」
    亨利仍然用恐怖的聲調回答:「醫生?不,我的身體沒有病,有病的是靈魂,是心靈;不,不,不要醫生……要一個殲海神父。」
    大家面面相覷,每個人都察看房門、帷幔、地板和天花板。
    在任何地方都沒有發現那個使國王嚇得魂不守舍的無影無形的蹤跡。
    大家繼續向四周察看,他們的好奇心陡然增加,因為眼前的神秘事件複雜化了:國王要找一個懺悔神父!
    這個要求提出來以後,立刻有一個使者跳上馬,馬蹄踏在盧佛宮的鋪石路上,沿路迸發出無數火星。五分鐘以後,聖熱內維埃芙修道院的院長若瑟夫-傅隆被叫醒,也可以說是從床上被拉起來,到了國王那裡。
    懺悔神父到達以後,眾人的聲音立時平息,重新恢復了靜寂,大家互相詢問,猜測,有人自認為猜出了什麼,可是大家都很害怕……國王懺悔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國王比任何人都更早起床,命令把盧佛宮的門關閉,其實大門只為懺悔神父開過一次。
    然後國王召來教堂的寶庫保管員、蠟燭工和司儀官,他拿起他的黑色封皮的日課經,念了幾段經文,停下來剪了幾個聖像,突然間命令把他的朋友們都召集來。
    根據這道命令人們第一個就去找聖呂克;可是聖呂克病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厲害。他有氣沒力,疲憊不堪。他的頭痛已經轉化為睏倦,他的睏倦,或者更確切點說,他的嗜眠病,使他睡得那麼死,以致所有經常住在王宮的賓客中,只有他一個人沒有聽見昨晚的一場喧鬧聲,雖然他的臥房同國王的臥房只有一牆之隔。因此他要求繼續臥床,不過他會為國王背誦國王要念的所有經文。
    聽見這番悲慘的匯報,亨利畫了一個十字,下令派他的醫師去伺候聖呂克。
    然後他命令把熱內維埃芙修道院的所有苦鞭都送到盧佛宮裡來。他自己穿著黑服,從他的朋友面前走過,第一個是還瘸著腿的熊貝格,第二個是臂膀吊著繃帶的埃佩農,第三個是頭還暈眩著的凱呂斯,還有就是在哆嗦著的奧和莫吉隆。在走過時,他分給他們一人一根苦鞭,命令他們各盡自己的臂膀的力量互相鞭打。
    埃佩農提出來說,他的右臂繫著繃帶,不能回敬別人的鞭打,使一系列的鞭打聲走了音,無法協調起來,因此他應該免除參加這個儀式。
    亨利三世回駁他說,只有這樣一來,他的贖罪行動才更能獲得天主的歡心。
    他自己以身作則。他脫下緊身上衣、外套、襯衫,像個殉道者那樣鞭打自己。希科很想大笑一場,而且按照他的習慣作些冷嘲熱諷,可是國王的一下嚴厲的眼色使他知道現在這樣做不是時候。於是他跟其他人一樣也取了一條苦鞭,只不過,他不是答打自己,而是鞭打鄰人。等到他發覺手邊沒有背脊可供他鞭打時,他就去鞭打柱子上和護壁板上的圖畫,把圖畫一片片地剝落下來。
    經過這一場擾擾攘攘的鞭打,國王的臉色逐漸平靜下來,雖然他仍然顯得十分激動。
    突然間他離開了臥房,命令大家等著他。他一轉身,所有贖罪的鞭答都神奇地一下子全停了下來。只有希科繼續在鞭打他所憎惡的奧。奧也盡自己的能力還擊他。這簡直是一場用鞭子進行的決鬥。
    亨利到王后那裡去。他送給王后一條價值二萬五千埃居的珍珠項鏈,吻了吻王后的雙頰,這是一年以來他從未做過的事。他要求王后卸下王室的所有飾物,穿上一件粗布衣服。
    一向是善良和溫柔的路易絲-德-洛林,馬上就答應了國王的要求。她問丈夫,為什麼在贈送她一條珍珠項鏈以後,要她在身上套上一件粗布衣服。亨利答道:
    「為了我的罪惡。」
    這個回答使王后很滿意,因為她比任何人知道得更清楚她丈夫要贖的是數量多麼大的罪惡。她按照亨利的意思穿戴起來,亨利同她約好會面時間以後就回到自己的臥房裡去。
    國王一出現,鞭打又重新開始。奧同希科兩人根本沒有停過手,都打得鮮血淋漓。國王向他們祝賀,管他們叫作他的真正和難得的朋友。
    十分鐘以後,王后穿著粗布衣服來了。蠟燭馬上分發給整個宮廷所有的人。於是英俊的官員,標緻的貴婦,善良的巴黎人,抱著對國王和聖母十分虔誠的心,都赤著腳,在降霜落雪的嚴寒天氣,一直步行去蒙馬特爾。起初他們都冷得不住哆嗦,不久就被希科發狂般揮鞭抽打弄得渾身發熱,誰如果不幸走進希科的鞭子夠得到的範圍內,就受到他的鞭打。
    奧已經承認自己打輸了,排到離希科五十步遠的後面去。
    下午四點鐘,叫人喪氣的步行結束了,各個修道院都得到了豐厚的施捨,整個宮廷所有的人都腫了腳,官員的背脊都皮開肉綻;王后是穿著一件寬大的的粗布襯衣在公眾面前出現的,國王則戴著一串用小骷髏頭製成的念珠。一路上眼淚啊,叫喊啊,祈禱啊,焚香啊,唱聖歌啊,應有盡有。
    這一天,我們都看見了,過得非常好。
    事實上,每個人為了討國王歡喜,都忍受了寒冷和鞭打,卻沒有一個人能猜得出,為什麼前天還在好好地跳舞的國王,過了兩天忽然用苦行來磨煉自己。
    胡格諾教徒[注],神聖聯盟[注]成員,不信教的人,這些人都是最會貶低別人行動的人,他們一邊笑著一邊觀看這隊互相鞭打的人走過,還說什麼上一次遊行更壯觀,人員更虔誠,這樣說法一點也不符合事實。
    亨利空著肚子回到宮裡,他的肩膀上有無數紅的和藍的長條傷痕。整整一天他沒有離開過王后,他充分利用休息時間和在各個小聖堂的停留時間,對王后許諾給她增加新收入,還計劃同她一起到各地朝聖。
    至於希科,打人打得厭倦了,國王強迫他進行的這種不常見的臂力鍛煉使他餓得發慌,他就在蒙馬特爾城門稍遠處躲開一會兒,他帶著他的朋友戈蘭弗洛修士,就是那個想叫比西懺悔的熱內維埃芙會修士,走進一家相當有名氣的郊區小咖啡館的花園裡,在那裡喝了加上香料的酒和吃了從船夫穀倉沼澤地打來的一隻野鴨。然後,等隊伍回來的時候,他又插進行列,一直回到盧佛宮,沿途仍然盡力鞭打那些贖罪的善男信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在分發全面赦罪證書。
    傍晚時分,國王由於空著肚子,赤著腳跑了一整天。自己又猛烈鞭打自己,感覺到疲乏了。他叫人伺候他吃了一頓素餐,為他滋潤一下他的肩膀,生起一爐旺火,走過去看聖呂克。他發現聖呂克輕鬆愉快,精神飽滿。
    從昨晚起,國王有了很大的變化;他的一切想法都集中在人世一切皆空,以及贖罪和死亡上面。
    他用對人生感到厭倦的深奧口吻對聖呂克說道:「啊!天主使人生這樣多災多難,真是做得對極了。」
    聖呂克問道:「陛下,這話怎講?」
    「因為人如果對人世感到厭倦,就不會害怕死亡,反而渴望死亡。」
    聖呂克說道:「對不起,陛下,這話只可以對您自己合適,至於我,我一點兒也不渴望死亡。」
    國王搖了搖頭說道:「你聽我說,聖呂克,如果你想走正道,你必須按照我的忠告,我甚至可以說,按照我的榜樣去做。」
    「我很願望,陛下,只要您的榜樣符合我的心意。」
    「你願不願意我們兩個,我,放棄王位,你,放棄妻子,我們倆一起進入一個隱修院?我手裡有教皇的特許證;明天我們就立誓當修士。我改名為亨利修士……」
    「對不起,陛下,對不起,您嘗夠了戴王冠的味道,所以您不在乎;我對我的妻子還熟識得不夠,我捨不得她,我拒絕您的建議。」
    亨利說道:「啊!啊!看樣子你的身體好得多了。」
    「確實是好得多了,陛下,我覺得精神安定,心裡充滿了快樂。我一心一意等待幸福和歡樂,心情之迫切,簡直叫人難以相信。
    國王合起掌說道:「可憐的聖呂克!」
    「陛下,您應該在昨天向我提出這樣的建議。啊!昨天,我一肚子怒火,見了樣樣都討厭,渾身上下都疼痛。一點些微小事就能使我投井自殺。可是,今晚,情況不同了,我度過了美好的一夜,可愛的一天。憑天主發誓,快樂萬歲!」
    國王說道:「你指天主聖名發誓,你犯誡了[注],聖呂克。」
    「我發過誓嗎,陛下?這很可能,可是我覺得您有時也憑天主聖名發誓的,您。」
    「我曾經發過誓,聖呂克,不過我再也不發誓了。」
    「我不敢這樣說。我只盡可能少發誓。這就是我唯一願意遵守的一件事。再說,天主看見我們的罪過是來自人性的軟弱,會對我們的罪過大發善心和慈悲的。」
    「那麼你相信天主會寬恕我了?』
    「啊!我並不代表您說話,陛下;我只代表您的僕人我自己說話。喲!您,您是以……國王的身份……犯罪,而我,我卻以普通人的身份犯罪;我真希望到最後審判日,天主用兩種天平來審判不同身份的人。」
    國王歎了一口氣,低聲念了《悔罪經》,念到「我罪,我罪,告我大罪」時,還捶了捶心胸。
    國王說道:「聖呂克,總而言之,你願意今晚在我的臥房過夜嗎?」
    聖呂克回答:「這得看情形而定,我們在陛下的寢宮裡幹什麼呀?」
    「我們要點著所有的燈燭,我躺在床上,你給我念諸聖祈禱文。」
    「『對不起,陛下。」
    「你不想來嗎?」
    「我不會幹這樣的事。」
    「你拋棄我了!聖呂克,你拋棄我了!」
    「不,恰恰相反,我不準備離開你。」
    「啊!是真的嗎?」
    「只要您願意的話。」
    「我當然願意。」
    「不過有一個條件SINEQUANON[注]。」
    「什麼條件?」
    「條件是:陛下命人搬好桌子,派人把樂師和朝臣找來,哈!我們跳舞。」
    國王恐怖到了極點,叫嚷起來:「聖呂克!聖呂克!」
    聖呂克說道:「咳!今天晚上我真愛鬧著玩,我。陛下,您願意喝酒和跳舞嗎??
    亨利沒有回答。有時他的性情十分活潑輕快,今天卻越來越顯得憂鬱,彷彿正在同一種隱秘的思想進行鬥爭,這種隱秘的思想使他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好比鉛塊繫在鳥兒的腳爪上,使它無法振翅高飛一樣。
    最後國王用陰鬱的聲音說道:「聖呂克,你有時也做夢吧?」
    「我經常做夢,陛下。」
    「你相信夢嗎?」
    「從理智上相信。」
    「這怎麼講?」
    「是這樣!夢可以減輕現實的痛苦。比如,昨天晚上,我就做了一個美妙的夢。」
    「什麼夢?」
    「我夢見我的妻子……」
    「你還在想著你的妻子麼,聖呂克?」
    「想得比任何時候都厲害。」
    國王歎了一口氣:「啊!」抬頭仰望天空。
    聖呂克繼續說:「我夢見我的妻子依然保持住她的花容月貌,因為我的妻子是標緻的,陛下……」
    國王說道:「可借啊!夏娃也很標緻,傻瓜!而夏娃把我們都害了。」
    「啊!這就是您的仇恨的來由嗎?陛下,還是繼續談我的夢吧?」
    國王說道:「我也一樣,我也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的妻子依然保持住她的花容月貌,卻像鳥兒那樣多了兩隻翅膀,而且她馬上衝破狹廊和柵欄門的阻隔,飛越盧佛宮的牆壁,一直到達我的窗外。她用額頭叩擊窗玻璃,嘴裡發出可愛的只有我才理解的嗽嗽聲,那聲音說:開門,聖呂克,開門,我的丈夫。」
    國王急忙問道:「那你開了嗎?」
    聖呂克大聲說:「我當然開了,而且是急急巴巴地開的。」
    「你過分迷戀世俗生活的樂趣了。」
    「隨您愛怎樣說就怎樣說吧,陛下。」
    「後來你就醒過來了嗎?」
    「沒有,陛下,我真不願意這樣做;這夢太美妙了。」
    「那麼你繼續做夢嗎?」
    「我盡可能這樣做,陛下。」
    「你還希望今晚……」
    「繼續做夢,對的,不怕得罪陛下,我希望今晚繼續做夢,這就是為什麼我拒絕陛下的好意,不願去念祈禱文的原因。如果我守夜,陛下,我最低限度想得到和我夢中同樣的歡樂。因此,像我對陛下說過的那樣,請陛下命令搬好桌子,派人找來樂師……」
    國王站起來說道:「夠了,聖呂克。你在一步步墮入地獄,如果我繼續在這裡呆下去,我也會跟著你墮入地獄。再見,聖呂克,我希望上天賜給你的,不是像你剛才所說的一樣,一個有誘惑性的夢,而是一個能拯救靈魂的夢,它會在明天把你帶回來參加我的贖罪,同我一起得救。」
    「我十分懷疑有這種可能,即使我確信無疑,我也要忠告陛下:今晚就把不信神的聖呂克趕出盧佛宮,因為他已經下定決心死不悔罪了。」
    亨利說道:「不,不;我希望從現在到明天,聖寵會降臨到你身上,如同它降臨到我身上一樣。晚安,聖呂克,我去為你祈禱。」
    「晚安,陛下,我去為您做夢。」
    說完以後聖呂克立刻唱起一支淫蕩小曲的第一段,這支歌曲是國王脾氣好的時候最喜歡唱的。這就使得國王趕緊退出房間,他一邊把門關上,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一邊喃喃地說道:
    「主啊,我的天主!您的憤怒是公平的,正當的,因為人心越來越壞了。」

《蒙梭羅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