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回到盧佛宮,發現他的寵臣們都在安靜地熟睡。
歷史事件有這樣一種特性,那就是它們往往把自己的重要性表現在先於它們而出現的環境中。
差點兒斷送了王位的國王,清晨兩點才回到盧佛宮,那些有先見之明的人們,只要仔細想一下當天早上要發生的事,也許就會對國王來找他的三位嬖倖感到興趣。這三位嬖倖再過幾個鐘頭就要冒著生命的危險去為他進行一場決鬥。
詩人是有特殊天賦的,他雖然沒有先見之明,卻很會猜測,我們可以肯定詩人一定猜出了在這幾個年輕人的憂鬱而可愛的臉龐上,安然酣睡使他們臉色鮮艷,十足的自信心使他們臉帶微笑,他們像親兄弟一樣並排睡在父親的寢室裡,在緊挨著的床上休息。
亨利在他們中間輕輕地走動,後面跟著希科。希科把戈蘭弗洛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以後,就來謁見國王
有一張床上空著,那是埃佩農的床。
國王嘀咕著說:「還沒有回來,啊!可憐的人!啊!這個傻瓜!同比西決鬥而不放在心上,要知道比西是法國最勇敢的人,世界上最危險的對手啊!」
希科說道:「你說得對,他沒有回來。」
國王大聲說道:「去找他!把他帶來見我!還給我把米龍找來,這個冒失鬼如果不願意睡覺的話,就叫米龍給點睡覺藥讓他吃。我想讓他睡一覺,使得他身體強健而敏捷,能夠迎戰。」
門官過來說道:「陛下,埃佩農先生剛剛回來。」
的確,埃佩農先生剛剛回來。他得知國王已經回宮,猜想國王一定會到寢室去看他們,就偷偷溜進公共房間,想不給人看見走進去。
誰知人們早已監視著他,一見他回來,立刻報告國王。
他發現自己無法逃脫一頓責罵,只好滿臉羞慚地出現在門檻上。
亨利說道:「啊!你到底回來了。到這兒來,小傻瓜,看看你的朋友們吧。」
埃佩農向房間周圍望了一眼,點了點頭,表示他確實看見了。
亨利繼續說道:「看看你的朋友們吧,他們多乖,他們明白明天多麼重要;而你這傻瓜,既不學他們的樣子先祈禱後睡覺,還要去賭博和玩女人。見鬼!你的臉色多麼蒼白!今晚你已經累成這個樣子,明天更好看了!」
埃佩農的確臉色蒼白,蒼白得那麼厲害,聽見國王的話,他立刻滿臉飛紅。
亨利繼續說:「來吧,躺下去,我要你這樣做!立刻睡覺。你能不能睡覺呀?」
埃佩農回答道:「我?」彷彿這個問題傷了他的自尊心似的。
「我的意思是問你有沒有時間來睡覺。你難道不知道天一亮你就要決鬥,而在目前這季節,一到四點天就亮了嗎?現在已經是兩點,你的睡覺時間不足兩小時了。」
埃佩農說道:「兩個小時要能好好利用的話,可以辦很多事情了。」
「你到底能睡不能睡?」
「我能,陛下。」
「我不相信。」
「為什麼?」
「因為你十分激動,你想著明天。唉!你做得對,因為所謂明天,其實就是今天。儘管我不應該這樣做,可是我私底下的願望,仍然希望我們還沒有到達那個決定命運的日子。」
埃佩農說道:「聖上,我答應您,我一定能入睡,可是要做到這一點,陛下也應該讓我安靜地睡覺。」
希科說道:「這話很對。」
埃佩農果然脫下衣服,安詳地上了床,神態似乎還帶點愉快,國王同希科見了,都認為是好兆頭。
國王說道:「他真同愷撒一樣勇敢。」
希科抓了抓耳朵說道:「太勇敢了,我發誓,我簡直無法理解。」
「瞧,他已經睡著了。」
希科走到床邊,因為他懷疑埃佩農不可能安心到這樣的程度。
他突然間說道:「啊!啊!」
國王問道:「什麼事?」
「你瞧。」
希科指著埃佩農的靴子給國王看。
國王低聲說道:「血!」
「他曾經在血泊裡行走,我的孩子。多麼了不起的勇士!」
國王憂心忡忡地問道:「他受傷嗎?」
「哼!他要受了傷他早就說出來了。除非他跟阿喀琉斯一樣,傷在腳踵。」
「瞧,他的上衣也有血跡,你瞧他的衣袖。他遇到什麼事了?」
希科說道:「也許他殺了什麼人。」
「為什麼要殺人?」
「為了鍛煉手腕,使它能適應殺人的需要吧。」
國王說道:「這真奇怪。」
希科更是一本正經地拚命抓耳撓腮,嘴裡發出「唔」、「唔」兩聲。
「你沒有回答我。」
「我回答了,我作了『唔,唔』兩聲,我覺得這裡面包含很多意思。」
亨利說道:「我的天啊!我的周圍發生了些什麼事?等待著我的究竟是什麼?幸虧明天……」
「不,是今天,我的孩子,你總是弄錯。」
「是呀,我弄錯了。」
「說下去,今天怎麼樣?」
「今天我可以放心。」
「為什麼?」
「因為今天他們會為我殺死那些該死的安茹佬。」
「你相信會這樣嗎,亨利?」
「我完全有把握,他們都是勇士。」
「可是我也沒有聽說過那些安茹佬是儒夫啊。」
「當然不是;但是你瞧他們多結實,看看熊貝格的臂膀,多堅強的肌肉,多麼有力的臂膀。」
「哼!可惜你沒有看見過昂特拉蓋的臂膀。」
「你瞧凱呂斯的嘴唇有壓倒一切的氣概,莫吉隆的額頭在熟睡中還是高做得要命。他們有這樣的容貌,怎麼能不勝利呢?啊!他們的眼睛射出閃電般的光芒,敵人就輸掉一半了。」
希科傷心地搖了搖頭說道:「親愛的朋友,他們也有同樣高傲的額角,同樣能射出閃電般光芒的眼睛,難道你倚靠的就是這些嗎?」
「不止這些,來,我給你看一些東西。」
「在哪兒?」
「在我的辦公室裡。」
「就是你要給我看的東西使你對勝利有絕對的把握嗎?」
「是的。」
「那麼去吧。」
「等一等。
亨利向那些年輕人走過去。
希科問道:「幹什麼?」
「你聽我說,我不想在明天,或者正確點說,今天,使他們感到傷心、難受,我現在就去同他們告別。」
希科搖了搖頭,說道:
「告別吧,我的孩子。」
他說這話時語調十分淒涼,使得國王覺得渾身一震,乾枯的眼睛裡也流出眼淚來。
國王喃喃地說:「再見吧,朋友們;再見吧,我的好朋友們。」
希科掉轉了腦袋,他也不是鐵石心腸。
過了一會兒,他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幾個年輕人的身上。
亨利俯下身子,在他們的額角上-一親吻。
一支紅蠟燭放出慘淡的光芒,照亮了眼前這一幕,而且把淒涼的氣氛一直傳送到房間的帷幕上和在場各人的臉上。
希科並不迷信,可是當他看見亨利的嘴辱碰到莫吉隆、凱呂斯和熊貝格的額頭上的時候,他眼前彷彿出現了這樣的場景:一個滿懷悲痛的活人正在向已經躺在墳墓裡的死者告別。
希科說道:「真怪,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可憐的孩子們!」
國王剛吻完他的朋友們,埃佩農立刻睜開眼睛看看國王是否已經離去。
國王挨在希科的臂膀上走出房間。
埃佩農跳下床,拚命把靴子上和衣服上的血跡揩掉。
這樣一來他又想起了剛才在巴士底廣場所發生的那一幕。
他喃喃地自言自語:「那個傢伙今晚一個人就流了那麼多的血,我可沒有那麼多的血好流。」
他又躺到床上。
亨利把希科帶到他的辦公室裡,打開一個有白緞子村裡的烏木長匣子,對希科說:
「你瞧。」
希科說道:「劍!我看到了。怎麼樣?」
「是的,是劍,可它們是祝福過的劍,親愛的朋友。」
「是誰祝的福?」
「是教皇親自祝的福,這是他對我的特殊優待。你看見這長匣子嗎?把它搬到羅馬又搬回來,花了我二十匹馬和四個人,可是我終於得到了劍。」
希科問道:「這些劍鋒利嗎?」
「當然,可是它們最大的優點,希科,是視過福了。」
「是的,我知道;可是我最大的樂趣是知道它們極其鋒利。」
「你真是個異教徒!」
「好吧,孩子,現在談別的吧。」
「可以,不過要快點。」
「你想睡覺嗎?」
「不,我想祈禱。」
「既然這樣,我們就來談正事吧。你派人叫安茹公爵來了,是嗎?」
「是的,他在樓下等著。」
「你準備怎樣處置他?」
「我打算把他投入巴士底獄。」
「這個辦法再好沒有了。不過,必須選擇一間又深又牢靠,與外界完全隔絕的牢房,像以前關押聖波爾陸軍統帥[注]或者雅克-德-阿爾瑪納克[注]的牢房才好。」
「這你可以放心。」
「我知道哪兒賣優質的黑天鵝絨,我的孩子。」
「希科!他是我的弟弟。」
「啊,我忘記了。在宮廷裡王室的喪服是紫色的。你要跟他談話嗎?」
「當然,哪怕談話的目的只是杜絕他的一切希望,向他證明他的全部陰謀都已破獲。」
希科說道:「唔!」
「你認為我同他談話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嗎?」
「沒有,不過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同他多說,趕緊把他關進監獄。」
亨利說道:「把安茹公爵帶上來。」
希科搖著頭說道:「反正一樣,我堅持我開頭的想法。」
片刻以後,公爵走了進來,臉色十分蒼白,手裡沒有武器,克裡榮在後面跟著他,手裡握著劍。
國王問克裡榮:「你在哪兒找到他的?」那口氣就彷彿公爵根本不存在似的。
「聖上,殿下當時不在家,我以陛下的名義佔領了他的公館以後,過了一會兒殿下才回來,我們立即逮捕他,沒有遇到抵抗。」
國王鄙夷地說了一句:「總算知趣。」
然後,國王轉過來對公爵問道:
「先生,你剛才到哪兒去了?」
公爵回答:「聖上,請相信我,不管我到什麼地方,我關心的都是陛下。」
亨利說道:「我早料到了,你的到來證明了我對你以牙還牙並沒有錯。」
弗郎索瓦冷靜而恭敬地鞠了一躬。
國王向他的弟弟走去,問道:「說呀,你到哪兒去了?我們逮捕你的同黨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弗朗索瓦問道:「我的同黨?」
國王再說一遍:「是的,你的同黨。」
「聖上,毫無疑問,陛下得到關於我的情報極不準確。」
「啊!這一次,先生,你逃不了,你的罪惡歷史已經結束了。這一次,你又不能繼承我的王位,弟弟……」
「聖上,聖上,我求求您,請您息怒,一定是有人在您面前陷害我了。」
亨利憤怒到了極點,喝道:「卑鄙的東西!你要在巴士底獄的監牢裡活活地餓死。」
「我等著您的命令,聖上,哪怕這些命令要處死我,我也心甘情願。」
「別裝出這副偽善的樣子,說,你剛才到哪兒去了?」
「聖上,我在捍衛陛下,我在為增加陛下統治的榮耀和安寧而奮鬥。」
國王聽後不禁愕然,說道:「啊!真是無恥之尤。」
希科向後一仰,說道:「既然這樣,您就把您奮鬥的經過告訴我們吧,親王,這段經歷一定很有趣。」
「聖上,如果剛才陛下看待我如同兄弟,我本來馬上可以告訴陛下,現在既然陛下看待我如同罪犯,我就等待事實來替我說話吧。」
說完,他向他的哥哥國王比上一次更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回過頭來對克裡榮和其他在場的官員說道:
「來吧,你們當中哪一位要把法國國王的親兄弟送到巴士底獄去?」
希科沉思片刻,突然心頭一亮,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啊!啊!我相信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埃佩農先生的腳上沾滿鮮血,而他的臉頰上卻沒有多少了。」