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盧佛宮都在沉睡,因為現在剛剛是上午十一點。宮內的哨兵好像躡手躡腳地走動,騎兵換崗也勒著馬行走。
人們讓朝聖歸來、疲勞不堪的國王安睡。
此時,盧佛宮正門外出現了兩個人:一個騎著一匹精神抖擻的柏柏爾馬;另一個騎著一匹筋疲力竭、口吐白沫的安達盧西亞馬。
他們面對面地停在門口,相對而視,因為兩人來自相反方向,到了這裡才碰到一起。
兩人中年紀較輕的那位彬彬有禮地行了禮,叫道:「希科先生,您好嗎?」
希科答道:「啊!這不是比西爵爺嗎?我很好,先生。」他的神態自然,溫文爾雅,不失貴族身份,不亞於比西剛才行禮時所顯示出的正直高尚的貴族風度。
比西問道:「先生,您是來參加國王的起床儀式吧?」
「我看您也是吧?」
比西微笑著說:「不,我是來向安茹公爵大人問安的。希科先生,您知道我可沒有當上陛下寵臣的福分。」
「這個我得歸罪於國王,而不能責怪您,先生。」
比西鞠了一躬,又問道:「您趕遠路來的吧?,據說您去旅行了。」
希科答道:「是的,先生,我去打獵了。不過,先生您不也外出旅行了一次嗎?」
比西說道:「是啊,我到外省跑了一趟。先生,眼下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您是否願意幫忙?」
希科說道:「哪兒的話,比西先生每次要我效勞,無論是什麼事,對我都是莫大的榮幸。」
「好吧!您享有自由出入宮廷的特權,而我只能呆在候見廳裡,請您就進宮會,叫人通知安茹公爵,說我在等他。」
希科說道:「安茹公爵先生既在宮裡,大概會參加陛下的起床儀式吧,先生何不跟我一起進去?」
「我怕見國王那張晦氣的臉。」
「唔!」
「天哪!一直到現在,他的親切的微笑,我一點也看不慣。」
「您放心,用不了多久。這二切都會改變。」
「啊!希科先生,您也會算命卜卦嗎?」
「有時也算算卦。走吧,勇敢點,跟我來,比西先生。」
他們進了宮,比西直奔安茹公爵先生的住處,我們上文已經提到過,他住的地方過去曾經由瑪戈王后住過。希科則徑直走向國王的寢宮。
亨利三世剛剛睡醒,搖了叫人鈴,一群僕人和嬖倖蜂擁而入,早餐已經備好:雞湯、加香料的酒和肉餅。這時希科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進他尊貴的主人的屋裡,他未道早安,馬上就對著那些杯盤碗盞,大吃大喝起來。
國王儘管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還是高興地叫道:「該死!準是希科這搗蛋鬼!你這逃犯、流浪漢,真該上絞架!」
希科滿腳是泥,無拘無束地一屁股坐在國王平日坐的、飾有金百合花的寬大扶手椅上,說道:「怎麼!我的孩子,你怎麼哪?我們忘了本啦。從波蘭逃回來的時候,我們就像一頭驚鹿,而那些波蘭貴族就像豬犬似的緊追不放,到處是吆喝獵狗追趕的聲音……」
亨利說道:「你瞧,我又要倒霉了,我的耳邊剛剛清靜了三個星期,現在又要聽那些喪氣話了。」
希科說:「得了!得了!你總是怨天怨地,我敢打賭,這樣下去,人家會把你當成普通老百姓的。告訴我,我的亨利凱,我不在宮裡的時候,你都做了些什麼?治理國家大事,沒出什麼岔子吧?」
「希科先生!」
「老百姓們有沒有嘲笑你?」
「混蛋!」
「你有沒有絞死個把鬈頭髮的漂亮小生?啊!凱呂斯先生,恕我有眼無珠,沒看見您。」
「希科,我們會鬧翻臉的。」
「好了,我們的銀箱裡還有錢嗎?或者猶太人的銀箱裡還有嗎?有錢就好,我們正需要樂一樂,媽的,這日子太枯燥無味了!」
說著,他把放在鍍金銀盤上烤得焦黃的肉醬一掃而光。
國王笑了起來,他總是這麼一笑了之。他說道:
「喂,你失蹤了這麼久,幹什麼去了?」
希科說:「我設想搞一個規模不大的贖罪遊行,分三個階段進行。
「第一階段——懺悔者只穿短褲和襯衣,彼此扯著頭髮,廝打著,從盧佛宮走到蒙馬特爾。
「第二階段——還是那群懺悔者,赤著背,用帶刺的荊條互相抽打,從蒙馬特爾一直打到聖熱內維埃芙修道院。
「第三階段最後,這些懺悔者渾身一絲不掛,用鞭子和皮帶使勁地互相抽打,從聖熱內維埃芙修道院返回盧佛宮。
「我起先很想加上一個意料不到的高xdx潮,讓他們經過沙灘廣場,劊子手在廣場上把他們統統燒死,一個不留。不過,我又一想,天主在上界早就留下了一點燒燬所多瑪和蛾摩拉的硫磺和瀝青[注],還是讓他老人家自個兒去烤他們吧,我可不願意掃他的興——先生們,大難臨頭了,咱們先樂一樂吧。」
國王問道:「你先說說,你幹什麼去了?你知道嗎?我派人到巴黎所有的骯髒角落找你,都找遍了。」
「你有沒有仔細搜查一下盧佛宮?」
「大概是哪個輕浮子弟把你勾引去了。」
「亨利,這怎麼可能,所有的輕浮子弟不是都讓你一個人自起來了。」
「難道又是我弄錯了不成?」
「我的天主!當然-,你總是大錯特錯的。」
「等著瞧吧,你要用苦行來贖罪的。」
「一點不錯,為了弄個水落石出,我曾皈依宗教,不過,說實在的,我又退了出來,我討厭那些僧侶。呸!一群骯髒的畜生。」
這時,蒙梭羅先生走了進來,向國王深深鞠了一躬。
亨利說道:「啊!是你呀,犬獵隊隊長先生,你什麼時候能讓我們去打一次獵?」
「陛下願意什麼時候都行。我得到一個消息,聖日耳曼昂萊發現了許多野豬。」
希科說道:「野豬,這太危險了。我記得,查理九世國王有一次打野豬,差一點送了命。再說,長矛很堅硬,我們這些細嫩的手都要磨出水泡來的。對吧,我的孩子?」
德-蒙梭羅先生斜瞥了希科一眼。
加斯科尼人又對國王說:「瞧,你的犬獵隊隊長新近退到了一隻狼。」
「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正像詩人阿里斯托芬[注]的《雲》裡所描寫的一樣,這位先生把狼的面孔保留下來,尤其是眼神,學得惟妙惟肖,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德-蒙梭羅先生的臉煞地一下白了,轉過身來對希科說:
「希科先生,我不習慣於跟小丑打交道,因為我難得住在宮裡,我提醒您,在國王面前,特別是當我和他談到我的職責的時候,我不願意這樣受人侮辱。」
希科說道:「好吧!先生。您跟我們這些住在宮裡的人恰恰相反,所以最近發生的那件滑稽事,讓我們笑得夠嗆。」
蒙梭羅問道:「什麼滑稽事?」
「國王命名您當犬獵隊隊長這件事;您看出了吧,他雖然沒有像我這樣滑稽,但他比我更瘋瘋癲癲,這個親愛的亨利凱。」
蒙梭羅凶狠地瞪了加斯科尼人一眼。
國王看出要發生口角,便說道:「好啦,我們談點別的事吧,先生們。」
希科說道:「對。還是談談夏特勒大教堂聖母的法力吧。」
國王用嚴厲的口吻說:「希科,不要褻瀆神靈。」
希科說道:「什麼!我褻瀆神靈?算了吧,你把我當成神職人員,而我卻是個武士。相反,我倒要告訴你一件事,我的孩子。」
「什麼事?」
「你不會利用夏特勒教堂聖母的襯衣,亨利,你用得再糟不過了。」
「怎麼啦?」
「這還不明白。聖母的兩件襯衣通常是放在一起的,你卻把它們分開了。我要是你,就把它們合在一塊。亨利,只有這樣,奇跡才會發生。」
這些有點莽撞的話,是影射國王和王后的分居,惹得國王的嬖倖們都笑了起來。
國王伸伸胳膊,揉了揉眼睛,也跟著笑了,說道:
「這回,見鬼!讓小丑說對了。」
接著他談起了別的事情。
蒙梭羅壓低聲音對希科說:「先生,您能不能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到那個窗口等我。」
希科說道:「怎麼啦,先生!我非常願意奉陪。」
「好吧!那我們到旁邊去。」
「如果您覺得方便,我們可以到樹林子裡去,先生。」
蒙梭羅走到窗邊,希科已在那兒靜候了,蒙梭羅說道:「別再開玩笑了,徒費口舌,這兒可沒人會笑。我們現在當面把話說清楚,希科先生,小丑先生,弄臣先生;一個貴族不准您,您聽清楚沒有,不准您嘲笑他;您想約他到樹林裡去,他請您仔細考慮後果,因為,到那林子裡,他揮起棍棒和其他傢伙,可不亞於痛打您的馬延先生的那些手下人。」
希科黑色的眸子射出一道陰沉的光,不過,他不露聲色地說:「啊!先生,您讓我想起了我還欠馬延先生的債,所以您也想讓我成為您的債務人,給您和馬延先生都記上一筆,並且對您同樣地感激吧。」
「先生,我覺得,在您的那些債主裡,您忘了最主要的那位。」
「這話使我吃驚,先生,因為我一向自用記憶力驚人;我請您說說,這個債主是誰?」
「尼古拉-大衛律師。」
希科陰沉地笑了笑說:「噢!是那一位,您弄錯了,我不欠他什麼了,我已經還清他的債了。」
這時,一個第三者走來,參加了談話。
這人是比西。
希科說道:「啊!比西先生,請過來幫幫我的忙。您瞧,他把我趕到這兒來,想把我當作一頭小鹿或一隻黃鹿般追趕一番。比西先生,請您告訴他,他看錯了人,和他打交道的是一頭野豬,野豬是會向獵人反撲的。」
比西說道:「希科先生,您覺得犬獵隊隊長先生不把您當作一個體面的貴族看待,我看您是錯怪他了。」接著比西又對伯爵說:「先生,我有幸來通知您,安茹公爵先生想和您談談。」
蒙梭羅先生問道:「和我談談?」他有點侷促不安。
比西說道:「和您本人,先生。」
蒙梭羅向比西盯了一眼,似乎要一直看透到他的內心深處,然而比西目光坦然,嘴角掛著安詳的笑,蒙梭羅只得滿足於表面的現象。
犬獵隊隊長向比西問道:「您和我一起去嗎,先生?」
「不,先生。您去向國王告辭,我立刻會通知殿下您即刻就到。」
說完,比西像來時一樣,以他慣有的敏捷,輕輕地走入朝臣隊裡。
安茹公爵此時正在書房裡等候,重讀那封讀者已經熟悉的信。聽到門簾的響動,他以為是蒙梭羅來了,把信藏了起來。
比西走進來。
公爵問道:「怎麼樣?」
「好了!大人,他馬上就到。」
「他一點也沒有懷疑嗎?」
比西說道:「等到他有所懷疑,他早就戒備了!他不是您提拔的嗎?您既然能提拔他,難道無法把他除掉嗎?」
公爵憂心忡忡地答道:「當然。」每回事到臨頭,需要他拿出魄力來的時候,他總是這副模樣。
「您是不是覺得他不像昨天那樣有罪了?」
「有過之,而無不及。越想他的罪孽越覺得他不可饒恕。」
出西說:「再說,歸根到底,他背信棄義,搶走一個貴族姑娘,又用欺詐手段逼她成婚,其做法之卑劣,與他的貴族身份完全不相稱。要麼他自己要求解除這個婚姻,否則您就把他廢掉。」
「一言為定。」
「為了可憐的父女倆,為了梅裡朵爾城堡,為了軟安娜,您可要言而有信。」
「你放心。」
「您想,他們已經得知您要幫他們的忙,正在焦急地等待您和蒙梭羅見面的結果。」
「小姐一定獲得自由,比西,我向你發誓。」
比西說道:「啊!您能做到這樣,就不愧為一個品德高尚的親王,大人。」
說完,他抓住公爵的一隻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這隻手曾經多少次簽寫騙人的諾言,曾經多少次背棄了誓言。
這時,前廳傳來腳步聲。
比西說道:「他來了。」
弗朗索瓦聲色俱厲地叫道:「請德-蒙梭羅先生進來。」瞧他的神情,比西覺得這是吉祥之兆。
這一回,年輕的比西幾乎成竹在胸,覺得他夢想的結果最後總能如願以償,因此,在向蒙梭羅行禮的時候,他的目光禁不住流露出一絲得意和嘲諷之情。而犬獵隊隊長還禮的時候,目光呆滯,就像一座無法穿透的堡壘,把他內心深處的想法藏而不露。
比西在過道裡等待消息,正是我們早已熟悉的這個過道,在這裡,查理九世、亨利三世、阿朗松公爵和吉茲公爵,曾經用王太后留下的束腰帶,險些勒死拉莫爾。此刻,這個過道以及與之相連的樓梯平台上,擠滿了來討好公爵的貴族。
他們見到比西,人人都爭著讓出個位子給他坐。一來是敬重他本人,二來是因為他是安茹寵幸的人物。比西不動聲色,一點也不讓人看出他揪心的焦慮。他等待著這次談話的結果,他的未來幸福就在此一舉了。
談話一定十分激烈,比西早看出蒙梭羅不是個束手就範的人。不過,對於安茹公爵來說,只需給蒙梭羅施加壓力,如果他拒不服從,那就硬行解除他同狄安娜的婚姻。
突然,親王響亮的聲音傳了出來,像是在訓斥。
比西渾身一震,驚喜萬分,心想:
「啊!公爵沒有食言。」
但是,那聲音卻沒有繼續下去。於是過道裡的朝臣們個個緘口,不安地面面相覷,周圍籠罩著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好夢不長,比西此刻焦慮不安、心亂如麻,一會兒滿懷希望,一會兒充滿恐懼,心裡彷彿有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一分一分地挨了一刻鐘。
公爵臥室的門忽地打開了,透過門審,傳出裡面的嬉笑聲。
比西知道屋裡只有公爵和犬獵隊隊長兩人,按他的推測,如果談話順利,此刻是不該談笑風生的。
這個心平氣和的結尾,使他不寒而慄。
緊接著,談話聲近了,門簾掀開,蒙梭羅行著禮退了出來。公爵把他送到門口,說道:
「再見!老朋友,事情就這麼談妥了。」
比西自言自語道:「老朋友,天哪!這是什麼意思?」
蒙梭羅一直面對著親王,說:「這麼說,大人,依殿下之見,目前最妥善的辦法,就是公之於眾。」
公爵說道:「對,對。搞得那麼神秘,倒像小孩遊戲。」
犬獵隊隊長說道:「那麼,從今晚起,我讓她晉謁國王。」
「就這麼辦,別害怕,我會把一切都準備好的。」
公爵湊近蒙梭羅。又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蒙梭羅答道:「行,大人。」
蒙梭羅最後向公爵鞠了一躬。公爵正在審視在場的人,他沒有看見比西。比西此時藏在門簾的折子裡,他緊緊抓住門簾,以防暈倒。
正在等候覲見的貴族,為蒙梭羅深得寵信而折服,相形之下,比西便顯得黯然失色。蒙梭羅轉過身來對眾人說:「先生們,請允許我宣佈一個消息:大人批准我把我和狄安娜-德-梅裡朵爾小姐的婚事公佈於眾,一個多月前,她已成為我的妻子,在大人的贊助下,我今晚就領她進宮。」
比西晃了晃身子,儘管這個打擊不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畢竟太強烈了,他覺得五雷轟頂,支持不住了。
於是,他向前探了一下頭,正遇上安茹公爵的目光,兩人都因情緒激動而臉色蒼白,但他們心中的想法卻完全相反,比西的目光裡充滿了蔑視,安茹公爵的卻充滿了恐怖。
蒙梭羅在貴族們的奉承和祝賀聲中,穿過了人群,揚長而去。
而比西則動了一下,想走向公爵。而公爵看在眼裡,搶先放下門簾,隨後,門簾後面的門關上了,傳出鑰匙在鎖眼裡轉動的聲音。
比西只覺得渾身熱血都湧上太陽穴和心窩,他的手碰到了掛在腰帶上的短劍,不知不覺地把劍抽出一半。因為,在這個男子漢身上,激情一衝動便難以抑制。愛情曾使他渾身像燒了一團火;眼下,又是愛情平熄了他的衝動。一絲苦澀的、深深的、針扎般的痛楚抑制了他的憤怒。眼下他不是義憤填膺,而是心碎腸斷了。
兩種複雜的情感在他心中搏鬥著,達到了頂點,比西心力交瘁,彷彿兩股沖天的巨浪在最高點相撞,摔了下來。
比西明白,他如果再呆下去,他那失去理智的痛苦便會流露出來。他順著過道,來到秘密樓梯,穿過暗道到了盧佛宮的院子,跳上馬,策馬直奔聖安多萬街。
男爵和狄發娜正等著比西的回音,他們看見走進來的年輕人臉色蒼白,痛苦不堪,兩眼充血。
比西叫道:「夫人,蔑視我吧,恨我吧!我自以為是個大人物,其實微不足道;我以為能為您做點事,其實我甚至不能掏出我的心來給您看。夫人,您真的成了德-蒙梭羅先生的妻子,被人承認的合法妻子,您今晚就要被帶進宮。而我不過是個可憐的瘋子,一個失去理智的不幸的人。男爵先生,正如您說的,安茹公爵的確是一個懦夫和無賴。」
比西黯然神傷,怒不可遏,撇下驚恐萬狀的父女倆,衝出屋子,奔下樓,飛身上馬,用馬刺刺進馬肚子,一隻手握拳壓住狂跳的心,撇開韁繩,漫無目的地上了路,攪得行人暈頭暈腦,驚恐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